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血剑[旧版]》第二十三回 碧血染宝剑 黄甲入名都(4)
承志右手一挥,挽了个剑花,正要往崇祯头上砍去,阿九睁开眼睛,奋起平生之力,倏地跃起,抱住崇祯叫道:“你要杀父皇,先杀我……”眼中满是哀恳的神色,望着承志,一语未毕,人已晕厥了过去。承志见她断臂处鲜血兀自泊泊流出,大为不忍,左手微微用力一推,崇祯仰天一交直跌了出去。承志俯身抱起阿九,把她左肩和背心各处通血的脉道俱都用点穴法闭住,鲜血登时不再如泉喷涌,然后从怀里掏出随身携带的金创止血药给她敷上,撕下衣襟扎住伤口。阿九慢慢转醒。
王承恩等数名太监扶起崇祯,夺门而出。承志喝道:“那里走!”放下阿九,要待追赶,阿九紧紧搂住他的脖子,哭叫:“别伤他,别伤他!”承志转念一想,城破在即,料崇祯也逃不了性命,虽然不是亲自手刃,父仇总是报了,也免得伤阿九之心,当下点点头道:“好!”阿九右手抱着他,心头一宽,又晕了过去。
承志见宫中各处大乱,心想阿九身受重伤,无人照料,势必丧命,只好将她救返自己居所再说。当下抱起她的身子,出宫时已交三更,抬头见半天照得通红,到处哭声喊声,想是明兵溃败之后,正在乘机劫掠百姓。到得正条子胡同,众人正坐着等候,青青见承志又抱了一个女子回来,先已不悦,走近一看,竟是阿九,板起脸问道:“皇帝的首级呢?”承志道:“我没杀他。焦姑娘,请你费心照料她。”宛儿答应了,把阿九抱进内室。青青又问:“干么不杀?”
承志迟疑了一下,向内一指道:“她求我不杀!”青青怒道:“她,她是谁?你干么这样听她话?”承志尚未回答,何惕守笑道:“这样美貌的姑娘,怎么断了一臂?师父,她画的那幅肖像呢?有没有带出来?”承志连使眼色,何惕守还想说笑,见承志与青青两人脸色都很郑重,伸了伸舌头,住口不说了。青青问道:“什么肖像?”何惕守笑道:“这位姑娘会画画,我见过她画的自己一幅小照,画得真好。”青青白了她一眼道:“是么?”转身入内去了。何惕守向承志又伸了伸舌头。
承志回房假寐片刻,天将明时,洪胜海匆匆奔进房来,叫道:“袁相公,沙寨主拿住了太监王相尧,已率兵开了宣武门!”承志一跃而起,问道:“义军进城了么?”洪胜海道:“刘宗敏将军已进来了。”承志道:“好极了,咱们出去迎接。”两人走到厅上,何惕守道:“师父,您放心,我会照顾她们。”承志点了点头。程青竹从前是崇祯的侍卫长,所以承志调动人手接应闯军诸事,他一概不来参加,这几日只是反锁在自己房里,不闻不问。承志知他是对旧主的一点恩义,丝毫不加勉强。
这时沙天广与铁罗汉尚未回来,承志带领哑巴、胡桂南、洪胜海,四人往大明门来。只见阴云四合,白雪微飘,街道上溃兵败卒,四散奔逃,有人大呼而过:“正阳门,齐化门,东直门都打开啦!”走了一阵,败兵渐少,百姓们在门上贴了“永昌元年顺大王万万岁”的黄纸,执香站在门口,人人欢声雷动,有的还在门口摆设酒浆劳军。承志对胡桂南道:“人心如此,闯王那得不成大事。”又走一阵,前面号角齐鸣,数千人拥了过来,当先正是沙天广与铁罗汉。
两人率领北京城内的英雄豪杰,到处截杀明兵,见了承志,都大声欢呼起来。铁罗汉叫道:“闯王就要来啦!”一言方毕,前面数骑急奔而来,一名闯卒手中拿着一面大旗,上面写着“制将军李”四个大字,李岩身穿黄衫,纵马疾驰。承志大喜,叫道:“大哥!”跃到马前,李岩一怔,当即翻身下马,笑道:“二弟,破城之功,你居第一!”承志道:“闯王大军一到,明兵望风而降,小弟有何功劳。”两人执手说了几句话,以前在老鸦山见过的刘一虎,以及崔秋山、崔希敏叔侄、安大娘、小慧等人一时俱到,众人欢聚平生。突然号角声响,众军大呼:“大王到啦,大王到啦!”
