朱仙镇溃败之后,丁启睿、杨文岳、左良玉都有密奏到京,说明溃败原因和经过情形,虽然都有请罪的话,却尽量将罪责推给别人,并且大大夸大了李自成人马的数目。崇祯看了他们的密奏,愤怒谩骂,继而痛哭。他下旨将丁启睿“褫职候代”,杨文岳“褫职候勘”[1],而对左良玉只下旨切责,希望他固守襄阳,整兵再战,以补前愆。为急于救援开封,他在文华殿单独召对周延儒。他问道:
“如今开封被困,望救甚急。卿看何人可以前去督师,为开封解围?”
周延儒能够“东山再起”,原因之一是借助了东林和复社人物张溥的吹嘘,所以朱仙镇溃败后,他向皇上建议对左良玉从轻处分,除考虑左掌有重兵外,也因为左是商丘侯恂提拔起来的,而侯氏弟兄都是东林人物。现在他的主意已经打定,便起立回答:
“左良玉曾受侯恂提拔之恩,耿耿不忘,陛下可曾听人说过?”
崇祯轻轻点头:“朕也有所闻。”
周延儒接着说:“如今左良玉已至襄阳,立住脚跟,看来不难恢复元气。前次之败,败于督师、总督与平贼将军不能和衷共济,故必须选派一位他素所爱戴的大臣出任督师,庶几……”
崇祯截住问:“你是指的侯恂?”
延儒躬身说:“是,陛下。恐怕只有侯恂可以指挥得动。”
崇祯沉吟片刻,狠狠地说:“左良玉骄横跋扈,朕已百般隐忍,仍然不知悛改!”
延儒小心地说:“左良玉虽然辜负圣恩,然目前中原寇氛猖獗,尚无宁日,像良玉这样将才殊不易得。望陛下从大处着眼,待其以功覆过。有良玉在,不唯献贼胆慑,即闯贼亦有所顾忌。看闯贼不敢乘朱仙镇战胜余威,分兵穷追,直下襄阳,就可知闯贼仍不敢轻视良玉。”
崇祯又沉吟片刻,问道:“左良玉能够很快恢复元气么?”
“据左良玉密奏,说他到襄阳之后,卧薪尝胆,招集旧部……”
崇祯心中急躁,不等首辅说完,问道:“卿看良玉能否再次救援开封?”
延儒说:“这要看对他如何驾驭指挥。”
“他果然能听从侯恂指挥?”
“臣不敢说他必会听从侯恂指挥,但知他至今仍然把侯恂当恩人看待。”
崇祯实在别无善策,觉得这是一个可行的办法。如今孙传庭尚在西安练兵,对别人很难指靠,只有对左良玉尚可寄托一线希望。他想了一下,说:
“侯恂下狱多年,怕一时朝臣不服,如之奈何?”
周延儒答道:“这事不难。陛下不妨第一步先将侯恂释放出狱,给以适当官职,使大家都知道陛下将要重用侯恂,将来言官也不会攻讦。稍过一些日子,再命侯恂出京督师,也就很自然了。”
崇祯点点头,觉得这个主意好,十分妥当。他说:
“此事朕再考虑一下,倘确无更合适的人出京督师,言官又不妄议,就将侯恂释放。”
可是周延儒叩辞走了以后,崇祯心急如焚,哪里能够等待?他立刻把司礼监王德化叫来,命他代为拟稿,下旨将侯恂释放出狱。王德化跪在地上还没有起来,崇祯忽然觉得:这事要办得越快越好。随即挥手让王德化退出,自己坐在御椅上考虑一阵,便提起笔来,在一张四边有龙纹图案的黄纸上写道:
前户部尚书侯恂,因罪蒙谴,久系诏狱。近闻该臣颇知感恩悔悟,忠忱未泯,愿图再试,以功补愆。目今国家多事,更需旧臣宣力,共维时艰。着将侯恂即日特赦出狱,命为兵部右侍郎兼右佥都御史,总督平蓟等镇援剿兵饷。钦此!
