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今天是四月初四,离择定的大顺皇帝登极大典的日子只有两天了,所以定于巳时整在皇极门举行的是一次隆重的正式演礼,也是专供李自成亲临检阅的最后一次演礼,要做得像真的一样。文官必须一律蓝袍、方领、蓝帽、云朵补子,六品以上的在帽顶插一雉尾。武将也是一样,只是补子的图样与文官不同。锦衣力士举着皇帝的全部仪仗,从皇极门丹墀下分两行夹御道排列,一直排到内金水桥边,最后是一对毛色油光、金鞍玉辔的纯黄色高大御马。穿着彩衣的象奴从宣武门内象房中牵来六匹大象,守卫午门,以壮观瞻。午门有三个阙门,每一阙门分派两只大象,相向而立。不无遗憾的是,有一只大象正患眼疾,见风流泪,所以后来民间传言,大象为亡国哭泣。
初三日晚膳以后,吴汝义曾向李自成面奏,演礼的事已一切准备就绪。
“群臣渴望陛下于初六日举行登极大典,所以对明日皇极门演礼事莫不精神振奋,喜形于色。听说所有降臣都赶制了朝冠朝服,一时买不到合用的雉鸡翎,就向优人们借用。”
李自成微微一笑,问道:“孤命你差人去通州叫罗虎前来见孤,他何时来到?”
“他听说皇上要他留居北京数日,所以连夜将全营操练之事向将领们安排一下,明日上午必会尽早赶到。”
李自成略停片刻,又说:“你今日速在皇城外为罗虎寻找一宽大住宅,连夜打扫粉刷,务要焕然一新。家具陈设,都要有富贵气象。床上锦帐、被褥、枕头等物,一律崭新。你可命太监从内库中取出,宫中没有就到前门外铺子购买,务要丰富。”
“皇上为何……”
“罗虎自幼随孤起义,屡立战功。今日听说我大顺到北京以后,有许多营军纪败坏,失去人心,叫孤十分生气。倒是罗虎的五千人驻防通州,军纪严明,每日操练不停。还听说他在通州的诸多行事,颇有古名将之风。孤决定在这两天之内,就提前下敕书封罗虎为潼关伯。等孤登极之后,在此不多停留即驾返长安,经营江南,给罗虎三万人马镇守北京,作国家北方屏藩。所以你要从明朝公侯大官的府第中寻找一处大的宅院,暂供罗虎封伯后住家之用。”
“谨遵圣谕,臣马上就办理妥当。”
吴汝义满心高兴,因为他认为一则罗虎确实应该封伯;二则在罗虎封伯之后,他自己和一些有功将领当然也就跟着受封了。但他又感到奇怪:罗虎没有家眷,一个人在此,封伯何必要一处豪华住宅?何必要在几天之内就一切准备停当?
吴汝义退出以后,李自成继续批阅文书。有两件紧急的军情文书他必须赶快批复,一件是田见秀来的火急奏本,禀报说河南各地以及山东境内,虽然派去了地方官吏,但无重兵弹压,处处情况不稳,已经叛乱迭起,有随时崩解之势。另一件是刘芳亮从保定来的急奏,禀奏他占领了保定和真定之后,豫北三府与冀南三府人心未服,局势不稳,处处作乱,粮食征集困难。看了这两件奏本以后,李自成心情沉重,对自己暗暗说道:
“登极事要如期举行,赶快回到长安,腾出一只手平定叛乱,稳定大局,另一只手平定江南!”
忽然有轻微的环佩声和脚步声来到身边,同时一阵甜甜的芳香扑来。他忍不住回头一看,看见王瑞芬来到身边,不觉心中一动。王瑞芬躬身说道:
“启奏皇爷,已经二更过了,请回后宫安歇。”
王瑞芬的美貌和温柔悦耳的声音顿然减轻了李自成心头的沉重。他忽然想到已经有两夜不曾“召幸”窦妃,忍不住问道:
“窦妃可在东暖阁就寝了么?”
王瑞芬回答:“因皇爷尚未安歇,窦娘娘不敢就寝,正在东暖阁读书候旨。”
李自成立刻吩咐说:“你去传谕窦妃,今晚到西暖阁住。孤要看几封紧要文书,过一阵就回寝宫安歇。”
“奴婢即去传谕!”
