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李自成 » 李自成全文在线阅读

《李自成》第五十六章

关灯直达底部

牛金星、宋献策进房坐下后,刘宗敏先把刚才得到的最新军情又说了一遍。原来,孙传庭的前锋人马抵达洛阳后,这边义军正按计划向汝州前进,一个名叫李养纯的都尉带着两千人马叛逃到官军那边去了。据说李养纯以前就很羡慕曹营松懈自在的生活,且与杨承祖关系不错,这次叛逃便是受到杨暗中派来的信使的鼓动,叛逃之时更受到杨的接应与掩护,所以等义军这边察觉时已经无法阻拦。

“李养纯知道我们的诱敌方案么?”牛金星问道。

“应该不会。”刘宗敏说,“我们的全盘部署只有制将军以上的大将清楚。有的果毅将军、威武将军因有特殊派遣,也会有所知悉。都尉以下都是奉命行事,并不知道整个人马的调动情形。”

“这就好。”牛金星说。

“是的,”宋献策说,“李养纯的叛逃虽是坏事,但它却会使孙传庭更加相信自己的本事,误以为我们跑的跑,降的降,真的不敢与他交锋。”

“孤也是这么看的。李养纯的事不足虑。”李自成说着,转向李过,“说说你抓到的那个人吧。”

李过在每次战役中,都会派一批兵丁,或穿军服,或穿便服,在驻地周围乃至稍远的乡镇进行巡逻。今天在往西去的一条小路上,巡逻兵看见一个樵夫模样的人正匆匆向前赶路。本来他们只想随便问几句话,却发现此人有点面熟,再一细看,有人认出他是兵政府的差役,不觉感到奇怪。而他说话又前后不一,先是否认自己是兵政府的人,后又说自己奉有特别差遣。当兵丁要搜他身时,他竟突然拔出斧头,砍伤了一个兵丁,试图逃跑。于是几个人上去将他制伏,随即从他衣服的夹层里搜出一封信来;一看,却是李振声写给孙传庭的亲笔信。巡逻兵赶紧将他押往李过的大帐。李过听完禀报,便立即赶到李自成的行辕来。

李过讲了事情经过后,李自成一指桌上,对牛、宋说:“信就在这里,你们先看看吧。”

这封信李自成自己已经看过两遍。看第一遍时,他既吃惊又愤怒。吃惊的是,李振声把义军的作战方案、兵力部署乃至派罗虎去截断粮道等重要计谋都一一写出。如果此信真的送达孙传庭处,后果将非常严重。愤怒的是,信中提及李自成时,口气充满仇恨和轻蔑。那极度鄙夷的用词大大刺伤了他的自尊心。第二次读信时,他已不再吃惊,而是感到庆幸,庆幸这个送信人被抓获,避免了可能造成的大损失。但他的愤怒没有消失,只是在愤怒中混入了更多的痛苦。他想,在所有的降官中,他对李振声是最优待、最重用的。尽管李振声归降后毫无建树,甚至很少说话,但他仍然给了这位同乡同宗的“大哥”以仅次于牛金星的重要文官职位,不想此人非但不领情,还干下了这样不可饶恕的通敌勾当。

牛金星、宋献策很快就看完了李振声的信。

“幸好补之的逻卒十分得力,否则后果不堪设想。看来今后还得加强巡逻,以防战事进行时再有不测之祸发生。”宋献策说。

“殿下对此事如何处置?”牛金星一面问着,一面已经在考虑李振声的接任人选。

“这个叛贼,不但通敌之罪该斩,而且信中口气十分恶毒,我看把他凌迟处死吧!”刘宗敏说。

在等候牛、宋前来的时候,李自成已经想过对此事的处置办法。最初他非常激愤,想把李振声立即处以极刑。但很快他冷静下来,考虑到此人是自己一手委任重职的,不论如何处刑,众人都必然会联想到他的用人失察。同时他也顾忌到李振声的行为会不会让别的降官起而效法。这样他就决定将事情掩盖起来。现在听了刘宗敏的话,他以平静的语调说道:

“李振声罪不容诛,即使千刀万剐也不为过;但目前正要同孙传庭决战,必须稳定军心,也必须稳定后方人心,所以对今天这件事暂时不要声张。”说到这里,他转向李过,“你要特别关照那几个逻卒,不准出去乱说!”

“这我知道。”李过说,“那么,对李振声,一点都不动他么?”

