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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居正大传》赋得秋色老梧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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凉露燕山秋自偏,高梧十寻殊可怜,萧萧落叶当寒井,瑟瑟悲风起暮烟。疑有凤凰鸣碧干,不堪哀怨付清弦,皎月夜窗闲对汝,外人谁识子云玄!(13)

这一首诗里“凤凰碧干”是期望,“哀怨清弦”是失望:从期望到失望,正是最大的痛苦。“外人谁识子云玄”,一语道破。居正只是怨切地说,“你们不认识,不认识啊!”究竟年轻,他还不免有些躁急。顾璘对于居正十六岁中举的事,认为太早,倘使再迟五六年,也许他可以更沉着一点。

其实徐阶把居正留在幕后,一切的政治秘密,居正都有与闻的机会。嘉靖四十二年三月,吴维岳调任贵州巡抚,在明代贵州还是蛮荒,维岳一肚皮不高兴,居正给他说:

师翁绝才冠世,卓行范俗,当路且欲虚接席以待,贵阳开府,只暂借耳。比奉手教,乃有东山之怀,岂群材所望乎?(14)

这里很可看出居正说话的地位。关系更大的是景王夺嫡之事。徐阶掌握政权是嘉靖四十一年以后的事,景王虽然已经归藩,(15)但是因为裕王的名分,始终没有确定,所以还是不断地计划。居正说过:

原任少师大学士徐阶,当世宗时,承严氏乱政之后,能矫枉以正,澄浊为清,惩贪墨以安民生,定经制以核边费,扶植公论,奖引才贤,一时朝政修明,官常振肃,海宇称为治平,皆其力也。是时先帝潜居藩邸,世庙一日忽有疑于先帝,命检成祖之于仁宗故事,阶为之从容譬解,其疑乃释。此一事则惟臣居正一人知之,诸臣皆不得闻也。(16)

成祖曾经一度决心废太子,立汉王高煦,所谓“故事”者指此。宫廷的秘密,徐阶都和居正商论,他们间的关系可知。景王死于嘉靖四十四年,这是四十一至四十四年中间的事。

嘉靖四十二年,是一个多难的年代,福建、浙江的倭寇还是不断地进攻,幸亏刘显、俞大猷、戚继光几个名将,打了几次胜仗,把他们堵住了。北方的鞑靼,正月里在俺答领导下,进攻宣府,南掠隆庆。十月把都儿和俺答的儿子辛爱,破墙子岭入寇,北京戒严,直到十一月解严,中间他们曾经大掠顺义、三河。嘉靖年间,北京经过几度戒严,这是最后的一度。

世宗还是没有忘情文物制度的事。正德十六年,他从安陆州入都即位。嘉靖十年,升安陆州为承天府,命文学侍从之臣,为《承天大志》。徐阶当国的时候,再修《承天大志》,大学士徐阶、袁炜,都是《承天大志》总裁。四十二年,徐阶荐居正为副总裁。居正集中留下一篇《承天大志纪赞》(17),还是些不痛不痒的文章。(18)

嘉靖四十三年,《承天大志》完成,居正进官右春坊右谕德,(从五品)为裕邸日讲官。谕德是一个虚衔,居正的职务是裕王府讲官,为日后进官大学士,留下一个基础。一切看出徐阶为居正作一个从容不迫的布置。其后居正给徐阶两子书中,一再说:“仆受太翁老师厚恩,未有以报”(19),流露了他心中的感激。

裕邸进讲的事,居正自己曾经留下下列的记载:

臣追思皇上昔在藩邸,臣因进讲汉光武杀直臣韩歆事,反复开导,言人臣进言之难,叹息光武以明圣之主,不能容一韩歆,书之史册,甚为盛德之累。荷蒙皇上改容倾听。(20)

这是隆庆二年的奏疏,所称皇上,即是嘉靖年间的裕王。《文忠公行实》称“太师每进讲,必引经执义,广譬曲谕,词极剀切,以故皇考(21)往往目瞩太师,加礼焉”,指此。

嘉靖四十三年,御史林润再劾严世蕃,逮世蕃下狱。四十四年,林润上疏数世蕃父子罪,世宗发三法司审讯。世蕃只是得意地说,“任他燎原火,自有倒海水!”他的计划,认定自己的罪状,只要承认受贿的事,其余还不难洗刷,最好是要三法司上疏的时候,提到严嵩坑陷沈炼、杨继盛的事实。两人的被杀,固然是严嵩的策动,但是都取过圣旨。一经提到,世宗想到前事,必然发怒,这样一来,一切的判决都推翻了,世蕃不但会免罪,而且还有蒙恩的可能。计划好了,世蕃的党徒只是一味地数说,“啊,不好!要是三法司提起沈炼、杨继盛的前事,严世蕃没有活命了。”空气在北京城里激动,刑部尚书黄光升、左都御史张永明、大理寺卿张守直,果然中计,他们正要上疏,把严世蕃父子陷害沈炼等的罪状,痛快地数责一番。草稿起好了,三个人去拜访徐阶。

徐阶早知道了。“三位的疏稿,可以看得吗?”他说。

三位法司把疏稿递给徐阶。

徐阶只是说:“法家的断案,再好没有了,钦仰得很。”一边领着三人到内室里去。大家静静地坐下,左右支使出去了,门也掩上。

“诸位的意思,还是要严公子死呢?还是要他活?”徐阶问。

“这是死罪,”三位都说,“当然要他死。”

“那么,办这件案子,”他又问,“还是杀他,还是救他?”