他命御前答应马上将手诏送司礼监发出,然后靠在御椅上,略微松了口气。这时一个太监进来,将陈新甲的一封密奏呈上。他看后心中又一喜。
据陈新甲密奏,马绍愉已经回到北京,对满洲议和的事已经办成。崇祯马上命太监前去密谕陈新甲:马绍愉不宜在京城多见人,以免泄露机密。
太监走后,崇祯想着两件事总算都有了着落,心中暂时平静下来。午饭以后,他回到养德斋午睡一阵。醒来时,魏清慧进来侍候他穿衣。崇祯的心情比午睡前更好。他打量了魏清慧一眼,觉得她虽不像费珍娥那样美丽,但凤眼蛾眉,肌肤细嫩,身材苗条,也有动人之处。所以他一面让魏清慧给自己穿衣,一面不住地拿眼睛看她,脸上带着微笑。魏清慧正在替崇祯扣扣子,发现皇上目不转睛地望着自己,眼中有一种不平常的神情,不觉脸红,胸口突突乱跳。崇祯见她脸红,更觉有趣,一瞬间他很想把她搂在怀里,但又觉得自己不是贪色误国的皇帝,不能那么轻狂。他又想起田妃的病,于是起身往承乾宫去。
田妃今天的情况又很不好,痰中带着血丝,吐在一个银壶里。崇祯坐在田妃床前,亲自拿过银壶来看了看,不觉眉头紧皱,心中凄然。昨天他已命太监去太医院询问:田妃到底还能活多久。据太医们回奏,恐怕只在一月左右。但这些话他不好对田妃说出来,仍然安慰她道:
“你的病不要紧,慢慢会有起色。你一定要宽心,好好养病。”
田妃并不相信崇祯的话,但也不愿使崇祯伤心,勉强苦笑一下。崇祯想起从前每次来承乾宫时多么快活,如今竟然成此模样,心中又一阵难过。他又说了几句安慰的话,就乘辇返回乾清宫。
就在他去承乾宫时,御案上又新到了一些奏疏。他随手拆开一封一看,不禁大吃一惊:原来是一个言官弹劾陈新甲与东虏议和,疏中提到款议的内容和他所见的密件竟然相同,还说目前不仅举朝哗然,而且京师臣民人人都在痛恨陈新甲的丧权辱国之罪。崇祯又惊又气:如此机密大事,如何会泄露出去,而且泄露得如此之快?他站起来,绕着柱子转来转去,彷徨很久,连连说道:
“怪!怪!如何泄露出去?如何京师臣民都知道了?真是咄咄怪事!”
尽管乾清宫并不很热,但是崇祯看了言官方士亮的奏疏却急出了一身热汗。他既担心得之不易的“款事”败于一旦,更害怕同“东虏”秘密议和的真相全部张扬出去,有损于他的“英主”之名。他从水晶盘中抓起一块窖冰[2]向两边太阳穴擦一擦,竭力使自己镇静,随即站起来在暖阁里走来走去,狠狠地小声骂道:
“什么言官,都是臭嘴乌鸦,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哼!你们遇事就哇啦哇啦,自诩敢言,借以沽名钓誉,全不顾国家困难。朝廷上许多事都败在你们这班乌鸦手中!”
他踱了一阵,心情稍微平静,重新坐下,在方士亮的疏上批了“留中”二字。过了片刻,他觉得不妥。倘若方士亮还要纠缠怎么好?倘若明日有许多言官跟着起哄,岂不败了和议大计又张扬了种种内情?他的双脚在地上乱踏,急了一阵,重新提起朱笔,在一张黄色笺纸上写下了严厉手谕:
给事中方士亮平日专讲门户,党同伐异。朕已多次容忍,以示朝廷广开言路之意。不意值此松锦新败、中原危急之时,方士亮不恤国步艰难,专事捕风捉影,轻信流言蜚语,对大臣肆口攻讦,混淆视听,干扰朝政,殊堪痛恨!本应拿问,以振纲纪;姑从宽处,以冀悔悟。着罚俸三月,并交吏部酌调往边远行省效力。钦此!
写完后他忽然一想,担心如此处置言官,会引起朝议大哗,于是又将刚写好的手谕揉成纸团,投入痰盂,决定等一等朝臣们的动静再说。
御案上的香已经烧得差不多了。今天本来轮到一个姓陈的宫女负责添香和送茶的事,可是魏清慧对她说:“皇爷今日心绪不佳,容易生气,我替你去吧。”
魏清慧知道崇祯从承乾宫看过田娘娘的病后,心情就不十分好,但没有料到刚才又有一封言官的奏疏惹动他生气。她一方面确实怕姓陈的宫女无意中受皇上责备,另一方面想起崇祯午睡起来时的眼神,又不觉怀着一点缥缈的希望。她特意换上一套用龙涎香熏过的衣裙,云鬓上插了两朵鲜花,脚步轻盈地来到崇祯正在省阅文书的暖阁外边,听一听,然后轻轻地掀帘而入。看见崇祯的神情,魏清慧不禁心中一寒,那悄悄燃烧的希望的火苗突然熄灭。她不敢多看皇上,赶快添了香,屏息退出,心中暗问:
“天呀!出了什么事儿?”
