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多指头陀的武功,当然不怕朱小腰。
不过一如前文所说,多指头陀最厉害的,还不是他的武功,而是他的智谋。
但多指头陀之所以能无往而不利,说来也不是因为他的智谋,而是他使人信重、让人信任――因而,他下手、出手时每每多能得逞。
可是这一回,他对上朱小腰,一时失着,便处处失利。
俟他再要以力战扳回局面,但背后已遭唐宝牛牢牢抱住。这一抱,他连箫也给打落了。
这一来,他的局面就凶险了。
甚至可以说:他遇危了。
抱住了多指头陀的唐宝牛,忽然回过头来,睁大铜铃般的大目、掀开盘根错节的乱髯厉髭,张开血盆大口向龙八吼了一声:
“放――开――他――!”
他?
――“他”,自然就是方恨少!
局面急转遽下。
多指头陀非但己控制不住剑下的唐宝牛,反而还给他紧紧揽着,龙八本已够惊心,唐宝牛这下对他猛吼一声,更令他失心丧魂、胆震心寒。
龙八心一慌,手便乱,他本来就紧贴多指头陀而立,原在这变局中最能及时解多指之危,并助他一把、扭转局面的人,而今却因这一怕,胆已生怯,两人已迎面扑至,一支龙尾虎头拐、一柄五鬼阴风爪已迎面打到――
龙八虽是武将,但他从来未真的带过兵打过仗,完全是靠奉迎王黼、童贯擢升上来的人,而今又得蔡京赏识,成了相爷在京师官道和武林的召集人,此际忽逢变局,便缺乏应付的急智和胆色。
他第一个反应便是保命要紧!
――敌人正排山倒海地一涌而上,而且来势汹汹。
他知道这些人不是为了他来。
而是为了要救他手上的囚犯。
他甚至明白这些悍夫也不是只为了方恨少,那是要拿了“表态”:
――表示支持那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死囚打了天子和宰相的态度!
龙八是聪明人。
――一个人能在狡诈贪婪、专权阴毒的蔡京手上当红人,而且红了这么久,当然是聪明至极的人了。
所以他不是不明理。
他只是为了自身的利益与安危,并不选对的事情去做。
――而只做对他自己有利的事。
这也许就是忠臣与奸官的分别。
龙八就是因为知道这些,所以他立即下了一个“保命”的决定:
离开!
他马上身退。
――远离囚犯方恨少!
这一来,来人志在救囚,就不会追击他了!
――何况,就算失了囚犯,在责任上他也不必掮得最重!
因为还有多指头陀。
――相爷既把调度“七绝神剑”和惊涛书生的号令和大权也交予那头陀,这事自然就让他背个正着好了!
而他自己?
还是保命要紧!
――有什么事比活着更重要?
龙八当真潇洒,对他身上的职责,真是“理他也傻”,抽身便退,转身就走!
只留下了多指头陀。
可凶险了!
要是龙八能及时声援他,或胁持方恨少以制唐宝牛,定必能舒缓多指头陀此际之劣势,可是,龙八这一走,对多指而言,无异于雪上加霜、落井下石,使他孤立无援,更难以扳回局面。
所以他为了“保命”和“扳回胜局”,只好做了一件事:
“杀!大圈、崩头、大菠萝!”多指头陀忽然大喊,他给唐宝牛箍住了胸颈,又忙于应付朱小腰急剧狠辣的攻势,因而喘气急促,好不容易才嘶声喊得出这几个声音,“杀了救囚犯的人!”
这是命令。
――大圈、崩头,大菠萝都是“暗语”。
“大圈”是罗睡觉这次参与行动的号令字眼。
“崩头”是吴其荣是次答允雷纯助蔡京监斩行动的“密语”。
“大菠萝”则是共同的“决杀令”!
――除了箫声,只要有人说出这三个辞句,他们便会听令行事。
至少做这件事。
这其实也是多指头陀之所以参与及主事这次监斩埋伏行动的重要理由。
因为他得到蔡京的信任。
蔡京告诉他“暗号”,由他来号令罗睡觉和吴其荣。
――有“剑”和“惊涛书生”这等强助,他难道还怕完成不了这事?
一旦计划得成,他的身份地位,可必然远超龙八、朱月明、“天下第七”之流了。
他知道相爷身边有的是人――且不管那些是不是人才,但总有能人;他要出类拔萃,就必须“出其类而拔其萃”,也就是特别“出位”的意思。
――“出位”就是所处的位子比别人突出,比别人出色!
要突出自己,就得要借机借意,做一两件大事立功才行!
――所以他这次才肯从“暗”走到“明”处来,立意要在此役里不止立功立威!
这一下,他可遇了险。
所以他即下“决杀令”!
令一下,罗睡觉和吴其荣立即杀向攻救唐宝牛的朱小腰,以及抢救方恨少的陈不丁、冯不八!
