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剑恩仇录[旧版]》第三十九回 甘吻白刃堕火窟(3)
群雄齐都怔住。陈家洛只觉眼前一黑,无尘掷剑在地,伸手拉住他的臂膀。骆冰忙问:“怎么死的?”心砚道:“我问一位维人大哥,他说是在清真礼拜堂里祈祷时,香香公主用剑自杀死的。”骆冰又问:“那些维人唱些什么?”心砚道:“皇帝把她遗体交给了维人,他们刚才将她安葬之后,回来时大家心中悲伤,所以唱歌哀悼。”众人大骂皇帝残忍无道,逼死了这样一位善良纯洁的少女。骆冰想起在大漠上教她说汉语的情形,一阵心酸,流下泪来。陈家洛却一语不发,众人防他心伤过甚,正想劝慰,陈家洛忽道:“道长,我学的掌法还没使完,咱们再来。”缓步走到场子中心,众人不禁愕然。
无尘心想:“让他分心一下以免过悲,那也是好的。”于是拾起剑来,两人又斗。群雄见陈家洛步伐沉凝,掌法精奇,似乎对刚才这讯息并不动心,互相悄悄议论。李沅芷低声对余鱼同道:“男人家多没良心,为了国家大事,心爱的人死了一点也不在乎。”余鱼同一面吹笛,心想:“总舵主真的好忍得下,如果是我,只怕当场就要疯了。”
无尘顾念陈家洛遭此巨变,心神不能镇摄,不敢再用险招,两人本来棋逢敌手,功力悉匹,无尘一有顾忌,两招稍缓,立处下风。只见剑光掌影中无尘不住后退,他一招不敢疾刺,收剑微迟,陈家洛左手的三根手指已搭上了他的手腕。两人一碰,倏地跳开,无尘叫道:“好,好,妙极!”陈家洛笑道:“道长是故意相让的。”他笑声未毕,忽然一张口,喷出两口鲜血来。
群雄尽皆失色,忙上前相扶。陈洛家凄然一笑道:“不要紧,不要紧!”靠在心砚肩上进内堂去了。
无尘长叹一声道:“在这当口,还练什么劳什子的武功!”李沅芷望着地上一滩鲜血,暗想:“原来他是个情深义重之人,刚才我错怪了他。”群雄见总舵主如此,都很惶急,陆菲青却道:“他是一时急痛攻心,又强行忍住,以至呕血。总舵主武功精湛,调整一下,便不碍事。”众人知他年长见事多,既如此说,才放了一点心。
陈家洛回房睡了一个多时辰,想起今晚还要会见皇帝,正有许多大事要干,如何这般不自保重,但想到香香公主惨死,不由得伤痛欲绝。他又想:“喀丝丽明明已答应从他,怎么忽又自杀,她知道这事关系国家大事,如无变故,绝不至于今日自杀,内中必定别有隐情。”他思索了一回,疑虑莫决,于是取出从回部带来的维人衣服,穿着起来,那正是他在冰河上初见香香公主时所穿的。他再用淡墨将脸涂得黝黑,对心砚道:“我出去一会儿就回来。”心砚待要阻拦,知道无用,但总是不放心,悄悄在后面跟随。陈家洛知他是一片忠心义胆,也就由他。
大街上人声喧闹,车马杂沓,陈家洛眼中看出来却是一片萧索。他走到西长安街清真礼拜寺,径行入内,走到大堂上俯伏在地,心中默默祷祝:“喀丝丽,你在天上等着我,我答应你皈依伊斯兰教,绝不让你空等一场。”他抬起头来,忽见地下隐隐约约的有几个字,仔细一看,是用刀尖在砖块上划的维文:“不要相信皇帝”,字痕中有殷红之色。
陈家洛一惊,低头细看,见砖块上有一片地方颜色较深,他突然想到:“难道这是喀丝丽流的血?”他俯下身去一闻,果然有微微的鲜血气息,不禁大恸,泪如泉涌,伏在地下号哭起来。哭了一阵,忽然有人在他肩头轻拍两下,他是学武之人,立即纵身跃起,左掌微扬待敌,一看之下又惊又喜,那人穿着维人的男子装束,但秀眉微蹙,星目流波,正是翠羽黄衫霍青桐。她今日刚随师父天山双鹰赶到北京,要设法相救妹子,哪知遇到同族维人,一问惊闻妹子已死,匆匆到礼拜寺来向妹子祷告,见一个维人伏地大哭,叫着喀丝丽的名字,所以拍他肩膀相询,却遇见了陈家洛。
两人正要倾谈,陈家洛突见两名清官侍卫走进大堂来,忙一拉霍青桐的袖子,两人并肩伏地。那两名侍卫走到陈家洛身边,喝道:“起来!”陈家洛只得站起,眼望窗外,只听得叮当声响,两名侍卫将香香公主划着字迹的砖块用铁锹撬起,拿出礼拜寺上马而去。霍青桐道:“那是什么?”陈家洛垂泪道:“要是我迟来一步,喀丝丽牺牲了性命向我所作的警示也瞧不到了。”
霍青桐问道:“什么警示?”陈家洛道:“这里耳目众多,咱们还是伏在地下,我再对你说。”两人重行伏下,陈家洛轻轻把各种情由大致说了。霍青桐又是伤心又是愤恨,怒道:“你怎么这样胡涂,会去相信皇帝?”陈家洛惭愧无地,道:“我只道他是汉人,又是我的亲哥哥。”