崇祯知道有人进来添香,但他没有抬起头来。后来他听见身后帘子一响,知道添香的宫女已经走了。他放下文书,又长嘘一口闷气,靠在椅背上,重新想着泄露机密的事,仰视空中,连说:
“怪事!怪事!真是奇怪!”
崇祯想叫陈新甲立刻进宫,当面问他泄密之事,便命一名太监出宫传旨,但马上又把这个太监叫回。他想,如果现在把陈新甲叫进宫来,这事就很可能传出去,至少陈新甲自己会泄露给他的左右亲信,朝臣中会说他先命陈新甲秘密议和,现在又来商量如何掩盖。重新考虑的结果,他决心从现在起就不单独召见陈新甲了,以便到不得已时只说自己毫不知情,将新甲下入诏狱,等半年、一年或两年之后,事过境迁,还可以将新甲放出,重新使用。
从下午直到晚上,他在宫中六神无主,各种事情都无心过问。周延儒曾经要求进宫奏事,他命太监回绝,只说:“今日圣上御体略有不适。”陈新甲也曾要求入宫单独面奏,他同样拒不召见。往日他也有种种烦恼、愁闷,但今日似乎特别地精神颓丧,萎靡不振,连各处飞来的紧急文书也都无心省阅。
第二天刚打四更,崇祯一乍醒来,步入暖阁。不出所料,御案上堆着昨晚送来的许多文书,其中有三封反对朝廷与满洲秘密议和。这些奏疏并不是徒说空话,而是连马绍愉同满洲方面议定的条款都一股脑儿端了出来。尽管奏章都是攻讦陈新甲的,但崇祯知道每一件事都是出自他的主张或曾经得到他的点头,所以他的脸孔一阵一阵地发热,前胸和脊背不住冒汗。
玄武门楼上传来五更的钟声以后,崇祯在宫女们的服侍下换上了常朝冠服,到乾清宫丹墀上虔敬拜天,默默祝祷,然后乘辇去左顺门上朝。关于言官们讦奏陈新甲的事,他决定在上朝时一字不提,下朝以后再作理会。但他已经断定是由陈新甲那里泄露了机密,所以对陈新甲非常恼恨。在常朝进行了一半时,他忽然脸色一变,严词责备陈新甲身为兵部尚书而对开封解围不力,朱仙镇丧师惨重;又责备他不能迅速调兵防备山海关和长城各口,特别是在洪承畴投降之后,对辽东恢复事束手无策,一味因循敷衍,不能解朝廷东顾之忧。
陈新甲俯伏在地,不敢抬头。他忽然明白:一定是皇上变卦,要把与东虏议和的事归罪到他头上。他浑身冒汗,颤抖得很厉害。当崇祯向他问话时,他简直不知道如何回答。虽然他平日口齿伶俐,但现在竟讷讷地说不出话来,只是在心中对自己说:
“我天天担心的大祸果然来了!”
但是陈新甲虽很恐怖,却并不完全绝望。他想他是奉密旨行事,目前东事方急,皇上会想出转圜办法。
崇祯将陈新甲痛责一顿之后,忽然又问刑部尚书:“那个在松山临阵脱逃的总兵王朴,为什么要判处秋决?”刑部尚书赶紧跪下说明:王朴虽然从松山逃回,人马损失惨重,可是溃逃的不光是他一个总兵官,而是整个援锦大军崩溃,他也是身不由己,所以根据国法,判为死罪,秋后处决。
崇祯听了大怒,将御案一拍,喝道:“胡说!像他这样的总兵,贪生怕死,临敌不能为国效命,竟然惊慌逃窜,致使全军瓦解,为什么不立时处决?”
刑部尚书也被这突如其来的严责弄得莫名其妙,惊慌失措,赶紧叩头回奏:“臣部量刑偏轻,死罪死罪。今当遵旨将王朴改判为‘立决’,随时可以处决。”
崇祯余怒未息,本来不打算理会言官,可是一时激动起来,忍耐不住,将严厉的目光转向几个御史和给事中,指着他们说:
“你们这班人,专门听信谣言,然后写出奏本,危言耸听,哗众沽名。朝中大事,都败在你们这些言官身上。如果再像这样徒事攻讦,朝廷还有什么威望?还能办什么事情?”
他声色俱厉,不断地用拳头捶着御案。那些御史和给事中一个个吓得跪在地上,面如土色,不敢抬头。这么发了一阵脾气之后,他不再等待朝臣们向他继续奏事,起身退朝。
崇祯回到乾清宫,自认为今天上朝发了一顿脾气,对东虏议和的事大概没人再敢提了,但他也担心风波并没有完,叹一口气,仰望藻井[3],自言自语:
“中原糜烂。辽东糜烂。处处糜烂。糜烂!糜烂!倘若款事不成,虏兵重新入塞,这风雨飘摇的江山叫我如何支撑啊!”
