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中停止放老弱妇女出城之后,在李自成的大帐中曾开过一次机密的军事会议。多数人主张攻城,但李自成没有采纳。他慢慢地说:
“既然开封不肯投降,我军久屯坚城之下,士气难免疲塌,当然以赶快攻城为宜。可是这次攻城,不能再用掘城办法,多半要靠几十架云梯爬城,这样将士死伤必然惨重。倘若仍然不成,我军士气大挫,也难再留在开封城下了。”
像往常一样,李自成态度冷静,显出深谋熟虑的神情。大家也就不再发表不同意见。李过是积极主张攻城的,忍不住向宋献策问道:
“军师,你也不主张马上攻城?”
宋献策微笑说:“城还是要攻的,不攻就不会破。但大元帅不欲将士流血过多,提醒我重新在心中琢磨。目前要紧的是,选择一个攻城的最佳时机,以较小的伤亡攻破开封。我想,倘若再迟十天、八天,到瓜熟蒂落时候,我军轻轻一攻,城内瓦解,城头自溃,当然更好得多。”
牛金星接着说:“军师之言,颇中肯綮,也深能领会大元帅对攻城主张持重之意。况且,此次围困开封,并非徒为子女玉帛,而实欲据汴京以号召天下。故与其经过恶战,使开封处处成为废墟而后得之,不如保全宫殿与官府行署无损,街市邸宅完好,以后稍加恢复,大体上仍是汴京气象。将来破西安,破北京,都将照此行事,绝不取名城于灰烬之中。”
李自成听宋、牛说话时,眼角微露笑意,频频点头,随后向李岩问道:
“林泉有何高见?”
李岩本来想着早日攻城,可使城中百姓每日少饿死几百上千人,但是他看见闯王主意已定,而且牛金星在说话中连用“汴京”二字,便不敢多言了。他恭敬地欠身说:
“再等候数日看看情况不妨。”
拖了几天,一交九月,下起连阴雨来,城壕又灌满了水,攻城的事没人提了。
到九月十四日,天气完全放晴。李自成想着眼下攻开封大概已经是瓜熟蒂落的时候,便在早饭后召开了一次军事会议,只有刘宗敏、高一功、牛金星、宋献策和李岩参与密议。他们讨论的是如何处理入城以后的各种问题,特别是如何处理跟曹营的关系,所以今天的会议特别关防严密,一般将领不许随便进去。
就在这时,王长顺来到了大元帅行辕,还带着一个农民装束的老人。到了辕门口,正要往里边走,没料到两个哨兵竟来把他挡住,说道:
“王大伯,你老人家不要进去。里边有重要会议,不许闲人进内。”
王长顺把眼睛一翻,说:“你们两个后生,怎么知道我是闲人?”
哨兵赔笑说:“你老人家自然不是闲人,可是刚才中军吴将爷有令,不管是谁,一概不许放入辕门。王大伯,我们是奉命行事,不得不如此啊!”
王长顺听了,觉得这话也有道理,但又想到自己要谈的事情实在要紧,便用缓和的口气说:
“这样好了,我进辕门之后,不去元帅大帐,只当面同吴中军或双喜小将爷谈一谈,这总可以了吧?”
哨兵一想,王长顺毕竟不是一般人,就放他和那个庄稼人走了进去。
谁知走不多远,遇到第二道岗哨,王长顺又被挡住。这两个哨兵同他也很熟。他就对他们说:
“我知道如今闯王大帐中正在商议机密要事。我不去大帐,只要见一见吴中军或双喜小将爷。”
哨兵说:“请你老在这里等一等,我们去传报一声。”
随即有一个哨兵去到双喜帐中,又去到吴汝义帐中,出来后说:“双喜小将爷奉命到曹营请曹帅去了,吴中军现在事情很忙。”
王长顺多少有点恼火,说道:“不管吴中军忙不忙,我这事比什么事都吃紧,都重要。你告诉吴中军,就说我老马夫王长顺来见闯王,请他传报。我不是为自己的事情,是为全营的吉凶安危,也为几百万老百姓的性命来的。”
哨兵说:“不行啊,掌牧官,今日大元帅大帐里确实在商议要事。你老的事情不管多么要紧,横竖不过是替百姓说句话,请闯王放赈救济饥民罢了。这些话,你老或早半天或晚半天说给闯王都是一样。”
王长顺将眼睛一瞪,说:“你们瞎猜什么?我要对闯王说的事你怎么能猜透?扯淡!我的事比你瞎猜的要紧急得多!”
哨兵一看王长顺动了火,不敢得罪,忙说:“你老等一等,我再去禀报吴中军,行不行?”
