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都开过会,不管古代或现代,都一样有会开、有开会、有人开会,而开会通常只有两个理由:
一、解决问题。
二、逃避问题。
有些会议,是用作拖延、避免某些事或避免某个问题的托辞。
有的会议,永远议而不决。无论再开十次八次会,再开十年八载会议,会照开,议照样未决,问题仍然是问题。
故此,有些会议,旨在浪费时间、联络感情、人事斗争或显示权威,不是真的会议,或者,根本没必要开会。
“金风细雨楼”是京城第一大帮派,诸事繁多,自不允许像蔡京常在朝中召开什么国事大会一般,其实只是歌功颂德、相互谄媚、虚饰浮华、吃喝玩乐一番算数。
苏梦枕主掌“风雨楼”会议的时候,一早在时间上设限。
时间一到,他便停止会议。
无论多重要、重大的事,时限一至,便只下决定,不再作空泛讨论。
要是遇要事而负责的人没及时提报,后果自负:要知道,苏梦枕向来“赏罚森严”,这点还真没人敢于轻犯的。
所以大家给这设限一促之下,自然会有话快说、有事快报、有议快决的了。
就算时间未到,只要旁人琐语闲话连篇,苏梦枕立即做一件事:
呻吟。
他一向多病。
体弱。
他最“丰富”也最“有权”的时候,一身竟有二十七种病,树大夫无时无刻不在身边侍候着他。
是以,他只要一呻吟,大家就会感到一种“浪费这病重的人残存的岁月时光的罪过”,赶忙结束无聊的话题,立即产生结论,马上结束会议。
白愁飞则不然。
他冷。
且傲。
他不像苏梦枕。
苏梦枕是寒。
但他内心里并不激烈。
而且还相当温和。
白愁飞则没人敢对他说些不着边际的话。
他讲求的是纪律。
他甚至会要人站着开会。
――坐着,让人松弛下来;站着,话就简练得多了。
他认为不必要听的,就会立即打断别人的话,甚至在必要的时候,他也不排除拗断对方的头等等手段。
时间便是人的一生。
他绝不容人浪费他的时间。
王小石又不同。
他无所谓。
他认为:浪费时间和不浪费时间,都是一生。只要浪费得开心,“浪费”得“有意思”,“浪费”一些又何妨?
他觉得:珍惜时间如雷损,死了;把握时间的苏梦枕,也死了;绝不肯浪费时间的白愁飞,也一样死了――再珍惜时间,到头来仍然一死;死了之后,什么时间都是假的,也无所谓浪费不浪费了。
所以,他开会很讲究情调、气氛,甚至有说有笑、不着边际,不过,这些在最轻松时候大家有心无意的话儿,他都会记住,当做是参考意见,一旦要决定的时候,他只找内围熟悉的几个人来开会,有时候,甚至不召开会议,已下决定。
――重要是决定,不是会议;会议本就是为了决定而开的,只不过,会开到头来,开多了,有些人已本末倒置,忘了开会的主旨和意义了。
不过,此际这关节眼上,他就必要开会。
他找了几个关键性的人物来开会。
――明天要不要救方恨少与唐宝牛?
“救!”梁阿牛爽快利落地说,他最能代表主张全力营救这一派人的意见,“兄弟手足落难,见死不救,我们还是人吗?日后再在江湖上行走,也不怕人笑话吗!”
“不是不救,问题要怎么救?”温宝嘻嘻笑着,全场以他为最轻松,但说的话却是最慎重,“现在,离当街处斩只有三四个时辰的时间,咱们如何部署?‘象鼻塔’与‘风雨楼’刚刚合并,苏楼主和白愁飞尸骨未寒,王塔主气未喘定、军心未稳,以现在的实力要跟朝廷禁军、大内高手打硬仗,值不值?成不成?能不能?”
“我救,但王小石不要去。”朱小腰的意见又代表了另一大票人的意思,“他不去,我们就可当做是个别行动论,罪不致牵连塔中、楼里;万一功败垂成,只要小石头在,群龙有首,也可不伤元气、保住实力。”
“如果营救方、唐,王塔主不出手,只怕难有希望;”唐七昧又回复了他的森森冷冷,寒浸浸的语音说出了许多人的顾虑,“王小石要是去了,只怕也是凶多吉少。蔡京老奸巨猾,早不斩人,迟不斫人,偏选这时候,就是要咱们气势未聚、基业未固,打我们个措手不及。”
王小石在听。
很仔细地聆听。
然后他问:“有没有两全其美的办法?”
