柿园战败,回到西安,将近十个月过去了。表面看来,孙传庭仍然精力充沛,每天黎明起床,舞剑练功之后,就开始处理一天的公务。除忙于征兵筹饷积粮外,他还特别关注火车营的建设,经常跑去营中视察。然而他的家人和亲信幕僚却都看出,较之去年,他明显地老了。漂亮的五绺长须,原来只有少量白须掺杂其间,现在已呈一片花白。他脸上很少出现笑容,在素常严峻的神色中增添了忧郁和悲愤。继室张氏已多次发现他于梦中惊醒。今天清晨,她先醒来,又听到他在说梦话,似乎是在喃喃地念诗。待他醒后,她便问:“你在梦中作诗了吗?”
“你听见了?真是一个怪梦啊!”他用袖头擦了擦额上的冷汗,然后开始讲起来——
他觉得自己好像飘浮在空中,下面是一间光线昏暗的屋子。屋中间桌上有个圆形的沙盘,几个书生模样的人正在那里扶乩。但见一人先用一把尺将沙匀平,另两人从两头将乩笔轻轻托起来。随后又有一人向空中一拜,说道:“某某恭请大仙赐诗。”他恍然意识到自己今天正是这般书生所请的乩仙,于是他在空中默默吟诵,那支乩笔便在沙上由缓而急,唦唦地写出字来。他作的是一首七律——
一代英雄付逝波,
壮怀空握鲁阳戈。
庙堂有策军书急,
天地无情战骨多。
故垒春滋新草木,
游魂夜览旧山河。
陈陶十郡良家子,
杜老酸吟意若何?
乩笔每在沙上画出一字,边上便立刻有人用毛笔另誊在纸上。誊完后,先前那个向空作揖的人又向空中一拜,说:“请问大仙尊号。”于是孙传庭又说了四个字,沙盘上随即显示出来,写的是:“柿园败将”。这时便听下面的人七嘴八舌议论起来。
“哎呀,‘柿园败将’,这不是白谷孙公降坛了么?”
“是啊,柿园之役,败于中旨之催战,罪不在公;而此诗乃以房琯兵败陈陶斜自比,引为己过。足见正人君子之心,可与日月同昭!”
“‘杜老酸吟’何谓?”
“老兄连杜少陵的《悲陈陶》都不知道?此诗中的‘陈陶十郡良家子’盖由老杜的‘孟冬十郡良家子,血作陈陶泽中水’变化而来。而杜诗后面还有‘野旷天清无战声’、‘日夜更望官军至’等句,酸苦之情,尤令人感伤不已!”
“各位所言,固自有理,唯柿园之役,又称冢头之役,并未如房琯一般使用战车。导致孙公全军覆没的车战乃是第二年的事。此处‘柿园败将’只是一个落款,所指战事则发生在下一年。”
听到这里,孙传庭不觉大吃一惊:下一年?难道下一年又战败了么?苦苦经营半载有余的火车营也覆没了么?再看看自己题的诗,竟有‘游魂夜览旧山河’之句,难道自身已是鬼魂,而大明山河已经易主了么?他觉得自己的心在狂跳,太阳穴和额头都涔涔地冒出冷汗,随即一翻身醒了过来。
“你说怪不怪?我居然会变作乩仙,还作出那么一首怪诗。但愿这不要变成诗谶才好!”孙传庭复述梦境之后,对张氏说。
“不会的。”张氏用自己的手帕替丈夫轻轻将汗拭净,安慰道,“详梦的人都知道,梦中的吉凶祸福都与醒时的遭遇恰好相反。所以梦中说车战不利,即预示车战将获大胜;梦中说‘游魂夜览旧山河’,实际反而预兆官人将在大白天亲眼获睹荡平流贼的新局面!”
“但愿如你所说就好。只是‘庙堂有策军书急’,朝廷催战可是真的呀!”
“最近又催战了么?不是说朝中也有人主张持重么?”
“朝中是有人反对轻易出关。冯尔弢就是力主持重的一人。他甚至用自己的头来打赌,对皇上说:请先把他下到狱中,如果出关能战胜流贼,就把他杀掉!他给我的信中也力戒我出关浪战。”
“你觉得他说的话有道理么?”