哨兵进去不久,就同着吴汝义的一个亲兵头儿一块儿出来。那亲兵头儿满脸堆笑,同王长顺打招呼说:
“王大伯,请你老等一等,今天我们吴将爷十分忙碌,马上不得闲空,等一会儿他抽出工夫,再同你见面。”
王长顺说:“你再替我传禀一声,就说我有极其重要的事要当面禀报吴中军,请他转禀闯王知道,不能耽误。”
那亲兵头儿见王长顺的口气和神色都很严重,又问道:
“王大伯,真有很紧急的事情?”
王长顺说:“谁还骗你这小子?王大伯跟着闯王打天下的时候,你还穿着开裆裤呢!我能骗你?赶快去向吴中军传报,确实不能耽误!”
那亲兵头儿正要回去传报,却看见吴汝义拿着一叠文书,匆匆忙忙地走出自己的帐篷,往大帐去了。王长顺失望地叹一口气,对背后的老农民说:
“如今老营的事很忙,和往年大不相同,咱们只好再等一阵吧。”
于是他们退回两步,找一个地方蹲了下来。过了一阵,看见吴汝义又从大帐中出来,走回自己帐中。王长顺又让哨兵传话,随即那个亲兵头儿又出来了,对王长顺说:
“吴将爷吩咐,说他眼下不得闲,请王大伯留客人吃午饭,吃过午饭再来见吧。”
王长顺听了这话,知道没有办法,只好带着老农民转身回去,准备吃过午饭再来。他心中很不是滋味。回到自己马棚前边的小帐中坐下后,一个同他要好的马夫头儿问道:“见了闯王了么?”
他摇摇头:“闯王有事儿,还没有见到。”
“闯王不在老营?”
“在,在他的大帐中。”
“既然在他的帐中,你就冲进去把你的紧急事情当面一说,不就完了。”
王长顺没有回答,从地上抓起一根柴火棒,慢慢地掐着,一截一截掐断。那马夫头儿不晓得他的心事,又说道:
“我还记得,在商洛山中,石门谷杆子叛变,你跑去见闯王,被李强挡住了路,你大吵一顿,推开李强就往里冲。那时闯王正在睡午觉,听见吵闹,连鞋子都穿不及,就出来将你请进去,还把李强骂了一顿。你今天怎么啦?哼,别人不让你进,你就不敢进了!”
王长顺骂道:“你懂个屁!如今不是当年了。”说罢,他不理这个同伴,就同身边的老农民谈起话来。
这个农民姓赵,住在阎李寨西北二十里左右的一个村庄里。他原是一个老河工,每年带着一批农民到黄河堤上抢险修堤。今年因为打仗,官府自然没有力量去过问黄河抢险的事。义军将领都是陕西高原上的人,不晓得黄河险情的关系多么重大,所以也没有认真去管。往年每到这个时候,开封附近一带,少则几万人,多则十几万人上堤抢险。而且从春天就开始准备抢险的各种物料。今年春天全没准备,现在堤上也只有少数民工和少数义军的巡逻人马。昨天王长顺在向百姓买草料时遇见了这个老赵,谈起黄河的险情,王长顺很担心,便让他今天来一趟,要带他亲自见闯王说一说。没想到闯王没见着,连吴汝义也没见着。这时两个老头子在帐中坐着,又谈起了黄河险情。据老赵说,今年秋汛来势很猛,目前离堤岸已只差二尺,如果上边下雨,水还会猛涨,即使不下雨,万一起了北风,浪头直冲堤岸,十分危险。如今守堤的人不多,抢险的物料也缺,万一决开口子,不但开封周围不保,往东去的许多府、州、县都要被淹。
王长顺帐中还有些别的人,原来都在各自谈话,后来听到老赵的话,所有的声音都停止了。他一说完,大家就要求王长顺无论如何一定要在今天将这番话禀报闯王。万一吃过午饭仍然见不到闯王,一定要找到总哨刘爷或总管高爷,将话说明。
王长顺走出帐外,望望日头,看见离吃午饭的时间还早,就对老赵说:“这里离黑岗口只有十几里路,咱们两个骑马去那里看看如何?”
老赵说:“那太好了,我也是实在放心不下。虽说我住在黑岗口西边,黄河决了口子淹不到俺们村庄,可是我当了半辈子河工,看见如今那水势,我真是担心哪!”
