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山川贤一
宫崎骏的主战场早已从科幻转向了奇幻。这也许是因为他觉得,他没有在科幻领域留下遗憾,也该功成身退,开创新天地了。下面就让我们来仔细分析一下宫崎骏作品中出现过的魔法吧。
与“名字”有关的魔法
在《千与千寻》中,汤婆婆夺走了女主角千寻的名字,将她改名为“千”。千寻必须想起自己的全名,否则就无法回到原来的世界。
众所周知,宫崎骏酷爱娥苏拉・K.勒瑰恩(Ursula Kroeber Le Guin)[1]的《地海战记》系列小说。而《千与千寻》的创意,恐怕就来自这套小说。《地海战记》的舞台是一个叫“地海”的地方。在那个世界,万物皆有“通称”与“真名”。若能知道某人或某物的真名,就能随意控制对方。反之,若是让他人知道了自己的真名,就有可能被人操纵。
其实早在《千与千寻》之前,宫崎骏就在某部作品中为名字赋予了特殊的力量——虽然从严格意义上讲,那还算不上魔法。
这部作品,就是漫画版的《风之谷》。
巨神兵被娜乌西卡命名为“奥玛”之后,智力突飞猛进——在此之前,它的认知水平仅与幼儿相当。娜乌西卡一发怒,它便吓得抱头下蹲,喃喃道:“妈妈好可怕……妈妈生气了……”谁知改名之后,它竟语出惊人:“奥玛乃脚踏后轮的调停者,乃与生俱来的战士。”
千寻则是因为丢了名字变“笨”了,忘记了回家的路。因此她的情况与巨神兵正相反。宫崎骏不仅旧瓶装新酒,还特意在《千与千寻》这个标题里强调“主角改了名字”。看来他是相当中意这个设定啊。
庵野秀明在《风之谷》DVD版的副音轨[2]中评论道,“一改名就变聪明的巨神兵”是个非常有趣的设定。真不愧是宫崎骏的得意门生,知师者莫若徒也。
变身魔法
《红猪》的主人公名叫“波鲁克・罗梭”。他因为向自己施展魔法,使自己变成一头猪。这部电影的世界观参考了具体的史实,按理说应该比《魔女宅急便》更写实一些才是。然而在这部作品中,一只猪竟堂而皇之地生活在人类社会中,周围人也没有产生任何疑问。仔细想来,这可是怪事一桩。但在观赏电影的时候,观众并不会觉得剧情特别荒诞无稽。
宫崎骏有一种特殊的才能:他能在描绘“异常”的同时,让观众顺理成章地接受这种“异常”。我将这种神奇的现象称为“宫崎魔法”。《红猪》的世界观,正是建立在宫崎魔法的基础上。
《红猪》的原作颇有些喜剧色彩,因此作者并没有解释“主人公为什么是一头猪”。问题是,宫崎骏要将它改编成拥有真实世界观的电影,主人公的来头自然也要交代清楚,所以他在电影中增加了这样一项设定:主人公因为魔法变成了猪。主人公不时变回人样的桥段让观众印象深刻,殊不知这在很大程度上是偶然的产物。
“变形”模式在后来的爱情片《哈尔的移动城堡》与《悬崖上的金鱼公主》中发扬光大,两部作品的女主角从头到尾都处于变形状态。对宫崎骏而言,这也算是一桩幸事。
《哈尔的移动城堡》中的女主角苏菲因魔女施法变成了老婆婆。在原作小说中,这个设定并不会引发太大的问题,可将它原封不动地搬上银幕就是莫大的冒险了。
而且原作中的女主角只是变成了老婆婆,可电影中的女主角的外貌、年龄还会不断发生变化,从侧面反映她的心理活动。这种描写方法简直是出神入化。
哈尔一说:“苏菲很漂亮啊!”苏菲就立刻变回老太婆的模样。这一幕多让人揪心啊!当苏菲在莎莉曼面前袒护哈尔时,她的长相倒是越来越年轻了。观众们看得又是感动,又是忧心。感动,是因为苏菲对哈尔的感情;忧心,则是唯恐苏菲在散发着危险气息的莎莉曼面前暴露真身。真情加悬念,观众岂有不紧张之理。
用“外貌的变化”调味的爱情故事有没有始祖呢?我想来想去,愣是没想到类似的故事……
说两句题外话吧。《哈尔的移动城堡》中的莎莉曼是宫崎动画中魄力屈指可数的反角(在此前的作品中,气场最为接近的大概就是漫画版《风之谷》里的花园主人了),但她其实是动画的原创人物。
原作的大反派是“荒地魔女”。原作中虽然提到了一位名叫莎莉曼的魔法师,但她在故事开始前败在了荒地魔女手中。而且,原作中的莎莉曼是个男人。所以,电影版《哈尔的移动城堡》中那个可怕的莎莉曼是由宫崎骏一手塑造的人物。
都说宫崎骏并不擅长刻画胆小内向的角色,但苏菲是个例外。在电影的设定中,只要她还保持着老婆婆的外貌,她就能做回自己(虽然片中没有具体的说明,但看过这一电影的观众都能察觉到)。所以,苏菲只在电影开头稍微表现出了一点点的内向,观众却能看出她内向的一面。
苏菲虽然变成了老婆婆,但她好歹还是“人”。波妞就不一样了,她可是半人半鱼啊!她的鱼脸明显偏离了“人样”,而且这张鱼脸会给观众留下深刻的印象。这也许是宫崎骏在享受挑战高难度课题的过程吧。
苏菲和波妞的外貌明明在变化,观众却能将她们视作一个完整的人,这一舞台效果的成功秘诀究竟是什么呢?