“他的话说得太决绝,也太不吉利,但是他的心情我可以体会。”
新任兵部尚书冯元飚,字尔弢,是当时朝中对战局最悲观的人之一。张氏曾听孙传庭说,冯元飚因感到朝廷兵饷两缺,大事已不可为,又亲见几位前任的悲惨结局,根本不愿出任该职。有次上朝时他突然头晕倒地,由别人搀扶而出。京中传言,都认为他可能是为了免祸而装病。
“除了他,兵部张侍郎也主张出关之事要慎之又慎。但皇上听不进兵部的话,连诏催我出关,他们也没有办法。再说,陕西一些官绅不愿助饷,也巴不得我早日离陕赴河南。这些人不想想,万一出战不利,流贼进入陕境,那时玉石俱焚,他们再追悔就来不及了!”
张氏是很聪明的人。她明白“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的道理,知道丈夫的梦境其实正是他的一种思虑、一种预感的反映。她内心也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并为此感到恐惧。
“只要把兵练好,粮饷筹足,你还是能打败流贼的,是吧?”她问道。
“那当然。流贼主要倚仗人多,其中不少是饥民,迫于生计而从贼,并没有经过训练。要论打仗,他们与虏骑是没法比的。”
“总听你说虏骑厉害,到底怎么个厉害法?”
孙传庭已经从怪梦的惊悸中恢复过来。他望着妻子犹疑片刻,才以自嘲的口气说道:
“告诉你个故事吧。十二年春,我军与虏骑在一条河边相遇。士兵们看见隔着一条河,都胆壮起来,指着虏骑大骂,说要操他们的妻女。谁知虏骑听了大笑,从后军牵出一大群妇女来,都是在山东、畿辅一带掳获的,说:‘你们的妻女都在这里被操,你们还想操别人的妻女?’”
“该死!这些鞑子真是该死!”
“你更想不到的是,他们说着,就有几十个人骑马舞刀浮水过来。我们这边数千将士居然连箭都不射,回头就跑,自相践踏,我怎么呵止都呵止不住。这真叫奇耻大辱,令我现在想起来都汗颜不已。而这也说明,当时我军的士气已完全被虏骑的气势所压倒。这种气势流贼哪里能有!”
孙传庭似乎还想说什么,但嘴动了动,没有再说下去。
对于“剿贼”军事,他怀有一种矛盾心理。一方面,柿园之役过去不到一年,战败的阴影仍然笼罩心头,特别是香山脚下漫山遍野的“贼军”蜂拥而出的那一幕总是在眼前挥之不去。这导致他做了几次噩梦,也是他一直拖延着不愿仓促出关的主要原因。但另一方面,由于以前取得过大胜义军的骄人战绩,他骨子里依然对“流贼”感到鄙夷,甚至觉得柿园之败“非战之罪”,而通过将义军和清军相比较,更增添了对前者的蔑视,也增强了克敌制胜的自信。他既担心出关再次受挫以至遭到全军覆没的命运,又时时想着要重整旗鼓,一雪去年战败之耻!他想把这种矛盾心情全告诉妻子,但犹豫一下,忍住了。
过了十来天,又接到崇祯新的诏书,措辞更加急迫而严厉。孙传庭担心再不出关会有不测之祸,不得已上疏奏明,定于八月初率兵出征。到了八月初一,他果然在西安关帝庙隆重誓师。誓师之后,陆续有官绅前来送行,孙传庭只是礼貌性地接待一下,不作深谈。唯当巡按金毓峒来访时,他把对方请进了书斋。
金毓峒是个直言无忌的人,还在京中当御史时,就曾上疏直指当时的兵部尚书陈新甲是“庸才”。十六年抵陕不久,他就看出秦师将骄卒惰、训练不足等诸多毛病,因而不顾崇祯的焦虑,更不顾陕西士绅的反对,决然上疏直言仓促出关之害。他的言行顿时引起孙传庭的注意,使孙对这位新来的同僚产生好感和尊敬。
仆人献茶退出后,金毓峒两手一摊,无奈地说道:
“仆迭次抗疏力争,不获圣明采纳。如今大人不得不克期出关了。”
听对方一开口就是这种语气,孙传庭不觉微笑。他反而觉得应该安慰一下对方,于是答道:
“出关之事已定,弟忝为督师,决无畏葸不前之理。然兄于举世昏昏、众口嚣嚣之际,亢直敢言,对出关之事独持异议,据理力争,令弟深为钦佩。今事虽不果,然兄之情谊,弟当永铭在心。”