秋阳照着浩渺无边的黄河。王长顺和老赵立马在黑岗口堤上,望着大水。此刻风势很小,而且是东北风,不很可怕,然而即便如此,浊浪拍击堤岸,依然发出震骇人心的澎湃声音。
向远处望去,但见十几条大船和许多小船,张着白帆,靠着轻微的风力,缓缓地沿着北岸向西边驶去。自从开封围城以来,大小船只都被官军弄到北岸去了。如今这些大船和小船载着卜从善的步兵和一些大小火器以及几千斤火药正往黑岗口对岸的西边运去,准备破坏南岸的河堤。他们要破坏的地方在黑岗口东边,但是因为水流迅急,他们必须先到上游很远的地方,然后放船顺流而下,才能驶到黑岗口东边靠岸。王长顺们手搭凉棚望了一阵,以为这是官军运送粮草的船只,所以也不大在意。使他们惊心的是滚滚黄流,不停地冲打堤岸。老赵说:
“你看这水面要比堤内平地高得多,一旦决口,就不可收拾啦。”
他又指着突出在水里的堤坝,说:“这叫作埽。往年一到春天,就要从几百里外运来石头,加固沿岸一个一个埽坝。今年因为打仗,没人管了。你看,有些石头竟扔在堤里边。现在这埽坝十分危险,万一冲毁了几块石头,就会被水削成大洞,堤岸就要崩塌。往年这堤上堤下,堆的草包麻袋像山一样,里边装满了泥土和石头,哪里有险情,在哪里抛下去;一旦决了口,就拼命地往里抛,一面挡住洪水,一面抢修河堤。如今这里虽然也堆了草包、麻袋,可是远远不够用。往年这时候,大堤上到处是民工,如今稀稀拉拉地没有多少人,万一决口,抢都抢不及。这黄河不同于别的河,一个蚂蚁洞就可以把河堤冲毁,那时不知有多少老百姓要遭大殃。”
老河工每指点一个地方,说几句话,王长顺就跟着点头,心里增加了新的忧虑。他生在陕北米脂县黄土高原,现在是生平第一次看到黄河涨水,奔腾汹涌,宽阔无边。他确实感到害怕。这时只见老河工又指着东北方向说道:
“封丘就在那个地方,明朝的督师大臣就驻在封丘。听说那里有不少官兵,可是不敢过河。”
王长顺心里想道:他们现在不晓得有什么诡计,如果他们又像六月间那样,偷偷在朱家寨决一个口子,可就不得了啦!但这话他没有说出口来。又看了一阵,王长顺便问堤上的巡逻义军,今日的水势比昨日如何。一个小头目告他说,今日已经落下去半尺深,看来水势还在往下消。王长顺心里稍觉宽慰,可是老赵却马上摇摇头说:
“你不要看河水在消,常言道:天有不测风云。谁知道上游是不是又要下雨?纵然不下雨,如今水势这么猛,堤岸又没有修,还是可以冲开口子。哪怕这水再消下去三尺,还是比堤内的平地要高出许多,比开封城也要高出两三丈。万万不可大意!”
王长顺听了这话,刚才的一点点宽慰心情一扫而光了。他忍不住对巡逻的义军说:“你们要日夜有人巡逻,千万不可大意。这里人少,我回去禀明闯王,他一定会派众多的人来到堤上。”
说了以后,他不敢耽搁,带着老赵和亲兵们奔回阎李寨。
王长顺同老赵赶快吃了午饭,又去见闯王。进了辕门,知道闯王也吃毕了饭,仍在同文武亲信议事。长顺只好先找双喜。双喜问明来意,也觉得事情十分重要,但他毕竟年纪太轻,对黄河的事情毫无所知。他说:
“王大伯,事情虽紧,可是大元帅正在商议军情。明天再禀告他,行不行呀?”
王长顺有点恼火,说:“小李爷,你现在官大了,就不听我这个大伯的话了。要不是万分紧急,我绝不会几次三番来求见闯王。我难道是闲得发疯,随便来见大元帅说闲话的么?这黄河不同于我们米脂县的小河,只要堤上有一个小漏洞,就会河堤崩塌,变成大的水灾,许多府、州、县洪水滔天,老百姓死亡流离。你千万立刻禀报闯王,说我有紧急事儿求见。”
双喜这才让王长顺坐在他帐中等候,自己立刻进大帐去了。
上午罗汝才和吉珪来到以后,军事会议继续进行。曹营将士因久屯开封城外,士气十分疲塌,加上长久阴雨,烧柴困难,差不多将老百姓的门窗和家具都烧光了,对于围开封之事怨言日多,离心离德。幸而曹操照顾大局,尽力维持,得以不出事端。但是曹操自己也常常心烦意乱,巴不得赶快结束这场战争。所以一讨论攻城的事,汝才满口赞成,反对再拖时间。
当双喜走进大帐时,闯王同大家正讨论破城以后的事。因为罗汝才提出希望将南土街到曹门一带也分给曹营占领,闯王不好当即拒绝,正感心烦,对双喜挥一下手,要他退出。他不敢提王长顺求见的事,立刻退了回来,对王长顺说:
“大伯,你在我这里稍等一等,会议快完了。会议一完,我就传禀。”
王长顺无可奈何,只好坐在双喜帐中焦急地等待。大约过了两顿饭的时候,会议才完。李自成等人送曹操、吉珪从大帐中出来,一直送出辕门,看着他们上马以后,才返回大帐。王长顺一眼望见闯王送曹操回来,正打面前走过,跳起来就要去向他禀报。双喜忙将他拉了一下,使了一个眼色,说:
“大伯莫急,让我去禀报吧。”双喜往大帐中去了一会儿,回来说,“大元帅知道了。”
王长顺极为惊奇:这么大的事情,闯王竟然不急,只说“知道了”,难道“知道了”三个字就能保住大堤不开口子么?他忍不住推开双喜,一横心冲出帐去,一直跑到大帐门口,大声叫道:
“大元帅,老马夫王长顺有急事求见!”