王瑞芬到仁智殿东暖阁向窦妃传下皇上口谕之后,窦妃命宫女们都去丹墀上等候,圣驾回来时立刻传禀。她又闻见寝宫中有一股令她春心动荡的奇异香气,趁着宫女们不在跟前,向王瑞芬悄悄问道:
“你怎么又在博山炉中加进了那种异香?”
王瑞芬含笑答道:“奴婢但愿娘娘早生皇子,使大顺朝普天同庆。”
窦美仪从脸上红到粉颈,低下头去,没有说话,只是感激王瑞芬对她的一片好心,在心中说道:
“好瑞芬,只要我日后永保富贵,一定报答你的好心!”
这一夜,窦美仪重新在御榻上享受了皇上的浓情厚意。但是从皇上的一些漫不经心的细微动作中,从他的偶然停顿的耳边絮语中,她又感到他心事很重,异于往日。她不敢询问一句话,只是在心中问道:
“初六就将举行登极大典,难道还有什么大事使皇上心中不快?”
玄武门上响过五响报更的鼓声以后,窦美仪和李自成几乎同时从枕上醒来。
窦妃本应该立即起床,在皇上起身前回到东暖阁,梳妆打扮。然而经历了两夜的空榻独眠后,有一种什么力量不使她起身。四月的北京,五更仍有浓重的寒意,而仁智殿没有地炕,她侧卧在皇上的怀中感到温暖幸福。她将头枕在皇上的一只十分健壮的左胳膊上,同时感到皇上的另一只搂紧她的右胳膊并没有放松的意思。她忽然想到白居易的诗句:“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不觉脸上绽开了一朵微笑。但李自成并没有觉察窦妃的心思。他正心情沉重地思虑着唐通和张若麒今日可能会带来什么消息。他想着,原来没料到的一次战争,恐怕不可避免;又想着进行大战会有许多困难,但不打又不行。因为正思虑着这些令他十分操心的军国大事,所以几乎将窦妃忘了。
忽然从武英殿传来云板两声,李自成和窦妃同时听到,不觉吃惊。李自成将窦美仪轻轻一推,向外边值班的宫女们问道:
“什么事,快去询问!”
窦美仪赶快下了御榻,随便披好衣服,向东暖阁走去。李自成也披衣下了御榻,又问道:
“王瑞芬在哪儿?什么事敲响云板?”
王瑞芬掀帘进来,向皇上说道:“奴婢来到!”随即趋前几步,双手呈上一个小封,又说:
“这是李双喜将军亲手交给奴婢的,请皇爷一阅。”
李自成匆匆拆开批一“密”字的小封,抽出一张用行楷书写的揭帖一看,忽然脸色一寒,跺了一脚,随即将揭帖重新叠好,装进小封,心中想道:
“在北京城中驻扎着数万大军,竟出了这样怪事!”
左右的宫女们不知道夜间出了什么大事,悄悄地交换眼色。李自成盥洗和穿好衣服后,将揭帖揣进怀中,大踏步往武英殿去。
窦美仪虽然不知道北京夜间发生了什么事,但是宫女们已经告诉她皇上拆开一个密封后脸色不好,还在金砖[1]上跺了一脚。她想这密封中所奏必非小事,更非平安吉报。窦美仪已经铁了心要做大顺朝开国皇帝的一位贤妃,此刻她对着铜镜,望着宫女替她梳拢头发,想到近两日皇上似乎有什么心事,不觉在心中问道:
“我大顺朝的江山能坐稳么?”
李自成在武英殿丹墀上拜天之后,进入西暖阁,在龙椅上坐下,立刻将恭候在丹墀一角的双喜叫进来,命宫女们回避了。李自成向双喜问道:
“揭帖中所奏的两件事你可知道?”
“约在四更时候,从军师府来的一个官员到东华门递进密封揭帖。适逢儿臣巡视紫禁城中警跸情况,来到东华门内,遂问他知不知道揭帖所言何事。他说两件事他都知道,将事情的经过对儿臣说了。”
“杜勋是怎样被杀的?”