“在奏疏里,提到沈炼、杨继盛,正是给他死罪的根据。”他们都说。

“话是不错的,”徐阶慢吞吞地说着,“可是另外有一层道理。杀沈炼,杀杨继盛,诚然是犯了天下的众怒。但是沈炼攻击严嵩以后,严嵩把沈炼的名字,放在白莲教徒的供词中,只算杀了一个白莲教徒。这是圣旨。杨继盛,因为疏中‘召问裕、景二王’一句,严嵩认为‘诈传亲王令旨’,圣上大怒,传旨定罪,成为日后被杀的张本。这是皇上的特旨。皇上是最英明的,不会认错。诸位的奏疏一上,皇上疑心三法司借此归罪皇上,必定勃然震怒,恐怕大家不免问罪,严公子也自在地回家了。诸位以为怎么样?”徐阶又问。

这一问,大家愕然了。最后决定还是由徐阶主稿,不提沈炼和杨继盛,只说世蕃“交通倭寇,潜谋叛逆”。一切都是非常机密,非常敏捷。终于由世宗降旨,把世蕃杀了。不久严嵩也抄了家,得银二百万两以外,在当时几乎和国家一年的总收入相等。

有人称赞徐阶铲除大奸,徐阶蹙了眉头,慨然地说:“严惟中(嵩)杀夏公谨(言),惟中的儿子,又由我杀了,必然有人不会见谅,我的心境,只有上天知道吧。”严嵩的政权完全没落了,整个的政局,都在徐阶手里。

嘉靖四十五年,居正由右春坊右谕德进翰林院侍读学士(22),掌翰林院事。在官阶上没有进展,但是在翰林院的地位提升了。《翰林院读书说》(23)大致是这一年的作品。

在四十四年和四十五年的中间,内阁又起了变化。本来是徐阶、袁炜二人的内阁。四十四年三月,袁炜病重罢归,四月,补严讷、李春芳二人;就在这年十一月,严讷又病了,内阁只剩徐阶和李春芳。春芳是一个好好先生,一切都很安定。但是到了四十五年的三月,徐阶又引进郭朴和高拱。郭朴从嘉靖四十年起,已经是吏部尚书,在资历上,久已应当入阁;高拱在当时是数一数二的人才,而且曾经做过裕王府讲官,大学士本来是他的本分,徐阶及早引进,认为这是一种政治手腕。他看定高拱对他必定感激,至少也是政治上的友人。但是徐阶却看错了。

这一年,世宗更加衰老了,因为多病,斋醮得更积极,一切的目标只是长生。“啊,长生,长生!只有生命是值得追求的,朝章国政,自然有人担负着!”世宗这样想。二月里户部主事海瑞委实看不过,决定上书直谏。直谏!一切直谏的榜样都在那里,世宗的朝廷里,正充满了血腥。海瑞买好棺材,准备后事,一边吩咐妻子,“这条性命,就献给皇上吧!”他慨然地说。他回头一看,书僮和长随都跑掉了,大祸临头,他们平时伺候主子,现在用不到逗留,什么人愿意陪主子坐监呢!海瑞点点头,他很明白。终于他上疏了,他还记得最激昂的几句:

陛下诚知斋醮无益,一旦翻然悔悟,日御正朝,与宰相侍从言官讲求天下利害,洗数十年之积误,置身于尧舜禹汤文武之间,使诸臣亦得洗数十年阿君之耻,置其身于皋夔伊傅之列,天下何忧不治,万事何忧不理!此在陛下一振作间而已。释此不为,而切切于轻举度世,敝精劳神以求之于系风捕影,茫然不可知之域,臣见劳苦终身而终于无所成也。

这不仅是一个刺激,简直是一个霹雳!世宗把海瑞的奏疏扔在地下,大声地说:“把他捉住,不要让他走了。”内监黄锦接着道:“奏明皇上,这人不会走的。”他把海瑞上疏以前的行为,一切奏明。世宗待他把奏疏捡起,读了一遍又是一遍,长叹了一声:“我虽不是纣王,此人可方比干了。”

世宗的衰迈,显然地增加了。有时他想传位裕王,让自己安心养病。他和徐阶商量。他说:“海瑞说得也不错,但是我病久了,事情怎样办得?”徐阶是明白的,他不敢劝皇帝退位,只是请皇上顾念祖宗基业,天下苍生。当然世宗不再谈传位了,他只是一意修玄。事情不是很明白吗?前年五月的夜里,正当世宗坐在天井里的时候,御座上“降”下一个仙桃。内监们都看得清清楚楚,从空中降下的。你不相信?五天以后,又“降”下一个。这不是上天的赏赐是什么?五月的天气,北京会有仙桃么?以后的以后,白兔生子了,白鹿又生子了,这是瑞兔瑞鹿。翰林院进过奏章,还不相信么?上帝的恩赉多着呢!只要耐心等着。

