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兵——解散国民卫队——解散选举院——新成立的选举院——拒绝合作——维莱尔内阁倒台——我协助组建新内阁并同意担任驻罗马大使
公主娘娘和德?贝里公爵夫人前去观看阅兵,受了屈辱;国王受到普遍欢迎,但是六团有一两个连队呼喊:“推翻内阁!”“打倒耶稣会!”查理十世受了冒犯,训斥道:“我来这儿是接受敬意的,不是来受教训的。”他常常嘴上说一些高尚话,行动却总是粗鲁,与言语不一致。他的思想大胆,性格却怯懦。查理十世回宫后,对国民卫队统领乌迪诺元帅说:“总的效果让人满意。虽说出了几个糊涂虫,国民卫队大体上是好的:把我的满意传达给部队。”这时德?维莱尔先生来了。有些军团返回营房时经过财政部,士兵们便高喊:“打倒维莱尔!”部长受了上述攻击,恼羞成怒,一时失去冷静,便建议内阁解散国民卫队。德?科比埃尔、德?佩罗纳、德?达马和德?克莱蒙—托内尔四位先生赞成,德?夏布罗尔先生、埃尔莫波利主教、德?杜多维尔公爵反对。国王的一纸命令宣布解散国民卫队。这是七月暴动之前对君主制最致命的打击:要是七月那一阵国民卫队尚未解散,街垒就垒不起来。德?杜多维尔公爵提出辞呈。他给皇上写了一封信,说明自己的理由,并预告了未来的情形。其实将来会发生什么事,大家也都预见到了。
政府开始感到担心,报纸变得更加大胆了,于是出于习惯,有人提出新闻检查的方案;同时也有人提议由拉布尔多纳来组阁。德?波利亚克先生后来就是那届内阁的成员。我曾经不顾德?维莱尔先生劝阻,让人任命德?波利亚克先生担任驻伦敦大使,做了件倒霉事。在这件事上德?维莱尔先生看得比我清楚,比我远。由于当时进了内阁,我便急于向御弟讨好卖乖。可是内阁总理当时预见到政局即将发生变化,已经促成国王两兄弟和好。这件事他占了便宜;而我呢,则再次发现我想做聪明人,其实很蠢。如果德?波利亚克先生当时没当驻伦敦大使,后来也就不会当上外交部长。
德?维莱尔先生一方面受到自由主义保王党人反对,另一方面又受到主教们纠缠。那些主教在向省长咨询时,受了省长的欺骗(其实省长们本人也上了当),便不顾选举院还有三百名支持者,下决心解散它,向德?维莱尔提出了种种苛严的要求。恢复新闻检查机构之后,选举院就解散了。我的抨击也比过去更猛烈了。各个反对派别都合起手来。那些小的选举团都不投内阁的票。在巴黎,左翼获胜。有七个选举团选出了罗亚尔—柯拉尔先生;德?佩罗纳先生是内阁部长,参加两个选举团的竞选,被他们抛弃了。巴黎再次灯火辉煌:出现了一些流血场面;街上垒起了阻障;被派来恢复秩序的军队不得不开火,就这样酝酿了最后的不幸日子。就在这时候,人们听到了纳瓦里诺战斗①的消息,那次胜利有我的一份,我可以要求享有它。复辟王朝的大灾大祸是以一些胜利为先兆的,这些胜利难于摆脱路易大帝的子孙们的摆布。
①一八二七年十月二十七日希腊与土耳其军队的战斗。
贵族院由于抵制压迫人的法律,很受公众拥护;但它不善于保护自己。它听任自己被一炉炉面包②塞满肚子,一直填到喉咙口。几乎只有我一个人反对这样做。我事先向它指出,任命这些人破坏了它的原则,久而久之,会使它失去舆论的全部力量:我看错了吗?一批批地任命这些人,目的在于打破一些人的多数地位,但是它不仅毁灭了法国的贵族,而且还变成一种手段,有人将利用它来反对英国贵族;英国贵族将被大量制造的法官长袍压迫窒息,并且最终失去继承权,就像变了质的贵族院议员称号③在法国失去了继承权一样。
②一词多义,亦有一批批人的意思。
③指法国路易—菲利普的贵族院议员称号。
新的选举院成立后,发表了著名的不合作的通告:德?维莱尔先生被迫走极端,打算把部分同僚打发出内阁,便与拉菲特和卡季米尔?佩里埃两位先生谈判。左翼反对派的两位首领倾听他的意见,可是阴谋被人家发觉了。拉菲特先生不敢迈出这一步。于是维莱尔内阁总理当到头了,职位从他手中掉落了。我在退出国务部门时还吼叫了几声;德?维莱尔先生却躺倒了:他还打算留在众议院。他本应该作出这种决定,可是他对代议制政府既缺乏深入了解,对外部舆论又没有足够的权威,也就无法充任这样的角色。新任部长们要求将他赶出贵族院,他也同意了这一苛求。有人问我哪些人可以取代上届部长入阁,我提出卡季米尔?佩里埃先生和塞巴斯蒂亚尼将军两人。可是我的话落了空。