“昨夜一更多,杜勋从朋友处吃酒席回来。他骑着马,两个仆人打着灯笼。经过一个僻静地方,四无人家,一片树林,还有一个无人居住的小庙。突然有几个人从树影中跳出,拦住马头,乱刀将杜勋砍死,又砍死了一个仆人,另一个仆人挨了一刀,拼命逃跑。刺客砍下杜勋的脑袋,挂在小庙前的树枝上,在小庙墙上写了一句话:‘为先皇帝诛叛奴’。杜勋的家人很快到军师府禀报此事。军师府派兵前往搜查凶手,早已没有踪迹。”
李自成默默想道:“没有料到,北京城的民心不忘明朝!”
李双喜见他没有做声,接着说道:“崇文门内向西拐,往江米巷去的墙壁上,我一支巡逻队在二更以后,看见有人在墙上贴出无头揭帖,说吴三桂不日将亲率十万精兵西来,剿除,剿除……”
“你只管明白地说!”
“那揭帖上说,剿除逆贼,恢复神京,为先帝后发丧,扶太子即位,重振大明江山。”
李自成问道:“什么人敢这样大胆?”
“巡逻队看见揭帖,糨糊还没有干,可是贴揭帖的人没看见。巡逻队当即撕下揭帖,去首总将军府禀报。刘爷下令,从附近住户抓了十来个男人,连夜拷问,没人招供。刘爷下令全部斩首,将首级悬挂在无头揭帖的地方。这些人正要被推往崇文门内十字路口行刑,恰好宋军师闻讯赶到,苦劝不要杀戮无辜,等天明后取保释放,以安京师民心。父皇,两件大事竟然如此凑巧,发生在同一个夜间!”
李自成是一个性格深沉的人,虽然他想得更多,却没有吐露一句,只叫宫女进来,吩咐传膳。
简单的早膳以后,李自成告诉窦妃,他要先去文华殿召见大臣,然后去左顺门楼上凭窗观看演礼。窦美仪温柔地含笑说道:
“可惜臣妾是个女子,要是生为男子,该有多好!”
李自成笑着问:“卿为何有这样想法?”
窦妃说:“皇上的登极大典乃千古盛事,臣妾备位后宫,既不能参预文臣之列,躬预盛典,跪拜山呼,连皇极门演礼的事也不能观看,所以才说出此言,恳陛下恕臣妾无知妄言之罪。”
“这好办,孤吩咐双喜,右顺门楼上不许兵丁上去,卿可率领宫女们在右顺门楼上观看演礼。只是,不要打开窗子,将窗纸戳破一些小洞就行了。”
窦美仪喜出望外,立时跪下说道:“感谢皇恩!如此臣妾与宫女们皆可以大饱眼福!”
午门上的第一次钟声响了,悠然传向远方。京城士民怀着不同的心情倾听钟声,许多人悄悄地议论着李王即将登极的大事,也议论着吴三桂发誓要为崇祯帝后复仇,恢复大明江山的事。从来就有一种奇怪现象,每次时局发生重大变化,民间的消息总比官方的消息来得又快又多。在昨夜崇文门内出现无头揭帖之前,就不断有关于吴三桂决心兴兵讨贼的谣言,而且在北京东郊也发现了无头揭帖,号召黎民百姓赶制白布孝巾,准备为崇祯帝后发丧。虽然发现的揭帖不多,但是通过庶民百姓的口,一传十,十传百,迅速地传遍京城,猛然间搅乱人心。
还有大顺军在北京城内强奸和抢劫的事也愈传愈多,真实消息和夸大的谣言混在一起。拷掠追赃和纵兵奸淫本来就是百姓的热门话题,如今每天都传出新的消息,传言什么侯、什么伯、什么大臣的家人到处张罗借贷,在已经交出若干万两金银之后,于某日被拷掠死了;某某文臣在朝中素有清直之名,也遭拷掠之苦,生命难保。关于安福胡同一夜之间妇女悬梁和投井而死三百七十余人的事,也依然满北京盛传不止。由于京城居民对大顺军的仇恨与日俱增,所以有关大顺军奸淫妇女的荒唐谣言愈传愈多,人们竟然都信以为真,并添枝加叶,争相传播。
江南漕运从去年冬天起就已经不通。供给京城的薪柴、燃煤和木炭,都是从西山来的,如今也不能再进城了。大顺军虽然严禁粮食和日用必需品涨价,但是明不涨暗涨,市场供应一天比一天紧缺。京城的平民百姓本来就习惯把李自成看成是流贼,而李自成进入北京后,没有立即废除明朝的各种苛政,没有宣布“与民更始”的重要新政,也没有像进入河南时一样,对贫苦小民开仓放赈,这就使大顺政权在中小官吏、士人、商人和下层贫民中也普遍失去人心。
北京士民前几天就都知道今天上午,大顺朝文武百官将在皇极门演礼。按常理说,从今日起到登极大典的三天内,正是举国狂欢、普天同庆的日子,然而今天的情况十分反常,北京城中的各色人等,不管贫富,心情都很沉重,冷眼旁观,等候着事态发展。当午门上的钟声散往五城各处时,人们都暗暗地摇头叹息,心中问道:
“这个李自成真能坐稳江山么?”