跟在后面的双喜大惊,赶紧去拉他的胳膊。他猛一下甩脱了双喜的手。这时只见闯王已经走出帐来,王长顺迎上去,由于着急,一时说不出话来,只是叫道:
“闯王!闯王!……”
李自成见王长顺急得这样,倒觉得很有趣,停下脚步,面带微笑地望着他。王长顺见闯王对他的鲁莽行动并未生气,心中稍安,说道:
“闯王,我找你好几趟,好不容易才来到你面前。我有大事,特来向你当面禀报!”
“刚才双喜已经跟我说了,黄河水势很大,怕的是堤岸有险。我已经知道了。”
“闯王,大元帅,你光知道可不行呀!你要马上派人上到河堤上,再耽误就晚了!”
“你看果真有险么?”
“我也不懂黄河水性,是一个老河工老赵跟我说的。他半辈子在黄河上护堤抢险。他的话绝不是随便说的。我早饭后就把他带来,要他跟我亲自向大元帅禀明。可就是见不到你啊,我的闯王!如今你还没有坐江山,我这个老马夫,马夫头儿,有事要见你就这么困难。有朝一日……”他说到这里,心情过于激动,不由得滚下眼泪,说不下去。
李自成也感到心中一动,依然面带微笑,望着王长顺亲切地说:“我真是今天有重要军事会议,是为着我们全军的。”
王长顺说:“我知道大元帅的军事会议是为着全军的,可是我今天要禀报的事情也是为着全军,为着无数百姓。”
李自成带着温和的笑容和随便的口吻说:“长顺,你以后有紧要的事情找我,不必等别人传报啦。只要我没有特别重要的事儿,我一定马上见你。你不同旁人,你是我们老八队的老弟兄,我怎么能不见你呀?”
王长顺听了这番话,越发动了感情,说道:“闯王,我知道你念旧,不会忘记我这老弟兄。可是我王长顺虽是大老粗,却不是那种不知天高地厚的冒失人。我咋能不明白?你今天的身份已经不同往日啦。你手下战将如云,谋臣如雨,像我这样的旧人上千上万,如果都像我这样乱闯乱说,还成个什么体统?要不是今天为着黄河的事情,我定不会两次三番闯进辕门,要求亲自向你面禀!”
“好了,这事情我已经知道了。我今晚就派人到堤上去。现在我还要到禹王台去部署军事,不能同你多谈了。”
“闯王,部署军事虽然重要,但这事也千万马虎不得。万一今夜出了事情,黄河决了口,后悔就来不及啦!”
牛金星在一旁见王长顺这么任性,心里很不高兴,便笑着插话说:“长顺,你这样想着军民百姓,确是难得,不过咱们大元帅如今日理万机,不能再像从前一样了。这件事只要大元帅记在心里,我也记在心里,今晚派将士上堤防护,不就行了?”
王长顺仍不放心,说道:“既然大元帅要去禹王台,就请总哨刘爷、总管高爷去堤上看看如何?”
刘宗敏没有答话,高一功也没有答话,因为马上就要进攻开封,他们两个人身上的担子都很重,都在为自己的事情操心。宋献策便笑一笑,说:
“长顺,我现在先跟着大元帅到禹王台去一趟。回来以后,我亲自到黄河堤上看看。我在开封住过几年,黄河的情形也知道一些,我记在心中就是了。”
王长顺还要说话,闯王同牛、宋及众将不再停留,走出辕门,飞身上马。王长顺站在原地,忽然想起李公子是开封府人,应该清楚黄河的水性,上午听说也在这里开会,怎么这会儿没见呢?他正想找找李公子,却见闯王在马上回过头来,吩咐吴汝义说;
“子宜,你派一个得力头目晚上率领五百人到堤上巡逻,不得有误。”
吴汝义恭敬地答道:“遵令!”