刘宗敏说:“那绝对不行!万一他再买通手下,或设法逃跑,咋办?”

李自成说:“我已想过,把他送到裕州去,让谷子杰把他看管起来。对外就说他奉我之命去裕州了。”

几个人听了都觉得这是个好办法。当时袁宗第率一支人马驻在邓州,是准备随时对付从武关进入河南的官军偏师的。而裕州在邓州和襄城之间,距两地的远近差不多。由谷英率军驻扎裕州,需要时对两边都可接应。由于在裕州发生战事的可能性很小,把李振声暂时羁押在那里的确是个好主意。

“押解李振声的事就由我来办吧。”刘宗敏说。

大家马上猜到刘宗敏一定会给李振声吃些苦头,都认为这是活该!

“那么兵政府侍郎一职……?”牛金星问道。

“那当然免掉!哪有犯人当官之理?”刘宗敏断然回答。

“那么这空缺……?”牛金星继续问道。

这个问题一提出来,刘宗敏、宋献策、李过几乎同时都想到了李岩。从科名说,李岩与牛金星是同科举人,论才能、品德、参加起义的时间及对事业的忠贞,李岩也都是执掌兵政府的最佳人选。本来在襄京设立六政府时,大家就对李振声的出任深感意外,现在李振声出事,几个人很自然地又一次想到了李岩。牛金星提出问题后,自己心里首先想到的也是李岩。但出人意料的是,李自成没有向大家征求意见,就提出了自己的人选:

“李振声当然不能再做官。空缺的兵政府侍郎一职,孤看就由邱之陶出任吧。他本来就在兵政府,熟悉相关事务。”

邱之陶很年轻,很善于出点子,因此归降义军后很快就赢得李自成的信赖;但把他由兵政府从事一下子提升为侍郎,从资历和实际建树来看都有所欠缺,更不能与李岩相比。大家不便对李自成的决定表示异议,只能猜想,也许是考虑到邱之陶之父邱瑜是明朝的礼部侍郎,李自成故意要通过这一任命来显示一种格局和胸襟?

这件事议定后,他们又谈了下一步的军事步骤,再一次确定就在郏县、襄城一带围歼孙传庭。几个人正要告辞退出,李自成向宋献策问道:

“那件事办妥了么?”

宋献策笑道:“人已经出发,顺利的话,大概会在汝州见到老孙头。”

“那人怎么样?机灵吗?”

“很机灵。此事不敢说一定能成,但我想应有七成把握。”

另外三人都听出李自成与宋献策谈的是派人诈降之事。因为事关高度机密,连门外的亲兵都不让知闻,所以他们也都不多问一句,便退了出来。

孙传庭八月初一誓师后,让陕抚冯师孔率总兵秦翼明、马□的人马作为偏师,经商洛出武关进入豫西南,伺机袭击义军后方,自己则率大军于初六出了潼关。他仍然以牛成虎为前锋,以高杰将中军,以总兵王定、官抚民率后队,让白广恩统领火车营。这是一个很无奈的决定。既然连金毓峒都看出秦师将骄卒惰、训练不足等诸多毛病,用孙传庭的眼光看去,当然更知道这出关的十万人马绝非他理想中的精兵。但既然出关之事已无法再拖延,他也只好就米下锅,就手中已有的兵将来作一番部署了。

还在去年冢头之战时,他让牛成虎打前锋,就是为了以弱军诱敌。事隔一年,他看看手下的一批总兵、副将,仍然想不出更好的前锋人选。为了加强前队兵力,他将杨承祖、黄龙带来的数千骑兵也拨归牛成虎指挥。虽然不知这支骑兵是否善战,但对他们的忠诚孙传庭是比较相信的。正如高杰永远不可能再“投贼”,自罗汝才被杀,杨承祖、黄龙等与李自成也从此成为你死我活的仇敌而不可能再走到一起去了。

部署尽管出于无奈,结果却好得令人难以置信。出关半个月来,孙传庭几乎天天都接到牛成虎由前方派人送回的捷报,说是前队进入陕州后,简直所向披靡。一些县城的“贼官”和“贼军”,刚刚听到一点官军前来的风声,就弃城先遁。也有一些“贼军”试图顽抗,但接仗之下都被打得落花流水,抱头鼠窜。牛成虎特别称赞杨承祖、黄龙率领的骑兵,说他们每次临敌都冲杀在前,表现得非常英勇。孙传庭获悉前方的军情,感到欣慰,出关前笼罩心头的愁云消散了一半。想那时,他对继室张氏说过“万一剿贼不利,我就不一定回来了”之类极不吉利的话,在给一位至交的信中也说过:“奈何乎!吾固知往而不返也,然大丈夫岂能再对狱吏乎!”而现在,情形似乎不像原先估计的那么糟。当然,他得防止误中“流贼”诈败之计,所以他一面下令前军步步为营,慎防中计,一面决定抵洛阳后,召前队将领来当面询问有关军情,特别是要召杨承祖来当面一谈。