过了一天,朝中果然仍有几个不怕死的言官,又上疏痛讦陈新甲。其中有一封奏疏竟然半明半暗地涉及崇祯本人,说外面纷纷议论,谣传陈新甲暗中与东虏议和是奉皇上密旨,但上疏者本人并不相信,盖深知皇上是千古英明之主,非宋主可比云云。崇祯阅罢,明白这话是挖苦他,但没有借口将上疏的言官下狱。他心中很焦急,眼看着事情已经闹大,想暗中平息已不可能。可是这事情到底是怎么泄露的呢?他不好差太监去问陈新甲,便把曹化淳和吴孟明叫进宫来。曹化淳先到了乾清宫,崇祯用责备的口气问他:
“陈新甲辜负朕意,暗中派马绍愉同东虏议和。事情经过,朕实不知。他们暗中议和之事,言官们如何全都知道?你的东厂和吴孟明的锦衣卫两个衙门,职司侦伺臣民。像这样大事,你们竟然如聋如瞽,白当了朕的心腹耳目!陈新甲等做的事,何等机密,朝中的乌鸦们是怎样知道的?”
曹化淳跪在地上,一边连说“奴婢有罪,恳皇爷息怒”,一边在转着心思。从秘密议和开始,主意出自皇上,中间如何进行,曲曲折折,他心中完全清楚。但听了皇上这几句话,明白皇上要将这事儿全推到陈新甲身上,便在地上回奏说:
“对东虏议抚的事,原来很是机密,奴婢不大清楚。如今泄露出来,奴婢才叫番子们多方侦查……”
“侦查的结果如何?”
“启禀皇爷,事情是这样的:马绍愉将一封密件的副本夜里呈给陈新甲。陈新甲因为困倦,一时疏忽,看过之后,忘在书案上便去睡了。他的一个亲信仆人,看见上边并未批‘绝密’二字,以为是发抄的公事,就赶快送下去作为邸报传抄。这也是因为陈新甲治事敏捷,案无留牍,成了习惯,他的仆人们也常怕耽误了公事受责。方士亮是兵科给事中,所以先落到他的手中。第二天五更上朝时候,陈新甲想起来这个抄件,知道被仆人误发下去,赶快追回,不料已经被方士亮抄了一份留下。这个方士亮像一只苍蝇一样,正愁没有窟窿蕃蛆,得了这密件后自然要大做文章。”
“京师臣民如何议论?”
“京师臣民都说皇上是千古英明之主,断不会知道与东虏议和之事,所以大家都归咎于兵部尚书不该背着皇上做此丧权辱国之事。”
崇祯沉吟片刻,叹息说:“朕之苦衷,臣民未必尽知!”
曹化淳赶快说:“臣民尽知皇上是尧、舜之君,忧国忧民,朝乾夕惕[4]。纵然知道此事,也只是一时受了臣下欺哄,不是陛下本心。”
崇祯说:“你下去吧。”
略停片刻,吴孟明被叫了进来,跪在崇祯面前。他同曹化淳已经在进宫时交换了意见,所以回答皇帝的话差不多一样。崇祯露出心事很重的神色,想了一阵,忽然小声问道:
“马绍愉住在什么地方,你可知道?”
“微臣知道。陛下要密召马绍愉进宫询问?”
“去他家看他的人多不多?”
“他原是秘密回京,去看他的人不多。自从谣言起来之后,微臣派了锦衣旗校在他的住处周围巡逻,又派人装成小贩和市井细民暗中监视。他一家人知道这种情形,闭户不敢出来。”
崇祯又小声说:“今日夜晚,街上人静以后,你派人将马绍愉逮捕。他家中的钱财什物不许骚扰。嘱咐他的家人:倘有别人问起,只说马绍愉因有急事出京,不知何往。如敢胡说一句,全家主仆祸将不测。”
吴孟明问道:“将他下入镇抚司狱中?”
崇祯摇摇头,接着吩咐:“将他送往西山远处,僻静地方,孤庙中看管起来。叫他改名换姓,改为道装,如同挂褡隐居的有学问的道士模样,对任何人不许说出他是马绍愉。庙中道士都要尊敬他,不许乱问,不许张扬。你们要好生照料他的饮食,不可亏待了他。”
“要看管到什么时候?”
“等待新旨。”
吴孟明恍然明白皇上的苦心,赶快叩头说:“遵旨!”