王长顺大失所望:这五百人遇到决口,如何能够抢救?他大声说道:
“闯王,五百人太少了!”
可是闯王等人的战马已经出寨,飞驰而去。他不觉叹了口气。过了片刻,吴汝义见他仍站在原地,望着骑兵背影发呆,对他说道:
“长顺,你还看什么呢?马上我就派人上河堤,不等晚上。”
王长顺说道:“你不懂啊,子宜。李公子应该懂得,他到哪里去了?”
吴汝义说:“他吃过午饭就奉命先走了,去部署进城的事去了。去堤上巡逻的人我马上就派,你放心吧。”
王长顺又叹一口气:“唉!五百人哪,五百人哪,那么长的河堤,五百人济什么事啊!”
约莫初更时候,李自成同宋献策匆匆赶回阎李寨。
下午,他们去了几个地方,亲自部署了攻城军事后,来到开封南门外的繁塔寺,同田见秀和李岩商量入城后如何救济饥民的事。这时天还没有黑,李自成乘着心中高兴,便想到寺内各处走走。他登上繁塔,观看了一阵风景;下来以后,又走进大雄宝殿,忽然看见这里放着一张小桌,两把小椅,桌上摆着象棋。那是一盘残棋。红棋车、马、炮各有一个,还有一个过河卒,正在围攻黑棋的老将;黑棋士相不全,虽然也有一马一炮,显然很难招架。李自成回头问道:
“玉峰,你同谁在下棋?”
田见秀笑着说:“我同老和尚在下棋,残棋没有下完,听说你来了,我们就不再下了。这老和尚很细心,棋照样摆在这里,等着明天再下。”
闯王笑道:“你倒真会忙中偷闲。大军诸事纷杂,还有闲心下棋,真会享清福啊。”
大家听了都笑起来。李自成又问道:“谁是红棋,谁是黑棋?”
“我走的是红棋。”
“你快赢了。老和尚已经不好招架了。”
“下棋的事千变万化,我常常认为自己棋势很好,就快赢了,谁知一个疏忽,棋势马上改观,反被老和尚赢了去。”
李自成听了这话,觉得心里一动,忽然想起了王长顺对他说的话。他本来准备趁着黄昏之前赶回阎李寨去,这时变了主意,说道:“玉峰,林泉,我还有一件事要同你们二位商量。走,咱们干脆到玉峰的房里再去看看。”
田见秀笑着把他们带到自己的卧室。这是一间禅房,房内仅一张绳床,一张破方桌,几把由他自己修理好的椅子。砖地扫得干干净净,不见灰星。靠后墙有一张破旧条几,部分漆已剥落,擦洗得一尘不染,上边放着一尊不到一尺高的镀金佛像,袒露右臂,趺坐莲花宝座,神态慈和、安详。佛前供一旧铜香炉,两旁一对锡烛台,插着红烛。蜡烛没有点燃。炉中插着一炷香,轻烟袅袅上升,清幽的香气散满小房。李自成一进来就笑着说道:
“玉峰,你这哪里像是一员虎将住的地方!”
田见秀也笑了,说:“如今身在大军之中,围城半载,难得有这样清净地方,我当然不能放过。”
坐下以后,李自成先提到黄河秋汛的事,说道:“这些日子来,连天下雨,也晓得秋汛来到,只是大家都忙着攻城的事,没有十分重视。今天王长顺来找我,说了护堤抢险的事,我才想到要好好注意。堤上原有一二千人,还有一些民工,现在我又赶快加派了五百人前去巡逻。林泉是开封府人,对黄河的事比我们知道得多。林泉,你看这黄河秋汛的事应如何防备?”
李岩马上说道:“此事几天来我也常常放在心中,只是想着老营已经派有人在堤上巡逻,我就大意了;老营到底派去多少人,我也没有问。现在听大元帅这么一说,两千人实在太少。往年秋汛,征调百姓很多,不但堤内各个村庄的男子全部上堤,就是周围几十里甚至百里以外的民夫也征来上堤。今年因为开封被围,地方官自然不管了,我们也没有重视。现在大元帅一提,这倒真是一件大事。王长顺是米脂县人,他何以会想到此事?”
“他认识本地一个老河工,给他讲了黄河的险情,所以他今天将老河工的话对我说了。我对黄河的事儿十分外行。你看眼下应该怎么办?”
