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封特纳和德?蓬卡雷①两位先生强烈感到您愿意为他们保留的回忆的价值:他们和我一样,亲眼目睹了您人阁以来法国日益获得的尊重,自然也怀有和我一样的感情和遗憾。
①封特纳(Fontenay,生卒年月不详),蓬卡雷(Pontcarre,生卒年月不详),两人都是当时法国驻俄罗斯大使馆秘书。
瑞士纽沙泰尔
我下台之后,立即变成了反对派,开始了新的反对派的斗争;可当路易十八逝世,斗争暂告中断,直到查理十世加冕以后才又激烈地恢复进行。七月,我去了纽沙泰尔,与早已等在那儿的德?夏多布里昂夫人会合。她在湖边租了一座简陋的小屋。房子南北两面,放眼望去,远远地逶迤着阿尔卑斯山的群峰。房子背后就是汝拉山。笔陡的山坡长满松树,黑森森的,仿佛就在头顶上。湖上荒寂无人。一条林中走廊就成了我的散步场所。我想起了英国绅土马雷夏尔①。当我登上汝拉山顶,就见到比延纳湖。湖上的轻风和微波曾给让?雅克?卢棱以最美妙的灵感(见《第五个梦》)。德?夏多布里昂夫人前去参观弗里堡和一座乡间小舍。人家告诉我们,那房子清雅可爱,她却觉得冷冰冰的,毫无生气,虽说小舍号称“小普罗旺斯”。我的全部消遣,就是观看一只半野半家的瘦黑猫,把爪子伸进一只装满湖水的大桶里抓小鱼吃。一位文静的老妇人总是织着毛线活,也不挪动椅子,就在一只小炉子上为我们烹制丰盛的饭菜。我没有丢掉吃田鼠的习惯。
①即卢棱在《忏悔录》中提到的凯思勋爵,在腓特烈治下曾任纳沙泰尔总督。
纽沙泰尔有过一些美好的日子;它曾经属于隆格维尔公爵领地;让?雅克?卢棱穿着亚美尼亚人的袍子,在它的山岭上散过步;而被德?圣伯夫先生那样细致地注视过的德?夏里埃尔夫人曾在《纽沙泰尔书简》中描写过它的社会情形;只不过朱莉安娜、拉普里兹小姐和亨利?梅耶②不在那儿;我只见到了可怜的富舍一勃莱尔③,他是早年移居那儿的,不久就跳窗自杀。总督普尔塔莱先生的花园虽经精心拾弄,却不如附近一座对着汝拉山的葡萄园的英国式假山更让我着迷。最后一位纽沙泰尔亲王,由波拿巴册封的贝尔蒂埃④尽管在特拉维山谷修建了小辛普朗山区大路,尽管他也和富舍一勃莱尔一样跳楼自杀,摔破了头颅,却还是被人遗忘。
②三人都是《纳沙泰尔书简》中的人物。
③一个保王派官员(一七六二—一八二九),为贫穷所迫,走上绝路。
④贝尔蒂埃(Berthier,一七五三—一八一五),拿破仑手下的元帅,曾让人在特拉维山谷修建了图尔纳大路。最后死于精神错乱。
路易十八驾崩——查理十世加冕
国王的病情把我召回巴黎。九月十六日,也就是我被解职四个月之后,国王去世了。我写了一本小册子,名为《国王驾崩:国王万岁!》。在书中我向新君主致敬,?并为查理十世做了《论波拿巴和波旁家族》那本小册子为路易十八所做的工作。我去纽沙泰尔接回德?夏多布里昂夫人,在巴黎目光街租房住下。查理十世宣布解除新闻检查,以此开头来争取民心。他于一八二五年春天举行加冕礼。“从此蜜蜂开始发出嗡嗡的声音,鸟儿开始鸣唱,羊羔开始欢跳。”
我在文稿堆中找出下面这些写于兰斯的文字:
一八二五年五月二十六日于兰斯
皇上后天驾临:将于二十九日星期天加冕;我将看到他把一顶王冠戴在头上。若在一八一四年,不管我怎样大声疾呼,也不会有人想到这顶王冠的。我曾出力为皇上打开了法国的大门;我通过妥善处理西班牙事务,也给他带来了保卫他的人,我让人接受了宪章,并且恢复了一支军队:国王单凭这两条,就可以在国内施政,在国外称雄:可是这场加冕礼又给我保留了什么角色?一个放逐者的角色。我沦落民间,接受了人家施舍的勋章①,但即便是这枚勋章,也不是查理十世给的。那些得到我帮助,甚至由我安置的人都转身背对我。国王将握住我的双手;他将看着我在他脚下宣誓而毫不感动,一如他看到我重过贫贱生活而毫不关心。这对我有什么影响?没有。我摆脱了去杜伊勒利宫的义务,无拘无束补偿了一切损失。
①路易十八于一八二四年一月八日给夏多布里昂授勋,过了五个月就将他解职。
在一片喧闹声中,我被人家忘记了。我就在那个房间写了本回忆录的这一页。上午我参观了圣莱米纪念堂和用花纸装饰的大教堂。在柏林的时候,我曾看过席勒的《圣女贞德》;是那幕戏的布景使我对兰斯的大教堂有了清楚的概念:斯普雷河边的布景装置让我看到了韦勒河边的布景装置遮藏起来的东西:再说,我寻访那些古老家族的遗迹,了解他们的轶事,从克洛维与法兰克人以及从天而降的鸽子,直到查理七世与圣女贞德,我都作了调查,从中得到消遣。
我来自我的家乡,
它高不过一个小冈,
我头上扎着,扎着,
萨瓦的头饰。
“先生,赏一个铜板吧,求求您。”
这是回去的路上,一个刚到兰斯的萨瓦小伙子,给我唱的小曲。“你来这儿干什么呢?”我问他。——“先生,来看加冕礼的。”——“扎着你那萨瓦的头饰?”——“是啊,先生,头上扎着,扎着,萨瓦的头饰。”他回答道,一边转着身子,跳起舞来。“嗬,小伙子,跟我一样。”
这样说并不确切:我来参加加冕礼,并没有扎萨瓦的头巾。而且,头巾也是挣钱的办法呀。而我的箱子里只装着旧日的梦想,它不可能缠上一根魔杖,让想着戏法的过路人给我一个铜板。
路易十七和路易十八都不曾加冕。路易十六加了冕以后,接下来加冕的就是查理十世。查理十世出席了他的兄长路易十六的加冕礼,他当时代表诺曼底公爵,征服者吉尧姆。路易十六登上宝座难道不是十分顺利?他继承路易十五时深得人心!可是,他后来又落得什么下场?眼下的加冕仪式只是一场加冕表演,而不是加冕:我们将看到蒙塞元帅。此人在拿破仑的加冕礼上是个活跃角色,昔日在自己的军队里曾庆贺暴君路易十六被处死。我们将看到他以佛兰德伯爵,或者以阿基坦公爵的身份,挥舞着王家宝剑出现在兰斯。这场炫耀是做给谁看的呢?如果是在今日我不会要任何排场:国王骑在马上,教堂不作任何装饰,有它那些古老的穹顶和古墓就够显气派了;两院成员出席仪式;手按福音书,大声宣誓忠于宪章。这就是君主制的改革更新;我们本可以以自由和宗教来重新开始君主制的统治;可惜大家不大喜欢自由:至少,只要大家喜欢光荣就行!
