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蘭住处,苏穆挥退了守门的侍卫,背手进入,站在门口望向房内身着红妆,正对镜梳妆的叶蘭,眼中满是不舍之意。叶蘭闻声却并不回头,也从镜中回望着苏穆,二人脉脉含情,难解难分。
苏穆走到叶蘭身后,接过了侍女手中的梳子,道:“我来。”侍女领命退下,只剩叶蘭苏穆二人。
二人在镜中看着彼此,目光交织,俱是柔情蜜意,苏穆温柔地替她梳理长发,低声道:“也不知什么时候,还能这样为你束发画眉?”
叶蘭苦笑,意态凄楚:“君问归期,未有期。”
明显感觉到他的手颤了一颤,她暂未言语,他亦不再话,时光寂寂流转的空间,只有梳齿滑过长发的声音回响。
苏穆搁下梳子,俯身望向镜里的叶蘭,郑重道:“从此往后,我荆南苏穆的心里,只住你一人,无论你身在何地,我之心,是你望归的孤鸟,虽不能日夜陪伴,却一心守护你,生死不改。”
叶蘭含泪回首:“我什么都不求,只求苏穆君能记得蘭儿,记得我们骑射打猎、把酒言欢的日子。也请苏穆君为了好,好好珍重,从此往后,蘭儿就是苏穆君的妹妹了……”话到这里,声已哽咽难以为继,叶蘭抬手擦去涌至腮边的眼泪,转身握住苏穆的手,强笑道,“虽不能永结同心,却也机缘巧合袭了苏穆君的姓氏,蘭儿已心怀感激。蘭儿的身世事关荆南存亡,现在的状况也不便回大杂院探望母亲,叶蘭的前半生,便舍了。只求苏穆君代我照顾我的母亲华农氏。”
苏穆目中隐有泪光,开口道:“蘭儿放心,我必替蘭儿尽孝。虽要与蘭儿一道远赴逍遥堂,也必定会寻可靠之人,照顾老人家的起居。”
叶蘭一惊,转身看来,双眉微蹙:“远赴逍遥堂?苏穆君这是何意?”
苏穆神色坚定,似已下定了决心:“我会以外戚之名,陪你同赴逍遥堂。一则,皇甫世家如今主少而臣壮,经历此劫,懿沧群必定不会善罢甘休,我恐他对蘭儿你不利,我定要保你周全;二则,梦姑姑当年之事,我必雪耻,令皇甫下诏令,撤销我鸾倾城的禁武令与奴选令,还我荆南百姓一片清明。”
叶蘭忧心忡忡地问:“苏穆君待要如何?”
苏穆抬首望向日光射进来的方向,目中闪过一道奇异的光芒:“皇甫巍鸣,就是我们的筹码。”
“巍鸣君?”叶蘭立刻为他解释,“当年,梦郡主罹难,巍鸣不过是个童,并无参与。”
苏穆没料到叶蘭会主动替巍鸣话,心下微恼,颇不是滋味,恨声道:“就算不是他所为,也是他皇甫世家昏聩,当年,梦姑姑葬身悠然河,已然受到惩罚,逍遥堂却令我荆南百姓遭受奴选令与禁武令之苦长达十五年,百姓何辜?”
叶蘭摇头,并不赞同:“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苏穆君最该明白这个道理。况且那逍遥堂盘根错节,又是各世家觊觎之地,苏穆君何苦涉险?这几日,蘭儿与苏穆君如履薄冰,险些生离死别,蘭儿真的怕,怕苏穆君……”
苏穆知她是为自己担忧,神色渐缓,心头随之泛起一阵酸意:“蘭儿怕的,何尝不是我替蘭儿担惊受怕的。难道蘭儿觉得,我真的能任你独自涉险,置身事外么?”
叶蘭喃喃低语:“蘭儿不值得苏穆君为蘭儿这样做。”
苏穆轻声斥她,语气却格外的轻柔:“胡!你值得,就算让我放下世仇家恨,也不及蘭儿的安慰分毫。只是,要以兄妹之名与蘭儿远观遥望,这才是最令我难受的事。”
叶蘭苦劝他不得,知他这人一旦定了主意,便少有更改的时候,暗叹了一声,应他道:“倘若苏穆君心意已定,蘭儿必定像过去在含露憩的日子一样,替苏穆君效力,肝脑涂地,在所不惜。”
苏穆摇头:“我不要你肝脑涂地,我只要你安然无恙。”
二人相对无言,泪眼婆娑,周围危险重重,他们努力确保着对方的安危,却不知对方唯一心系的,也是彼此。就在两两相望之际,含露从外走入,从容一拜,向着苏穆道:“含露有一计,能助您匡正朝堂。”
苏穆叶蘭讶然看她。
她微微一笑,向他们伸出此前一直负于身后的右手,展开来,手心赫然躺着一枚皇甫信符。
含露意味深长道:“或许,我们可以靠着这一道信符,做些什么。”
是夜,巍鸣的房门被人从外敲响,巍鸣上前开门,见门口站着的苏穆和含露娘子,略有些惊讶:“深夜造访,有什么事么?”