――问题很简单:若救,王小石得要亲自出手,这一来,救不救得成,尚未可知,但却必予朝廷口实,彻底铲除“金风细雨楼”和“象鼻塔”的方兴势力。如果王小石袖手不理,当给目为见死不救,贻笑天下,成为不义之人,声誉亦大受影响。
大家都摇摇首。
王小石凝注杨无邪。
“我想听听你的意见。”
杨无邪满脸的皱纹就像布在眼前的一道道防线,但眼神却是清亮、伶俐的。
“你要听真话,还是假话?”
王小石道:“这时候还听假话?还有人说假话?你会说假话?”
杨无邪道:“假话易讨人欢心,你若要我说,我自会说。真话只有三个字:不要去!”
王小石:“为什么?”
杨无邪:“你是聪明人,原因你比我更清楚,问题只在你做不做得到。”
王小石叹息,“你的话是对的,问题只在:我做不做得到!”
杨无邪:“做大事的人,要心狠,要手辣,你心够不够狠?手够不够辣?”
王小石:“我不是做大事的人,我只求做些该做的事。”
无邪:“侠者是有所为,智者是有所不为――关键是在你能不能在这时候无为?”
王小石沉思再三,毅然道:“不能。”
杨无邪峻然,“不能,你还问什么意见?”
王小石仍执礼甚恭,“我想去,也必要去,但又不想牵累塔子里楼子里,不想把这大好局面,因我之言行而一气打散。你可有良策?”
这次轮到杨无邪一再沉吟,最后说:“除非……”
王小石急切地问:“除非什么?”
杨无邪道:“我不便说。说了也怕你误解我意。”
王小石当众人前深深向他一揖,“小石在此衷心向杨先生请示、问计,并深知良谋伤人、猛药伤元,小石决不在得到启悟后归咎献策之人,或怨责定计一事,请先生信我教我,指示我一条明路。先生甘冒大不韪,授我明计,这点小石是常铭五中,永志不忘,此恩不负的。”
王小石以两大帮会首领之尊,向杨无邪如此殷殷求教。
杨无邪依然沉吟不语。
要是唐宝牛在场,一定会拍桌子拍椅子拍(自己和他人的)屁股指对方鼻子(或者眼睛舌头喉核牙齿不等)大骂了起来。
可惜他不在。
若是方恨少在,他不一定会骂,但一定会引经(虽多引错经文)据典(也多据错了典故)来冷讽热嘲一番。
可是他不在。
只朱小腰冷哂道:“你别迫他了。我看他搔断了白发也想不出来。”
“这算是激将法?”杨无邪只一笑,然后向王小石肃容道,“我的办法,是没有办法中的办法。你用了我的计,或许可保‘象鼻塔’和‘风雨楼’一时不坠,但却可能使你他日走投无路,坠入万劫不复之境。”
王小石苦笑,摸摸自己的上唇,“看来,我真该蓄须了。”
此时此境,他居然想起蓄须这种事来。
这可连杨无邪也怔了一怔,“蓄须?”
“我人中太浅,怕没有后福,先师曾教我留胡子,可挡一挡灾煞……”王小石说罢,又向杨无邪深深一福,“无论小石结果如何,小石今晚都要诚心求教,请先生明示道理。”
杨无邪深深吸了一口气,悠悠地道:“也不一定就没好下场,只是往后的事,得看因缘际会,人心天意了。”
然后他才说:“你要先找到一位德高望重、能孚众望的人……”
说到这里,他忽而欲言而止,环视众人,巡逡一遍,之后才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来取代你!”
众人一听,自是一愕,只见杨无邪锐利的眼神自深折的眼睑中寒光般扫视了大家一遍,在场人人都有给刀锋刷过的感觉。
“只是,这儿,无一人有此能耐……”杨无邪“嘿”的一声,也不知是笑,还是叹息,加了一句,“自然也包括我在内。”
这时候,商生石等人传报:张炭回来了。
抱着个昏迷不醒垂危的少女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