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土》 十
唯帅大兴土木,将原来盛军长的豪华住所,又扩大了一倍,光是那个大客厅,就能同时容下一千多人。而当新厦落成,唯帅做四十大寿的那一天,这么大的一个厅堂,居然就挤了一个水泄不通。
朱唯白长袍马褂,可是他又别出心裁,在马褂上挂了许多勋章,出来见客。
红红绿绿的勋章,在朱唯白刚开始当兵的时候,看见旁人将之挂在心口,心中着实曾经羡慕过一阵子,可是现在这种东西,金的、银的、铜的、锡的,他已经有一大箱子。有的是他自己兴之所至做来的,有的是外国使节送来的,有的是大总统专帕特使前来颁赠的。朱唯白的心中,已经知道这些东西,根本不值一个屁,可是花花绿绿的牌子,挂在青缎子的马褂上,不是挺好看的么?
朱唯白坐在大交椅上,椅子上铺着一大张虎皮。朱唯白是不是这一天出世的,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可是一个饱读诗书,精通医卜命相的一个幕僚,就硬说他是这一天出世的,连时辰都替他算了出来,这位读书先生的理由是:唯有在这一天出世的人,才能出将入相,大富大贵,这种命,一定是天上的星宿下凡!
朱唯白自己倒无所谓,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随便哪一天生日都好,当时,他只是在心里骂了一句他奶奶的,心忖如果在当年,自己还是猪尾巴的时候,自己还像是畜牲一样,代替生了病的老驴,在推磨子的时候,叫这位摇头摆脑,口沫横飞的读书先生来替自己算一算,不知又该是哪一天哪一日出世?
当然,这一点对朱唯白自己来说,也实在太遥远了,远得好像是儿时的梦,他自己都记不起来了,如今,他大马金刀地坐着,多少红胡子绿眼睛的人,要过来向他鞠躬,恭恭敬敬地称他一声“大帅”!
他是不折不扣的“大帅”,有着横跨两省的地盘,有水陆码头,有铁路,每个月,有不知多少大洋滚进来,他的一举一动,都足以影响好几十万人,甚至好几百万人,好几千万人。
例如他和那一个大帅,忽然有了龃龉,一声“他奶奶的,打!”锋烟四起,鬼哭神号,又该有多少人要遭殃?然而,那是他看不到的了,现在,他一样打仗,不过带着兵冲在前面的,已不是他自己,而是他手下的那些勇将,其中有一个,独立师的师长,就是那一次,被他由小兵一下子提拔到团长,后来又在他的狂叫下,炮轰香帅府,打死了盛军长的那一个,林国栋。
林国栋也是出名的勇将了,带着独立师五千人马,威风凛凛,可是他如果能在唯帅面前坐一坐,仍然是一种莫大的光荣。
唯帅的地盘越来越大,附近地区的甚么将军、甚么帅一个一个叫他吞并,吞下了肚,连骨头也没有剩下,而他的身体,也和他的地盘一样,在渐渐扩大。
唯帅一直没娶,直到五十大寿前一年,才娶了一位书香门第,千娇百媚,读过十几年洋书,今年才二十二岁的大闺女。
有人说,唯帅在娶了这位夫人之后,足足有一个来月,都没出闺房门一步,也有人说,在这一个多月之中,那位夫人,将唯帅制得服服贴贴,不过闺房中的事,没有人知道,也只不过是传说而已,倒是唯帅人虽在闺房中,没有忘了公事,倒是真的,在这一个来月中,唯帅派出了十几张委任状,首先是委任了一个省长,那是他的老丈人――和唯帅差不多年纪,接着,是甚么厅甚么厅的厅长,甚么局甚么局的局长,发下来的委任状,上面填的名字,全是姓一个姓,就是那位新夫人的姓。
最后的一张委任状,是撤换了军需处长,新上任的军需处长,是唯帅新夫人的哥哥。
原来的军需处长,是唯帅第一次打冲锋时,剩下没死的那几个人中的一个,这个肥缺,一干干了十多年,也真是肥得可以了。可是,人哪有心足的?
唯帅五十寿辰来了,早一个月,四面八方送来的礼,各出心裁,已堆满在大厅上。到了五十整寿那一天,唯帅倒是起了一个早,他看来行动有点不方便,因为是由他的新夫人扶着他出来的。
当唯帅来到了大厅上的时候,他呆了一呆,他看到的,并不是挤来挤去的贺客,而是布满在华丽堂皇的大厅中,上百的全副武装的精兵!
唯帅大声喝道:“他奶奶的,干甚么?”
没有人回答他,唯帅觉得自己的声音不够响亮,他再大声喝问着,仍然没有人回答他,他想在那些士兵中,找寻出一张熟悉的脸孔来,可是一张也没有,那全是他的部下,可是他却一个人也不认识!
熟面孔终于出现了,走进来的是几个将军,最前面的一个是林国栋。
林国栋来到了唯帅前面,唯帅伸手指着他,手指有点发抖,声音也有点发哑,甚至有点发颤,他问道:“林国栋,这……这是干甚么?”
林国栋的脸上挂着冷笑,“这是干甚么”?那其实根本不必问。当年,唯帅对香帅干过甚么,现在林国栋不过是依样画葫芦!
***
唯帅“出洋考察”。他比香帅幸运,不但留下了性命,而且,还保留了大批金银财宝。
没有了兵,朱唯白更爱钱,他每天数着他的财产,那是他童年时做梦也想不到的数字,在他是“猪尾巴”的时候,他只想要一个小钱,一个小钱,可以买一碗热呼呼的大卤面。
热呼呼,他越来越觉得冷了,他需要热呼呼的感觉,可是寒冷却从四面八方在侵袭他,他喉际的痰越来越令他感到眼前发黑,突然地,他甚么知觉也没有了。
第二天,报纸的一角上面一则不为人注意的新闻:“曾经叱咤风云,有勇将之称的朱唯白,昨日病逝。”
吊客不少,在瞻仰遗容之际,没有一个人会想到,朱唯白临死时,只在想要一碗热呼呼的大卤面。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