只要一想到面前这人将夺走他的叶蘭,苏穆就觉忍住自己的怒火变得殊为困难,不想再多看他一眼,苏穆生硬地移开自己的目光,不语,含露见状连忙上前道:“叨扰巍鸣君,不知可否一叙?”
巍鸣转念一想,若是日后娶了叶蘭,他跟苏穆就是亲家,便呈出笑脸,热络地伸手拍了拍苏穆肩膀,热情道:“苏穆君,不,苏穆兄见外了,现在我们都是一家人,快快请进。”罢主动迎他们进来,请苏穆坐下,一边为他倒茶一边笑道:“蘭儿叫你穆哥哥,那我也叫你穆哥哥吧。”
苏穆淡然道:“称呼而已,请君随意。”
巍鸣心性单纯,当即爽快地叫了他一声穆哥哥,又问:“穆哥哥找我是有什么事么?”
含露侍奉在侧,取出信符,适时开口:“含露斗胆,捡到了巍鸣君的信符。”
巍鸣一摸腰侧,恍然道:“什么时候掉的啊,君我都未曾留意?”
含露和苏穆相视一眼,发现他似乎并不在意此物。含露试探着问:“君可知,这是何物?”
巍鸣不解道:“这是我出行前妹离樱所赠,是能祈福保平安,我以为是女孩子家的玩意儿,怎么,这东西很重要么?”
苏穆这才开口:“这是皇甫世家掌权人的信符,见信符,如亲见堂主,可号令附属世家三军士卒,如同虎符军令。”
一席话听得巍鸣心惊肉跳,拿起桌上的信符细看。
含露从旁补充:“百年来,历代皇甫世家掌权人励精图治,兼济下,一直被各大家族奉为逍遥堂的主人。各家族皆受皇甫世家恩惠,曾盟誓效忠百年,便以此信符约定,可调用兵卒,为皇甫效力。”
巍鸣瞠目结舌,到最后只知呆呆地看着苏穆。
苏穆摇头,心想这样的人,如何能在权利的角斗中胜出,又如何能护得了叶蘭一时幸福:“如今,我蘭……我妹妹要嫁入逍遥堂,我必要保她平安。可是,以你如今的境况,这一次虽大难不死,可回到了逍遥堂,没有我等的护卫,你自身性命都堪忧,怎可能护得了蘭儿?”
巍鸣声音微弱,声争辩:“我……我是皇甫世家的嫡子嫡孙,日后,登基大位,难道连自己心爱之人还庇护不得?”
苏穆苦笑连连:“你又何必自欺欺人?皇甫今非昔比,谁独掌朝堂,明眼人一看便知,遥想当年,你祖上驰骋沙场,一派英雄气概,如今的子孙,竟落得如此,沦落成奸邪的傀儡,连自保都成难事,遑论保护他人。”
巍鸣面有愧色,含露使了个眼色给巍鸣,示意他别再多:“苏穆君……”
巍鸣并不因他的话而着恼,沉吟了片刻,忽的抬头直视苏穆:“我知道自己势单力薄,百无一用,但是为了蘭儿,为了皇甫亲故,也为了我的姐妹,我愿意一试,我也愿意学着如何做一名君主,只要给我足够多的时间,苏穆君又何苦冷嘲热讽?”
“时间?”苏穆侵身上前,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将他提到自己眼皮底下,恨声道,“时间,现如今我和蘭儿最给不起的,就是时间,我等将身家性命都押在你身上,你却如此儿戏?”