崇祯召见过曹化淳和吴孟明以后,断定这件事已经没法儿强压下去,只好把全部罪责推到陈新甲身上。于是他下了一道手谕,责备陈新甲瞒着他派马绍愉出关与东虏议款,并要陈新甲“好生回话”。实际上他希望陈新甲在回话时引罪自责,将全部责任揽到自己身上,等事过境迁,他再救他。
陈新甲接到皇上手谕后,十分害怕。尽管他家中保存着崇祯关于与满洲议和的几次手谕,但是实际上他不敢拿出来“彰君之恶”。他很清楚,本朝从洪武以来,历朝皇帝都对大臣寡恩,用着时倚为股肱,一旦翻脸,抄家灭门,而崇祯也是动不动就诛戮大臣。他只以为皇上将要借他的人头以推卸责任,却没有想到皇上是希望他先将罪责揽在自己身上,将来还要救他。陈新甲实在感到冤枉,而性格又比较倔强,于是在绝望之下头脑发昏,写了一封很不得体的“奉旨回话”的奏疏,将一场大祸弄得不可挽回了。在将奏疏拜发时,他竟会糊涂地愤然想道:
“既然你要杀我,我就干脆把什么事情都说出来。也许我一说出来,你就不敢杀我了。”
在“奉旨回话”的奏疏中,他先把两年来国家内外交困的种种情形陈述出来,然后说他完全是奉旨派马绍愉出关议和。他说皇上是英明之主,与满洲议和完全是为着祖宗江山,这事情本来做得很对,但恐朝臣中有人大肆张扬,所以命他秘密进行,原打算事成之后,即向举朝宣布。如今既然已经张扬出去,也不妨就此向朝臣说明原委:今日救国之计,不议和不能对外,也不能安内,舍此别无良策。
崇祯看了此疏,猛然将一只茶杯摔得粉碎,骂道:“该杀!真是该杀!”尽管他也知道陈新甲所说的事实和道理都是对的,但陈新甲竟把这一切在奏疏中公然说出,而且用了“奉旨议和”四个字,使他感到万万不能饶恕。于是他又下了一道手谕,责备陈新甲“违旨议和”,用意是要让陈新甲领悟过来,引罪自责。
陈新甲看了圣旨后,更加相信崇祯是要杀他,于是索性横下一条心,又上了一封奏疏,不唯不引罪,而且具体地指出了某月某日皇上如何密谕、某月某日皇上又如何密谕,将崇祯给他的各次密诏披露无遗。他误以为这封奏疏会使崇祯无言自解,从而将他减罪。
崇祯看了奏疏后,从御椅上跳起来,虽然十分愤怒,却一时不能决定个妥当办法。他在乾清宫内走来走去,遇到一个花盆,猛地一脚踢翻。走了几圈后,他回到御案前坐下,下诏将陈新甲立即逮捕下狱,交刑部立即从严议罪。
当天晚上,崇祯知道陈新甲已经下到狱中,刑部正在审问。他忽然想到自己的多次手诏,分明陈新甲并没有在看过后遵旨烧毁。于是他将吴孟明叫进宫来,命他亲自率领锦衣旗校和兵丁立即将陈家包围,严密搜查。他想着那些秘密手诏可能传到朝野,留存后世,成为他的“盛德之累”,情绪十分激动,一时没有将搜查的事说得清楚。吴孟明跪在地上问道:
“将陈新甲的财产全数抄没?”
“财产不要动,一切都不要动,只查抄他家中的重要文书。尤其是宫中去的,片纸不留,一概抄出。抄到以后,马上密封,连夜送进宫来。倘有片纸留传在外,或有人胆敢偷看,定要从严治罪!”
吴孟明害怕查抄不全,皇上对他生疑,将有后祸,便恳求皇上命曹化淳同他一起前去。崇祯也有点对他不放心,登时答应命曹化淳一同前去。
当夜二更时候,陈新甲的宅子被东厂和锦衣卫的人包围起来。曹化淳和吴孟明带领一群人进入宅中,将陈新甲的妻、妾、儿子等和重要奴仆们全数拘留,口传圣旨,逼他们指出收藏重要文书的地方。果然在一口雕花樟木箱子里找到了全部密诏。曹化淳和吴孟明放了心,登时严密封好,共同送往宫中,呈给皇帝。
崇祯问道:“可是全在这里?”
曹化淳说:“奴婢与吴孟明找到的就这么多,全部跪呈皇爷,片纸不敢漏掉。”
崇祯点头说:“你们做的事绝不许对外声张!”
曹化淳和吴孟明走后,崇祯将这一包密诏包起来带到养德斋中,命宫女和太监都离开,然后他打开包封,将所有的密诏匆匆忙忙地看了一遍,不禁又愧又恨。愧的是这确实是他的手迹,是他做的事;恨的是陈新甲并没有听他的话,将每一道密诏看过后立即烧毁,而是全部私藏了起来。他在心中骂道:“用心险恶的东西!”随即向外间叫了一声:
“魏清慧!”
