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这一天过得再好也不过了。我们像孩子一样玩得很开心。阿霞非常可爱、纯朴。哈金望着她很高兴。我很晚才离开。船驶到莱茵河中央时,我请摆渡工让船顺流而下。老人抬起了双桨——雄伟的河流就载着我们漂流而去。我环顾四周,倾听着、回忆着,突然觉得心中有一种隐约的不安……仰望天空——天上也不平静:天空布满星星,它依然在颤动、移动、震动;俯视河面……就在那黑暗的、冰凉的深处,星星也在飘动、震颤。我觉得好像到处都有一种惶惶不安的气氛——这种惶恐也在我的心里增长。我把臂肘支在船舷上……我耳边风的低低絮语,船尾后面河水轻轻的潺潺声都刺激着我,就连波浪清新的气息也没能使我冷静下来。一只夜莺在岸上唱了起来,它的歌声,有如甜蜜的毒药,感染了我。泪水在我的眼中滚动,但这不是无对象的欣喜的泪水。我心里已经不是那种模糊的、还在不久前所体验到的包罗一切的愿望。那时候心灵在舒展,在歌唱,那时候它觉得它一切都懂得,一切都热爱……不!我心中燃起了对幸福的渴望。我还不敢称呼它的名字——但是幸福,无上的幸福——这就是我企盼的,苦苦追求的……小船还在顺流而下,摆渡的老人坐在那儿打盹,俯身在桨上。
11
第二天我往哈金兄妹处去的时候,我没有问自己,我是不是爱上了阿霞,但我想她想得很多。我关心她的命运,我为我们出乎意料的接近而高兴。我觉得,我只是从昨天开始才了解她;在那以前她总是躲避着我。现在,当她终于展现在我面前,她的形象闪烁着一种多么迷人的光辉,这个形象对我是多么新颖,这个形象羞怯地透露出多么神秘的魅力……
我精神饱满地走在熟悉的路上,不停地望着远处发白的小屋。我不仅没有想未来——我连明天也不想;我感到心情非常的好。
当我走进房间的时候,阿霞脸红了。我觉察到,她又打扮漂亮了,但她的脸部表情和她的打扮不协调:她的表情忧伤。可我进来却是如此的快活!我甚至觉得,她本想按照自己的习惯跑开,但克制住自己——留了下来。哈金正处于画家的那种激情和狂暴的特殊状态,这种状态以爆发的形式,会突如其来地控制住艺术功底浅的人,当他们想象他们已经能够,正如他们自己所说的,“抓住大自然的尾巴”的时候。他头发蓬乱,满身颜料,站在一幅绷好的油画底布前,大笔挥洒,几乎是暴怒地对我点了点头,退开了一步,眯缝起眼睛,就又专心去画他的画了。我不再打扰他,就坐到阿霞身边。她的一双黑眼睛慢慢地转向我。
“您今天不像昨天那样。”在几次都没能唤起她唇边的笑容之后,我说道。
“不,不是那样,”她用不慌不忙的低沉的声音说,“但这没什么。我睡得不好,整夜都在想。”
“想什么?”
“啊,我想得很多。这是我从小养成的习惯:还是我和妈妈住一起的时候开始的……”
她勉强地说出了妈妈这个字眼,然后又一次重复说:
“我和妈妈住一起的时候……我就想,为什么谁都无法知道,他将来会怎么样?而有时候你就是看到灾难,也无法摆脱呢?又为什么永远不能说出全部真情呢?……后来我想,我什么都不知道,我需要学习。我需要重新受教育,我受的教育非常不好。我不会弹钢琴,不会绘画,我连绣花也绣不好。我没有任何特长,跟我在一起想必会很无聊的。”
“您对自己太不公平了,”我反驳说,“您读过很多书,您很有教养,再加上您的聪明……”
“可我聪明吗?”她怀着如此天真的好奇心问我。我不由得大笑起来,但她甚至一点笑容也没有。“哥,我聪明吗?”她问哈金。
他什么也没有回答她,继续工作,不停地换着笔并高高地举着手。
“有时候我自己也不知道脑子里在想些什么,”阿霞还是那种沉思的样子继续说道,“我有时候都害怕我自己,真的,啊,我真想……女人不应该读书太多,是真的吗?”
“太多不需要,但……”
“告诉我,我应该读什么?告诉我,我应该做什么?您说的我都会去做。”她怀着天真的信任对我补充说。
我一下子不知道该对她说什么好。
“您和我一起不会觉得无聊吧?”
“哪能呢?”我说。
“那么,谢谢了!”阿霞说,“我还以为您会觉得无聊呢。”
她滚热的小手紧紧地握住了我的手。
“恩!”就在这刹那哈金突然叫了一声,“这个底色是不是太暗了?”
我向他走过去。阿霞站起身,走开了。
12
一小时后她回来了,停在门口,用手招呼我过去。
“听我说,”她说,“如果我死了,您会可怜我吗?”
“您今天都胡思乱想些什么!”我大声地说。
“我以为我快死了;有时候我觉得,周围的一切都在向我告别。这么活着还不如死了好……啊,别这样看着我;我,真的,不是假装的。否则我又要怕您了。”
“难道您怕过我?”
“如果我是这么个怪人,我,真的,没有错,”她说,“您看,我连笑也不会笑了……”
一直到晚上她都是伤心的,忧郁的。她心里发生了什么我不了解的事情。她的目光常常停留在我身上,在这种难以猜测的目光下我的心悄悄地发紧。她看上去是平静的——而我,看着她,总想对她说,让她不要激动。我欣赏着她,在她那变得苍白的脸上,在她那犹豫不决的、缓慢的动作里,我发现了一种动人的魅力——而她不知为什么以为我情绪不好。
“听我说,”快告别时她对我说,“想到您会认为我是个轻浮的人,我很苦恼……以后您永远要相信我对您说的话,只是您也要对我坦诚。我将永远对您讲真话,向您保证……”
“保证”这个字眼又使我笑起来。
“啊,别笑,”她兴奋地说,“否则我今天要对您说您昨天对我说的话了:‘您为什么笑?’”沉默了一会儿,她补充说:“您昨天说过翅膀的事,记得吗?……我的翅膀已长出来了——可无处可飞。”
“怎么会呢,”我说,“您面前条条大路敞着呢……”
阿霞凝神地直望着我的眼睛。
“您今天对我看法不好。”她皱着眉说。
“我?看法不好?对您!……”
“你们怎么这副沮丧的样子,”哈金打断我说,“要不要我像昨天一样给你们弹一首华尔兹舞曲?”
“不要,不要,”阿霞反对说并握紧双手,“今天绝对不要!”
“我不勉强你,安静点……”
“绝对不要。”她重复说,脸色变得苍白。
……
“难道她爱我?”走近黑浪奔腾翻滚的莱茵河时,我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