八月中旬,孙传庭抵达洛阳。先期入城的牛成虎、奉调先至的陈永福及当地士绅都出城迎接。昨日率火车营在洛阳西边的新安与孙传庭会合的白广恩也随着进城。大家簇拥着他一起往行辕缓辔而行。孙传庭已多年未到洛阳。当经过福王宫遗址,看到这里依然一片废墟,处处露出两年前焚烧的痕迹时,孙传庭叹道:

“流贼就是流贼,除了抢劫、烧杀,还能做什么!”

他又回头望望白广恩等几员大将,说:“所以我们一定要抓军纪,否则岂不同流贼一样了?”

其实他完全清楚,官军现在军纪之坏甚于“流贼”。尤其是白广恩,据保定巡抚、真定巡按的联名题本称,其部属今春在广平一带烧杀淫掠,已到了无时无地不在肆虐的地步;五月抵陕受自己节制后,稍有收敛,但在战争的紧要关头,这支队伍能否令行禁止,仍很难说。由于手中将才匮乏,他不得已才将火车营交给白广恩,但他仍会随时给后者一些警示。

“是,是。”白广恩在孙传庭面前总是十分恭敬。

抵达行辕不久,孙传庭顾不得休息,就把牛成虎和杨承祖召来汇报军情。他先对前队将士表示嘉勉,特别赞扬杨承祖、黄龙的表现,接着问道:

“进入陕州以来,你们遇到的似非贼军主力;究竟是什么人马,能够看出来么?”

牛成虎望了杨承祖一眼:“你说吧!”

“那是马世耀的贼军。”自从投降以来,杨承祖就改口称义军为“贼军”,出口非常顺溜,“虽然他们没有打出马贼旗号,但许多人我们都认识,所以流贼要瞒过我们根本是妄想!”

孙传庭知道马世耀只是一员偏将,对方的主力没有出现,这就必须高度警惕。他正在沉思,杨承祖又说道:

“不过刘芳亮的几万贼军已经到了汝州附近。”

“唔?是吗?”孙传庭知道刘芳亮是一员大将。

“他已经派人去同刘芳亮手下一个将领联络,那人大约很快就会投诚到大人麾下来。”牛成虎指着杨承祖以兴奋的口气插话。

随即杨承祖禀报了事情经过。他谈到以前与李养纯的交往,知道此人向来对“闯贼”不满,因此获知他随刘芳亮前来汝州后,自己立刻派亲信前往联络,对方当即表示愿意投诚,目前正在商量细节,以便加以接应。由于消息来得突然,未及事先请示;又因事关机密,不放心派别人传报,所以直到今天才向孙传庭当面禀报。

这是一个意外的好消息,也使孙传庭对杨承祖更加看重。他从来对偏裨将领直呼表字而不称“将军”,现在他特地改口称道:

“杨将军,你投诚过来后,表现非常出色忠勇。召降李养纯这件事也办得很好很及时。牛将军已几次为你请功。等这次剿贼成功后,我会立即上奏朝廷,实授你为副将,以后还会升任总兵。现在我们正需要掌握流贼的动向,所以你一定要稳妥地把李养纯接应过来,要帮他挡住流贼的追击。安排他的人马驻下后,你就带他来见我。”