阿!在那尘土覆盖的墓穴里,
英勇国王的高贵阴魂将说什么?
法拉蒙、克洛迪昂和克洛维,
还有我们的丕平、马泰尔、查理
和路易①将说什么?
①这些人都是法国早期的国王。
这些冒着战争危险,以自己的血肉
给子孙夺来如此美好江山的英雄!
总之,拿破仑的新式加冕礼,就是教皇来给一个与查理曼一般伟大的人物涂抹圣油的仪式,难道不是通过改换出场人物,来摧毁我国历史上这种古老仪式的作用?老百姓会由此认为,一场虔诚的仪式并不意味着可以把任何人送上宝座,或者对选择接受圣油的人这种大事变得无关紧要。在巴黎圣母院那场仪式上出头露面的人物,在兰斯大教堂又扮演了同样的角色,其实他们只是一场演俗了的戏里不可或缺的人物:拿破仑把他那些无足轻重的配角送给查理十世,他将占据优势。从此皇帝的面孔控制一切。它出现在事件的背景上和思想的深处:我们所处的堕落时代的纸页,一碰到他那些雄鹰的目光,便都卷缩起来。
星期六,加冕礼前夕,于兰斯
我见到皇上进城来;从前这位君主连一匹坐骑也没有,今日我看见他坐着金碧辉煌的御辇经过;我还看见一辆辆马车满载臣僚驶过来,从前那些家伙连主子都不知道护卫。这一行人去教堂唱感恩赞美诗,而我则去参观一座罗马时代的废墟,并独自去一片小榆树林散步。人家称那片林子为“爱情林”。我远远地听着欢庆的钟声,看着大教堂的塔楼。几百年来,它们都是这种仪式的见证人。这种仪式总是那么一回事,然而,又因为时代、思想、人情、风俗、习惯的不同而显得迥异。君主政体灭亡了,有几年大教堂被改作马厩。查理十世今日重临大教堂,是否记起他曾目睹路易十六接受圣油的情形?而今他也将在同一地方接受圣油。他会相信,一场加冕祝圣会给他消灾除难吗?如今不再有能够医好瘰疠的贞德之手,也不再有使国王们百病不侵的圣油。
荣誉团骑士接待会
有一本小册子,书名叫《兰斯律师巴尔纳热所述加冕礼》。我就是在这本小册子半是空白的纸页上,以及在掌玺大臣德?塞蒙维尔先生一封公开印行的书信上匆匆写下了大家刚刚读到的那些文字。德?塞蒙维尔先生那封信是这样写的:“掌玺大臣荣幸地通知德?夏多布里昂子爵先生大人:陛下祝圣加冕仪式次日,凡愿意出席圣灵荣誉团和圣米歇尔荣誉团领袖与至高无上主宰,以及荣誉团诸骑士接待会的贵族院议员先生,都可在大教堂圣殿找到为其提供并保留的座位。”
不过查理十世愿意宽恕我。在兰斯,巴黎大主教跟他说起反对派阵营的人,皇上说:“那些人不拥护我。让他们去吧。”大主教接口说:“可是,陛下,德?夏多布里昂先生呢?”——“哦,他呀,我为他遗憾。”大主教问皇上,这句话能否转告我。皇上在房间里踱了两三圈,沉吟一阵后,说:“行,就转告他吧。”可是大主教忘了转告我。
在荣誉团骑士接待会上,当德?维莱尔先生宣誓之时,我正好跪在国王脚边。我的帽上掉了几根羽毛,我就跟骑土伙伴相互问候了两三句。然后,我们离开了君王的膝头,一切便告结束。国王费力地脱下手套,握住我的手,笑吟吟地说:“戴手套的猫逮不着耗子。”人家以为他跟我说了好久的话,于是说我再度受宠的流言不胫而走。查理十世以为大主教把他的好意说给我听了,大概正期待我说句谢恩的话,我的沉默一定让他气恼。
我就是这样出席了为克洛维国王的后人举行的最后一次加冕礼。我在《国王驾崩:国王万岁!》那本小册子里要求举行加冕礼,并且对仪式作了描述。是我那些文字促成了这件事。这并不意味我对仪式还有丝毫信仰;而是因为合法王权什么都缺乏,不管是好是歹,都必须运用一切手段来支持它。我记得兰斯大主教阿达贝隆下的那个定义:“法兰西国王的加冕礼不是私事,而是关系到公众利益的大事。”我谨转录专为加冕礼所作的令人赞美的祈祷:“天主通过你的德行来指导你的人民,并赋予你的仆人领悟你智慧的头脑!愿这些日子人人生出公正与正义:给朋友以支持,给敌人以障碍,给苦难者以安慰,给受培养者以端正的品格,给富人以教诲,给穷人以同情,给朝圣者以热情接待,给可怜的臣民以和平安全的家园!主啊,愿国王学会自控,学会依人施治,温和节制,以便能给全体人民作出表率,过你喜欢的生活。”
这段祈祷是十五世纪学识渊博的杜蒂耶保存下来的。在把它录入我的小册子《国王驾崩:国王万岁!》之前,我曾喊道:“让我们祈求查理十世仿效他的祖先吧:第三家族有三十二位君主接受了加冕的圣油。”义务尽完之后,我就离开了兰斯。我可以像圣女贞德一样说:“我的使命结束了。”
我把宿敌召集在身边——我的读者变了
巴黎经历了最后的欢乐庆典:宽容、和好、友善的时代过去了,摆在我们面前的只有严峻的现实。
一八二○年,当新闻检查处让《保守者》停刊的时候,我根本没有料到,七年后会以另一种形式,另一家报刊,重新开始同一性质的笔战。在《保守者》上与我并肩战斗的人曾像我一样,要求思想自由和写作自由。他们和我一样,站在反对派阵营,和我一样受贬失意,因此自称是我的朋友。一八二○年,通过他们自己的努力,更借重于我的奔走,他们当了官掌了权,于是掉转枪口来反对新闻自由:他们由受压的人变成了压迫者,便不再是我的朋友,也不再这样自称。他们硬说新闻许可证只是从一八二四年六月六日,也就是把我赶出内阁的那一天才开始实行的。他们的记性太差了:他们只要再读一读从前反对前一届政府、主张新闻自由而发表的观点、撰写的文章,就会承认,他们至少在一八一八和一八一九年就是主张新闻许可证的副头领了。