“五百人只能算是增加巡逻,至少得派几千步兵,携带镢头和锹,还要准备许多箩筐、许多草包和麻袋。”
“堤上原来也有些草包、麻袋,装满了沙土,还堆积了一些石头。”
“那是往年用剩下来的东西,一定不够。黄河的事,不怕一万,只怕万一,一个地方决开口子,要抛进许多麻袋、草包、石头,有时甚至要准备一些船只,不得已时在船内装满石头,沉在缺口。就这样,有时都还堵不住。大元帅。我看这事十分紧急,必须立刻就办。”
李自成不再多谈,站起来说:“既然这样,我就立刻回老营下令。”
田见秀说:“已经黄昏了,大元帅在这里吃了晚饭,再回老营去吧。如果真是这么紧急,就派一个人先去传令。”
李自成说:“不,那样他们不会重视,我要亲自回去。”
回到老营之后,李自成马上把谷英叫来,命他立即率领三千人去守护河堤。今天晚上以守护为主,明天一早要多备抢险工料,抢修险处;今天晚上倘能找到一些工具,也尽量带去。谷英不敢怠慢,立刻派丁国宝和白鸣鹤各先率五百骑兵出发,到黑岗口一带加强巡逻。他自己赶快派人寻找各种抢险工具,准备三更时候率领剩下的二千人带着工具和粮食赶往河堤。
闯王又想到王长顺,赶快派人把他叫来,问那个老河工走了没有。王长顺告他说,老河工早已走了。
宋献策也很焦急,他担心的是白天的东北风在黄昏时已转成了西北风,风力虽然不大,但会增加黄河冲击南岸的水势。他立刻派人传知沿河各村庄,要男人们一律上堤,不得怠慢。
闯王想到东北风转成西北风,越发焦急,向吴汝义问道:“谷子杰上堤了么?”
吴汝义回答说:“一千骑兵已经出发,子杰正在集合人马,收罗家伙,准备随后赶上堤去。没有家伙,空手去没用。”
闯王说:“催他赶快,不要多耽搁时间。”
黄河,黄河,真是一条一年四季变化分明的大河。年年都有春夏秋冬四季,而年年四季的变化只有黄河流域最为显著,也只有在黄河上反映得最为充分。
每到冬天,黄河水枯,河心露出一片一片的沙洲。有水的地方结了坚冰,牛车、马车、小车和步行的旅人,从坚冰上走过去,如同走在陆地上一样。黄河啊黄河,多么安静的黄河,沉沉地进入睡乡。
到了春天,黄河两岸的大地慢慢由黄转绿,小鸟在柳树上对着黄河呼唤,慢慢地黄河被唤醒了。桃花开放的季节,黄河的冰在暖暖的春风中慢慢消融。河心传来冰裂的声音,终于裂成冰块。这时如果遇着几天连阴雨,冰和水都向下游奔去,一块一块的冰,互相赛跑,竞争,碰撞,拥挤,在水面上显得特别活泼。船夫们一面撑船,一面随时用竹篙点开冰块,以免船帮被它碰坏。尽管如此,这时的黄河还是比较安静的,看不出它的愤怒,看不出它的凶猛。
夏天来了,如果雨多,黄河便开始涨水,大水灌满了河槽。这时船要过黄河就比较困难了。篙往往不管用,撑不到河底,桨也不能完全管用,因为黄河的水不断打旋,好像没有什么规律可寻。于是船夫们只好一面用桨,一面用锚。几个人把锚提起来,用力向前一抛,随着抛锚的力量,船向前驶进一段路,然后再把锚拉起,再往前抛。有时也得用篙,因为谁也不晓得水下的情形如何,也许昨天还是深水,一夜之间黄沙堆积,就成了浅流,在浅流的地方便得用篙。
到了秋天,经常秋风秋雨,连续多日。古代的诗人们,一遇着秋风秋雨,便要感叹,便要吟诗。一代代无数的骚人墨客,游子思妇,逢到这样时候,常不免愁绪满怀。但是他们何曾想到,此时的黄河是多么惊心动魄!它,在暴怒;它,在疯狂;它,在咆哮。它好像把整年的力量和愤怒都集中在这个时候,一古脑儿向人间发泄出来。这时你站在南岸向北岸望去,常常尽你的目力所及,也只见洪水滔滔,浊浪排空,却不能望见北岸。这是破坏力最大的季节,天天会有沉船,会有人和牲畜,家具和木料,随着滚滚黄流漂浮而下。
如今正是这个季节。由于闯王的义军都只注意围攻开封,对黄河的脾气竟没有多去了解。直到今晚,丁国宝和白鸣鹤的一千名护堤的增援人马才到了堤上,然而并没有携带任何工具。
二更时候,有二十多只大船和一些小船,撑了满帆,从西北向东南疾驶而来,越过黑岗口后,继续向东。船乘水势,兼借风力,疾如箭发,转眼之间就在月光下消逝了。