“大人所言差矣!仆之抗疏,岂为私谊也哉?”金毓峒并不附和孙传庭,“目前国家多难,社稷危如累卵。朝廷可用之兵只剩三支。一支是吴三桂的关宁铁骑,那是万不能调入关内的。”
孙传庭听了点头。就在去年十一月,清兵又曾入塞,共陷冀、鲁八十余州县,所经之地烧杀淫掠,景象极惨,至今年四月方始满载金银财帛、人口牲畜而去。这是继崇祯十一、十二年后,北地人民遭受的又一次浩劫。幸而还有关宁铁骑牵制,以致清兵每次都是在长城找个缺口进出,否则门户洞开,“虏兵”直接由山海关长驱而入,后果就更不堪设想了。
“另一支是左良玉的人马。”金毓峒接着说,“大人出关,想必会檄调左军北上。但我估计他不会动,除害怕与闯贼交手外,他还得对付献贼。朝廷和南京方面为了保江南,也会让他先去剿灭献贼。”
孙传庭知道他讲的是实情,但自己身为督师,不能不檄调左军北上参与“围剿”,所以他只是听着,没有点头。
金毓峒继续说道:“第三支便是大人统率的秦师。这是目前剿灭闯贼的中坚,也是朝廷剩下的最后一支捍卫京师之旅!”
说到这里,金毓峒停下来,以满含忧郁和期待的目光注视着对方。孙传庭猜到他可能有重话要说出。虽然金毓峒的官阶比自己低几级,但孙传庭对他毫不轻视,说:
“仁兄有话只管直说。”
金毓峒长叹一声,几乎带着哭声说:“秦师倘出意外,天下事有不忍言者矣!”
孙传庭从他的话中听出亡国的殷忧,不免深受震动,诚恳地说道:“我明白了,兄所以抗疏力阻出关,非为区区私谊,实为国家安危操心耳!传庭至不肖,然出关与否,又岂为一身着想耶?盖亦以大局为考量耳!今既已誓师出征,断无退缩之理。我兄于剿贼军事素多卓见,盼能有以教我!”
“仆一介书生,于兵法战阵,岂敢在大人面前班门弄斧。只是多年来关注战事,有一句话奉恳大人参酌。”
“哪一句话?”
“万勿轻进!”
两人又交谈了一会儿,金毓峒起身告辞。孙传庭一直将他送出大门;回到书斋,仍然久久地回想着刚才的对话,心中感到沉重。当天晚上,张氏给他端来夜宵时,他让她坐下,说道:
“上次你问我,兵精粮足,能否打败流贼?我说当然能。现在我马上要出关了。我自然希望一举击溃流贼,为皇上解忧,为苍生纾困。可是说实话,我的兵还没有练好,粮饷也嫌不足。此次离开西安,或则凯旋,或则……万一剿贼不利,我就不一定回来了。万一……”
因为对妻子说出了实情,说出了可能发生的最坏结果,孙传庭觉得松了一口气,正想进一步交代后事,张氏以颤抖的声音打断了他:
“丈夫以报国为主,家中事毋劳操心。妾亦自幼读圣贤书,万一有不虞之事发生,妾自会妥善处置,绝不会辱没孙家门楣!”
孙传庭想到他们夫妻数十年相濡以沫的生活;想到三年入狱期间,家中大小事都靠张氏一人撑持;想到现当生离死别之际,妻子分明有许多恐惧、许多悲苦,却都不说,而默默地再次将家中重担挑起,他不由得非常感动,一股混合着感激、内疚、不舍的复杂情绪遂由心头升起。他很想对妻子说一大通温情的话,但最后只简单地说了一句:
“贤妻如此深明大义,我就放心了。”
李自成大军抵达襄城不久,便获知孙传庭正在一路东进,前锋已进抵洛阳,并与河南总兵陈永福相会合。在秦军刚刚进入河南时,李自成已将驻守在洛阳以西各州县的义军撤走,只派马世耀率几千人马在陕州一带诱敌,现在既已将敌诱至洛阳,便须对下一步战事作新的部署了。
这天,李自成在襄城县衙召开军事会议,除重要文武外,李侔和小将罗虎也被通知与会。会议开始后,先由李侔谈了去登封见李际遇的经过。李侔说,李际遇消息很灵通,知道自身夹在官军和义军之间,为求自保,绝对不敢轻动。李侔去时,他曾亲自出迎,礼数极周到,除再三表示对新顺王的敬意外,还回赠了丰厚的礼品。
“但是,我想如果孙传庭派人去了,他也照样会恭恭敬敬接待的。”李侔说。
“这都在孤预料之内。只要这次他不蠢动,我们不会马上吃掉他。”李自成说着,转向罗虎,“小虎子,你知道孤今天为什么召你来么?”