另一方面,我从前的敌人现在向我靠拢。我努力使拥护独立的人归附正统王权,这方面的成就比我让王座与神坛的仆人归顺宪章的业绩要大一些。我的读者变了。我曾经警告政府防止民众冲动,以后又不得不提醒它专制政体的危险。我尊重读者惯了,给他们写的每一行文字,无不是竭尽所能,精心思考之后才写出来的。比较起来,我写这类昙花一现的作品,比写那几部篇幅最长的作品还费劲一些。我的生活令人难以置信地充实。荣誉与祖国把我再度召到战场。我已到了需要休息的年纪。但如果以我对压迫与无耻行径日益强烈的仇恨来判断年龄,那我会认为自己又焕发了青春。
我的周围聚集了一群作家,使我的阵容显得整齐壮大。他们中间有贵族院议员、众议员、行政官员,还有刚开始文学生涯的年轻作家。有自由派倾向的贵族院议员德?蒙塔利韦先生,《辩论报》编辑萨尔旺迪先生,《环球报》编辑杜韦吉埃,德?奥莱纳先生,以及许多别的人都来到我家。那些人曾经是我的弟子,如今却就代议君主制这个话题,把我过去教给他们的东西,在我的著作里每页都有表述的东西当作新观点新思想来大肆传播。德?蒙塔利韦先生当上了内务部长,是菲力普的大红人;喜欢追踪命运变故的人会觉得下面这封便函相当有趣:
子爵先生:
我荣幸地在王宫考绩表中发现了一些错误。那张表已经发给您了。兹将勘误表寄上。我再次将错处检查了一遍,认为可以保证下面的这份名单准确无误。
子爵先生,请屈尊接受我深深的敬意。
您忠实的同僚
真诚的仰幕者
蒙塔利事
这并不妨碍我“尊重人的同僚和真诚的仰慕者”德?蒙塔利韦伯爵先生把我当作煽动新闻自由的罪魁祸首,投入警察总监吉斯盖先生的大牢,尽管他当年也曾那样热烈地主张新闻自由。
我新开始的笔战打了五年,最后以胜利告终。对于这场笔战,作一个概述,将使人看到思想反对既成事实,即便是得到权力当局支持的事实,具有多大的力量。我是一八二四年六月六日被赶出内阁的,六月二十一日我就走下了角斗场①,并且在那里一直待到一八二六年十二月十八日:我进去时孑然一身,被剥得精光,一丝不挂,出来时我是胜利者。我在摘要转述我所使用的论据时,其实是在叙述历史。
①夏多布里昂领导的自由主义运动第一篇文章于一八二四年六月二十一日发表在《辩论报》上。——原注
下台后我的论战摘录
我们曾经有勇气,有荣耀,在实行新闻自由的时候,打一场危险的战争,而且那个高贵的节目也是第一次给君主政体上演。可是我们很快就为自己的光明正大而后悔。当报纸只可能损害我们将士的胜利时,我们曾经与报纸作对。当它们胆敢议论大臣高官的时候,就必须制服它们。
管理国家的人似乎对法兰西人办理严肃事情的天才一无所知,但他们对融人并美化文明民族生活的优雅光彩之事倒并不那样陌生。
合法政府对艺术的施舍超过篡权政府对艺术的资助。但这些施舍是怎样分配的呢?那些主管分配的人或是因为本性,或是因为趣味,都比较健忘,似乎对名声抱有反感;他们的黑暗是那样不可改变,以至于他们一走近光明就要让光明淡灭,就好像他们把钱浇到艺术身上是要将艺术之火浇灭,把钱堆到我们的自由身上是要让自由窒息。
人家把法国塞进一架狭小的机器里加以折磨。但只要这架机器与我们在收藏家书房里偷偷看到的那些完美模型相似,好奇的趣味就有可能使人们一时发生兴趣。可是它偏偏不像:它只是一架做工粗劣的小玩艺儿。
我们说过,今日行政当局采纳的体制伤害了法兰西的才华:我们将试着证明,这个体制也同样不了解我们制度的精神。
君主制度不费力气就在法国复辟了,因为它拥有我们的整个历史,因为戴王冠的家族几乎看到我们民族诞生,是它培育了我们的民族,使它开化,给了它所有的自由,并使它变得不朽。只是时间把这个君主制度逼到了现在这个地步。政治上的想象时代已经过去;人们不可能再拥有一个充满宗教信仰、崇拜和奥义的政府:人人都了解自己的权利,理性范围之外的事情什么都办不成;当今之世,直到恩典,绝对君主制的最后一幕幻景,一切都被掂量,一切都被估价。
我们千万不要弄错,各个民族的新纪元开始了;它会不会较为幸运?只有老天知道。至于我们,只有可能应付未来的事件。千万不要以为我们能够往后退:只有宪章才能够拯救我们。
君主立宪制并不是从我们中间一套书写成文的体制中诞生的,尽管它有一套印刷的法典;它是时间和事件的产物,一如先辈们的旧君主制。
在专制主义建筑的大厦,在专制主义留下痕迹的地方,为什么不能维持自由?胜利可说至今仍然装饰着三种颜色,却躲进了德?昂古莱姆公爵的营帐;合法王权住进了罗浮宫,虽说那里仍可见到一面面鹰旗。
在君主立宪国家,人们尊重民众的自由;人们把自由看做君主、人民和法律的保障。
我们另外想说的是代议制政府。人家组成一个小集团(有人甚至说是两个对立的小集团,因为必须竞争),用金钱收买报纸。人家不怕引起公愤,与不肯卖身投靠的产业主打官司;人家想用法庭判决迫使这些产业主受人鄙视。由于正派人不屑于干这种事,人家就招募一些写诽谤文章的家伙来支持保王党内阁。其实那些家伙制造流言蜚语,对王室加以困扰和折磨。凡是在旧的警察机构当过差的,在帝国的衙门办过事的人,人家都招来重用。一如我们的邻邦,当人们想招募水兵时,就在小酒馆和可疑场所强抓硬捉壮丁。这帮强行捉来的自由作家登上五六艘“船”——被收买的报纸,而他们所说的话在部长那里被称作“公众舆论”。
以上十分简略地转摘了我在小册子和《辩论报》上的论战样品。也许还是摘录长了。在我那些小册子和文章里,大家可以读到今日宣布的所有原则。
我不肯领受国务部长津贴——希腊委员会——莫莱先生便函——卡纳里斯给儿子的书信——雷卡米耶夫人给我寄来另一封书信摘要——我的作品全集
人家把我从内阁赶出来的时候,并未发给我国务部长津贴,我也没有索讨;不过德?维莱尔先生受了国王一次指责,竟大胆地让司法部长德?佩罗内先生重新发了一道敕书,补发这份津贴。我不肯接受。要么我有权领取原先的津贴,要么就什么津贴也无权领取:如果是前面那种情况,用不着重新给我发敕书,如果是后面那种情况,这份津贴就是内阁总理赏赐的,我不愿得这个好处。