刚到黑岗口堤上的丁国宝(白鸣鹤由另一条路奔往柳园口)看到了这些大船的帆影,只想到这是前来骚扰的敌人,却没有想到这是前来偷决河堤的。他立刻将人马分为两支。自己率领二百骑兵从堤上往东奔去,要赶在大船之前,使敌人不能靠岸。因为不知官军有无后续船只,所以就留下三百骑兵在原地等候,以便策应。同时又派了几名飞骑往老营告警,并催促谷英率人马速速前来。
这时大堤上响起了锣声。锣声从黑岗口敲起,一直向东敲去,传呼堤上守军,注意防守。人的喊声也是此伏彼起,与锣声、马蹄声、浪涛声混合一起。
官军的船队到朱家寨堤外停了下来,准备靠岸。守军发现,立刻向船上射箭,同时拼命敲锣报警。义军和护堤的百姓一片呐喊。船上的官军由卜从善亲自指挥,并不呐喊,只是不断地向岸上射箭,岸上守堤的义军和百姓本来不多,这时纷纷中箭倒地。正在千钧一发之际,丁国宝率领二百骑兵赶到。守堤军民看见来了援兵,顿时勇气倍增,一齐向官军船队射箭。船上的敌人尽管来时准备了盾牌,减少了伤亡,但中箭的还是不少。
眼看敌船不但不能靠岸,反而向河中间退去,岸上的人都十分振奋。可是突然间从左右两只大船上发了火器,有鸟铳,也有火炮。堤上的义军看见火光一闪,却无处躲避,纷纷死伤;有的战马受伤,惊跳起来,连人跌落水中。
丁国宝的坐骑也中炮倒下,把他也掉在岸上。他立即跳起,命令弟兄们全体下马,死守河堤。这时有一只敌船乘机靠了河岸,因为船板和堤面几乎相平,所以三四十个官军很容易地跳上了河堤。丁国宝挥舞大刀,奋力砍死了两个刚上堤的官军,随即他被一箭射伤了左臂。他继续大声呼叫,死不后退,弟兄们在他的鼓励下也没有溃散,将已经登岸的官军杀死一批,余下的赶回船上。船上第二次施放火器,比第一次更加猛烈。丁国宝中炮倒下,左右弟兄也死伤殆尽。丁国宝在地上凭着最后的力量呼喊:
“守住河堤!守住河堤!”
一声未了,被敌人一枪刺进胸膛死了。官军纷纷上岸,再没有遇到坚强的抵抗。他们显然事先计划得很周密,所以上岸之后,一支官军向西边奔去,一支官军向东边奔去,奔到五十丈以外才停下来,立刻把堤上准备用来抢险的草包、麻袋堆成一道墙,好像堡垒一般,各种火器和强弩都架在草包和麻包上面。而另外一部分人,约莫有一百左右,便开始用镢头和铁锹挖掘河堤。河堤有两丈多宽。他们想挖一道三尺宽、五尺深的沟,让黄水从沟中流过来,然后把决口越冲越宽,最后把河堤冲垮。他们先从河堤里边往外挖,又从堤上面向下挖,挖一个又深又大的洞,却留下靠水的一面,约有三尺宽,没有挖。他们轮流休息,挖得很快,挖出来的泥土被运到东西两边,加固了堡垒。
丁国宝留在黑岗口的三百骑兵听到河堤上传来的厮杀声,立刻奔来增援。但是他们刚到朱家寨附近,就被官军的火器和弓弩挡住。尽管他们下马拼命厮杀,却无法冲过官军设置的防线。他们没有准备大小火器,只能靠弓箭同敌人对射,敌人有装满沙土的麻包和草包做掩护,而他们完全暴露在光光的黄河堤上。带队的头目一看这种情况,就分出几十个人下到河堤里边,向掘口的地方奔去,准备从那里爬上河堤。可是他们人数太少,堤上又不断往下射箭,使他们纷纷伤亡,这一计又失败了。这位头目只得再派一名弟兄,飞马向老营求援。
当三百义军从西边向掘口处奔来时,东边堤上巡逻的义军也拼命从东边向西攻打。可是他们并非精兵,人数也不多,所以始终冲不过敌人的防线。
中间掘堤处的官军不管两边战斗多么激烈,只顾埋头掘堤。那堤中间的洞已经掘了五尺深,比堤外的河水还要低三尺,他们就不再掘了,随即从船上抬出一个比水桶粗两倍的大坛子,坛子里面装满了火药。他们把坛子放到洞中,将一根指头粗细的引线一直牵到洞外。引线事先用一根竹筒子装起来,以免被水打湿。他们在坛子上面压上一层土,就退回船上,准备炸堤。
这时谷英已率领两千步、骑兵赶来。由于堤上不利于骑兵作战,一千多骑兵驰到后,迅速下马,步行奔上河堤,但为时已经晚了。官军点燃了引线,抛下许多死尸和重伤兵士,退回船上。船纷纷起锚,向河心退去。只听轰隆一声,河堤靠水的一面崩塌了,洪水冲进缺口,顺着挖好的壕沟,向堤内猛冲。谷英身先士卒,抢堵缺口。敌人的帆船又向岸上打炮,岸上的义军也向船上射箭。船很快地退到射程之外,继续向岸上打炮。幸而义军也找来了几杆鸟铳向船上打去,帆船不敢再停留,一直往封丘方向驶去。这时天色已经麻麻亮了。
被炸开的缺口很快被黄水冲宽,水流越来越大,灌入堤内。谷英大叫:“堵口!堵口!赶快堵口!”