霍青桐道:“汉人就怎样?难道汉人就不做坏事吗?做了皇帝,还有什么手足之情?”陈家洛垂泪道:“是我害了喀丝丽的性命!”霍青桐见自己责备得太厉害了,心想他本已十分难受,于是柔声安慰道:“你是为了要救天下苍生,那也难怪。过了一会,问道:“今晚雍和宫之宴,去也不去?”陈家洛切齿道:“皇帝也要赴宴,我去刺杀他为喀丝丽报仇。”霍青桐道:“对,也为我爹爹、哥哥,和我无数同胞报仇。”
陈家洛问道:“你在清兵夜袭时怎么能逃出来?”霍青桐道:“那时我正病得厉害,清兵突然攻到,幸而忽伦四兄弟舍命恶斗,把我救到了师父那里。”陈家洛叹道:“喀丝丽曾对我说,我们就是走到天边,也要找着你。”霍青桐眼眶一红,说道:“咱们回去和大伙商议吧。”
两人走出礼拜堂,心砚迎了上来。他见了霍青桐,又惊又喜,道:“霍姑娘,我一直惦记着您,您好呀!”霍青桐这半年来,父母兄妹四人全丧,从前对心砚的一些小小嫌隙,哪里还放在心上,道:“你也好,你又长高啦!”心砚见她不再见怪,很是高兴。
三人回到双柳子胡同,天山双鹰和群雄正在高谈阔论。陈家洛把在教堂中所见的血字说了,陈正德一拍桌子说道:“我说的还有错吗?那皇帝当然要加害咱们,这女孩子一定是在宫中得了确息,才舍了性命来告知你。”众人都说不错。关明梅垂泪道:“我们二老没有儿女,本想把她们姊妹都收作干女儿,哪知……”陈正德道:“这女孩子虽然不会武功,却有侠气,难得难得!”众人叹息了一会,陈家洛道:“待会雍和宫赐宴,大家都得带兵器去,长兵器是带不进去的了,各人准备好短兵刃和暗器。”群雄应了,陈家洛又道:“酒肉饭菜之中只怕下有毒物迷药,绝不可有丝毫沾唇。”
陈正德道:“是啊,早就该这么防备了。”陈家洛道:“今晚咱们不杀皇帝,解不了心头之恨,但要先筹划退路。”陈正德道:“中原是不能再住的了,大伙儿到回部去。”群雄久在江南,离开故乡实在有点难舍,但不杀皇帝,皇帝却要对自己动手,除此之外,再无别路,计议了一阵,都赞成了。陈家洛命文泰来率领杨成协、卫春华、石双英、蒋四根在城门口埋伏,到时杀了城门守军,接应大伙出城西去。
文泰来应了,领了杨成协等,去察看路径,准备退路。陈家洛又命心砚率领红花会头目,牵了马匹,带同弓箭等物在雍和宫外接应;又命余鱼同立即通知红花会在北京的头目,遍告各省红花会会众,总舵迁往回部,各地会众立即隐伏,以防官府收捕。他分派已毕,向天山双鹰与陆菲青道:“如何扑杀皇帝,请二位老前辈出个主意。”陈正德道:“那还不容易?我上去抓住他脖子一扭,瞧他完不完蛋?”陆菲青笑道:“能够这样,那当然再好不过。但他既然存心相害咱们,身边侍卫一定带得很多,防卫必然周密。”无尘道:“还是三弟用暗器伤他。”天山双鹰在六和塔上见过赵半山的神技,对他暗器功夫十分心折,当下首先赞同。
赵半山从暗器囊里摸出方龙骏当日所发的三枚毒蒺藜来,笑道:“只要打中一枚,就叫他够受了!”心砚见到毒蒺藜是惊弓之鸟,不觉打了个寒噤。陈家洛道:“我怕那姓方的还在宫里,有解药可治。”赵半山道:“不妨,我再用鹤顶红和孔雀屎浸过,他解了那一种,解不了这一种。”陆菲青对骆冰道:“你的飞刀和我的金针也都浸上毒药吧。”骆冰点头,道:“咱们几十种暗器齐发,不管他多少侍卫,总能打中他几枚。”各人当下磨刀喂药,细加准备。陈家洛见众人在炭火炉上的毒药罐里浸暗器,想起皇帝与自己是同母所生,总觉不忍,但随即想到他的阴狠毒辣,拔出短剑,也在毒药罐中熬了一会。
到申时三刻,众人收拾了行李,饱餐酒肉,齐等赴宴。过不多时,白振率领了四名侍卫来请,群雄各穿锦袍,骑马赴雍和宫。白振在杭州六和塔外曾与陈正德交过手,这时见他也到了,两人对望了一眼。
到宫门外下马,白振见众人衣冠楚楚,都是空手不带兵刃,心中暗暗叹息,引着众人入宫。大殿是已摆开了三席素筵,白振肃请群雄分别坐下,中间一席陈家洛坐了首席,左首一席陈正德坐了首席,右首一席陆菲青坐了首席。佛像下面独设一席,向外一张椅上铺了锦缎黄绫,显然是皇帝的御座了。陆菲青、赵半山等人心中暗暗估量,待会动手时如何向御座施放暗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