罗虎已由当年的孩儿兵长成一员剽悍的青年将领。近年来由于他对军纪和练兵都抓得很紧,使所部人马成为义军中的一支精兵,因而颇受刘宗敏、李过等大将好评。他很少参加高层会议,这时立刻站起来说:
“末将知道马上要打大仗。只要殿下一声令下,末将一定冲杀在前,虽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李自成笑道:“我们这次对孙传庭采取布袋战术。洛阳是布袋的口子。下一步要把他往东南引,一直引到郏县、襄城这一带来。那时他就完全进了布袋,我们就要收紧袋口了。”
“是让末将去把他引进来么?”罗虎问道。
“不,是让你去收紧袋口。”李自成神色严肃起来,“这是一件很难办的事,需要吃苦,需要有铁的军纪。你能办到么?”
“我能办到!请殿下下令!”
“好!这次消灭孙传庭,孤会亲临战场。具体怎么打,由捷轩将军指挥,军师协同策划部署。下面就请军师给你讲讲如何收紧袋口。”
宋献策不慌不忙地从袖中取出一幅自绘的地图摊在桌上,一面指点地图一面对罗虎说:“收紧袋口,就是要你去切断官军的粮道。殿下、捷轩将军和我反复运筹,决定等孙传庭过了汝州,我们就在白沙镇切断他的粮道。可是孙传庭不是傻瓜,去年冢头之战,已经吃过断粮的亏,这次一定会加意防范,所以前往截粮的队伍,必须走一条敌人料想不到的路,要神不知鬼不觉地插到敌人后方。”
“我明白。”罗虎目不转睛地看着地图,“请军师指示我应走哪条路。”
“你要往北边去,到了密县附近不要进城,从山间小路往西行,绕过临汝之北,最后抵达白沙镇。这时你要准备打仗,既要拦截敌人的运粮队伍,也要打退可能前来就粮的官军。”
罗虎还在认真观看地图,李自成说道:
“小虎子,一万多人马的行动,要做到不让官军知道,甚至也不让李际遇知道,是很不容易的。这就需要你的战士能够吃苦,能够走偏僻的山间小道。另外就是要严守军纪,沿途不许骚扰百姓。你同老百姓心贴心,他们就会处处帮你。否则他们就会跑去向官军告密,你的行动就注定要失败了。我们那些年,在商洛山中,在郧阳大山中,能够挺过来,都是靠的老百姓帮助。”
罗虎听完李自成的嘱咐,正要回答,刘宗敏的大嗓门响了起来:
“小虎子,你知道我们这次为什么要用布袋战术吗?因为孙传庭学戚继光,弄了一个什么火车营,战车上满载火器,据说还有点厉害。咱们犯不着同他硬拼,所以决定等他钻进布袋后,断他的粮,让他妈的火车营不战自溃。我这么说,你就知道你小子身上的担子有多重!可以说,这一仗打得漂亮不漂亮,有一半责任都在你身上!殿下挑中你,是因为看到你这些时候练兵、抓军纪,都做得不错。可是我有几句丑话也要说在前面。因为此行责任重大,你小子一路上可不许出丝毫差错,晚上睡觉都替我把一只眼睛睁着。你要出了半点儿差错,坏了殿下的大事,休怪我军法无情!别看你小子是在咱眼皮底下长大的,你要犯了军令,老子六亲不认,亲手把你的脑袋拧下来!”
“请殿下、刘爷放心。末将所部平时都在严格训练,绝对不怕吃苦;这次出征,所到之处,也绝不会动老百姓一根牛绳。可是……”罗虎说到这里,有点犹豫。
“‘可是’什么?”刘宗敏严厉地问。
“可是怎么知道孙传庭会全军都往东南来呢?万一他也有一支人马往北边走,两军相遇,我打不打它?”
“不打!”刘宗敏果断地说,“你小子要多长一双眼睛,多带几只耳朵,听到一点风吹草动,你都给我躲得远远的。你要做的只有一件事,就是去截断官军的粮道,掐断孙传庭的脖子!听明白没有?”