李自成在午门上敲响钟声的前一刻,已经由双喜率领二十名将士护驾,穿过右顺门和左顺门,来到文华殿了。
李自成启驾片刻后,窦美仪从仁智殿出来,也登上右顺门楼。她掩藏不住涌出内心的喜庆笑容,面对窗子坐下,而十来个宫女侍立在她的左右。
李自成已经在文华殿西暖阁的龙椅上坐下,神色沉重。
一个小太监用银托盘捧来盖碗香茶,放在御案上,轻轻地退了出去。随即吴汝义进来,跪下去叩了一个头,奏道:
“臣已遵旨为罗虎安排一座好的宅院。他很快就会到京,稍事休息后,臣即带他进宫陛见,听皇上重要面谕。”
李自成点点头,心中暗想:可惜像小罗虎这样的得力将领太少了!
“唐通和张若麒还没回来?”他问道。
“回陛下,唐通和张若麒已经回京。他们昨夜宿在通州,今日早晨赶回京城。”
“快传他们来见我。”
“刚才臣接到军师府禀报,说二位钦差正跟随两位军师从军师府骑马前来,稍候片刻就会到了。”
李双喜对今天的演礼非常感兴趣,带着四个小校,肃静地站立在左顺门的朱红门槛里边。只见他向身边一名小校吩咐了几句话,那小校立刻走下台阶,打算从金水河和午门之间穿过,奔往右顺门去传令。但是刚刚抬步,听到李双喜小声吩咐:“绕皇极门后边过去!”小校恍然明白,立刻退出左顺门,越过一道石桥从宫墙外边往北,奔往文昭阁[2]去了。
正在这时,刘宗敏和牛金星到了。李双喜带他们登上左顺门楼,凭窗坐下,当即有侍卫用朱漆托盘捧来了两杯香茶放在几上。刘宗敏回头说道:
“双喜儿,你不要在此看了,快回文华门值房去。皇上召见张若麒与唐通,有什么重要消息,你立刻前来禀报!”
李双喜恭敬地回答一个“是”字,下楼去了。
李自成正等着钦差来见,忽听见从皇极门前传来了连续三次响亮的鞭声,他心中一动,暗想道:“这是静鞭三响!”果然,停了片刻,又从皇极门前传来了鼓乐之声。李自成心中明白,群臣的隆重演礼开始了。直到此时,他仍然希望刘体纯昨天所面奏的山海关消息不十分确切;纵然吴三桂有不降之心,但经过张若麒与唐通力劝,总该有转念余地吧?
李双喜回到文华门不一会儿,宋献策和李岩带着张若麒与唐通也到了。他们很自然地停留在文华门内,也不敢大声说话,只是轻声叫双喜进去启奏皇上。李自成正盼着他们来到,对双喜说道:
“快叫他们进来!”
宋献策、李岩等在御前叩头以后,李自成命他们坐下,随即问道:
“二位前去山海关犒军劝降,结果如何?”