希腊人为挣脱枷锁而行动起来:在巴黎成立了一个希腊委员会,我是其中的一员。委员会在胜利广场的泰尔诺先生①家集合。成员们相继来到会议地点。塞巴斯蒂亚尼将军②刚一坐定,就表示这是一桩大事,他要为之长期斗争:这番话让我们讲究实效的主席泰尔诺先生老大不快,他愿意为希腊美人阿丝帕琪做一条披肩,却不会为她浪费时间。法布维埃先生③的快信让委员会十分难受。他严厉指责我们;因为我们没有打赢马拉松战役,他便把他认为的种种不是怪罪于我们。我为希腊的解放事业尽心出力,因为我觉得那是子女对母亲尽一份孝心。我写了一份“照会”,寄给了俄罗斯皇帝的接位人,就像当年在维罗纳会议,我交给他本人一样。“照会”被多次印在游记的卷首。
①泰尔诺(Temanx),法国大工业家,毛纺业主。
②塞巴斯蒂亚尼(Sebastimi,一七七二—一八五一),自由派首领,后任元帅,外交部长。
③法布维埃(Fabvier,一七八二—一八五五),炮兵将军,著名的亲希腊派。
在贵族院,我也朝着同样的方向努力,想促使一个政治集团行动。莫莱先生这封便函显示了我将遇到的阻力,以及我不得不采用的迂回办法:
明天会议开幕,您会发现我们都准备顺着您的足迹飞跑。我要是没找到莱内,就准备给他写信。只能让他预先准备好关于希腊的发言。不过您得当心,人家会提出修正案的范围来反对您,还会搬出条例章程来拒绝您。也许人家会让您把提案放在桌上:您可以对它作补充,而且是在说完了要说的话以后。帕基埃刚刚病了,病情相当严重,我担心他明天还好不了。至于投票,我们是会赢的。可是您与书商作的安排比这管用。人类的不公正和忘恩负义从我们这里夺去的东西,由您的才华夺回来,是多么美好的事呀。
我一辈子都属于您。
莫莱
希腊摆脱了伊斯兰教的统治,不过,在雅典成立的并不是我所希望的联盟共和国,而是一个巴伐利亚君主国。由于国王们都没有记性,我这个为亚哥斯人的事业出过一点力的人只在荷马的史诗里听人提到他们。得到解放的希腊不曾对我说:“谢谢您。”它本就不知道我的姓名,到了我穿过它的荒野,在它的残垣断壁前流洒热泪的日子,它就更不清楚我是何人了。
希腊还未成为王国之前,对人更怀有感激之心。在委员会安排培养的几个孩子中间,有一个少年卡纳里斯:他父亲是条汉子,无愧于赢得迈卡尔大捷的水兵,他给儿子写了一封短信,儿子把它译成法文,就写在信末空白处。兹将译文转录于下:
亲爱的儿子:
被关心我们的慈善团体选上,去学习人类的义务,你这份幸福,任何别的希腊人都不曾有过。我让你来到人世;而那些值得称道的人则让你接受教育,成为真正的人。假如你愿意让赋予你生命的人晚年得到慰藉,就要乖乖地听从那些再生父亲的教导。注意身体。
父亲C?卡纳里
一八二五年九月五日于古罗马的拿波里
我保存了这封便函的副本,作为希腊委员会的报酬。
当我从内阁出来的时候,拥护共和的希腊曾表示了特别的遗憾。一八二四年十月二十九日,雷卡米耶夫人从那不勒斯给我写信说:
“我收到一封希腊来信。它绕了一大圈才到达我手上。我发现里面有几行与您有关,想让您知道,兹转录如下:
“‘六月六日的命令传到了我们这儿。我们的领导人深感震惊。他们最靠得住的希望就在法国的慷慨之中。他们不安地寻思把一个人逐出内阁预示着什么,因为那人的品格使他们有指望得对一份支持。’
“要么我弄错了,要么这份敬意会使您快乐。我把这封信附上:第一页只与我有关。”
不久大家将读到雷卡米耶夫人的生平:大家将知道,从缪斯的家乡传来一份纪念品,又经过一位妇女的美化,我收到后心里异常甜蜜。
至于前面引述的莫莱先生那封便函,它暗示了我就出版自己的作品全集与书商达成的协议。这种安排本来的确可以保证我衣食无虞,可是事情办得对我不利,尽管对出版商有利。拉德沃卡先生破产之后,把我的作品都留给了那些出版商。说到普路托斯或者普路同①(神话学家总是把他们混为一谈),我就像阿尔克提斯②,“总是看到必将带来不幸的船”;一如威廉?皮特,我是一只穿了底的箩筐,这也是我的辩辞;只是那窟窿并不是我自己弄出来的。
①普路托斯是希腊神话中的财神;普路同是罗马神话中的冥王。
②希腊神话中阿德墨托斯的妻子,因丈夫患不治之症,自愿替丈夫去死。但被赫拉克勒斯救出。欧里彼得斯据此写了一出悲剧。此句话便是出于该剧。
在我一八二六年版全集第一卷的总序结尾部分,我是这样责备法国的:
“法国啊!我亲爱的故乡,我的初恋,您的一个儿女在一生将尽的时候,把他能从您的慈爱中得到的作品呈献在您眼前。他虽然不能再为您做什么,您却能为他做一切,只要您宣布,他对您的宗教、您的国王、您的自由的敬爱让您高兴就行。卓越而美丽的祖国啊,我即使渴慕一丝一毫光荣,也只是为了增加您的光彩。
洛桑小住
德?夏多布里昂夫人身体不适,去法国南部走了一趟,也未见好转,便回到里昂。在那里普律纳尔大夫对她作了诊断,说她患了不治之症。我便去那里与她会合,并把她带到洛桑,先后住在德?希弗里先生和德?柯堂夫人家。德?柯堂夫人是个聪慧女人,很重感情,只是命运不佳。我见到了德?蒙托里厄夫人:她住在一座高高的山冈上,远离人群;最后也和同代人德?冉莉夫人一样,死在小说的幻象中。英国史学家吉本曾在我的门口写出了《罗马帝国史》。他于一七八七年六月二十七日在洛桑写道:“正是在卡皮托利山的残砖断瓦之中,我拟定了一部著作的大纲。在将近二十年之中,这部著作占据了我的生命,使我的生命得到了快乐。”德?斯塔尔夫人曾和雷卡米耶一起在洛桑露过面。流亡国外的贵族,一个完结的群体曾在这座又明媚又忧郁,有些像格雷纳达的海市蜃楼的城市里停留过一段时间。德?迪拉夫人在《回忆录》里勾画出对这个城市的回忆,这封便函让我获悉了新的损失:
“先生,完了,您的女友不在人世了;今天上午十一点差一刻,她没有痛苦地去了,把灵魂还给了天主。昨晚她还坐着马车兜风。没有任何迹象预示她的大限已到。我能说什么呢?我们根本没想到她的疾病会是这样结束。德?居斯蒂纳先生十分悲痛,不能握笔给您写信。昨天早上他还登上贝克斯周围的一座山岭,像平日一样,取新鲜牛奶给他亲爱的病妻饮用。
“我十分悲痛,无法向您叙述更多的细节。我们准备收拾好最慈祥的母亲,最善良的女友的珍贵遗物回法国。昂盖朗①将在两位母亲中间安息。
①德?居斯蒂纳先生与前妻的儿子,他与生母、后母都埋在费法克城堡附近的乡村小教堂。
“我们将途经洛桑。到那里以后,德?居斯蒂纳先生会去见您。
“先生,请接受我对您的尊敬与爱戴。
贝斯特舍②
②德?居斯蒂纳先生原来的家庭教师,后来成为他太太的管家。
一八二六年七月十三日于贝克斯”
我在前面和后面都幸运或不幸地回忆到德?居斯蒂纳夫人的一些事情,读者请去那些段落寻找。
德?夏里埃尔夫人的作品《洛桑书简》,把我每天看在眼里的场景,以及心里生出的高尚感受描写得十分真切。“我独自对着一扇窗户休息。”塞西尔的母亲说,“窗户朝湖,是开着的。山啊,雪啊,太阳啊,你们给了我种种快乐,我感谢你们。还有我看到的这一切的作者,你们把它们造得这样悦目,我感谢你们。大自然迷人又惊人的美景啁!我的眼睛每天都在欣赏你们,我的心每天都在感受你们。”
我在洛桑开始写作对我第一部著作《论古今革命》的评注。从我房间的窗口,可以望见迈耶里的峭壁。我在一条评注中写道:“卢梭比同时代作者高明的地方,只在于《新爱洛依斯》那六十几封信,以及《遐想》和《忏悔录》中的几页文字。在那些地方,他的才华溶人真正的大自然,就使他妙笔生花,文思泉涌,那种才情是前所未见。伏尔泰和孟德斯鸠在路易十四时代的作家那里找到了文体上的榜样;卢梭走的则是另一条路,甚至布封也是如此,他们创造了伟大世纪所不曾见过的语言。”
回巴黎——耶稣会教士——德?蒙洛齐埃先生的来信和我的复信
回到巴黎,我就忙着两件事,一是在地狱街安家,一是在贵族院和小册子里重开论战,批驳反对公众自由的种种法律方案。其间我也发表了一些演说和文章,支持希腊的解放事业,还为全集的出版做了一些工作。俄罗斯皇帝驾崩。我与各国帝王之间,就剩了与他的友情。德?蒙莫朗西先生成了德?波尔多公爵的太傅。这份沉甸甸的荣誉,他并未享有多久;他于一八二六年的耶稣受难日,在圣托马斯?阿奎那教堂去世,死时正是耶稣在十字架上咽气的时刻;他与基督的最后一息一同去见天主。
对耶稣会教士的攻击已经开始。应该承认,在那道著名命令里,蒙着一层令人不安的东西,因为在有关耶稣会的事情上,总是罩着一层神秘的云雾。我们听到有人发出一些平庸的陈腐的抗议。
说到耶稣会,我收到德?蒙洛齐埃先生这封来信。在这封信之后,大家可以读到我的回复。
不要抛弃一个老友,
因为新的比不上老的。
“亲爱的朋友,这些话并不仅仅是出自上古,也不仅仅是出自高深的智慧;对基督徒来说,它们是神圣的。我在您这儿举出它们的权威。在昔日的朋友之间,在善良的公民之间,现在比任何时候都需要接近。紧密团结,密切我们的所有联系,竟相激发我们的所有意愿,所有努力,所有感情,这是国王和祖国极其可悲的状况要求我们尽的一份义务。在向您说这些话时,我并非不知道接收它们的是一颗深受忘恩负义与不公正伤害的心。然而我照样满怀信任对您说这些话,因为我确信它们会穿破重重乌云进入您的心田。亲爱的朋友,在这微妙的地方,我不知您是否对我满意,不过在您遭受磨难之时,我即使听到有人指控您,也没有注意为您辩护;甚至人家说您什么我都没有听。我只是暗自寻思:这事是什么时候起的?当那位雄辩术教师拿不出荷马的作品时,亚西比德把他赶出家门,我不知道他这样做是否脾气太大了一点。当那位元老院议员发表相反意见时,汉尼拔把他推下座位,我不知道他这样做是否性子太暴了一点。要是我能够对阿喀硫斯发表一点个人看法,也许我会不赞成他为了一个被掳来的小姑娘①,竟然扔下希腊大军。抛开这些不说,只要说出亚西比德、汉尼拔和阿喀硫斯的名字,就足以使一切争吵结束。今天亦是一样,只要一提“严厉的、暴躁的”夏多布里昂的大名,大家马上就不出声了。我在心里琢磨事儿时,也总是想到这个名字:他若是发出抱怨,我便觉得心里涌出一股体恤之情,当我想到法国有欠于他时,内心便充满了对他的敬意。是啊,朋友,法国有欠于您。应该让法国欠您的更多,多亏您,它才再度爱上了先辈的宗教:应该为它保留这一善举;为此,应该使它避免它那些教士的谬误;那些教士处在一面危险的斜坡上,也应该让他们本人离开那要命的地方。
①指《伊利亚特》中的人物布里赛依丝。
亲爱的朋友,您我多年来从未停止战斗。现在剩下来还要我们做的,就是防止自称宗教的教会以优势控制国王和国家。在昔日那些情状,恶及其根须在我们内部,我们可以迷惑它们,成为它们的主宰。而今日遮盖我们的枝桠是在内部而根须反倒在外部。沾满路易十六和查理一世鲜血的主义同意让位给沾满亨利四世和亨利三世鲜血的学说。您与我肯定不能忍受这种状况。正是为了与您联合,正是为了从您那儿得到鼓励我的赞同,正是为了把我的心和我的家徽作为战士提供给您,我才给您写信。
我怀着对您的景仰和真正的忠诚,怀着体贴和敬意来恳求您。
德?蒙洛齐埃伯爵
一八二五年十一月二十八日于朗达纳