“听明白了。末将一定遵令而行;如有半点差池,甘受军法处置!”罗虎高声答道。
李自成没想到罗虎会提出上面那样的问题,心中满意地说:这孩子长大了,肯动脑子了。他以平和的语调说道:
“小虎子,你担心的事情,孤和捷轩将军、军师也都想到了。今天我们接着就要商量,怎样把孙传庭的主力特别是火车营都引到郏县、襄城这边来,不让他往别处去,更不让他缩回潼关去。”说着,李自成向全场扫了一眼,“大家都谈谈吧!”
宋献策从容地收起地图,接着李自成的话说道:“从陕州到洛阳,一直是马世耀将军在诱敌,可是到了洛阳,还让马将军诱敌,可能不行了。这是因为,洛阳本来就是孙传庭必至之地,如果他连洛阳都不敢来,他就干脆别出潼关算了,所以诱他来洛阳并不很难。可是到了洛阳,他会不会继续前来襄城,还是就在洛阳长驻下来,以逸待劳,等着我们去进攻,现在还很难说。如果我们去进攻洛阳,则既要面对坚固的城防,又无法切断他的粮道,还要对付火车营,这仗就难打了。所以下一步如何诱他前来,至关紧要。”
“这么说吧,”刘宗敏直截了当地说,“钓大鱼得用大钩,鱼饵也要大。再派世耀去绝对不行!别说孙传庭会起疑心,就算老孙头不明底细,那杨承祖、黄龙两个杂种也会看出我们去的是什么人。所以这次必须让一员大将出马。我看这样吧,干脆我带一支人马去,让我刘铁匠去他老孙头阵前装一回孬,把这条大鱼给引过来!”
大家听到刘宗敏要亲自出马“装孬”,都不觉一笑,同时觉得这不失为一个好主意。特别是闯营的大将们都知道,刘宗敏外表粗犷,实际上很会用计,当年在商洛山中就曾装病抓获了宋文富兄弟。不过宋献策还是提出了不同看法:
“捷轩出马当然好,但从洛阳到这里还隔着一些州县,不是一步就能跨过来,因此‘以弱军示敌’也得一步一步来。最好先去一位别的大将,捷轩可等孙传庭到了汝州后再出马,这样可使他愈来愈得意,欲罢而不能……”
这次进兵,除袁宗第率部留驻邓州、谷英率部驻扎裕州之外,李过、刘芳亮、郝摇旗等大将都到了襄城。这时他们不等宋献策把话说完,就都纷纷表示要前往洛阳诱敌。与会的贺锦、刘希尧、蔺养成以及几位原属曹营的大将也都踊跃地请战。李自成见状很高兴,说道:
“好!以前我们是用车轮战战胜敌人,这次要用车轮战一仗一仗输给敌人。等孙传庭来到汝州时,孤也要亲自上阵输给他看,让他临死之前狂喜一阵!”
接着大家就如何分工诱敌包括派一支疑兵去荥阳附近作渡河状等具体战术进行讨论,最后经李自成点头,由刘宗敏作了详细部署。考虑到杨承祖、黄龙率领的数千骑兵已经投降官军,为了避免出现意外,刘宗敏没有把几位曹营大将放到第一线。对此所有的人都心中明白,只是谁都不予点破。曹营大将虽感不满,觉得受到轻视,但也都隐忍下来。
讨论中又有人主张派人前往诈降,以便在最后决战时刻从敌营内部起哄,瓦解对方军心。这个计谋颇受李自成、刘宗敏重视,但一时间想不出合适的诈降人选。当李自成询问宋献策时,只见宋微微一笑,说:
“此事臣还须想一下,容后再向殿下详禀。”
李自成意识到这一计谋的机密性,想着宋献策一定是希望在极小的范围内密商,于是他表示此事还须从长计议。
会议继续进行。
由于在诱敌深入的过程中若干州县都要弃守,而为了迷惑敌人,义军在撤出大部队的同时,却会下令地方官继续率领当地兵民守城,实际上是让他们充当诱饵,这让刚从登封回来、沿途经过了这些州县的李侔产生疑虑,尤其是想到最后经过的宝州,他更感到不应随便放弃。
“殿下,”李侔边说边斟酌着字句,“微臣此番去登封见李际遇,返程经过几个州县,恰在适才所议要弃守之列。殿下愿意听听微臣的见闻么?”