张若麒与唐通不约而同赶紧站立起来,按照归程中反复议好的措词,由张若麒向新主躬身回答:
“启奏陛下,臣与唐将军奉旨携巨款赴山海关犒军,宣布陛下德意,劝说吴三桂从速降顺。吴三桂颇为感激,确有愿降之意。但关宁将士,人数众多,也有人不愿投降,誓为明朝帝后复仇,不惜一战。遇到这种情况,吴三桂十分犹豫,希望陛下谅其苦衷,宽限数日,使他能与关宁将领从容商议。”
李自成一听,明白吴三桂想用缓兵之计,等候“东虏”大军南下,在心中暗说:
“二虎的探报果然确实!”
他没有马上再问,而是想到了对山海关用兵的大事。就在他沉默无言的片刻之间,从皇极门前隐约传来了音乐声和鸿胪寺官的赞礼声,这更增加了他对吴三桂的恼恨。想了一想,他接着问道:
“吴三桂可知道孤将于四月初六日举行登极大典?”
唐通赶紧回答:“臣一到山海关即将皇上登极大典的日子告诉了他,希望他能亲率一部分文武官员来京,参预盛典。”
“他不肯前来?”
“是的,陛下。”
“也不肯派遣官员送来贺表?”
“是的。请陛下息怒。”
李自成又问道:“听说吴三桂加紧备战,督催军民日夜不停,将西罗城继续修筑,尚未完工,是不是决意对孤的义师负隅顽抗?”
张若麒与唐通被逼问得背上出汗,只好回答说是。此刻使他们唯一放心的是,他们同吴三桂谈的一些不利于李自成的私话,连吴三桂的左右将领都不知道,李自成纵然英明出众,也决无猜到之理。
李自成继续问道:“两位爱卿在山海卫,可听说满鞑子的动静么?”
张若麒答道:“臣在吴三桂军中,风闻沈阳多尔衮正在调集满蒙八旗人马,将有南犯举动。但东虏何时南犯,毫无所知。”
“吴三桂会不会投降满洲?”
唐通说:“臣与吴三桂都是前朝防备满洲大将,蒙受先帝特恩,同时封伯。只是臣知天命已改,大顺应运龙兴,故决计弃暗投明,出居庸关迎接义师。吴三桂世居辽东,对内地情况不明,所以至今对归诚陛下一事尚在举棋不定,这也情有可原。但说他投降满洲,实无此意。如今他父母和一家三十余口都在陛下手中,成为人质,怎能会投降满洲?”
“你们带去他父亲吴襄的家书,劝他投降大顺,情辞恳切。他没有给他父亲回一封书子?”
张若麒说:“臣离开山海关时,吴三桂对臣与唐将军说:二三日内将差遣专人将他的家书送来北京。”
李自成对张若麒与唐通的忠心原来就不相信,经过此刻一阵谈话,对他们更加疑心。李自成看见宋献策的眼色是希望停止询问,却忍不住又问一句:
“唐将军,吴三桂负隅顽抗的心已经显明,但孤仍不想对他用兵。你不妨直言,他可曾说出什么不肯投降的道理?”
“陛下英明,请恕臣未能完成钦命之罪。吴三桂不忘明朝,自然会有些非分之想。臣不敢面渎圣听,有些话臣已向宋军师详细禀报,请陛下询问军师可知。”
宋献策赶快站起身来,含着微笑说:“吴三桂不忘故君,向陛下有所恳求。虽然是想入非非,但也是事理之常,不足为怪,容臣随后详奏。二位钦差大人日夜奔驰,十分鞍马劳累,请陛下允许他们速回公馆休息,倘陛下另有垂询之事,明日再行召见。”
李自成明白军师的意思,随即改换了温和的颜色,向张若麒与唐通说道:
“二位爱卿连日旅途劳累,赶快休息去吧。”
张若麒与唐通都如释重负,赶快跪下叩头,恭敬退出。
李自成目送张若麒与唐通从文华殿退出以后,脸上强装的温和神色很快消失,望着宋献策和李岩问道:
“对吴三桂的事,你们有何看法?”