魏清慧应声而至。崇祯吩咐她快去拿一个铜香炉来。魏清慧心中不明白,迟疑地说:
“皇爷,这香炉里还有香,是我刚才添的。”
“你再拿一个来,朕有用处。”
魏清慧打量了崇祯一眼,看到他手里拿的东西,心里似乎有点明白,赶快跑出去,捧了一个香炉进来。崇祯命魏清慧把香炉放到地上,然后把那些密诏递给她,说:
“你把这些没用的东西全部烧掉,不许留下片纸。”
魏清慧将香炉和蜡烛放在地上,然后将全部密诏放进香炉,点了起来,小心不让纸灰飞出。不一会儿,就有一股青烟从香炉中冒出,在屋中缭绕几圈,又飞出窗外。魏清慧一直等到香炉中不再有火光,也不再冒烟,只剩下一些黑色灰烬,才把香炉送出。她随即重回到崇祯面前,问道:
“皇爷还有没有别的吩咐?”
崇祯将魏清慧从上到下打量了一番,不禁感到,宫里虽有众多妃嫔,像这样机密的事却只有让魏清慧来办才能放心。魏清慧心里却很奇怪:皇上身为天下之主,还有什么秘密怕人知道?为什么要烧这些手诏?为什么这样鬼鬼祟祟?但是她连一句话也不敢问,甚至眼中都没有流露出丝毫疑问。崇祯心头上的一块石头放下了。他用眼睛示意魏清慧走上前来,然后双手拉住了她的手。魏清慧顿时脸颊通红,低头不语,心头狂跳。崇祯轻轻地说:
“你是我的知心人。”
魏清慧不晓得如何回答,脸颊更红。突然,崇祯搂住她的腰,往怀中一拉,使她坐在自己腿上。魏清慧只觉得心快从口中跳出,不知是激动还是感激,一丝泪光在眼中闪耀。这时外边响起了脚步声,而且不止一个人的脚步声。魏清慧赶紧挣开,站了起来,低着头不知如何是好。帘外有声音向崇祯奏道:
“承乾宫掌事奴婢吴忠有事跪奏皇爷。”
崇祯望了魏清慧一眼,轻声说:“叫他进来。”魏清慧便向帘外叫道:
“吴忠进来面奏!”
崇祯一下子变得神态非常严肃,端端正正地坐着,望着跪在面前的吴忠问道:
“有何事面奏?”
吴忠奏道:“启奏皇爷:田娘娘今日病情不佳,奴婢不敢隐瞒,特来奏明。”
“如何不好啊?”
“今日病情十分沉重,看来有点不妙。”
崇祯一听,顿时脸色灰白,说:“朕知道了。朕马上去承乾宫看她。”
在太监为他备辇时,崇祯已经回到乾清宫西暖阁。发现御案上有一封陈新甲新从狱中递进的奏疏,他拿起来匆匆看了一遍。这封奏疏与上两次口气大不一样。陈新甲痛自认罪,说自己不该瞒着皇帝与东虏暗主和议,请皇上体谅他为国的苦心,留下他的微命,再效犬马之劳,至于崇祯如何如何密谕他议抚的话,完全不提了。崇祯心中动摇起来:究竟杀他还是不杀?杀他,的确于心不忍;可是不杀,则以后必然会泄露和议真情。正想着,他又看见案上还有周延儒的一个奏本。拿起一看,是救陈新甲的。周延儒在疏中说,陈新甲对东虏暗主和议,虽然罪不容诛,但请皇上念他为国之心,赦他不死。又说如今正是国家用人之时,杀了陈新甲殊为可惜。崇祯阅罢,觉得周延儒说的话也有道理,陈新甲确实是个有用的人才。“留下他?还是不留?”崇祯一面在心中自问,一面上辇。
在往承乾宫去的路上,他的心又回到田妃身上。知道田妃死期已近,他禁不住热泪盈眶心中悲叹:
“难道你就这么要同我永别了么?”