皇上正在修玄,道士们的工作,越发积极。王金、陶仿、陶世恩、刘文彬、高守中纷纷地进仙丹,进丸药。他们是道士,也有的是医士。不管他,自古不是说巫医吗?一概升官。太医院使、太医院御医、太常寺卿、太常寺博士:一切斋戒祷祀,望闻问切的官儿都给他们。然而皇上的病只是一天一天的沉重。除了从这些道士和太医的嘴里,看不出一点痊愈的现象。

皇上在西苑病重的时候,大学士们都在各人的办公室里徘徊。徐阶的直庐里,常看到居正的踪迹。他们是在那里计划。一天,长随报告,“高阁老从直庐搬出去了。”徐阶只是微笑。他晓得高拱自到西苑直庐以后,把家眷接到西安门外,得空的时候,便偷偷地回去。“大致这几天宫内的消息不好,不晓得他想什么心事,也许以为有些长短,要准备搬家吧。”徐阶一边想着,一边摇头,“也难怪,肃卿(拱)是五十以外的人了,儿子没有一个,谁能怨他偷空回去呢?”

这一年的冬间,世宗的病势越发沉重了。十二月,世宗禁不住徐阶的忠谏,终于搬回大内乾清宫。徐阶想起武宗死于豹房的故事,知道皇帝死在宫外,究竟是一件不光彩的事,所以一力奉劝世宗回宫。当然,在昏沉的中间,世宗不会知道这事的究竟。就在这一天,在位四十五年的世宗皇帝经过无数的斋醮,服过无数的仙丹,同样地也蒙过无数的上帝“恩赉”,终于在寒风凌厉的中间,舍弃了六十年的岁月而逝世了。

皇帝逝世以后,第一件事是发表遗诏。在明朝,遗诏常是大臣们的手笔。遗诏草成的时候,皇帝早已一瞑不视,所以实际和皇帝没有什么交代。但是在一个混乱的局面以后,久负重望的大臣,常常能趁皇帝逝世的当中,把前朝的一切弊政,用遗诏的名义,来一个总清算,因此在政治上,遗诏往往发生重大的影响。武宗逝世以后,杨廷和草遗诏:罢威武团练诸军,散遣入卫边军,守京城九门及南北要害,罢遣番僧,释南京逮系罪囚,放遣四方进献女子。这是一个最好的例证。

现在是徐阶的机会了。他和居正计划一切。在遗诏中间,他们决心要扫清嘉靖一朝的弊政。斋醮是一件,土木是一件,求珠宝、营织作也是一件,一切都用遗诏的名义停止了。嘉靖初年,追尊兴献王,朝中发生争执,这是所谓“大礼”。嘉靖五年,李福达因倡弥勒佛教,“诱惑愚民”,被逮入京。刑部尚书颜颐寿主张杀李福达,但是武定侯郭勋为福达代辩,引起政治中的大波,这是所谓“大狱”。大礼、大狱两案,连累了许多的大臣,死的已死,遣戍的遣戍,仅仅罢官遣归的还算是大幸。徐阶用遗诏的名义,把大礼、大狱两案言事得罪诸臣一概复官。这都是世宗遗诏的德政。

一切的好感,集中到徐阶身上,然而徐阶忘去了同僚的高拱和郭朴。他们痛切地感到徐阶的疏忽,他们的愤怒,慢慢地凝结成怨恨和仇视,终于在穆宗一朝,种下内阁纷争的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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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书牍十五《答耿楚侗》。

(2) 文集十《祭封一品严太夫人文》。

(3) 文集六《翰林院读书记》。

(4) 书牍十五《答周鹤川乡丈论禅》。

(5) 书牍十五《寄高孝廉元谷》。

(6) 书牍十五《答胡剑西太史》。

(7) 书牍十五《答罗近溪宛陵尹》。

(8) 书牍十五《启聂司马双江》。

(9) 书牍十二《答周宗侯西亭言春秋辩疑》。

(10) 用《明史卷二一〇吴时来传》节录本。

(11) 诗四《壬戌七月望夕初幼嘉陈子嘉二年兄过访次韵》。

(12) 诗四《中秋前二夜与诸君共集双河寺》。

(13) 诗四。

(14) 书牍十五《答贵阳开府霁岩吴老师》。

(15) 嘉靖四十年。

(16) 奏疏十一《请乞优礼耆硕以光圣治疏》。

(17) 文集一。

(18) 敬修《文忠公行实》言嘉靖四十一年居正领副总裁,甫八阅月,手自脱稿,为十二纪以献。今案《承天大志》成于嘉靖四十三年,居正以书成进官谕德,前八阅月为四十二年,不应言四十一年。“十二纪”之说,亦与本集不合。

(19) 书牍十四《答奉常徐仰斋》又同卷《答符卿徐继斋》。

(20) 奏疏一《请宥言官以彰圣德疏》。

(21) 指裕王。

(22) 从五品。

(23) 文集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