承志等闪在一旁,只见精骑百余前导,李自成毡笠缥衣,乘乌驳马从得胜门进来。李岩过去低语几语,李自成笑道:“好极了,请袁兄弟过来。”李岩招招手,承志走到两人马前,李自成笑道:“袁兄弟,你立了大功!你没马么?”说着一跃下地,把坐骑的马缰交给了他,承志连忙拜谢,众人齐呼万岁。李自成换了一匹马,在众人拥卫下走向承天门。他转头对承志笑道:“你是承父之志,我是承天!”弯弓搭箭,嗖的一声,射中“天”字之下。李自成神力惊力,这一箭直没入城墙之中,群雄又是一齐欢呼。来到得胜门时,太监王德化率领了三百名内监伏地迎接。
李自成投鞭大笑,对承志道:“袁兄弟,你去年在陕西见到我时,可想到会有今日?”承志道:“大王克成大业,天下有识之士早就知道了,只是万想不到如此之快。”李自成拊掌大笑,忽有一人疾奔而来,向李自成报道:“大王,有一个太监说,他见到崇祯逃到煤山那边去了。”李自成转头对承志道:“袁兄弟,你快带人去拿来!”承志道:“是!”手一摆,率领了胡桂南等人驰向煤山。
那煤山其实只是一个小丘,众人上得山来,不禁吃了一惊,只见大树下吊着两人,一人披头散发,身穿白袷短蓝衣,元色镶边,白绵绸背心,白绸裤,左脚赤脚,右脚着了绫袜与红色方头鞋。承志披开他头发一看,果然是崇祯皇帝。又见他衣前用血写着几行字道:
“朕自登极十七年,致敌入内地四次,逆贼直逼京师。朕虽然薄德匪躬,上干天咎,然皆诸臣误朕也。朕死无面目见祖宗于地下,去朕冠冕,以发覆面,任贼分裂朕尸,勿伤百姓一人。”
承志拿了这张御笔血诏,颇感怅惘,二十年来大仇今日得报,本是喜事,但见仇人如此凄惨下场,不禁恻然久之,叹道:“你现在说得漂亮,什么勿伤百姓一人。要是你早知道爱惜百姓,不是逼得天下饥民无路可走,那里会到今日这步田地。”洪胜海道:“袁相公,那边吊死的是个太监。”承志道:“这皇帝死时只有一个太监陪他,真叫做土崩瓦解,众叛亲离了。胜海,你把尸首抬出去,别让人侵侮。”洪胜海应了,承志驰回报告。
李自成已进内宫,守门的闯军认得他,恭恭敬敬的引他进宫。只见李自成坐在椅上,一个衣冠不整的少年站在一旁。李自成见承志进来,叫道:“好,袁兄弟,皇帝呢,带他上来吧。”承志道:“崇祯自缢死了。”自成一呆,从承志手里接过崇祯的遗诏观看,旁立的少年忽然伏地大哭,几乎昏厥了过去。自成道:“那是太子!”承志道:“嗯!”伸手扶了他起来。自成道:“你家为什么失天下,你知道么?”太子道:“因为误用了奸臣周延儒等人。”
自成笑道:“我也明白。”随即正色道:“告诉你,你父皇又胡涂又忍心,害得天下百姓好苦。你父皇今日吊死固然很惨,但他在位十七年,天下百姓被逼得吊死的不知有几千几万,那更惨得多了。”太子俯首不语,过了一会道:“那你快杀我吧。”承志见他倔强,不禁为他担心。自成道:“你还是孩子,并没犯罪,我那会乱杀人。”太子道:“那么我求你几件事。”自成道:“你说来听听。”太子道:“求你不要惊动我祖宗陵墓,并好好葬我父皇母后。”自成道:“当然,那何必你求我?”太子道:“还求你别杀戮百姓。”自成呵呵大笑道:“孩子不懂事。我就是老百姓!是咱们百姓攻破你的京城,你懂了么?”
太子道:“那么你是不杀百姓的了?”自成倏地解开自己上身衣服,只见胸前肩头,斑斑驳驳,都是鞭笞的伤痕,众人不禁骇然。自成道:“我本是好好的百姓,给贪官污吏这一顿打,才忍无可忍的起来造反。哼,你父子俩假仁假义的说什么爱惜百姓,我军中上上下下,那一个不吃过你们的苦头。”太子默然低头,自成穿上衣服,道:“你下去吧,念你是先皇的太子,我封你一个王,让你知道咱们老百姓不念旧恶。封你什么王?嗯,你父把江山送在我手里,就封你为宋王吧。”
太监曹化淳站在一旁,说道:“快向陛下谢恩。”太子怒目而视,忽地回手一掌,拍的一声,曹化淳面颊上顿时起了五个手指印。自成哈哈大笑,道:“好,这种不忠不义的奸贼,打得好。来呀,把他带下去砍了!”曹化淳吓得脸如土色,咕咚一声,跪在地下连磕响头,额角上血都磕了出来。自成一脚把他踢了一个筋斗,喝道:“滚出去,以后你再敢见我的面,把你剐了!”曹化淳连说:“不敢!”磕头退出,太子随后昂首走出。
自成对承志笑道:“这小子倒倔强,我欢喜有骨气的孩子。”他转头对身后的矮子军师宋献策道:“听说皇帝还有个公主,不知道在那里。”承志接口道:“皇帝把他砍去了一条臂膀,是我接她在家里养伤,待她伤愈以后,再带她来叩见大王。”自成笑道:“好好!你功劳不小,我正想不出该赏你什么,这公主就赏了你吧。”承志窘道:“不,不,那……”宋献策笑道:“袁兄弟,害什么臊?究竟是英雄出在少年。刘将军他们功劳虽大,大王也只赏他们几名宫娥呢。”承志听他话中有刺,不禁一愕,仔细打量,见他身长不满三尺,右足短了一截,所以身子向一边倾侧,手中拄一根木杖,面狭而长,一脸精悍机智之色,望着承志微微而笑。
正在这时,李岩从外面匆匆进来,叫道:“大王,刘将军他们闹得太不成话啦!”自成道:“怎么?”李岩道:“他们抓了大批官吏富户,严刑勒赎,听说已杀了不少人啦。”宋献策笑道:“他们出生入死,拚了性命打下江山,弄点钱花花,那也没什么不该吧。”李岩怒道:“不,现在江南未定,山海关吴三桂未降,人心正乱,带兵的人只想发财,那怎么得了?”宋献策淡淡笑道:“发财有什么要紧?只怕自己收揽人心,对大王不利,那就不好了。”
自成脸上筋肉微微一动,不由自主的向李岩斜睨了一眼,李岩愤然道:“咱们得成大事,不是靠了人心所向,老百姓的拥戴么?”承志见他们越吵越是厉害,心想自己不是闯王旧人,不便介在中间,于是向自成行了个礼,退出宫去。刚出宫门,迎面一人奔来,叫道:“小师叔,我正到处找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