可是河水继续猛冲缺口,两边的河堤不住崩塌。朱家寨和附近村庄传来一片惊慌呼叫的声音。村民扶老携幼,奔跑逃命。有的还来得及拿出一点东西,有的就只身逃了出来。堤内低洼的地方很快变成了一片汪洋。
李自成在谷英走后不久便下令老府和曹营各抽调五千步兵上堤。他自己和宋献策也驰赴朱家寨,留下刘宗敏和高一功坐镇老营。
当李自成集中力量抢堵朱家寨缺口时,在西北三十里处,即古博浪沙地方,亦即阳武县治东南的黄河上,有三十只大小帆船向狼城岗附近的马家寨堤岸疾驶而来。士兵带着大炮和鸟铳上了船,还带了铁锹和镢头。这些船在黄昏以后已经偷偷驶到黄河中心,停在离狼城岗不过数里之处,只等从朱家寨传来炮声,或看见火光,他们就要动手。他们还约定,如果朱家寨掘堤的事不顺利,拖到白天,朱家寨河面上的官军就在船上烧起狼烟。
严云京坐在一只大船上,一言不发,目不转睛地向东南凝望。他命令所有的船只都不许露出灯光,以免被岸上的巡逻义军和护堤百姓瞧见。忽然从朱家寨一带传来了炮声,也看见了火光。严云京又向岸上望了一阵,轻轻地对左右说:“好了,好了!岸上巡逻的流贼很少,只要我们登上岸去,闯贼和曹贼的老营就要全部被洪水淹没。”
李自成赶到朱家寨后,亲自督率军民堵口。将士们抱着或抬着大石头、草包和麻包,拼命地往决口处抛下,但是所有沙土包和石头一抛下去就被凶猛的洪水冲走,越堵越显得无效。他们仍在作最后努力,企图挽救,连李自成自己也杂在弟兄中抛掷沙包。正在纷乱之间,闯王忽得禀报,知道敌人又在狼城岗、马家寨登岸,杀散少数巡逻义军,掘了河堤。李自成听了大惊,正想分兵前往狼城岗抢救,忽然又来了禀报,说黄水从狼城岗附近冲过马家寨,直向阎李寨方向汹涌奔流,势不可挡。在突然之间,这位常在战争危急时保持异常镇静的大军统帅,竟然惊慌失措了。
过了片刻,他下令迅速撤兵;派一名小校去告诉曹操,同时派出五十多名骑兵,每二人一起,分头向各处驻军传令:城西义军向中牟附近撤退,城南义军向通许附近撤退,城东义军向朱仙镇附近撤退。命令发出之后,他吩咐谷英立刻整顿堤上的步、骑兵撤退,将他全营一万余人尽快移到阎李寨附近的高岗上扎营,然后协助高一功的中军营抢运阎李寨老营粮草和各种军资。
下过十万火急的命令以后,李自成上了乌龙驹,带着宋献策、双喜和一二百亲兵,离开河堤,趁洪水淹没阎李寨之前,疾驰回营。
他一面策马奔驰,一面后悔自己对黄河太大意,又后悔在八月底之前放过了破城机会,致有今日……
朱家寨附近的决口已经迅速扩大,成为一道骇人的洪流,发出万马奔腾般的巨大声音。李自成在马上侧首望去,在凄凉的晨光中看见洪水正在淹没朱家寨,淹没附近许多村庄。无数的房屋正在纷纷倒塌。木料和家具漂在水上。人和牲口漂在水上。年轻的爬到大树上,但树被洪水冲倒,淹没,漂起。到处水声中夹杂着哭声和呼救声……
他一面策马奔驰,一面想着一年半以来三次攻开封,前两次都受了挫折,第三次竟得到这样结果!想着几十万大军和牲口会有很多被淹死在开封城外,往东南去将有许多州、县百姓遭到洪水之灾,他十分心痛,几乎滚出眼泪,不禁深深地叹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