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下雨了么?”
庭院之内,四时花木竞相开放,香气袭人,荆南依百无聊赖地坐在院中高树的枝桠上,仰头望着空,赤着的双足在半空不安分地晃动,醒来时还是个万里无云的艳阳,不过一眨眼,阴云已遮蔽了半边晴空,地之间顿时灰蒙蒙一片,欲雨的趋势。
荆南依这样想着,顿生百般无趣,这所谓的花花世界滚滚红尘,竟还不如鸾倾城有趣。
自那日从飞尘的笼中逃出,又辞别了鸾倾殿,荆南依一路颠沛流离,朝不保夕,但事实也证明,绝美的容貌也会为她招来好运,她虽口不能言,却凭着优美的舞姿和倾城容貌,很快便引来无数的裙下之臣趋之若鹜,多的是达官贵族,一掷千金,为睹她一舞,只可惜不能话,令多少人引为憾事。
一名舞女匆匆走近,在树下唤她:“姐姐,姐姐,有喜事。”
荆南依懒洋洋地低头,看向话那人。舞女欢喜道:“我听人,无常坞有个在世华佗,能治百病,不定能治好姐姐的喉疾。”
无常坞,她微一瞬目,想起从前穆哥哥似乎跟她起过,那无常坞是世外之地,专好收留众叛亲离的苦命人,他们蔑视权贵,不屑名利,不愿跪拜在高堂之上,只愿潇洒于江湖之远,奇人异士,各有神通。
荆南依摸了摸嘴唇,不禁面露笑意,起身踏着缎带,翩然落到地上,跑至院中盛满金银珠宝的水缸前,心想:若是能治好我的病,无论多少钱我都愿意给。
舞女追过来,担忧地开口:“只是那老头古怪非常,不肯收钱前来,是,只要见姐姐一面。”她犹犹豫豫地看向荆南依,知面前这名女子虽有倾城之姿,但性格极为古怪偏僻,一时之间也不敢为她拿主意。
荆南依秋波一转,娇俏一笑。
次日荆南依便依约前来,由人引着进入无常坞的庭院,这一路但见楼阁精巧,曲径通幽,处处可见造物者的巧思,且三步便设有一机关,若非主人,只怕误闯者随意走一步就会血溅当场。荆南依见惯了鸾倾殿的雅致清贵,面上虽不动声色,心里却暗暗惊讶:“竹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没想到,这荒山野岭的,竟然藏着个如此雅致的地方。”
殊不知她在看景,景中的人也一样在看她,只见她气质绝尘,容颜清丽,走来这一路,花似乎都已不再成为花,她成了这满庭芳华中最娇艳不败的一株牡丹。
无常五子之一的苦海正在院中搬挪药材,漫地名贵的人参、鹿茸如同柴火一般随意乱放,随行的舞女指着苦海,欢喜道:“姐姐,你看,名医就是他了。”
荆南依好奇地望向他,童颜鹤发,当真是世外高人的模样。
舞女出声唤道:“老先生,麻烦您给我们姐姐看看喉疾吧。”
苦海看也不看这二人,这世间多少人趋之若鹜的美色近在眼前,他却丝毫不起杂念,只是专注着手上正在做的事情,并不理会,自言自语道:“老头子还要给我家主人烹茶呢。”
荆南依定睛一看,见他将人参鹿茸等一起丢入火中,上方架着的一只陶瓮正隐隐沸腾,冒出热气来。
她心里一笑:“用人参当柴火烹茶,使人参的香气透过陶器清浅入水,果真奇了。是个纵逸识趣的主子。”
苦海用扇子煽动火焰,烟雾飘到她面前,呛得荆南依直咳。舞女忙关切地询问:“姐姐,你还好吧。”
荆南依摆了摆手,道:“无妨。”
此话一处,舞女和她皆是一惊,舞女高兴地:“姐姐,您的喉疾……”
荆南依欣喜若狂道:“我能话了。”
苦海闻之一笑:“恭喜姑娘了。”
这时,庭院中飘过一曲悠扬琴声,如怨如慕,如泣如诉,荆南依凝神细听,略有一惊,喃喃道:“鸣凤古琴?”