德?夏布罗尔先生负责组建新一届内阁,把我列在名单之首。可是查理十世气愤地把我的名字一笔勾销。包塔利斯先生的品格最为卑劣,在百日王朝期间加入了拿破仑的同盟军,以后又匍匐在正统王权的脚下。他奉承正统君主的话,连最最铁杆的保王派说起来都会脸红。如今他向菲力普大献并不高明的谀辞,便当上了掌玺大臣。在陆军部,德?柯先生换下德?克莱蒙—托内尔先生。罗亚伯爵先生精明能干,创下了巨大的财富,因此被委任为财政部长。我的朋友德?拉费罗纳伯爵出任外交部长。德?马蒂亚克先生担任内政部长。国王不久就对他生出了厌恶。查理十世用人办事,主要凭自己的喜好而不是原则:他厌恶德?马蒂亚克先生是因为那家伙喜欢寻欢作乐,可是德?科比埃尔和德?维莱尔两位先生不去望弥撒听布道,他却照样喜欢。
德?夏布罗尔先生和埃尔莫波利主教暂时留在内阁。主教在卸职之前来看我,问我愿不愿意替换他在政府机构任职。我对他说:“叫罗亚尔—柯拉尔先生去吧。我根本不想当部长。不过,要是皇上一定要把我召回内阁,那我也只回外交部。我在那里蒙受屈辱,也要在那里恢复名誉。可是那个位子我那高贵的朋友坐得稳稳的,我也就不存任何奢望.了。
马蒂厄?德?蒙莫朗西先生去世后,德?里维埃先生当上了德?波尔多公爵的太傅,从此加入了推翻德?维莱尔先生的活动。因为宫中的宗教派聚在一起,反对财政部长。德?里维埃先生约我在塔拉纳街德?马尔塞吕先生家见面,徒劳地建议我与他们一同行动。后来弗莱西努教士也向我提了同样的建议。德?里维埃先生死后,德?达马男爵继承了他的太傅职务。谁来接替德?夏布罗尔先生和埃尔莫波利主教的问题始终没有解决。勃韦主教福特里埃神甫被安排在从国民教育部分出来的宗教信仰部。而国民教育部则落到德?瓦蒂梅斯尼尔先生手里。还剩下海军部长一职:人家提出让我来当,我没有接受。罗亚伯爵先生请我物色一个同观点的、为我所喜欢的人,推荐给他。我便指定了伊德?纳维尔先生。另外,还得选上德?波尔多公爵的太傅。罗亚伯爵跟我谈起过他。我最初想到的是德?谢韦吕先生。财政部长跑到查理十世宫中请示。皇上对他说:“就这么定了:伊德当海军部长。但是夏多布里昂本人为什么不当这个部长呢?至于德?谢韦吕先生,人确实选对了;可是只怪我没有早点想到。名单在两个钟头前就确定了:把这点跟夏多布里昂说清楚,不过还是任命塔兰先生①。”
①塔兰(Tharin,生卒年月不详),当时任斯特拉斯堡主教。
罗亚先生来告诉我他与皇上商定的结果,并补充道:“皇上希望您接受一个大使职位:如果您愿意,就去罗马好了。”罗马这两个字对我产生了神奇的作用;身处荒野的隐修士所受的诱惑,我也感受到了。我推荐的朋友,查理十世任命为海军部长,主动作出和好的表示,对于他的期望,我也就不能够再予以拒绝:于是我就同意离开法国。至少我乐于作这次流亡。那可是去“神圣的宝座,令人敬畏的教廷”任职啊。我觉得自己为确定启程日期、在政治上获胜的时刻去死亡之城隐居的愿望所攫住。到了那儿,我不必再提高嗓门发表政见,除非是像普林尼②的预言鸟,每天拂晓在卡皮托利山扯开嗓子念圣母经。让祖国觉得摆脱了我,也许是有益的:我感觉到别人给我的压力,由此悟出我大概也成了别人的负担。某种权势集团的人绞脑汁,费心机,确实让人家厌烦。但丁把在激情的床上苦思冥想的灵魂打入地狱。
②普林尼(Pliny,六一—一一四),古罗马作家,第一流的演说家。
审查一种指责
在改变话题之前,我请求大家允许我往回走几步,减轻一个负担。在详细叙说我与德?维莱尔先生的长期不和时,我并非不感到痛苦。有人指责我为推翻正统君主制出了一份力。对这种指责作一番审查于我是合适的。
在我参加的内阁行政期间所发生的事件都有重大影响,它把内阁与法国的公共命运联系在一起。没有一个法国人的命运不曾受我做的好事,忍受的苦事影响。由于一些奇怪的无法解释的亲合性,一些间或把贵人与常人捆在一起的秘密联系,波旁家族只要屈尊听我的话,就昌盛发达,虽说我远不相信,“我的辩才如诗人贝朗瑞所言,是给正统王权的施舍”。只要有人认为应该折断在王位脚下生长的芦苇,王冠就歪了,不久就掉落下来:常常有人拔掉一茎小草,就使得巨大的废墟轰然倾圮。