亲爱的老朋友,您的来信太严肃,不过与我有关的那些话,还是让我笑了。亚西比德、汉尼拔、阿喀硫斯!您跟我说这些人,肯定并不当真。至于珀琉斯家少爷的那个小姑娘,如果指的是我的职位,我就要反驳您,那不忠的女人我不会爱上三天,失去她我一刻钟也不会怀念。我悔恨的是另一码事。德?维莱尔先生是我真心诚意喜欢的一个人。可是他不但背弃了友谊的义务,对不住我公开向他表示的喜爱,辜负了我为他作的牺牲,而且违背了最起码的做人之道。
既然国王不再需要我为他效力,那么我离开他那些顾问就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可是对于一个高尚的男子来说,最要紧的就是方式方法。既然我并没有偷皇上放在壁炉上的怀表,我就不应该像那样被赶出王宫。我独自一人打了场西班牙战争,在这危险时期维护了欧洲的和平。我单凭这一件事,就给合法王权创立了一支军队;在复辟王朝的所有大臣之中,只有我一人被赶下台,没有得到皇上任何顾恤垂念的表示,就好像我背叛了君王和祖国。德?维莱尔先生以为我会接受这种待遇。他弄错了。过去我是他的挚友,今后我是他不共戴天的死敌。我生下来真是不幸:人家给我造成的创伤从不曾癔合过。
但是我的事说得太多了,我们还是来说别的更要紧的事情。我担心在一些重要的目标上不能与您看法一致。如果是那样,我会很难过的!我希望实行宪章,实行整部宪章,还希望全面给予公众自由!您希望这些吗?
我和您一样希望信仰宗教;我也像您一样仇恨圣会和那些伪善家伙的协会,它们把我的仆人改变成间谍,它们在神坛寻求的只是权力。但是我认为教会摆脱了这些寄生植物之后,可以非常适宜地进入立宪政体,甚至成为我们的新制度的支柱。您不会过于希望把它与政治体系分开吧?我是极为公正的,在此我可以给您一个证明。我敢说教士们欠我的是那么多,却一点也不喜欢我,从没为我说一句话,帮一点忙。但这有什么关系呢?要紧的是不偏不倚,看到对教会与君主制度两者皆宜的事情。
老朋友,我并不怀疑您的胆魄,我相信,任何事情,只要您觉得有益,就会去做,而且您的才干保证您一做就会成功。我等待您的新消息,并且衷心地拥抱您这位流亡岁月的患难之交。
夏多布里昂
一八二五年十二月三日于巴黎
论战续篇
我重新开始了论战。每天我与内阁拳养的走卒都有一些接触战前哨战。他们使出来的总不是什么好剑。在罗马时代的头两个世纪,有些骑土或是因为躯体肥胖,或是因为胆小,冲锋陷阵时总是落在后面,人们给他们的惩罚,就是判决给他们放一次血:我承受了惩罚。
“我们周围的世界变了,”我说,“人民再度出现在世界舞台上。古代民族在废墟上复活。惊人的发明预示着在和平与战争的技术领域将发生革命:宗教、政治、风俗,一切都会改变性质。这种变动,我们觉察到了吗?我们与社会在同步前进吗?我们跟上了时代的步伐吗?在变革或扩大的文明里,我们准备保留原有的地位吗?不,引导我们前进的人对欧洲的事情并不了解,就和新近在非洲内陆发现的民族一样。那么他们知道什么呢?证券交易所!就连这一点,他们也只是知之皮毛。我们曾经承受过光荣的桎梏,因为这,就要处罚我们,判我们承受黑暗的重压么?”
与圣多明戈有关的交易①给我提供了机会,来阐述我们公众权利的几个观点,原来没有任何人想到过这些。
①指的是圣多明戈给被剥夺产业的法国移居民的赔偿。
一些反对者对我说:“什么?我们有朝一日会成为共和派?真是老糊涂了!今日谁还想要共和国?……”我作了深入的思考,宣告世界将发生变革。我回答那些人说:
“我生于理性,喜欢君主制度,把立宪君主制看做现代社会可行的最好的政体。
“不过假若有人想把一切都归结为个人利益,以为我认为共和国的一切对我来说都可怕,那他就错了。
“还有什么制度会比君主制对我更差?我有两三次为了君主制,或者被君主制剥夺得精光,而帝国待我难道比这还坏吗?只要我愿意,帝国什么事都会为我做。我憎恶奴役,自由最合我天生的独立性格。我更愿意在君主制度下享受这份自由,然而我却是在民主的范畴来构想它的。有谁比我更不惧怕未来?我有任何革命都夺不走的东西:我虽然没有地位,没有荣誉,没有财富,但任何还没有蠢到轻视舆论的政府就不得不把我认真看待。民主政府尤其是由一些单个的人组成的,它把每个公民的个别价值改变成一种普遍的价值。我始终坚信会得到民众的尊敬,因为我从未做过使我失去它的事情。而且,在我的敌人中间,我或许会比在所谓的朋友中间得到更公正的对待。
“这样盘算之后,我对共和国就没有什么恐惧了,正如我对它们的自由没有任何反感一样:我又不是国王,我并未指望从王国得到任何利益,它并不值得我为它辩护。
“在另一班人当权时,有一次扯到他们那个内阁。我曾说:‘哪天早上,大家会涌到窗口,观看君主政体经过。’
“我对现任内阁说:‘在继续前进之中,革命可在一定时间内变成一部新版宪章,只要把老版本改换两三个词就行了。’”
我把后一句加上着重号,以吸引读者注意这句惊人的预言。即便在各种主张满天飞,各人想到什么就说什么的今天,一个保王党人在复辟时期表达的共和主义思想也算是大胆的了。在展望未来的时候,那些所谓思想进步的人没有提出任何新东西。
塞巴斯蒂亚尼将军的信函
我最后那些文章甚至使德?拉斐德先生也振奋起来,他让人给我送来一片月桂树叶,作为祝贺。一些人不相信我的主张有这么大的威力。让他们大吃一惊的是,下到书商,上至在政治上起初离我最远的议会人士,都感受到了我的主张的影响。那些书商派代表来我家致意。下面转录这封信,以证明我所提出的主张。信末的署名引起了某种惊愕。我们只应该注意这封信的意义,注意写信人和收信人思想观点和立场的突然变化:至于措辞,我是波舒哀和孟德斯鸠,这点自不待言;我们这些作家,这是我们的家常便饭,正如那些部长大臣永远是苏利和柯尔贝尔。