舞女真地问:“姐姐,鸣凤古琴是什么啊?”
荆南依简单道:“传中,俞伯牙钟子期的古琴,据,能抚出籁之音。”
见她竟能辨出鸣凤古琴,苦海不由正眼看向荆南依,面有钦佩之意:“姑娘好耳力,我家主人虽不问世事,却喜好收集古玩。”
荆南依听着那琴声,辨别着弹琴人此刻的心境,俏皮一笑:“人参鹿茸为柴,抚的又是伯牙子期之琴,我真好奇你们这无常坞的主人,究竟是何种风仪,过的又是什么日子。”
苦海欠身道:“我们主人是无常坞主,富甲一方,逍遥自给,不以世家地位论成败,喜好结交江湖人士。老头子听闻姑娘善舞,舞姿举世罕见,如果可以,请姑娘在坞中盘桓几日,为我主人献舞一支,可好?”
“有何不可,你治好了我的喉疾,我还未谢过你,”转头向着身边的舞女,吩咐她道,“回去,把我的细软行头都搬过来,我要在此叨扰几日。”
舞女领命称是。
当夜,苦海便领着身着羽霓裳的荆南依进入无常坞中,所行这一路却无烛火照明,只有头顶明月高悬,充当着这唯一的光源,荆南依且行且笑:“这黑灯瞎火的,我起舞的时候,你们主人看的见么?”
苦海笑着解释:“这您不必担忧,在主人的无常坞中,以夜明珠装点,夜晚,夜明珠会发出悠然微光,就如同住在月宫之中。”
“月中起舞,那我岂不成了月神嫦娥了。”
苦海撩开了最后一层帷幕,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恭维道:“姑娘的容貌,胜于月神千百倍。”
被人赞美是她人生最不少见的一件事,她无不得意地步入其中,待目光适应了黑暗之后再凝眸看去,只见长廊尽头垂着一道轻薄的纱笼,夜明珠或悬挂在空,或镶嵌在地,其上均罩着轻纱,随她经过,那轻纱被她衣裙所带的风撩起,夜明珠一颗颗亮起。
这一幕让她觉得惊喜,她越走越快,到最后竟一路嬉笑着赤足跑起来,如兽般狡黠活泼,身前身后洒落一串泠泠笑音,不循规矩,无关礼法,一切皆出自于心。
无常坞主人傅昊郗坐于纱笼背后,眼见那女子歌舞嬉戏,宛如孩童一般无邪,若她是孩子,她分明却有成熟女子的仪态,风华绝代,若她是女子,可她的举止却烂漫真,超脱常理。傅昊郗从未见过两种性融合得如此完美的少女,不由坐正身体,凝神注目,嘴角依稀浮起一缕笑意。
手上握着的明珠不心滑落在地,滴溜溜地滚到她足尖。循着明珠来时的方向,她也注意到了坐在纱笼背后的傅昊郗,并不多么畏惧,那数粒价值连城的明珠被她漫不经心地踢开,懒洋洋地问:“你就是无常坞主吧。”
无礼的动作,不知为何由她做来却格外可爱。
他从内走出,轻袍缓带,儒雅非常,双目一瞬不瞬地望着荆南依,颔首笑道:“正是在下。”
荆南依冷哧了一声:“没出息,胆鬼,躲在暗处吓唬人,枉费了我这一支好舞。”
罢转身便走,傅昊郗觉得可爱,一时兴起,悄悄挪足踩住了她身上来时所披的那件白色羽霓裳,荆南依离开被阻,忿忿回头瞪他一眼:“你干什么?”
“姑娘这件衣服,真是好看。”
“你喜欢?”荆南依反问他。
“在下原本也有就这样的羽衣,只是数日前被宵盗走,不成想原来竟在姑娘身上。”
荆南依蹙眉:“你意思是我偷了你的衣服?”