这些不容置疑的事实,人们尽可随意解释;即使它们赋予我的政治生涯—种有限的并非来自自身的价值,我也不会以此而自夸,不会为我转瞬即逝的姓名偶然与千秋万代的事件混在—起而沾沾自喜。不管我的命途如何多舛,也不管人物事件把我带向何方,画面上最后的地平线总是凄凉而可怕的。
……树梢摇晃不止,
母狗似在暗处吠叫。
(维吉尔《埃涅阿斯纪》第六章)
有人说,若是场景不幸发生变化,那我就只能自责:我觉得受了不公正的对待,为了报复,就挑动人人不和,其最终后果,就是国王的宝座被推翻。瞧,这话说得多么玄。
德?维莱尔先生宣称,用我不用我都没法掌权行政。用我是个错误,不用我,在德?维莱尔先生说这句话的时候,确实无法执政,因为种种不同的舆论使我得到多数的支持。
内阁总理先生从不曾了解我。我曾经真诚地喜欢他,推荐他首次进了内阁。这一点有德’黎塞留公爵先生的感谢函和前面转录的其他信函为证。当德?维莱尔先生退出内阁时,我也辞去了驻柏林的特命全权公使。有人曾让他相信,当他再度入阁处理国务时,我曾希望得到他的位子。其实我根本没起这个念头。我不是固执己见的人,听不见忠诚和理智的声音。我确实毫无野心。确切地说,我缺乏从政的热情,因为我为另一种激情所控制。当我请德?维莱尔先生把一封重要公文转呈国王,以免我亲赴王宫的劳苦,并留点闲暇去参观穷汉圣于连街的一座哥特式小教堂时,他只要对我的单纯幼稚或清高孤傲有较为正确的判断,就完全不必担心我有野心。
在实际生活中,也许除了外交部,我对其他职务都不感兴趣。想到我使祖国在国内实现了自由,国外赢得了独立,内心难免没有情绪。但是我不但没有试图推翻德?维莱尔先生,反而对皇上说:“陛下,德?维莱尔先生是个充满智慧的总理;您应该永远留下他担任内阁首脑。”
有一点德?维莱尔先生没有注意到:我的思想虽然有统治人的倾向,但它由我的性格支配;我在服从他人的意旨中尝到了快乐,因为这样使我摆脱了自己的意志。我最要命的缺点就是厌倦,事事不感兴趣,老是疑三疑四。倘若遇到一位了解我的君王,硬留住我工作,他也许可以从我身上得到某种好处:但是老天很少让想干的人和能干的人一起出生。总之,今日还有什么事情,能使人愿意费力下床来干一干?夜里,一些王国纷纷垮台;早上,有人在我们门口扫除这些王国的残砖断瓦,可是人们在这种声音中照样呼呼大睡。此外,自从德?维莱尔先生与我分道扬镳以来,政局完全乱了:内阁总理的智慧虽然仍在反对极端主义,可是他的才干已无法应付这一问题。他感到国内舆论与国外舆论的演变并非一致,十分气恼:新闻管制,撤销巴黎国民卫队等措施都是由此引出来的。难道我应该听任君主体制灭亡,以便得到见危不救,假装镇定的名声吗?我以为,我作为反对派首领而战斗是尽了义务的,虽说我对一方面所见的危险过于看重,对另一方面的危险却不够警觉。当德?维莱尔先生被人推翻以后,有人就任命另一届内阁征询我的意见。我推荐了卡季米尔?佩里埃先生、塞巴斯蒂亚尼将军和罗亚尔—柯拉尔先生。若是人家用了他们,事情可能就好办了。我不愿意当海军部长,让人把这个职位给了我的朋友伊德?纳维尔先生;同样我两次拒绝当国民教育部长;我不当主宰是绝不会再进内阁的。我去罗马在废墟中寻找另一个自我,因为在我身上有两个不同的人,他们之间从未有过联系。
不过我还是襟怀坦白地承认,过分的怨恨并不能按照美德这个可敬的词汇和标准来说明我行事正确,但是我的一生表明我这样做自有其理由。
作为纳瓦尔团的军官,我从美国林莽回国之后,就投到逃亡的正统派麾下,在正统派的队伍里战斗,反对我自己的理智。这一切并非出自信念,而仅仅是出自战士的责任。我在异国的土地上待了八年,受尽苦难。
这份巨大的义务尽了以后,我于一八○○年回到法国。波拿巴要与我结交,给我安排了职位;当甘公爵死后,我又重新致力于回忆波旁家族。我在的里雅斯特贵妇墓前的讲话惹怒了分发帝国的主宰;他威胁要让人在杜伊勒利宫的台阶上把我劈死。路易十八本人承认,《论波拿巴和波旁家族》那本小册子给他出的力,相当于十万人马。