牛成虎、杨承祖辞出后,孙传庭独自在房里踱来踱去。自从进入河南,一路奏捷的同时,他也不断从一些北京传来的消息、从若干友人的信函、从与几位幕僚的交谈中听到另一种声音。他听说兵部尚书冯元飙和侍郎张凤翔仍然对他的出关忧心忡忡,担心他一旦失败,大事将从此不可为。他曾先后接到金毓峒和一位叫张鼎延的进士的手书,都劝他抵达洛阳后,不要轻易再向东南进兵,而“宜修复洛阳,进战退守,计出万全”。一些幕僚也建议他加固洛阳城墙,并抚辑流亡,重开屯田,经略中原,作长期“御贼”、“剿贼”的准备。孙传庭明白这是一步好棋,知道只要自己重兵驻洛,义军绝不敢轻易渡河去进攻北京。也正因为此,他对现在探得的有关“流贼”在荥阳、汜水一带作渡河状的消息不屑一顾,认为那是“流贼”的狡计,意在分散自己的兵力。但守洛阳这步棋实际上很难走出,因为崇祯希望的是一鼓荡平“流贼”,对任何持重的建议都听不进去,自己又不可能像左良玉那样拥兵自重、自行其是。左思右想,孙传庭决定等见了李养纯、进一步弄清“流贼”的动向后再作定夺。

第二天,李养纯在杨承祖的策应下,顺利地带着两千人马叛逃过来。安顿下来后,两人就来见孙传庭。一路上杨承祖关照了他不少话,李养纯都一一称是,表示明白。进入行辕大堂,孙传庭坐在中间,没有起身。李养纯随杨承祖磕了头,孙传庭才亲切地招呼他们坐下。

“你们一路辛苦了。你是怎么想着要来投诚的?”孙传庭收起平时威重的面容,含笑问道。

李养纯一向听说督师大人很威严,所以进入行辕就有点忐忑,这时见孙传庭态度和蔼,不觉胆大起来,粗声答道:

“大人,末将在闯营,简直就是王八送葬,鳖(憋)死啦。早几年就想到杨哥那边去快活,逮不着机会,只好窝在闯营中,一直是风箱板做锅盖,受罢凉气受热气,真他妈的……”

见李养纯说起粗话来,坐在身边的杨承祖赶紧把他的衣襟扯动一下。李养纯没有觉察,继续说道:

“再说,他闯王用人也得讲个先来后到吧。大伙儿都说,那李振声是个屁都不会放的木头人,值不了屌毛灰,凭什么给他那么大的官做,还称他‘大哥’?末将虽然不识字,好歹也姓李,也是米脂人,混了这么多年,才混个都尉……”

杨承祖又把他的脚踩一下。李养纯回头看杨一眼,才意识到自己的话扯远了,改口道:

“这都是说的闯营不公不平的事。末将今天来投诚,最主要的是,末将已经知道,造反是大逆不道、天诛地灭的事。末将要改邪归正,报效朝廷。从此在大人麾下,大人指东,末将绝不往西;大人指西,末将绝不往东。”

李养纯给孙传庭的印象不如杨承祖好,但他也马上看出,此人是真来投诚,并非诈降,至于以后的表现一时还看不出来。他点点头对李养纯表示肯定,很快转入另一个话题:

“刘芳亮有多少人马?”

“三万。”

“他后面还有多少人马?”

“这我不清楚。他没有对末将说。”

“闯贼的兵力部署你一点都不知道?”

“大军离开,哦不,贼军离开襄阳时,田见秀的人马留在那里。离开邓州时,袁宗第的人马留在那里。经过裕州时,谷英又被留下来。其余贼军都到了襄城。这是大伙儿都知道的事。至于到襄城后再怎么部署,那是几个头头商量的事,末将不知道,不敢乱说。”

听说袁宗第驻在邓州,孙传庭明白,冯师孔那支偏师不可能去抄敌人后路了。要紧的是,这支偏师要在商洛到武关一带布防,不要让袁宗第经此路直捣西安。他想待会儿应当马上给冯师孔一信,予以提醒。因见李养纯讲不出更多的作战部署,孙传庭又换了一个话题:

“你觉得贼军士气如何?我军进入豫境后,一路没有遇到像样的抵抗。只有马世耀的一点人马,也不堪一击。你说这是贼军的诱敌之计么?”

李养纯听了这个问题,忽然想起杨承祖向他介绍的孙传庭的脾性,说孙爱听恭维话,特别爱听别人对其以往功绩的赞美,于是答道:

“马世耀卖的什么葫芦,末将说不准。但要说到士气,贼营中人对别的官军都不放在眼里,唯独一听大人的名字,个个都胆战心惊,都说孙大人当年曾生擒高闯王,又曾在潼关南原把李闯王打得只剩十八个人死里逃生。所以我想,那马世耀算个什么东西!见了大人的军队,自然会吓得屁滚尿流!”