近半个多月来,有不少朝臣都上疏救陈新甲。一些人开始从大局着眼:目前对满洲无任何良策,而中原又正在糜烂,中枢易人,已经很为失计,倘再杀掉陈新甲,将会使“知兵”的大臣们从此寒心,视兵部为危途。朝臣中许多人都明白对满洲和议是出自“上意”,陈新甲只是秉承密旨办事。他们还认为和议虽是下策,但毕竟胜于无策。倘若崇祯在这时候将陈新甲从轻发落,虽然仍会有几个言官上疏争论,但也可以不了了之。无奈他想到陈在“奉旨回话”的疏中说出和议是奉密旨行事,使他十分痛恨。陈的奏疏他已经“留中”,还可以销毁,可是如果让陈活下去,就会使别人相信陈果是遵照密旨行事,而且陈还会说出来事情的曲折经过。所以当朝议多数要救陈新甲时,崇祯反而决心杀陈新甲,而且要快杀,越快越好。
到了七月中旬,刑部已经三次将定谳呈给崇祯,都没有定为死罪。按照《大明律》,不管如何加重处罪,都没有可死之款。崇祯将首辅周延儒、刑部尚书和左右侍郎、大理寺卿、都察院左右都御史召进乾清宫正殿,在地上跪了一片。他厉声问道:
“朕原叫刑部议陈新甲之罪,因见议罪过轻,才叫三法司会审。不料你们仍旧量刑过轻,显然是互为朋比,共谋包庇陈新甲,置祖宗大法于不顾。三法司大臣如此姑息养奸,难道以为朕不能治尔等之罪?”
刑部尚书声音战栗地说:“请陛下息怒!臣等谨按《大明律》,本兵亲自丢失重要城寨者可斩,而陈新甲无此罪。故臣等……”
崇祯怒喝道:“胡说!陈新甲他罪姑且不论,他连失洛阳、襄阳,福王与襄王等亲藩七人被贼杀害,难道不更甚于失陷城寨么?难道不该斩么?”
左都御史战栗说:“虽然……”
崇祯将御案一拍,说:“不许你们再为陈新甲乞饶,速下去按两次失陷藩封议罪!下去!”
首辅周延儒跪下说:“请陛下息怒。按律,敌兵不薄城……”
崇祯截断说:“连陷七亲藩,不甚于敌兵薄城?先生勿言!”
三法司大臣们叩头退出,重新会议。他们虽知皇上决心要杀陈新甲,但仍希望皇上有回心转意时候,于是定为“斩监候”,呈报皇上钦批。崇祯提起朱笔,批了“立决”二字。京师臣民闻知此事,又一次舆论哗然,但没有人敢将真正的舆论传进宫中。
七月十六日,天气阴沉。因为田妃病危,崇祯心重如铅,照例五更拜天,然后上朝,下朝。这天上午,他接到从全国各地来的许多紧急文书,其中有侯恂从封丘来的一封密奏。他昨夜睡眠很少,颓然靠在龙椅上,命王承恩跪在面前,先将侯恂的密疏读给他听。
新任督师侯恂在疏中先写了十五年来“剿贼”常常挫败的原因,接着分析了河南的目前形势。他认为全河南省十分已失陷七八,河南已不可救,开封也不可救。他说,目前的中原已经不再是天下腹心,而是一片“糜破之区”;救周王固然要紧,但是救皇上的整个社稷尤其要紧。他大胆建议舍弃河南和开封,命保定巡抚杨进和山东巡抚王永吉防守黄河,使“贼”不得过河往北;命凤阳巡抚马士英和淮徐巡抚史可法挡住“贼”,使之不能往南;命陕西、三边总督孙传庭守住潼关,使“贼”不得往西;他本人驰赴襄阳,率领左良玉固守荆襄,以断“流贼”奔窜之路。中原赤地千里,人烟断绝,莫说“贼”声称有百万之众,即使只有五十万人和十万骡马,也将没法活下去。何况曹操一支看出李自成有兼并之心,暗中猜疑,有了二心;袁时中的人马,已经离开李自成,变为敌人。我方当利用机会从中离间,“贼”必内里生变,不攻自溃。为今之计,只能如此……
崇祯听到这里,不由得骂道:“屁话!全是屁话!下边还说些什么?”
王承恩看着奏疏回答:“他请求皇爷准他不驻在封丘,驰赴左良玉军中,就近指挥左良玉。”
崇祯冷笑说:“在封丘他是督师,住在左良玉军中就成了左良玉的一位高等食客,全无作用!”他摆手不让再读下去,问道:“今日斩陈新甲么?”
“是,今日午时出斩。”
“何人监斩?”
“三法司堂官共同监斩。”
“京师臣民对斩陈新甲有何议论?”