李岩望一望宋献策,跪下回答:“陛下,以臣愚见……”
“卿可平身,不妨坐下议事。”
李岩叩头起身,重新坐下,接着说道:“以臣愚见,吴三桂不肯投降,决意据山海关反抗我朝,事已显然。但是他自知人马有限,势孤力单,所以他既不肯上表投诚,也不敢公然为崇祯缟素发丧,传檄远近,称兵犯阙。他已经知道多尔衮在沈阳调集人马,将要大举南犯,所以他要拖延时日,等待满洲动静,坐收渔人之利。臣以为目前最可虑的不是吴三桂不投降,而是东虏趁我大顺朝在北京立脚未稳,大举南犯。满洲是我朝真正强敌,不可不认真对待。”
“卿言甚是。”李自成对李岩轻轻点头,立刻命李双喜叫刘宗敏和牛金星速来文华殿议事。
刘宗敏和牛金星坐在左顺门上,凭窗观看演礼。他们都是平生第一次观看大朝会礼节,自然颇感新鲜。但是皇上迟迟未来,设在中间稍前的龙椅始终空着,使他们不由得一边观看,一边记挂着皇上召见张若麒与唐通的事。不过牛金星对形势比较乐观,认为吴三桂会投降大顺,所以他始终面露微笑,那神情,那风度,俨然是功成得意的太平宰相。刘宗敏则已考虑到同吴三桂作战的许多问题,因而神色严峻,心头上好像有战马奔腾。
与左顺门隔着皇极门和午门之间的宽大宫院,窦妃率领一群宫女悄悄地站在右顺门楼上观看演礼。右顺门的窗子紧闭,窦妃和宫女们都将窗纸戳破小孔,用一只眼睛向外观看。那从丹陛下边分两行排列到内金水桥的皇帝仪仗,首先映入眼帘,随即她们看到文武百官在细乐声中依照鸿胪鸣赞,御史纠仪,按部就班,又按品级大小,在丹墀上边站好。忽然,有四个文臣,身穿蓝色方领[3]云朵补子朝服,冠有雉尾,步步倒退而行,自皇极门东山墙外出现,引导一个由四个太监抬着的空步辇,转到皇极门前边,步辇落地。丹墀上和丹墀下两班乐声大作。当步辇出现时,鸿胪官高声鸣赞,百官在乐声中俯伏跪地,不敢抬头。随即那倒退而来的四个文臣和八个随侍的太监好像扈送着圣驾,进入殿内。百官依照鸿胪官的鸣赞,三跪九叩,山呼万岁。身边的一个宫女惊奇地向窦妃小声问道:
“娘娘,怎么那四个文臣步步倒退?”
窦妃说道:“这叫作御史导驾。真正大朝会,圣驾先到中极殿休息,然后有四位御史前去请驾出朝。圣驾秉圭[4]上辇,御史们走在辇前,步步后退而行,叫作导驾。”
演礼继续进行。窦妃却将视线移向正对面的左顺门楼上。使她感到奇怪的是,那御座始终空着。她已经命宫女问过在楼下伺候的武英殿太监,知道坐在御座左边的身材魁梧的武将是刘宗敏,右边的是丞相牛金星。到此刻,皇上还没有亲自观看演礼,此是何故?
又过了一阵,她看见分明是双喜将军来到左顺门楼上,向刘宗敏和牛金星说了一句什么话,两位文武大臣登时起身,随双喜下楼而去。窦美仪的脸色一寒,不觉在心中惊叫:
“天哪,一定是出了大事!”
她无心再观看演礼,便默默对王瑞芬一点头,率领宫女们下了右顺门楼,回仁智殿去。路上,她心中暗想:皇极门演礼这样的大事,文臣们怎可如此思虑不周,竟让太监们在鼓乐声中簇拥着空辇上朝,多不吉利!
[1]金砖——故宫主要宫殿铺地的砖头,由特殊工艺制成,质地细腻、耐磨,呈灰黑色,俗称金砖。
[2]文昭阁——俗称文楼,在皇极殿与皇极门之间,与西边的武成阁(俗称武楼)东西遥对。
[3]方领——明代官服定制是圆领,大顺朝改为方领。
[4]秉圭——圭,长条形,美玉制成,古代帝王或诸侯行礼时秉在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