虽然李养纯的话说得粗鲁,而且一听就知道他故意避开了去年的冢头战役不谈,但孙传庭还是颇为得意,说道:

“那都是过去的事了。现在我们要全力打好眼下这一仗。你来了很好。只要一心为皇上、为朝廷出力,我会为你记功的。你们先下去吧。”

几天后,孙传庭得到探报,说是刘芳亮抵达汝州后,正在整顿人马,准备前来洛阳迎战。孙传庭在召集众将开会之前,先独自在房里凝神思索。他认为凭着大军入豫以来的气势,凭着火车营的威力,要击败刘芳亮不会很困难。让他犹豫的是,战胜刘芳亮后是乘胜追击,还是暂时守住洛阳不动。前一种战法有利于迅速扩大战果,但有风险;后一种战法比较稳妥,但会给敌人以喘息之机。正在反复权衡,一名亲兵进来禀报,说从襄阳来了一个商贩,有急事要见他。

“襄阳来的商贩?让他进来!”孙传庭觉得非常奇怪。

商贩进入大堂,跪下磕头。站起来后,还没有等孙传庭问话,他就从怀中掏出一个蜡丸,用指甲剖开后取出一信,双手递上,一面说:

“小人不是商贩。小人是邱公子的管家,奉公子之命特来呈递密书。”

“邱公子?哪个邱公子?”孙传庭边接信边问道。

“邱之陶,就是礼部邱侍郎的公子。”

“哦,邱瑜的儿子。他不是从贼以后又受了伪职么?”

“那都是假的。大人看了信就都明白了。”

孙传庭开始读信。最初他眉头深锁,读到后来逐渐舒展,读完时竟露出了笑容。邱之陶在信中说,“流贼”破宜城时,杀害了他高龄的祖父。为了报此血泪深仇,也为了报效朝廷,他忍辱负重,在“贼”中潜伏下来。现在获知官军出关,是他报仇雪耻的时机到了。因为受了“流贼”兵政府的“伪职”,负责协守襄阳,所以他可以配合官军行动。“督师与之战,吾当诡言左兵大至,以摇贼心。彼必返顾。督师随其后,我从中起,贼可擒也。”孙传庭将这段话又读一遍后,刚才还在犹豫的问题忽然有了答案。打败刘芳亮后要不要紧追不舍?当然要追!先追到汝州再说!

“从襄阳过来,到处都有流贼的逻卒。你一路没有遇到麻烦么?”他向来人关切地问道。

“小的是绕道武关,从西边过来的。原想在陕州参见大人,没想到官军进兵如此神速,小人马不停蹄,竟然直追到洛阳才赶上大人。”

“流贼逃得太快,我们也不好耽误。”孙传庭笑道,“兵贵神速。你一路很辛苦,但你还得马不停蹄赶回去。我马上就给你家公子回信。给你另外换匹马,你稍事休息后就上路。”

说罢,孙传庭就去隔壁书房亲笔写了一封回书,也用蜡丸封好,出来交给送书人,又再三嘱咐他一路小心,随即让一名亲兵带他下去休息。

然后他命中军通知大将们前来议事。在将领们来到之前,几位亲信幕僚先走了进来。一位主张固守洛阳的幕僚问道:

“大人以为金稚鹤、张慎之的策略可取么?”稚鹤、慎之是金毓峒和张鼎延的字。

孙传庭摇了摇头:“他们的策略万不可行。未出关前,已经有人说我们‘玩寇縻饷’。如今朝廷正命山西平阳等府县为我协解米豆,以供军需。倘若我再不主动进剿,岂不正好授人以柄?再说,士兵的亲属、祖坟都在三秦,让他们固守关中,犹有可说。如今他们抛离故土,随我东征,却要他们在洛阳修城枯守,这士气能否一直保持,就很难说了。”

“大人拟在刘芳亮安营扎寨之前,就挥师出击,一举击溃贼军么?”另一位幕僚问道。

孙传庭又摇了摇头。本来他的确想过,要趁刘芳亮立足未稳之际,出其不意给以痛击,但现在既然接到邱之陶密书,他就想稍事拖延,以便让邱的管家有时间赶回去送复信。如果邱的计谋能顺利施行,俟“贼”中内乱时再发起猛攻,则胜利就较有把握了。不过为了保密,关于这一层想法他没有向幕僚们透露。