巍鸣见他如此无礼,也颇为恼怒,豁然起身争锋相对道:“君我也未曾笑!”他深吸一口气,冷静了下情绪才继续下去,“你以为我很容易么?寄人篱下,对着窃我疆土辱我祖上之人卑躬屈膝,言听计从,就好受吗?我为鱼肉,他为刀俎,你以为我愿意做一个傀儡么?可我只有忍气吞声,才能保住一条性命。若有选择,我宁愿躬耕在野,当个布衣农夫,与所爱之人相守,也不要做这个逍遥堂的堂主,血亲相残,如临深渊。”
话到此处巍鸣双眼微红,目中见泪,想来也是悲愤到了极点。苏穆感同身受,颓然松开手,低声叹道:“人生何来选择的余地,你我生在这样的家庭,只知落子无悔,尽人事,听命,做我们该做之事。”
巍鸣低头坐着,一时不语。
“如今,你与蘭儿联姻,已然同舟共济,为了保住妹,我愿辅佐你匡正社稷,重掌权柄,到那时,你要应苏穆一件事。”
巍鸣闻声抬头,下意识地问:“什么事?”
苏穆正色道:“收回我鸾倾城的禁武令与奴选令,免三年赋税,令我百姓休养生息,百废俱兴。”
关于奴选令和禁武令,巍鸣也从叶蘭那里听过一些,也觉过分残忍,本就该废除,当下便点头道:“好,我答应你。”
苏穆释然松了口气。
含露见二人达成共识,也展了笑颜,补充道:“那么就烦请巍鸣君将此信符与一道您的亲笔诏书交予苏穆君。”
巍鸣知道信符的利害之处,对含露所提的要求略显犹豫。
苏穆猜到他心里所想,便道:“放心,我会将这两样东西交予各大世家手中,为你筹谋兵役之事。”
“我并非不信你,只是,逍遥堂的兵权都握在我舅父手上,只怕各大世家难以号令,若是让舅父知道,只怕鸾倾城都难以自保。”巍鸣抬头看他,忧心忡忡道。
苏穆丝毫不见动摇,抬头正视他,态度异常坚定:“就因为一件事难,就不去做了么?懿沧群险些要在鸾倾城置你我于死地,你认为,我们还有退路么?”
巍鸣怔怔地看着苏穆,但觉他目中光亮迫人,熊熊燃着一股必胜的信念,看他良久,渐渐想明,才出声唤人:“拿笔墨来。”
含露欣喜而笑,取来文房四宝,亲自为他研磨,将饱蘸了墨汁的笔递到他手上。巍鸣落笔之前反倒犹犹豫豫,才写了几字便又涂掉,如此三番,蹭得脸上手上都是墨汁。
苏穆奇道:“怎么?你不会写诏令?”
巍鸣羞愧道:“自父母死后,舅父就不允许我学习治国之道,只让我看些诗词,因而这诏书……”
苏穆和含露看了彼此一眼,目中有难以置信。苏穆一叹,更觉前途渺茫,可事到如今又有何退路可言,只得道:“我念,你写。”
苏穆口念,巍鸣录毕,等墨迹干后含露捧了巍鸣的诏书告辞离去。离开巍鸣居处,二人走至一处无人偏僻角落,含露仍有些许不解,问苏穆:“君上真要随叶姑娘亲自前往逍遥堂么?若是懿沧群将君上扣下,那该如何是好?”
苏穆摇头:“扣下我又有何用?他们如愿娶了桃花印女子,我鸾倾城便不再成为他们的威胁,他们也不必日夜恐惧梦姑姑的事情再度上演。”
含露点头:“这样看来,苏穆君忍辱负重,是想先利用皇甫巍鸣绊倒懿沧群,替梦郡主雪耻,再为我荆南世家谋划,夺了那逍遥堂的权柄……”
苏穆暂未话,瞥向含露,被他以这种目光扫过,含露顿觉整个人如水晶人般,被他看了个通透,不禁赧然垂首,低声问:“妾错什么了么?”
苏穆朝她安抚似的略一笑,换了个话题问她道:“有依依的消息了么?”
含露抱愧般摇头:“我已让人搜遍城中内外,并无郡主的踪迹……苏穆君,您放心,我会命人加紧搜寻,务必在叶姑娘出嫁前找到郡主。”
“不必了,”苏穆阻止她,“让辰星也不必再去找了,若依依平安在外,或许能避过一劫,若是依依已出事……也不必我们再大费周章这样找她,命该如此罢了。”
含露心一紧,不知苏穆为何突然出此丧气之语,下意识地仰头看向苏穆,而他的目光越过亭台楼榭,飞檐抱柱,投向层峦叠嶂之处,双目迷濛,蕴着些许水汽,像是远山的云影倒影入他眼底。
他喃喃地:“要下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