“好,好,你说。”李自成点头,“我们当然要知道这些州县的情况。”
“中原之地,连年征战频仍,水旱为虐,穷民死于兵燹灾荒者不知凡几。百姓思盼圣明之主,犹大旱之盼云霓。而自殿下新基肇奠、设官行政以来,各地均有复苏气象,故小民咸谓太平之世可期矣!其中尤以陈可新在宝州的政绩最为显著。”
李自成听说在新顺政权控制的地区百姓开始安居乐业,而自己作为救民水火的新顺王受到称颂,不由感到高兴和得意,随即问道:“你说说,陈可新在宝州有些什么政绩?”
“微臣一进宝州,就看到士民生活安定,虽不能说百业俱兴,但街上熙来攘往,市肆交易正常,没有看到抢劫斗殴之类的事发生。进入州衙大堂,一副楹联更让人耳目一新,觉得真是新顺新气象。”
“一副楹联?怎么写的?”自从牛金星等加入义军,李自成已逐渐知道诗词楹联这些文人的玩意,并产生兴趣。
“那楹联就挂在堂柱上,写的是:‘掌宝州一颗印,秋肃春回;受百姓半文钱,天灾人祸。’”
“好,写得好!”李自成赞道,“是陈可新自己写的么?”
“是的。”李侔说,“他这么写,也这么做。微臣在宝州停留一天,他只用私款招待臣吃了一顿饺子。臣与一些吏民闲聊,都说州牧勤政爱民、恤老怜贫、自奉甚俭、不事虚夸。可见其行事已经有口皆碑。”
因为楹联的句子浅显,在场所有的人包括几位识字不多的大将都听懂了。又听了李侔的一番介绍,在各个文臣武将心中引起了不同反应。一向注重军纪的李过说:
“如果我们所有的州县官都能像陈可新这样清廉,我们所有的将士也都能严于律己,不扰害百姓,今后打天下、保江山就好办了!”
别的大将听了陈可新的楹联和事迹,对这位在襄阳归顺的明朝举人也都颇有好感。虽然有些将领如贺锦等所部军纪并不够好,但毕竟文是文武是武,两者可比可不比,所以也都纷纷赞扬陈可新。
李振声、喻上猷、顾君恩都参加了会议。李振声从来很少说话。喻、顾因为不懂军事,今天也没有像往常那样多发议论。这时听了李侔对陈可新的介绍,两人心中都有点不安。作为吏政府侍郎和从事,他们并无贪渎、索贿之类行为。但一些新降人士,常会为了求得好的官职而登门送礼,他们也都接受下来,若与陈可新的“不受半文钱”相比,就差得远了。同样的情形也发生在牛金星身上。作为左辅,他实际上居于宰相的地位。这样,想各种名目来巴结、奉承的人简直络绎不绝,馈赠礼品更是家常便饭。他听了陈可新的楹联,也有芒刺在背之感,便想尽快转移话题,说道:
“德齐的话还没有讲完。你是想就宝州等地的新气象,谈谈弃守问题,是吗?”说罢望着李侔。
“是的,”李侔答道,又转头望向李自成,“臣以为像宝州这样的地方,已经对殿下一片归心,倘再轻易丢给官军,使刚刚复苏的百姓再次遭受蹂躏,是否适当,尚可斟酌。”
李侔说完,全场一片静寂。起义多年来,李自成、刘宗敏等人一直习惯于流动作战,很少考虑保境安民的事。新顺政权建立后,虽然任命了一批地方官,但如何使这些地方长治久安,仍然想得不多。这次为了歼灭孙传庭,也只想着如何诱敌深入,想着要弃守洛阳,弃守汝州,弃守宝州……而如何维护百姓的安宁生活则不在考虑范围内。这时听了李侔的话,他们都觉得意外而突然。李侔见李自成似在犹豫,便又说道:
“适才殿下对罗虎将军说,以前义军全靠老百姓帮助,度过了艰难岁月,此番取胜,仍须同老百姓心贴心。臣以为殿下所论实为至理名言。”
李自成转向宋献策问道:“军师以为如何?”