不一会儿将领们来到大堂。孙传庭按其一贯的作风,果断、明快地对战事作了新的部署。第二天战火就在洛阳南门外点燃了。

从在洛阳城外击败刘芳亮,到一路迎战各股“贼军”,官军依然所向无敌。十多天后,孙传庭到了汝州。因为“流贼”是弃城而逃,所以官军未经激战就进入了这座以汝瓷名闻遐迩的古城。当天恰逢重阳节,一位幕僚见督师大人心情愉悦,便建议他出北门去城东北的风穴山登高。孙传庭正想稍事休整,以便对未来战事作一番新的运筹,当下便换了一身便服,在几位幕僚和一群亲兵的簇拥下骑马出城。

一路上孙传庭时而独自回想过去十来天的战事,时而轻松地与幕僚们交谈几句。十多天前,就在刘芳亮兵抵洛阳前夕,孙传庭把火车营摆在了洛阳南门外。他没有下令主动出击,而是以逸待劳,等着刘芳亮来进攻。只要义军进入火炮射程之内,火车营立刻众炮齐鸣。刘芳亮吃过几次亏、死伤一批人后,不得不从来路后撤。这时孙传庭一声令下,官军前队立刻从火车营后冲出。冲在最前面的是杨承祖、黄龙的数千骑兵。刘芳亮的人马曾试图返身抵抗,但挡不住官军的凌厉攻势,终于大败溃逃……

重新回顾这一仗时,一位幕僚以赞叹的语气说:

“原来我以为大人会趁流贼扎营之际,突发奇兵,打它个措手不及。现在才明白,大人的部署不唯稳妥,且更合于古人的战法。《左传》有云:‘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大人于流贼‘三而竭’时方始出手,故能大获全胜。”

孙传庭的部署本来另有时间方面的考虑,不过对于幕僚以《左传》中曹刿论战作比,他认为也很有道理,轻蔑地说:

“嗨,刘芳亮比马世耀也强不了多少!”

打败刘芳亮后,官军从龙门经白沙、大安、庙下诸镇一路追击过来。其间曾有郝摇旗以及贺、刘、蔺等率领的“贼军”出来拦截,但都不敌官军,陆续败退。将到汝州城下时,李自成、刘宗敏也率军出现在战场上,与牛成虎的前队混战起来,一度杀得难分胜负。但当高杰的中军赶到后,“贼军”就明显不支,很快败退。战后清扫战场,发现了“贼军”果毅将军谢君友的尸体,还捡得了一面绣着“新顺王”三字的大旗,显然是李自成仓促中丢弃的坐纛。

谈到这一连串令人振奋的战果,幕僚们看到,督师大人脸上又出现了多年前指挥潼关南原大战时那种自负又自信的神情。

风穴山中有一座白云寺,俗称风穴寺。方丈听说孙传庭驾到,赶紧出来迎接。他领着众人游览了中佛殿、毗庐殿,观赏了悬于钟楼的巨型铁钟和建于唐开元年间的七祖塔,一路走一路解说。他说该寺始建于后魏,原名香积寺,隋朝改名千峰寺,唐朝扩建后方改名白云寺。一位幕僚插话问道:

“西安附近有座香积寺,经王右丞题咏后,九百年来已是无人不知。怎么宝刹也会称为香积寺?”

方丈未及回答,孙传庭先笑道:“佛经谓天竺有众香之国,佛名香积,故以‘香积’名寺,甚可理解。只是此寺建于后魏,而右丞所咏‘不知香积寺,数里入云峰’者,据我所知,乃建于唐中宗神龙年间,为净土宗弟子为祭祀其二世祖善导法师而修建。所以你刚才的问题应当倒过来问:汝州城外早就有了香积寺,怎么西安附近又冒出一座香积寺来?”

众人听了都不禁大笑,方丈尤其高兴,一再称颂孙传庭:“大人真是渊博!渊博!”

又一位幕僚见孙传庭兴致很高,便提出既是重阳登高,又值“剿贼”大捷,何妨在此题诗一首,以为纪念?方丈一听,也竭力恳求孙传庭惠赐佳作,并吩咐随行的小和尚赶快去禅堂备好笔墨纸砚。但孙传庭婉言谢绝了题诗的请求。

“不瞒诸位,虽是出来登高遣兴,我心里却一直想着要回去上疏报捷,以早解圣上宵旰之忧。一心不可二用。”说着,孙传庭转向几个平时爱作诗的幕僚,“你们几位都是捷才,你们给寺里留些墨宝吧。”

大家见孙传庭说得诚恳,又被他的忠君之心所感动,便不再勉强他。步入禅堂后,几位幕僚很快就各写了一首诗。除咏重阳、咏禅寺外,都没有忘记庆贺出关以来赢得的“剿贼”大捷,更没有忘记赞颂督师大人的功绩。孙传庭含笑接过他们递上的诗稿,慢慢地吟诵一遍。当读到“宵旰九重思柱石,疮痍万姓望旌旗”这样的句子时,他连声说:“过誉了,过誉了。流贼尚未消灭,学生愿与诸君共勉!”

