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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文化的性格》中国的诗与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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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声律启蒙》,实在是世界上关于文字诗性的最优美的蒙学读本;其优美唯有汉文字能够体现,译成任何别国文字,都将必然地优美顿减。有些句子,使人觉得其美不可译,或比唐诗宋词更难译——因为直接是典;而典非一般词句,乃故事的高度概括。不将故事交代明白,便会意思混乱;若将故事译全,则诗非诗,而是小说了。

全世界的翻译家一致认为,古汉语是最难译的语种之一,深奥如古梵文经意。难译不见得是优点,却极能证明古汉语的独特魅力。

将外国文字译为汉语,即使是音译,也有了诗意。如“枫丹白露”“香榭丽舍”“爱丽舍宫”“莱茵河”“富士山”“雨果”“海涅”“雪莱”“乔叟”“拜伦”“歌德”“海明威”“村上春树”——这乃因为,单独一个汉文字往往便有自身意境,两三个汉文字的组合往往便是意境的组合,遂使意境相当丰富,于是诗意盎然。而由字母组成的文字难以具有此点。

我第一次看《声律启蒙》,立刻被吸引住了。一看良久,不忍放下。

云对雨,雪对风,

晚照对晴空。

三尺剑,六钧弓,

岭北对江东。

春对夏、秋对冬,

暮鼓对晨钟。

明对暗,淡对浓,

上智对中庸。

这些是简单的声律样句,却多么有趣呀!正因为有趣,估计对古代的孩子们而言,熟背不至于感到特别厌烦吧?寓教于乐,我想古人确实做到了。

两鬓风霜,

途次早行之客;

一蓑烟雨,

溪边晚钓之翁。

秋雨潇潇,

漫烂黄花都满径;

春风袅袅,

扶疏绿竹正盈窗。

这样的句子,就并非简单的声律样句,而直是对仗甚工的诗行了。字字寻常,句句浅明,怎么一经如此组合,看也罢,读也罢,就其意也浓,其境也雅了呢?

阵上倒戈辛纣战,

道旁系剑子婴降。

出使振威冯奉世,

治民异等尹翁归。

一用典,就难译了。看着也没诗意,读着也不上口了。显然,是要在授以声律要点的同时,兼顾史中人、事的知识——前边说过,蒙学读本的一项宗旨,便是文史哲的融会贯通。用心是好的,效果却可能适得其反。

去妇因探邻台枣,

出妻为种后园葵。

以上两句,分别讲的是汉朝的事和春秋时期的事——一个男人仅仅因为妻子采摘了邻舍的一些红枣,便将她赶出了家门;另一个男人则因为妻子在后园种了葵菜,而干脆把她休了——这样的内容,属糟粕,绝无蒙学意义,倒是男尊女卑的思想分明。多大点儿事,至于吗?灌输给儿童,有害无益。

还是以下一类样句好:

笛韵和谐,

仙管恰从云里降;

橹声咿轧,

渔舟正向雪中移。

平展青茵,

野外茸茸软草;

高张翠幄,

庭前郁郁凉槐。

这类样句极有画面感,有声有色,有动有静,有形容有比喻,不但能使儿童少年感受到汉文字的美质,还有利于助他们启动想象的脑区。

由是想到,如今的家长们,比以前更加重视小儿女学前的智力启发了,若单论语文方面,我认为《声律启蒙》中的某些样句,值得陪伴孩子们背背,因为有趣,游戏性显然。若家长能与孩子互动,你背上句,我对下句,效果肯定尤佳。但一定要有选择,去其糟粕,剔除淫典,引用浅白易懂的。比背唐诗宋词好——在声律的美感方面,对仗的妙处方面,唐诗宋词亦不能及。

又想到,随着弘扬传统文化的热度升高,有些家长干脆将《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弟子规》之类塞给孩子,迫使读之。牛不喝水强按头,肯定是不对的。先讲明以上蒙学读物的益处,使孩子在不反感的情况下读读,良好目的才能达到。《百家姓》是根本不必让孩子背的。为什么非要背它,完全没必要。但从中选出几个少见的姓告诉孩子,也不失为趣味性知识的给予。《三字经》读读前边有关常识的部分就可。比之于《三字经》,《千字文》编得并不算好,除了个别句子有助于好品行的养成,大多数句子在道理与知识两方面都算不得上乘。《弟子规》主体是好的,可去琐细之句。若不以挑剔之眼看待,《朱子家训》堪称优质读物,除有几句对女性的偏见之言,任何年龄的人读了都会受益匪浅,内容涉及日常生活,为人处世的方方面面,接地气,非高蹈教诲。

并且还由《声律启蒙》想到——古汉语中,之乎者也矣耶兮焉哉等助语单字的应用,在白话文运动中备受嘲讽,其实也是对汉字及汉语言特点的非客观看法。古汉语在应用中因为不用后来的标点符号,所以必须通过那些助语单字来烘托行文的情绪色彩。者、也、矣往往起的是“。”作用;乎、耶、焉往往起的是“?”作用,“焉”的问号作用起在前边——“焉能辨我是雄雌”便是一例;兮、哉二字,每具有感叹号的作用——“哉”用于后,而“兮”亦常用于句中,不用情绪色彩就不饱满。“之”在汉文字中的作用亦非同一般,是能使语感抑扬有致,切缓得当的一个字。如“关关雎鸠,在河之洲”“参差荇菜,左右流之”“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不用“之”,那样的一些诗句便不成诗了。好比歌——如果将某些歌中的“啊”“那依呀”“赫尼那”“耶”“喂”等拖音字去掉,那些歌也没法唱了。

马儿喂(uɑi),

你慢些走来慢些走……

二呀么二郎山,

高呀么高万丈……

《草原之夜》句尾的“嘿”字,被歌者拖得多么长——却也正是我们爱听的。

古代的诗,都是要能唱的。更有些诗,起初原本是歌,不用以上助语单字,古代的歌也没法唱了。

“彼采葛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坎坎伐檀兮,置之河之干兮,河水清且涟漪。”

从《诗经》中不难看出,凡是助语之字用得多的,必是先歌后诗,较为原汁原味来自民间的一类,文人加工的痕迹少。而凡是文人加工痕迹显然的,任意随心地唱就不那么容易。不信者,自己唱《载驰》,唱《氓》试试看!

文人总是喜欢将歌弄成诗;而民间却更希望将诗唱成歌。由于文人以后多了起来,从文艺的史来看,便诗多歌少了。因为科举考的是诗,内容以“官方”限定“教材”为主,文人都热衷于跻身仕途,肯收集和整理民间歌词者便鲜有矣。

对于古代民歌,幸还有《诗经》流传了下来。

惜乎!唯《诗经》耳。

任何一场运动,即使确实伟大,无论多么伟大,都是可以而且应该从是非两方面来评说的。

“五四”、新文化运动对传统文化一概否定,恨不能铁帚扫而光——其偏激也。

鲁迅言:“汉字不灭,中国必亡。”——实属不该说的话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