凭着我当时的名望,反对立宪的法国理解了正统王权的制度。在百日王朝期间,君主政体在再次流亡中,看到我与它在一起。最后,通过西班牙战争,我为灭除阴谋活动,把各种舆论都集合在同一种主张下面,并使我们的大炮恢复了它的射程。至于我接下来的打算,大家都清楚:扩伸我们的边界,在新大陆给圣路易家族戴上几顶新王冠。
这种长期坚守同一种感情的做法也许应该得到几分尊敬。我对别人的冒犯十分敏感,不可能把我能够得到的东西搁在一边,不可能完全忘记我是宗教的复兴者,《基督教真谛》的作者。
想到一场平常的争吵害得国家错过了变得强大的机会,我就势必更加气愤。因为这种机会再也找不到了。要是人家对我说:“您的方案,我们会照着办的;您着手办的事情,您就是不在场,我们也会接着做下去的。”我会为法国忘却一切。不幸的是我认为人家并没有采纳我的主意;这一点,有事件为证。
我或许见识有谬,但我深信德?维莱尔伯爵并不了解他所领导的社会。我认为这位能干大臣的可靠品质不合他的内阁的时辰:他在复辟时期来得太早。财务活动,贸易协会,工业运动,运河、汽船、铁路、公路,一个只渴望和平、只梦想生活舒适,只希望未来永远像今日一样美好的物质社会,若是只和这类事物打交道,德?维莱尔先生可以做国王。德?维莱尔先生需要的时代不能属于他,而他不需要的却偏偏叫他赶上了。在复辟王朝,中心人物的能力十分活跃,所有党派都渴望现实或者异想天开。所有人,不论是前进还是后退,都碰在一起,发出大声喧嚷。谁都不愿留在原地。在任何情绪冲动的人看来,立宪正统派显然并未战胜共和派或者君主派。人们感到脚下大地在颤动,军队和革命正在走来以响应特殊命运的召唤。德?维莱尔先生对这种运动是有经验的;他看到翅翼生长,看到翅翼推举着民族,将把民族还原其元素、空气及空间,尽管民族巨大,却很轻飘。德?维莱尔先生想把这个民族留在地上,系在下层。可是他没有力气。而我呢,则希望法国人忙于光荣的事业,想把他们系在上层,试图通过一些梦想来把他们引到现实:他们喜欢梦想。
若是我更谦卑、更低下,更甘忍,情况也许要好一些。可是我很容易犯错误,根本没有福音书宣称的那种完美:要是人家打我一个耳光,我决不会伸出另一边脸①。
①《马太福音》第三十九章有一边脸挨了耳光后伸出另一边脸的话。
我要是看到结果,肯定会克制自己;赞成不予合作的多数要是预先知道投票后果,也许就不会投。除了某些别有用心的人,谁都不希望发生灾祸。开头其实只是一场骚乱,是正统王权将它激化成了革命。到了关键时刻,可以拯救正统王权的,是智慧、谨慎和决断,可它偏偏缺少了这些。无论如何,这是一个被打倒的君主政体,以后还有许多君主政体会被打倒:我该给它的只是我的忠诚;它永远会得到我的忠诚。
君主政体最初的苦难我经受了,它最后的不幸我也经受了:灾祸将永远把我当作它的第二目标。职位,俸禄,荣誉,我把一切都打发走了,甚至,为了万事不求人,我把棺材都押了出去②。裁判们呵,不管你们是严厉的毫不留情的,还是德高勋劭沉稳可靠的保王党人,虽然你们把宣誓与发财结合在一起,就像把盐撒在盛宴用的肉上以便保存,对我苦涩的过去,还是多少来一点宽容吧。今天我要以不同于你们的方式来补偿过去。你们相不相信,晚上,干苦力的人休息的时候,他并不觉得生活的担子有多么重,虽说这副重担将又扔回他的肩膀?不过,我本可以不挑这副重担,一八三○年八月一日到六日,我曾去菲力普宫里晋见;这一段时间到时候我会叙述的。当时他对我说了一些慷慨话,听不听全由我定。
②指出卖《回忆录》的文稿。——作者注
后来,我虽然可以后悔干得不错,却仍不可能改变我的良心最初的冲动。邦雅曼?龚斯唐在当时是那样有权势,他于九月二十日写信给我说:“我写信给您,更愿意谈您而不是谈我自己,因为您的事情比我的更加重要。我希望能跟您谈谈,您离开法国民众,让全法国蒙受了多大的损失,因为您过去对它施加了那么高贵那么有益的影响!但是如此议论个人问题也许有失谨慎,因此我虽然和全体法国人一样叹息,却还是应该尊重您的顾虑。”
我的义务似乎还没有尽完,我保护孤儿寡母,我受过审判,坐过牢。波拿巴就是在最气恼的时候,也没有让我受这份罪。当甘公爵死后,我提出辞职,从那时到我为被放逐的孩子呐感为止,我一直在出头露面,我以一个被枪决的亲王和一个被放逐的王子为依靠;我衰老的手臂挽着他们虚弱的手臂,他们给我以支持:保王党人啊,你们也曾由这样的人陪护过吗?