从风穴山登高回来,已是申末酉初时候。进了行辕,孙传庭刚刚下马,守候在院中的中军副将便匆匆迎上来:

“禀报大人,原先革里眼手下的一名将领带了五百个火铳手也来投诚了!”

孙传庭心中又一喜,故作寻常地问道:

“人呢?”

“我让火铳手们先在城外休息。那将领带到这儿来了,等待大人接见。”

“你让他再等一下。”

孙传庭不慌不忙地向后院走去。经过前院厅堂时,他知道那降将正在里面向外探视,但他一眼不瞟地走了过去。回到书斋,他先把一位幕僚请来,口授了上疏的内容,让对方先去起草,随后在亲兵侍候下洗了脸,又稍息片刻,才慢慢地回到前院,步入厅堂。

坐在左侧一把椅子上的将领一见孙传庭,赶紧站起来。孙传庭略一颔首,便在中间的太师椅上坐下。那将领立即跪下参拜,口里说:

“末将贺腾云叩见督师大人!”

“你是革里眼的部下?”孙传庭没有马上叫他起来。

“末将原是革里眼贺一龙的部下。革叔被闯贼杀害后,末将被分到争世王刘希尧军中去了。”

“你怎么想到要来投诚?”

“末将不单是贺一龙的部下,还是他的亲信、他的堂侄。革叔被害,末将早就想报仇,只是没有机会。现在大人挥师南下,末将不趁此时反正,更待何时?”

孙传庭见此人说话不像李养纯那么粗俗,心中倒有点好感,便叫他起来坐下,又问道:

“你是怎么过来的?大军追杀流贼时,你在哪里?”

“我们这五百个弟兄,都恨透了闯贼,也不服刘希尧,说什么‘争世王’,根本就是闯贼的跟屁虫!所以当刘希尧率队出阵时,我们的火铳都朝天放,没敢对着官军。后来刘希尧败退,我们就在附近荒村中停下来,没有跟着他逃跑。知道大人到了汝州,我们就赶紧前来投诚了。”

孙传庭点点头,又问道:“你认识杨承祖么?”

“当然认识。原来革左五营中,要数革叔与曹操关系最好,所以下面的人也都有来往。不过杨承祖带的是骑兵,我带的是火铳手,所以接触不算太多。末将与曹营玩火器的弟兄们更熟一些。”

“杨承祖、黄龙向宝州那边追击残寇去了。明后天你们就能见面。”孙传庭很随意地说着,一面注意着对方的反应,“他们两位投诚过来后,非常忠勇,我已为他们请功。朝廷很快会予以嘉奖、升迁。你过来后,只要一心报效朝廷,将来也必定会前途无量。”

“末将一定牢记大人教诲。”

孙传庭看不出此人身上有何疑点,便想着要将五百个火铳手拨到火车营去归白广恩指挥,但又觉得应当先让杨承祖来认一认再作决定,于是说道:

“你先下去休息吧。下一步战事我会另行部署。”

晚饭后,那位起草奏疏的幕僚拿着草稿来请孙传庭过目。孙传庭在烛光下仔细地读了一遍。看着奏疏中列举的赫赫战果,又想到先后前来投诚的一批“贼将”,不由得心情激动,拿起笔来在草疏上加了一段话——

有自贼中来归者,言贼闻臣名皆惊溃。臣誓扫清楚、豫,荡尽鲸鲵,必不敢遗一贼以贻国家之患,以廑君父之忧。

过了一天,孙传庭正在等候有关“贼情”的新探报,忽然接到牛成虎从宝州派人送回的消息,说前队进攻宝州时遇到了顽强的抵抗,又说鼓动百姓守城的乃是在襄阳叛投“贼军”的举人陈可新。孙传庭思索了一会儿,认为陈可新以弹丸孤城敢与官军顽抗,必定是有“流贼”主力作后盾,于是他下令全军继续南下,向宝州挺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