他当即摇头:“在下并非这个意思,只是觉得,缘分使然,能与姑娘相遇,觉得高兴罢了。”
荆南依也不解释这件衣服其实是飞尘所赠,当着傅昊郗的面竟脱下羽霓裳,丢给他:“既是你的,那就物归原主吧,不过,我的衣服给了你,外边又这样冷……不如,”荆南依眼睛一眨,心生一计,转身上前,拽住了傅昊郗的衣带,他先是一怔,继而大笑,并不阻止,任她解了他外面的大氅,加在自己身上,见她要走,忍不住喂了一声。
荆南依大为不悦,只当他不肯出借,回首怒道:“不过是一件衣服,你坐拥金山银山,连人参鹿茸都能当柴烧,区区一件衣服都舍不得,真是个气鬼!”
傅昊郗面露笑意,觉得面前这女子喜怒由心,当真举世罕见,且行事惊世骇俗,甚投他的脾性,傅昊郗饶有兴趣地望向荆南依,见她竟真的背对着他脱下大氅,心底笑意渐盛,目光一转,触及她肩头的桃花印时,傅昊郗脸色一变,暗暗道:“莫非她就是荆南世家的人,想当年父亲赠人那件乌色羽衣,间接断送了梦郡主的性命……没想到如今还能见到荆南世家的后人……”傅昊郗不由感慨万千,“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啊……”
见荆南依赤足离开,外衣也不曾多披一件,傅昊郗心底涌出一股疼惜之意,唤住她,朝她长揖:“姑娘教训的是,在下就是个极其吝啬之人。姑娘既然自己是见过世面的,那么,不如咱们交个朋友,就在我的无常坞中,替我鉴赏些我的玩意儿。”
荆南依不无得意地回首:“我原谅你,不过要我留下来,你还得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傅昊郗奇道。
荆南依眼波一转,忽然转利,像是刀剑的残影映入了她眼底,她冷冷道:“我要你帮我找一个人。”
“什么人?”
“一个人,”她双眼微眯,冷笑着,“一个害我误我的人。”
傅昊郗颔首,应得颇为痛快:“无论什么人,只要你想见,我都能替你寻了来。”
荆南依就此住下,每也不过是莳花弄草,闲时便与傅昊郗一道品鉴那些奇珍异宝,人在那富贵乡待了久了,便是金山银山在前都提不起兴趣,荆南依性爱玩,渐渐也百无聊赖了起来,傅昊郗见她无聊,便让苦海寻到飞尘的踪迹,略施计,用烟雾迷晕了他,将他绑来此地向荆南依负荆请罪。
飞尘原本就为偷了主人的羽霓裳而惶恐,睁眼看到荆南依时吓得他差点撅了过去。荆南依蹲在双手被捆的飞尘面前,见他苏醒,得意地拿起一柄刀子在他面前晃来晃去,像是浑然不知这动作的危险性。飞尘咽了口口水,结结巴巴地哀求:“美人……有什么话好好……”
荆南依怒向胆边生,扬手就甩了他一个巴掌,娇声斥道:“你个登徒子,都落在我手心了,还敢嚣张!现在你主人已经把你的命送给我了……”
飞尘惊惶的不得了:“坞主?我在无常坞么?”
见他害怕,荆南依又笑嘻嘻地蹲下来,像哄孩子似的,边摸他头顶簪花边话:“可不是,我看你这么爱花,要不然我在你脸上雕一朵吧,多好看啊。”罢便用刀在他脸上胡乱画了起来,不满他躲闪反抗,荆南依怒叱道,“你躲什么躲,你总是躲,让姑奶奶我怎么画啊?”
飞尘疼得直吸冷气,不住求饶:“饶命啊,饶命,姑奶奶饶命啊……”
完工之后荆南依捧着他的脸左右端详,好不可惜地哎呀了一声:“糟了,给你刻坏了,要不然我再给你刻一朵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