不过,我愈是用忠诚和荣誉的绳索捆住生活,就愈是用行动自由来换取思想独立;这种思想回到了本质。现在,抛开一切不论,我只是据实评价历届政府。我们能不能相信未来的国王?该不该相信现时的人民?在这个没有信仰的世纪,得不到安慰的智者只能在政治无神论中得到可怜的休息。但愿一代代年轻人怀着希望:他们要等待漫长的岁月,才能达到目的;年龄以平均的速度前进,听到我们欲望的召唤也不加快步伐:时间是一种适合必然消失之物的永恒;它根本不把自己作品中的人种及其肤色当回事。
由大家刚刚读过的章节可以得知,如果人家照我的忠告办了,如果人家不是只顾满足自己褊狭的欲望而不顾法国的利益,如果权力当局更确切地估计了有限的能力,如果外国政府像亚历山大那样,认为自由主义制度可以拯救法国君主政体,如果这些政府不扶持在对宪章原则不信任之中重建的权威,那么正统王权仍然会稳坐在宝座之上。啊!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回首往事,重回已经离开的位置是无用的,在那里留下的东西什么也找不到了:人、想法、环境,一切都消失了。
一八三九年于巴黎
雷卡米耶夫人
我们去罗马使馆赴任,去我昼思夜想的那个意大利。在接下去叙述之前,我应该提一提一位妇女。直到本回忆录结尾,读者都可以见到她:从罗马到巴黎,在我和她之间将展开一段通信联系:因此,读者应该知道我是在给一个什么样的女人写信,我是在什么时候,又是怎样认识雷卡米耶夫人的。
在社会各个阶层,雷卡米耶夫人都遇到一些在世界舞台上或多或少有些名气的人物。大家都对她表示崇拜。她的美貌把她的理想生活与我们历史的具体事实结合在一起:宁静的光照着一幅暴风雨的画面。
让我们还是回到已逝的时代,借着我夕阳的余晖,努力在天幕上描绘一幅肖像。我的黑夜临近,不久就会在天上撒满阴影。
一八○○年我回国后,《信使报》刊发了我一封信①,引起德?斯塔尔夫人注意。当时我的名字还在流亡贵族的名单上;《阿达拉》使我走出了默默无闻的状态。在德?封塔纳先生请求下,巴兹奥西夫人(波拿巴的妹妹埃莉莎?波拿巴)替我申请并获得批准,把我的名字从流亡贵族名单上一笔勾销。经办此事的便是德?斯塔尔夫人。我去向她致谢。我记不起是克里斯蒂安?德?拉穆尼瓦翁还是《柯丽娜》的作者(德?斯塔尔夫人)把我介绍给雷卡米耶夫人的。她当时住在勃朗峰街她家的府邸里。我刚从树林里出来,刚刚走出生活中的阴暗地带,仍然很孤僻,勉强才敢抬眼注视一位身边围满崇拜者的女人。
①指《关于德?斯塔尔夫人作品再版致封塔纳公民的信》,一八○○年十二月二十二日在《信使报》发表。署名为《基督教真谛》的作者。其实《基督教真谛》三个月以后才出版。
大约一个月以后,有一天早上,我去德?斯塔尔夫人家,她在梳妆台前接待我。她一边由奥利韦小姐侍候着穿衣,一边跟我说话,手指间还捏着一根小青树枝。雷卡米耶夫人穿着一袭白袍,突然走进来,在一张蓝绸沙发中间坐下。德?斯塔尔夫人仍然站着,正在谈话的兴头上,就继续滔滔不绝地说下去。我望着雷卡米耶夫人,勉强才答上几句。我从未想到有这样漂亮的人儿,我也从没有这样泄气:我对她的仰慕变成了对自己的不满。雷卡米耶夫人走出房间。我再见到她,是十二年以后的事了。
十二年!是什么敌对力量这样切割糟蹋我们的年华,讽刺地把它慷慨送给被称为爱慕的冷漠,外号叫幸福的不幸!接下来,当年华最珍贵的部分凋零、消耗之后,它又嘲讽地把你带回起点。而且,它是怎样把你带回来的呀?一些古怪念头,一些讨厌的幽灵,一些上当的落空的感觉折磨着你的头脑,拦在你前面,阻碍你得到那本来还可以品尝的幸福。你闷闷不乐地回来,内心充满痛苦和遗憾,想起那纯洁的年华,便为如此艰难的青春时期的过错而懊悔。我游历罗马、叙利亚,目睹帝国兴亡,成为风云人物,不再做沉默之人以后,回来时就是这样一种心情。需卡米耶夫人又干了什么事呢?她过的又是什么样的生活呢?
下面我将给你们叙说她的生活。她的日子过得既光辉灿烂,又默默无闻,其中大部分为我所不了解,因此我不得不求助于一些权威,它们虽与我的权威不同,却是不可置疑的。首先,雷卡米耶夫人向我讲述过她亲眼目睹的一些事情,并且给我写过一些珍贵的书信。她将所见所闻,都写了笔记,她不但允许我查阅,而且允许我引述,这是十分难得的。其次,德?斯塔尔夫人在已经印出来的通信集里,邦雅曼?龚斯唐在他还是手稿的回忆文章里,巴朗谢先生在我们共同的女性朋友的小传里,德?阿布朗泰公爵夫人和德?冉利夫人在她们的文章草稿中,都给我的叙述提供了大量的素材:我只是把那些美丽的姓名串接起来。若是哪个事件的环节断了或者扯开了,就用我的叙述填补空白。
蒙田说,人类张开怀抱迎接未来的事物,而我却有个怪毛病,张开怀拥抱过去的事物。尤其当人们回顾亲爱的人早年的生活时,一切都是快乐:人们是在延长所爱的生命,是在把爱情扩展到原来并不了解现在回忆起来的日子,是在美化现在人过去的生活,是在给青春作补偿。