关于这次战役的打法主要是由宋献策和刘宗敏在李自成面前一起商量决定的。术士出身的宋献策,一向喜欢用计,喜欢就具体的攻占杀伐出谋划策,而较少考虑安邦治国的根本大计。这是他与李岩很不相同的地方。现在他也一心只想着如何打败孙传庭,于是笑道:
“由德齐所言,可知官军抵达宝州时,当地兵民在州牧统领下,为捍卫我新顺带给他们的安宁生活,必会奋起血战,拼死守城。而这正是我们最需要的,比另派一员大将去诱敌效果更好!足使孙传庭于破城之后,对其战果深信不疑!”
“宝州的父老兄弟,连同陈可新这样的好官,就这么丢给敌人去残害么?”李侔想起在宝州的见闻,感到非常不忍。
“德齐,为顾大局,不能不舍小局啊!”宋献策说。
“是啊,舍不得兔子逮不住狼。为了把老孙头引进口袋,不得不委屈一下宝州的州牧和百姓了。”刘宗敏说。
顾君恩一直没有找到插话的机会,这时听了宋献策和刘宗敏的话,也帮腔说:“军师和捷轩将军说得有理。争天下者最忌妇人之仁。春秋时宋襄公于两军阵前讲‘仁义’,卒遭大败,而被后人讥为愚不可及。”
李自成的想法同刘宗敏差不多,但是他又不愿给人以不顾百姓死活的印象。他注意到李岩始终没有讲话,想着他对李侔的话一定会有自己的见解,说不定两兄弟会前还作过商量,于是他露出微笑,询问李岩:
“林泉,你对此事如何看法?”
李岩内心的想法与李侔完全一致,同时他也看出由宋献策和刘宗敏制定的方案已不可能改变。本来他不想多话,尤其不愿别人误认为他兄弟俩串通一气,但听了刚才顾君恩的几句话,又联想起此人在邓州时用饼擦手的故事,反感之余,忍不住说道:
“舍弟所言,只是就他归途所见所闻略谈感想而已;至于征战大计,自当以捷轩将军和军师所谋划者为主。不过若谈‘仁’字,则可探讨之处尚多,今日殿下军务倥偬,容俟闲暇之时再陈刍见。”
李自成笑道:“现在不比往年,闲暇之时只怕会愈来愈少。你不妨简单地说说,‘仁’字有些什么可探讨的地方。”
李岩看了顾君恩一眼,说道:“所谓‘妇人之仁’,乃是韩信对项羽的评价,说的是项羽这个人,别人生了病,他会流泪、送饮食表示关心,可等别人立了大功应当封爵时,他又舍不得。韩信说,这就叫‘妇人之仁’。此事与宋襄公并无关系。顾兄博学多闻,恐一时记错,将两者混为一谈了。”
顾君恩有点脸红,说:“我只是想谈宋襄公,误用了‘妇人之仁’一词。多承指教!多承指教!”
李岩接着说:“宋襄公之愚,诚如顾兄所言,乃在于其对强敌‘施仁’而不知‘兵为诡道’。但若所施仁对象并非敌军而为我方百姓,则又当别论;即使力不从心,事与愿违,也不可目为愚蠢。譬如刘备当年由樊城去江陵,随从百姓十余万,日行仅十多里。后有曹魏追兵,而刘备不忍抛下百姓先行,终在当阳被曹军追上,损失惨重。但史家论及此事,无人以刘备为愚,反而称许其‘虽颠沛险难而信义愈明,势迫事危而言不失道’[1],盖其施仁对象为黎民百姓耳!”
李岩没有一句话提到宝州,但所有的人都听出了弦外之音。李自成和武将们尽管没有读过《三国志》,甚至也没读过当时流行的嘉靖本《三国志通俗演义》,但都听过三国评话,也都知道刘备携民渡江的故事,此时心中都有所感触。李自成想了片刻,说道:
“林泉讲得很好。目前战局尚不明朗,下一步如何弃守诱敌,如何保护平民,会后还可继续谋划。”
散会之后,众将随即按照会上的部署开始行动。罗虎于次日拂晓即率一万多人马悄无声息地沿小路向北开拔。又过了几天,李自成正等待前方消息,刘宗敏、李过一前一后来到行辕。听了刘宗敏说的一件事,李自成只是皱了皱眉,并没很放在心上。听了李过的话,又看了他从怀中掏出的一封信,李自成的脸色突然变得十分难看,立即命令亲兵去传牛金星、宋献策前来议事。
[1]这段话见于《三国志·蜀先主传》裴松之注所引晋人习凿齿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