“真实”的等级
让我们先把魔法放在一边,来分一下析宫崎骏接受采访时的发言。
电影都是有套路的,对不对?严肃题材的电影会让观众知道“这是一部很严肃的电影”。(笑)而前卫风格的电影也会告诉观众“我们很前卫哦”。这样的提示一定会出现在电影的某个部分。有些导演明明给自己定了一条“谎言标准线”,拍出来的片子却不按照这条线来,那就糟透了!(《风之归所:从娜乌西卡到千寻的轨迹》)
宫崎骏的言外之意是,一部作品应该贯彻固定不变的谎言等级,也就是真实等级。带着这个思路去看他的奇幻电影,就能发现一个非常有趣的现象。
从《龙猫》到《悬崖上的金鱼公主》,每一部作品的真实等级都不一样。
最真实的莫过于《龙猫》了。虽然片中会有异世界登场,但它的世界观还是非常现实的,比如“只有孩子才能看到龙猫”的设定。可见,他在创作这部作品时非常小心,以免破坏作品的真实性。
再看《红猪》。如前所述,它的世界观建立在史实上,按理说应该很真实才对,可没人察觉到“生活在人群中的猪”就有些与现实脱节的意思了。
观众看不出《魔女宅急便》的舞台是哪个国家,所以它的真实性要比《红猪》更低一些。(其实《红猪》也存在不知道故事发生在哪个国家的问题,但原作的故事发生在南斯拉夫,而电影上映前恰逢南斯拉夫内战,所以制作人员才对地点进行了模糊处理,这一点与《魔女宅急便》有着本质上的区别。)
纯正的异世界奇幻作品唯有《哈尔的移动城堡》。虽然原作中提到了“奇幻世界与现实相连”,但电影中并没有给出这一设定。
至于《幽灵公主》《千与千寻》和《悬崖上的金鱼公主》,它们的真实等级各不相同,方向性也是各有千秋,不知该如何比较才好,还是挨个儿分析为妥。
《千与千寻》是一个主人公误入异世界后回归现实的故事。千寻进入异世界之前的真实等级与《龙猫》一样高,可是如果只看异世界的话,那么它明显要比《哈尔的移动城堡》更不真实,毕竟除了主人公,那里可是一个人类都没有啊!
《幽灵公主》虽然以过去的日本为舞台,但它有意剔除了古装剧式的设定,给人们留下的印象更接近于异世界英雄主义奇幻作品。
最后再看《悬崖上的金鱼公主》。怎么说呢……故事虽然发生在“现代日本”,却与普通意义上的真实毫不沾边。
这部作品有奇奇怪怪的世界观,男主角宗介对事物的反应也很奇怪,让观众看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比如,他一看到波妞便喊:“金鱼!”可是波妞长得和金鱼完全不像。在这种状态下,观众们自然会为自己与原作中世界的距离而迷茫。
宫崎骏虽然亲口说过“电影都是有套路的”,但在制作《悬崖上的金鱼公主》时,他故意模糊了“套路”,让观众无法一眼看透。
如前所述,宫崎骏有一种神奇的魔法,他能在描绘“异常”的同时,让观众顺理成章地接受这种“异常”。
然而,《悬崖上的金鱼公主》的设定总给人一种没摆平的印象。莫非是他厌倦了自己惯用的手法?
综上所述,宫崎骏的7部奇幻电影各有各的真实等级。他的描写手法就是如此丰富多彩,让人不得不啧啧称奇。
诅咒
自《幽灵公主》起,宫崎骏便开始刻画有软弱一面的人物了,这是此前的他极少涉猎的领域。小桑曾在情急之下用刀捅阿席达卡的胸口。在此前的宫崎动画中,绝没有她这样的主人公。但阿席达卡极为冷静地包容了小桑。在我看来,他的气度未免也太大了些。
《幽灵公主》的细节描写颇有深度。同样的一幕场景,有人看了会特别有感觉,有人则是一点感觉也没有。这也是个颇为棘手的问题。
比如,阿席达卡是个背负着诅咒的可怜人,但他在整部电影中表现得极为凛然大度,搞得我很难将自己的感情代入他。因为我会不由自主地想:他的思想觉悟这么高,难道还不能坦然面对诅咒带来的死亡吗?
好在宫崎骏在《哈尔的移动城堡》中再度挑战了《幽灵公主》留下的难题,也获得了显著的成功。
阿席达卡与哈尔都背负着“用生命换取力量”的诅咒。但哈尔的设定是“心理素质差,魔力强”,极不平衡,比阿席达卡更加有血有肉。
由此可见,作家宫崎骏仍在不断进步。
[1] 娥苏拉・K.勒瑰恩(Ursula Kroeber Le Guin,1929—),美国科幻、奇幻、女性主义与青少年儿童文学作家。
[2] 副音轨是DVD的另一条音轨,可以代替原动画声音且与画面同步,多为声优点评,或是对作品设定的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