子爵先生:
请允许我加入普遍的景仰:我产生这种感情太长久,以至于无法抵挡向您表达这种感情的需要。
您把波舒哀的高超与孟德斯鸠的深刻糅合在一起:您再现了他们的笔力和天才。对于所有的国务活动家,您的文章都富有教益。
在您创造的新型战争里,您提起了在别的战斗中也使世界充满其光荣的那个人的强大之手。但愿您的成功能够持续更久:它们与人类和祖国的利益相关。
所有与我一样鼓吹君主立宪制原则的人,都为找到您作为最高贵的代言人而自豪。
子爵先生,请接受我新的崇高敬意。
贺拉斯?塞巴斯蒂亚尼
十月三十日,星期日
这样,在胜利的时刻,朋友、敌人、对手都拜倒在我脚下。原先以为我必败无疑的胆小鬼和野心家开始看见我喜气洋洋地从论战的尘埃漩涡中走出来:这是我的第二场西班牙战争。在国内,我战胜了所有党派,在国外,我打败了法兰西的敌人。正如我曾用公文快信压倒梅特涅先生和坎宁先生的公文快信,使它们传递不灵而失效,我是凭着全力以赴才取得胜利的。
富瓦将军逝世——“公正与爱情法”——艾蒂延纳先生的信函——邦雅曼?龚斯唐先生的信函——政治影响的巅峰——关子国王圣名瞻礼日的文章——撤销新闻管理法——巴黎灯火辉煌——米肖先生的便函
富瓦将军和玛努埃尔众议员去世了,使左翼反对派损失了两位第一流的演说家。德?塞尔先生和卡米耶?儒尔当也下到了坟墓里。我甚至坐在法兰西学土院的扶手椅上,都被迫为新闻自由辩护,驳斥院士德?拉利—托朗答尔先生哭哭啼啼的请求①。关于新闻管理的法律,大家称为“公正与爱情法”,它被撤销,主要是由于我的抨击。我对这部法律草案的评价是少有的具有历史意义的见解。我收到一些人的祝贺信,其中有两封特别值得一提:
①法兰西学士院准备向查理十世递交请愿书,要求实行新闻自由。拉利—托工朗答尔请求大家不要这样做。但夏多布里昂的意见占了上风。他执笔起草了请愿书。不过查理十世不肯接受。
子爵先生:
您希望向我表达谢忱,我对此深受感动。被我看作债务的事情,您却称作帮忙。因此我乐于向您这位妙笔生花的作家偿债。凡是真正的文友都愿意分享您的胜利,都应该看到自己的命运与您的成功休戚相关。如果您需要我的绵薄之力,无论我离得远还是离得近,我都会竭尽所能,为您的成功作出贡献。
在我们这样一个昌明时代,惟一能战胜失意打击的力量就是才华;先生,无论给那些为失意庆幸的人,还是给那些不幸为失意伤心的人,您都提供了一个活生生的例证。
先生,谨向您致以崇高的敬意。
艾蒂延纳
一八二六年四月五日于巴黎
先生,对于您那场精彩的演说,我迟至今日才向您表示感谢。眼睛的肿痛、议院的工作,尤其是议院可怕的会议成了我的理由。再说,您也知道,我的思想和心灵完全同意您说的一切,完全赞成您试图为我们不幸国家做的一切善事。我乐于把自己的绵薄之力汇入您强有力的影响。一个折磨法国,想使其丧失尊严的内阁已经丧心病狂了,近期的后果虽然让我担心,长远来看却让我宽心,因为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也就不可能长久了。对于结束它的统治,您是出了大力的。倘若有朝一日,人家认为在必须进行的反对疯狂与罪行的斗争中,应该把我的名字排在您的大名之后,我就认为得到了莫大的报偿。
先生,请接受我真诚的仰慕与崇高的敬意。
邦雅曼?龚斯唐
一八二七年五月二十一日于巴黎
在我提及的年代,我的政治影响达到了巅峰。通过西班牙战争我支配了欧洲;但在法国遭到了强烈的反对:我下台之后,成了国内得到承认的舆论支配者。就是那些指责我重新拿笔是犯了一个不可弥补的错误的人也不得不承认,我建立了一个比第一帝国更强大的帝国。年轻的法兰西整个站到了我这一边,并且不再离开。在许多工业部门,工人们都听从我的命令。我不可能在街上走一步而不被人围住。我这种名望是从哪里来的?来自于我了解真正的法兰西精神。最初我创办一家报纸投人战斗,到后来我成了所有报纸的主人。我的胆魄来自于淡泊名利:由于我对失败毫不在乎,也就不担心失败,因而取得了成功。我剩下的只是对自己的满意,因为昔日的名望已被大家合理地从记忆中抹去,今日还有什么用呢?
皇上的圣名瞻礼日来到了,我利用这个机会表现自己的光明磊落。我的自由主义主张从未改变这个品质。我发表了下面这篇文章:
皇上又得到一次休战!
今日与部长们停战!
光荣、美誉、永福和长寿属于查理十世!这是查理圣人!
要了解查理十世的历史,尤其应该向我们,君主昔日流亡的难友询问。
而你们这些并未被迫去国离乡的法国人,你们这些多接待一个同胞只是为了摆脱帝国专制和外国奴役的法国人,你们这些繁华大城市的居民,当你们于一八一四年四月十二日簇拥在查理身旁时,你们只看到一个幸福的亲王;当你们感动地哭着,触摸那双神圣的手时,当你们像隔着面纱看见美人,在一个因年龄和苦难而变得高贵的额头上发现青春的所有优雅时,你们只见到胜利的道德,于是你们把,历代国王的子孙领到他先辈的御床。
但是我们曾看见他和我们一样,被逐出家园,被剥夺财产,没有住所,就睡在地上。唉!今日他的仁慈令你们着迷,当年他也是一般善良;他当年承受苦难,一如今日顶戴王冠,并不觉得过于沉重,因为他怀着基督徒的甘忍仁厚,当年挫掉了不幸的锋芒,如今缓和了发达的光焰。
查理十世的祖先为我们作了种种好事,他本人的善行更多。一个虔诚信仰基督教的国王,其圣名瞻礼日就是法国人民的感恩节:让我们投入它激起的感恩激情吧。千万不要让可能破坏我们纯粹快乐的杂念进入我们内心!谁要是心生……,谁就会倒霉!我们就会重新开战!国王万岁!