雷卡米耶夫人的童年
在里昂我参观过植物园。它就建在古圆形剧场的废墟上,位于古荒漠修道院的花园里。那座修道院现在已经倒塌了。罗纳河和萨奥纳河就在脚下;远处耸立着欧洲最高峰。那是意大利的第一个里程碑,它那白色的告示牌直插云霄。雷卡米耶夫人曾被送进这家修道院,在一道栅门后面度过了童年。只有在举行弥撒的日子栅门才向外面的教堂打开。那时,人们便可以在修道院的内部小教堂见到葡匐祷告的姑娘们。女修道院长的圣名瞻礼日就是修道院的主要节日;由女寄宿生中最漂亮的一个向院长致例行的祝贺:同伴们给她整戴好首饰,扎好辫子,戴上头巾,披上面纱。这一切都是静静地做好的,因为揭开面纱的时刻是修道院里所称“鸦雀无声”的时刻之一。接下来朱丽叶得到了当天的荣誉。她父母在巴黎安了家,便把孩子召回身边。在雷卡米耶夫人写的一些草稿中,我收集了这则笔记:
“姨妈来接我的前一天,有人把我领到院长嬷嬷的房间,接受她的祝福。第二天,我跨出修道院大门。大门打开让我进去的情形我记不起来了。我满脸泪水,和姨妈坐上一辆马车去巴黎。
“我依依不舍地离开了一个那样纯洁,那样平静的年代,走进了动荡不安的岁月。有时我像做一个朦胧而温柔的梦,又想起那个时候的事,想起那袅袅的香烟,想起那没完没了的仪式,想起在花园里的迎神游行,想起那时唱的歌和那时的花。”
从一个虔诚的僻静的地方出来的岁月,如今在另一处虔诚的清静的地方休息,它们的清沌与和谐没有损失半分。
雷卡米耶夫人的少年时期
伏尔泰之后,最有头脑的男人是邦雅曼?龚斯唐。他力图使人们对雷卡米耶夫人的少年时期有所了解:他打算描绘出模特的轮廓,在她身上提取出一种并非与生俱来的优雅。
“在当代因为面孔、才智或者品性的优势而出名的女人中间,”他写道,“有一个我愿意描绘。先是她的美貌让人仰慕她,接下来她的灵魂让人了解她。她的灵魂看上去比她的外貌还要美。社会风习给她提供了施展才智的办法。她的才智并不在她的灵魂与容貌之下。
“才满十三岁她就嫁了人。男人一心忙于大事,不能指导这个极为幼稚的孩子。于是在一个仍是一片混乱的国家里,雷卡米耶夫人几乎全靠自己来打理生活。
“同时代有许多妇女名满欧洲。她们中的大部分都向时代进了贡,有些人的贡品是她们那毫无温情可言的爱情,另一些人的贡品则是向相继而来的暴政作有罪的屈服。
“人处在这种环境,不是被它腐蚀,便是被它败坏。可是我描写的这个女子,、却是光彩夺目、纯洁无瑕地从这种环境出来了。首先童稚是她的一种保障,因为这个美妙作品的创造者使一切都变得对她有利,她住在一个由艺术装点的偏静处所,远离尘世,学习诗歌与其他有趣的功课,把这些仍属另一种年龄的乐趣当作自己的日常消遣。
“她有一些少年伙伴,也常常和她们一起玩一些闹闹嚷嚷的游戏。她身材苗条,体态轻盈,每次跑步,总是跑在前面。她把眼睛蒙上布条。有朝一日,她将看穿所有人的灵魂。她的目光如今是那样生动,那样深邃,似乎在向我们揭示一些她本人也不清楚的秘密,但那时却只闪烁出欢乐和顽皮的光芒。她那一头秀发每次散开来都要惹得我们心慌意乱。她那时把头发披落在白皙的肩膀上,当然这对任何人都没有危险。她那稚气的谈话常常为长久的清脆的笑声打断;不过人们在那时就已经注意到她那敏锐捕捉笑料的观察力,那寻找快乐却从不伤人的调皮,尤其是那份优雅、单纯和趣味纯正的感觉。那是真正的天生高贵,其资格是烙在享有天赋的人身上。
“当时的上流社会与她的本性太不相容,以至于她只能偏爱隐居。当任何封闭的圈子都会招来怀疑时,把房子对所有人开放便是惟一可行的聚会办法。各阶层的人都来到这些房子,因为在这里可以说活却不招惹是非。可以见人却不会受到连累;在这里流腔痞调替代了风趣,乱七八糟换下了欢乐。但是在这里从来见不到她的身影。在督政府大院里,权力显得既凶狠又亲切,让人既生出恐惧又免不了轻蔑。在这里也见不到她的身影。
“然而雷卡米耶夫人间或也走出偏僻的居所,去剧院看戏,或者去公园走走。因此,在众人常去的这些地方,她少有的几次出头露面成了真正的事件。这些大型聚会的其他目的都被人忘记了,每个人只是朝她经过的地方冲过去。幸运地给她领路的男子必须战胜像障碍一样拦在他面前的仰慕者。她的脚步时刻被拥挤着围观的人所阻延。她带着儿童的快乐和少女的羞怯享受着这份成功。但那份庄重与优雅,在家里使她超出其他年轻女友,在外面,则镇住了冲动的人群。似乎她光是以自己的出场,就支配了座中的朋友和外头的公众。雷卡米耶夫人婚后头几年就是这样过的:不是在偏僻的居所写诗吟诗,玩游戏,就是惊鸿一现地光彩夺目地在交际场所露一露面。”
我中断《阿道尔夫》作者的叙述,插上一句:在那个刚度过恐怖时期的社会,人人都怕显出有个家的样子。大家都在公共场所碰头,尤其是在汉诺威咖啡馆①。我看见那座楼阁时,它那破败凄凉的样子,就像昨日才举行过节日庆典的大厅,或者再无演员登台的剧场。一些幸免于牢狱之灾的年轻人就在那里见面。安德烈?谢尼埃曾替他们说:
①德?黎塞留元帅于一七六○年修建的楼阁,后由韦洛尼开设咖啡馆是当时巴黎的一个聚会场所。
我还不想死。
雷卡米耶夫人曾碰到去受刑的丹东。不久,她发现几个美丽的受害人避开一些男人,因为那些男人成了自己狂热的牺牲品。
我又回到邦雅曼?龚斯唐的叙述:
“雷卡米耶夫人的思想需要另一种养料。美的直觉使她预先就爱上了因为有才干或者天才而出名的优秀男人,尽管并不了解他们。
“有一个一流男人,名叫德?拉阿尔普先生,知道这个女人的价值。有朝一日,这个女人将把当时的名流全部召集在自己周围。童年时他曾遇见她,待到再次见面时她已经嫁了人。一个极其自尊,平时习惯于与法国最聪慧的人交谈的男人,免不了十分挑剔,难以接近。可是在他看来,这个十五岁少妇的谈吐却有千般魅力。
“德?拉阿尔普先生身上有许多毛病,使人觉得与他打交道很难,几乎无法忍受,可是在雷卡米耶夫人身边,他这些毛病大部分都改掉了。他乐于充当她的指导:她的头脑很快就弥补了经验的不足,对于他所揭示的世界与人类的事情,一下就理解了,那份敏捷,深受他赞赏。当时正处于著名的改换信仰时期。许多人认为那种做法是虚伪的。我却始终认为它是真诚的。宗教感情是人天生的权力。断言这种权力来自欺骗与谎言是荒谬的。人的灵魂中,除了天生之物,人们没有塞进任何东西。有利于某些信条的滥用权力和迫害有可能使我们对自己产生错觉,从而抗拒我们所感受的东西,如果它不是别人强加给我们的话。不过,只要外部原因停止作用,我们就会恢复本性:当不再有勇气进行抗拒时,我们就不会再为自己的抗拒而高兴。因此,既然革命夺走了不信宗教的这种价值,那么只是出于虚荣心才不信宗教的人便可以成为虔诚的信徒。
“德?拉阿尔普先生就是这些人中的一个;不过他还是不能容人,这种苛刻的禀性使他旧仇未了,又招来新恨。然而在雷卡米耶夫人身边,这些信仰上的麻烦都消失了。”
下面是邦雅曼?龚斯唐提到的德?拉阿尔普先生写给雷卡米耶夫人的书信片断:
“什么!夫人,您有这么好,竟愿意来寒舍看望我这样一个可怜的放逐者?这一回,我可以像古代那些家长,说‘一位天使来到我的住所’了。话说回来,我跟那些家长几无相似之处。我很清楚,您喜欢‘发慈悲行善事’;可是,时下做什么好事都难,行善也一样。很遗憾,我应该告知您,首先,出于许多理由,单独来是不行的;理由之一,即以您的年龄和到处会引起轰动的脸蛋,您不能不带一个贴身使女就出门。我偏僻的房子并非属于我一人,出于谨慎,我就不会把房子的秘密告诉她了。这样一来,您只有一个办法来实行您那高贵的决定,就是与德?克莱蒙夫人商量,让她哪天带您上她的乡间小城堡,从那里您与她一起就可以很方便地来寒舍了。您和她天生就是互敬互爱的一对……
“近来我写了许多诗句。常常一边写,我就一边想,兴许哪天可以读给那可爱的美人儿朱丽叶听,她的思想与目光一样敏锐,情趣和灵魂一般纯洁。我还将给您寄上阿多尼斯的片断,您喜欢它,我却觉得它有些亵渎宗教的意味了;不过我希望您答应我,不会把它传出去……
“再见,夫人。我忍不住对您谈这些事情,换上别人,会觉得给一个十六岁的女子谈这些事很奇怪。不过我知道,您那十六岁只是写在脸上。
九月二十八日,星期六”
“夫人,我有好久没有尝到与您聊天的快乐了。假若您确信(您应该确信),这是我丧失的一笔财产,您就不会责备我……
“您看透了我的内心:您发现我在那里为国家的不幸个人的过错服丧。我应该感到,这种悲伤的心境与您的年纪与魅力周围的光辉形成过于强烈的对比。我甚至担心在少有的能与您在一起的时刻被您看出来,因此我预先请求您对这一点宽大为怀。不过,眼下,夫人,天主似乎给我们就近指明了一个更美好的未来。这样甜蜜的,我认为离我们是这样近的希望带来的快乐,除了对您,我还可以对谁倾吐呢?到那时,在与民众欢乐融合在一起的个人快乐中,谁还能占据比您还重要的位置呢?那时我会更容易感受您迷人的小圈子的温馨,更有资格享受它。如果仍能在其中出点力气,我会认为自己是多么幸福啊!如果您肯同样看重我的劳动成果,事成之后,我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您,会首先把它迫不及待地奉献给您以表示敬意。那时将有更多的阻力和障碍;但您会发现我永远都服从您的命令;而且我希望,我这种偏爱,无人可以指责。我会说:这就是那个女子,她还在幻想的年纪,有着种种显著优势。可以作为幻想的理由,就有了最纯洁的友谊,就懂得了高尚体贴地对待朋友,虽然受到所有人的尊敬,却还记挂着一位被放逐的人。我会说:这就是那位女子,我曾目睹她身处污泥而不染,在普遍的腐败中青春勃发,更添优雅;她那十六岁的理性常常让我觉得汗颜;这一点,我确信谁也不会反驳。
星期六”