王承恩事先受王德化嘱咐,不许使皇上生气,赶快回答:“听说京师臣民都称颂皇爷是千古英主,可以为万世帝王楷模。”
崇祯挥退王承恩,赶快乘辇去南宫为田妃祈禳。快到中午时,他已经在佛坛前烧过香,正准备往道坛烧香,抬头望望日影,心里说:“陈新甲到行刑的时候了。”回想着几年来他将陈新甲倚为心腹,密谋“款议”,今后将不会再有第二个陈新甲,心中不免有点惋惜。但是一转念想到陈新甲泄露了密诏,成为他的“盛德之累”,那一点惋惜的心情顿时消失。
当他正往道坛走去时,忽然坤宁宫一名年轻太监奉皇后之命急急忙忙地奔来,在他脚前跪下,喘着气说:
“启奏皇爷,奴婢奉皇后懿旨……”
崇祯脸色一变,赶快问:“是承乾宫……”
“是,皇爷,恕奴婢死罪,承乾宫田娘娘不好了,请皇爷立刻回宫。”
崇祯立刻流着泪乘辇回宫,一进东华门就开始抽咽。来到承乾宫,知道田妃已死,他不禁以袖掩面,悲痛呜咽。
为着皇贵妃之丧,崇祯辍朝五日。从此以后,他常常不思饮食,精神恍惚,在宫中对空自语,或者默默垂泪。到了七月将尽,连日阴云惨雾,秋雨淅沥。每到静夜,他坐在御案前省阅文书,实在困倦,不免打盹,迷迷糊糊,仿佛看见田妃就在面前,走动时仍然像平日体态轻盈,似乎还听见环佩丁冬。他猛然睁开眼睛,伤心四顾,只看见御案上烛影摇晃,盘龙柱子边宫灯昏黄,香炉中青烟袅袅,却不见田妃的影子消失何处。
一连三夜,他在养德斋中都做了噩梦。第一夜他梦见杨嗣昌跪在他面前,胡须和双鬓斑白。他心中难过,问道:
“卿离京时,胡须是黑的,鬓边无白发。今日见卿,何以老得如此?”
杨嗣昌神情愁惨,回答说:“臣两年的军中日月,皇上何能尽悉。将骄兵惰,人各为己,全不以国家安危为重。臣以督师辅臣之尊,指挥不灵,欲战不能,欲守不可。身在军中,心驰朝廷,日日忧谗畏忌……”
崇祯说:“朕全知道,卿不用说了。朕要问卿,目前局势更加猖獗,如火燎原,卿有何善策,速速说出!”
“襄阳要紧,不可丢失。”
“襄阳有左良玉驻守,可以无忧。目前河南糜烂,开封被围日久,城中已经绝粮。卿有何善策?”
“襄阳要紧,要紧。”
“卿不必再提襄阳的事。去年襄阳失守,罪不在卿。卿在四川,几次驰檄襄阳道张克俭与知府王述曾,一再嘱咐襄阳要紧,不可疏忽。无奈他们……”
突然在乾清宫的屋脊上响个炸雷,然后隆隆的雷声滚向午门。崇祯被雷声惊醒,梦中的情形犹能记忆。他想了一阵,叹口气说:
“近来仍有一二朝臣攻击嗣昌失守襄阳之罪,他是来向朕辩冤!”
第二天夜里他梦见田妃,仍像两年前那样美艳,在他的面前轻盈地走动,不知在忙着什么。他叫她,她回眸一笑,似有淡淡哀愁,不来他的身边,也不停止忙碌。他看左右无人,扑上去要将她搂在怀里。但是她身子轻飘地一闪,使他扑了个空。他连扑三次,都被她躲闪开了。他忽然想起来她已死去,不禁失声痛哭,从梦中哭醒。
第三天夜间,他先梦见薛国观,对他只是冷笑,不知是什么意思。他吓得出了一身冷汗醒了。第二次入睡以后,他梦见陈新甲跪在他面前,不住流泪。他也心中难过,说道:
“卿死得冤枉,朕何尝不知,此是不得已啊!朕之苦衷,卿亦应知。”
陈新甲说:“臣今夜请求秘密召对,并非为诉冤而来。臣因和议事败,东虏不久将大举进犯,特来向陛下面奏,请陛下预作迎敌准备。”
崇祯一惊,惨然说:“如今兵没兵,将没将,饷没饷,如何准备迎敌?”
“请陛下不要问臣。臣已离开朝廷,死于西市了。”
陈新甲说罢,叩头起身,向外走去。崇祯目送他的背影,忽然看见他只有身子,并没有头。他在恐怖中醒来,睁开眼睛。屋中灯光昏暗,似有鬼影徘徊,看不分明,而窗外雨声正稠,檐溜像瀑布一般倾泻在地。在雨声、风声、水声中似有人在窗外叹息。他大声惊呼:
“魏清慧!魏清慧!……”
[1]候勘——等候问罪。
[2]窖冰——冬天将大冰块藏于窖中,夏日取用的自然冰。
[3]藻井——有彩绘装饰的天花板。
[4]朝乾夕惕——意思是朝夕勤奋戒惧,不敢懈怠。这是歌颂皇帝的习用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