抄录这一页论战文章时,我的眼睛噙满泪水,我没有勇气再往下摘抄。国王啁!我曾经看见您睡在异国的土地上,而今又看到您流亡在外,并且将客死异乡!请您凭上面转录的文章来判断,当我奋力斗争,要把您从那些开始断送您的手中救出来时,究竟是您的敌人,还是最真诚最体贴的朋友!唉!我跟您说话,您却听不到了。
关于新闻管理的法律草案被撤销了,巴黎全城灯火辉煌。公众这种表示使我大为震惊。对君主体制来说,这是不祥之兆:对立已经转入民众之中,而民众依其性格,会把对立变成革命。
对德?维莱尔先生的仇恨有增无减。一如在《保守者》出刊的年代,保王党人在我身后再度成为立宪党人。米肖先生给我写信说:
尊敬的大师:
昨日我把您论述新闻检查的作品预告拿去付印。可是那则预告才两行宇,却被检查官先生们删去了。卡佩菲格先生①将向您解释我们为什么不涂上点黑白颜色。
①米肖是《日报》主编;卡佩菲格是该报撰稿人。
要是天主不来援助我们,一切就完了;君主政体就像落入土耳其人手中的倒霉的耶路撒冷,只有城里的孩子才能接近;我们奉献了自己的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事业呀!?
德?维莱尔先生的恼怒——查理十世想去大校场检阅国民卫队——我给他写信:信的内容
反对派终于使德?维莱尔先生冷静的性格变得暴躁起来,并且对德?科比埃尔先生作恶的思想作了公开揭露。后者解除了德?利昂库尔公爵①十七个不拿薪俸的职位。德?利昂库尔公爵并非圣人,但是乐善好施,博爱众人,赢得了慈善家这一令人尊敬的称呼。由于时间的关系,那些旧日的革命者就像荷马史诗中的众神,总是带上了一个修饰词,如人们总是称一位像阿喀硫斯一样,从不食粥(非糊状一词,就是由阿喀硫斯演变来的)的人为可敬的某某先生,坚强的某某公民。在给德?利昂库尔先生送葬时,人们争相抬棺,竟动手打起来。事情发生后,德,塞蒙维尔先生在贵族院对我们说:“诸位,请放心,这种事不会再次发生,我将亲自领你们去墓地。”
①利昂库尔(Liancourt,一七四七—一八二七),法国慈善家,第一家储蓄所的创办人。
一八二七年四月,皇上想去大校场检阅国民自卫队。在这次不幸的检阅前两天,我在一股激情驱使下,只求缓和局势,防止内乱,便写了一封信,请德?布拉加先生转呈国王。布拉加给我写了这封便函,确认收到了我的信:
子爵先生,您托我转交皇上的书信,我一刻也未耽误就递了上去。倘若陛下俯允我转交回信,我也会立即转达的。
子爵先生,请接受我真诚的问候。
布拉加?德?奥尔普
一八二七年四月二十七日下午一时
呈给皇上的信:
陛下:
有一个忠实的臣民,每逢时局动荡之际,总是守在宝座脚下尽忠效力。他近来作了一些思考,自以为对王权的光荣,皇上的幸福与安全有益。请允许他大胆陈述,以求天听。
陛下,国有危难,已是再确切不过的事实。不过,只要不违背施政原则,这点危难算不了什么,这也是确切无疑的。
陛下,有人揭露了一个秘密:您的部长们告诉法国,据说已不复存在的那些民众至今仍然活跃。巴黎有两次二十四小时处于无政府状态。同样的场面在法国各地重演:乱党是不会忘记这种尝试的。
在绝对君主制国家,民众聚会是那样危险,因为他们一闹,针对的就是君主本人。但是在代议君主制国家,这种事算不了什么,因为民众接触的只是部长和法律。在君主和臣民之间有一道屏障,把什么事情都挡住了。这就是两院和政府机构。国王看到他的权力和他神圣的本人超脱于民众运动之外,永远受到保护。
不过,陛下,有一个条件,与普遍安全不可分离,这就是要按照宪法精神行事。只要您的内阁抵制宪法精神,那么无论是代议君主制,还是绝对君主制,民众闹事就一样危险。
我从理论转到实际:
陛下将出席阅兵仪式,像应该的那样受到欢迎,但是陛下也可能在一片“国王万岁!”的欢呼声中听到别的声音,令他了解百姓们对部长们的看法。
此外,陛下,据说眼下有主张共和的乱党存在,其实这种说法并不确切,真正有的,是一些拥护非法君主制的党徒。那些人十分狡猾,不可能不利用机会,于二十九日把他们的呐喊混进法国的欢呼,以制造事变。
皇上将怎么办呢?让他的部长们对群众的呼喊作出妥协?这无异于断送政权。皇上会留下那些部长吗?那些部长会把他们的不得人心反扣在威严的主子头上。我知道皇上宁肯自己承受痛苦,也不让君主体制蒙受灾难,可是这类灾难可以用最平常的办法来防止。陛下,请允许我向您说出来:只要坚守我们的宪法精神就可以避免灾难。无论在贵族院还是在全国,内阁都失去了大多数人的支持。这种危险局势的自然后果,就是部长们下台。以他们的责任感,又怎么能够留在政府,继续损害王权呢?他们只要把呈辞放在陛下脚下,就会平息一切骚动,结束一切事变:让步的不再是国王,而是部长们。他们按照代议制政府的所有原则和习惯引退。接下来国王认为他们中哪些人可以留任,还可以再行任用。现在这任内阁,有两位成员口碑不错:这就是德?杜多维尔公爵和德?夏布罗尔伯爵两位先生。
这样,阅兵的不利之处就可以防止,就会是一次纯粹的胜利。阅兵仪式就会平平安安结束,普遍的感恩祝福就会落到我王头上。
陛下,我是深信需要痛下决心,才斗胆给您写这封信的;是不可推卸的责任驱使我这样做的。部长们是我的冤家对头,我也是他们的敌人。作为基督徒,我宽恕他们;但作为人,我永远也不原谅他们:持有这种立场,只要君主制还有危险,我就要向皇上建议让他们下台。
我是您忠诚的仆人。
夏多布里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