惊涛书生的身法不是掠,也不是跃,而是飘。
一“飘”就“飘”到了朱小腰身后。
朱小腰是个很警省的女子。
她急于救唐宝牛。
她也听到了多指头陀喊出了她不甚明白的命令。
她是个敏感的女子。
――她感觉到那是个杀人的号令。
她为唐宝牛急。
她要救他。
她要他走。
她不要他相助。
――她只要他活命,其他的人、其余的事,由她来顶!
她这次来,只是为了救唐宝牛。
主要只为了救唐宝牛。
因为她要还他一个情。
恩情。
朱小腰这种女子,是欠不得情的。
欠情不得的。
她一生都不想欠人的情:她自小喜欢跳舞、舞蹈,要是她真的肯苦苦央求、要求,她的家人虽然反对,不一定就不让涉猎舞艺的。
但她不。
不肯。
也不愿。
所以她一直没有机会好好习舞,反而因机缘巧合,练成了武。
这是她一生里莫大的遗憾。
就算她加入了“迷天七圣盟”,当上了二圣,但她在盟里仍是做一件事算一件事,杀一个人是一个人,她只是做事、尽责,谁也没欠谁的情!
至少,她坚持不欠人的情。
她也不要人欠她的情。
所以她宁可放生了许多小狗小猫小兔小龟小动物,她放了它们,它们不知道,她也忘了,如此两无相欠,那就很好了。
但她最少还是欠了一个人的情。
颜鹤发。
至少,颜鹤发把她从青楼赎了出来,而且也教了她武功。
她很感谢他。
由于她已没有别的亲人,她对他就像对待亲人一样。
――但只是亲情。
不是爱情。
她不能爱他。
她的爱在于舞。
那种翩然若云鹤翔鹭,雪回飞花,舒展间腰肢欲折不折,流转自如,就像风吹过枝头花儿经霜轻颤,但却摇而不落,若俯若仰,若来若往,绵绵情意,顾盼生媚的舞。
但已过去了。
那只是一场暗恋。
也是一次失恋。
她年岁已大,已不及练舞。
而且她把舞已练成了武。
她的天分已然转易。
――舞,对她而言,就像是一个永远都赶不及赴长安应考的书生。
一样的失落。
一般的遗憾。
她记得颜鹤发。
她也纪念他。
那是因为亲情。
人世间最重要的三种情感,是:
亲情
友情
爱情
她对颜鹤发是亲情,但却拒绝了爱情。
她也知道唐宝牛对她的一往深情。
她一样不能接受他的情。
她知道他的好意,还有这大男人的可爱之处,以及这条汉子的痴情特色。
她不是不动心。
也并非全没动意。
她也暗自喜欢他的“憨”、自大、自卑以及自吹自擂、自以为是。
还有他的自得其乐。
她甚至也在暗里希望:他若有心,若真的有意,再主动示好时,再表明一下,以示坚贞,说不定,她就真的会答应了、默许了、接受了、也对他像他对她一般的好了。
但一切还差那么一步。
只差那么一点。
朱小腰不是无情,她却但愿自己不如无情。
――颜鹤发刚死不久,她还没适应过来。
她只来得及从当他是朋友,转而待他像兄弟,然后在心目中已把他视作密友……
她的心情仍只赶得及接受了他的友情。
――那是相当丰富、感人和令人动心的“友情”。
一切只差咫尺。
也许唐宝牛就再有那么一次机会,再献一次殷勤,她就会让他遂了心愿……可是,转首已是天涯。
――唐宝牛已然闯了祸。
出了事。
他和方恨少打了皇帝。
那是弥天大罪。
她决定去救他。
纵舍身、舍命也不惜。
她要报答他这些日子以来,对她的恩情。
她不能无情。
她这次部署“劫法场”的事,反而不多说什么,只默默做事,她就是等这一刻,她要舍死忘生地把这大小孩的汉子从死亡的关口里救出来,除此无他。
――这一种情义,只怕可直比夫妻之情深吧?
可是一个人再厉害,只要有了情,总是会为情所苦,为情所累,对朱小腰这样一个爱上舞蹈的女子而言,总不如无情,更教伊潇洒、曼妙、明丽吧?
“折腰应两袖,顿足转双巾”,对一个舞者,舞到极致,不仅是“流”出来的,更进一步,也是“绽”开来的,罗衣从风,长袖交舞,轶态横出,瑰姿谲起,舞到最后,谁不是乘风欲去、天上人间?但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像朱小腰这样一个舞者,从飙回风转、流采成文的舞失足舞成了武,她已不再飘逸俊秀,婉约娴静,反而成了驰骋若骛,英气逼人;舞,对她而言,只是一次心碎,一场早雪。
斜身含远意,顿足有余意,这种屈肘修袖平抬抚鬓的优美姿态,对朱小腰而言,此际已成了杀人的绝招!
一招杀向惊涛书生!
杀吴惊涛是为了要救唐宝牛。
她已别无选择。
谁叫吴其荣掠了过来、逼近了他――且不管对方要对付的是唐宝牛还是她,她都得杀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