动人的表述后面,隐藏着由宗教、年龄和事件引发的忧伤,使上面这些信显示出一种思想与文体的特殊混合。现在我们还是回到邦雅曼?龚斯唐的叙述:
“我们到了这种时期:雷卡米耶夫人首次发现自己成了一种强烈的连续不断的激情追求的对象。迄今为止,她只接受过一些男人的敬意,那些人虽是遇到的,但是她的生活方式却叫人根本不知道在哪个聚会中心肯定可以再见到她。她从不在自己家里见客,也尚未形成自己的社交圈子。只有进入这样的圈子,人们才可以天天见她,努力取悦她。
“一七九九年夏季,雷卡米耶夫人搬到巴黎城外两三里远的克利希城堡居住。这时有一个人因为种种抱负而闻名,而不要好处比赢得胜利又更使他闻名。这人就是吕西安?波拿巴。他请人把自己介绍给雷卡米耶夫人。
“迄今为止,他只希冀作一些容易得手的征服,也只研究过一些小说的办法。他涉世不深,以为这些办法肯定有效。有可能是俘获当代最美的女人这个想法让他首先动了心。他年纪轻,身为五百人院的党派首领,又是当今之世第一将军的弟弟,他对自己集政治家的胜利与情人的成功于一身而洋洋得意。
“他设想借助于一个编造的故事来向雷卡米耶夫人表示爱慕,于是伪造了一封罗米欧致朱丽叶的信,把它作为自己的作品寄给同名的女人。”
下面就是邦雅曼?龚斯唐所知的吕西安那封信;在搅得现实世界动荡不安的革命之中,看到波拿巴家的一个成员深人虚构的世界倒是很有趣的事。
《印地安部落》①的作者编造的罗米欧致朱丽叶的信
①吕西安?波拿巴在与雷卡米耶夫人结识之前不久出版了这部两卷本长篇小说。
“朱丽叶,罗米欧给您写信:要是您不肯读,您就比我们的父母还要残酷。他们长期的不和近来终于平息了:这种可怕的争吵大概不会再发生了……
“不久以前,我还只了解您的名声。我曾在教堂里和欢庆活动中看见您几次。我知道您是最美丽的女人,有千张嘴巴都夸您好,您的美貌打动了我但没有让我眼花……为什么和平把我交付给您的帝国?和平!我们两家是和平了,可是我的心里却烦乱起来……
“我第一次被人介绍给您的那一天,您还记得吧?我们举行了一场盛大宴会,庆贺我们父辈和好。我从元老院回来,有人兴风作浪,对共和国发难,在那里造成了强烈的印象……那时您来到了;大家都拥过来看您。‘她多么美咽!’有人叫道。……
“晚上人群挤满了贝德马尔的花园。讨厌鬼到处都有,他们死缠着我。那次我对他们可没有耐心,也没有什么和气:他们害得我无法靠近您!……我想弄明白为什么会心慌意乱。我尝到了爱情的滋味。我想控制它……可是我被它驱使,和您一块离开了那欢乐的地方。
“后来我又见到了您。爱情似乎在对我微笑。有一天,我坐在水边,一动不动,兀自出神,您拿着一朵玫瑰,把花瓣一片片摘下来;我单独与您相处,便开口了……我听见一声叹息……徒劳的幻想!我认识到犯了错误,看见冷漠面色从容地坐在我们中间……我已经被一腔激情控制,言语之中处处将它表露出来,而您的言谈则烙着打趣的印记,还带着童年那可爱又残酷的痕迹。
“我每天都想见到您,就好像事情在我心里还没有着落似的。我看到您独自一人的时候很少,而围着您向您献殷勤说蠢话的那些威尼斯年轻人又叫我受不了。对朱丽叶,能像对别的女人那样说话么?!
“我想给您写信,您认识我了,不会再有疑虑。我的灵魂焦虑不安,它渴望情感。倘若爱没有激动您的情感,倘若罗米欧在您眼中只是个凡夫俗子,那么,我就用您强加给我的束缚,请求您出于善意,对我严厉一点,不要再对我微笑,不要再跟我说话,把我推远一点。命令我离开吧。如果我能够执行这道严厉的命令,那就至少请记住,罗米欧会永远爱您的;谁也不曾像朱丽叶那样让他着迷,至少,他不再可能为她而放弃在回忆中生活了。”
对于一个冷静的男人,这一切多少有点嘲讽的意味:波拿巴家的人都是以戏剧、小说和诗句来维持生活的;波拿巴本人的一生难道不是一首诗,而是别的东西么?
邦雅曼?龚斯唐继续评论这封信:“这封信的文笔显然是模仿了从《少年维特之烦恼》到《新爱洛依丝》的情爱小说。雷卡米耶夫人在好几处细小的地方轻而易举地看出,她本人就是人家用信函表示情意的对象。她还不太习惯爱情的直接语言,也就不可能凭经验,知道那些话没有一句是真诚的;但是一种准确的可靠的直觉提醒了她;她爽直地,甚至快乐地回了信,表现了几分不安和担心,但更多的是冷漠。光是这一点,就使吕西安真的生出强烈的爱情。他原来的激情多少是夸大了一点。
“吕西安越是动了激情,他的信就写得越是真实,越有表现力;在他的信中,始终可以见到对华丽辞藻的追求,以及故作姿态的需要。他不投人睡梦之神莫耳甫斯的怀抱就睡不着觉。他在失望之中,描写自己专心于周围大事的情形。他为自己这样一个男子汉竟然流泪而吃惊。不过这夹杂着大话空话的文体,还是有说服力,有同情心,也有痛苦。总之,在一封充满激情的信中,他对雷卡米耶夫人写道:‘我没法恨您,但是我可以杀了您。’他在全面思考后突然说:‘我忘了,爱情不可能拔除,但是可以得到。’然后又补上一句:‘收到您的便函以后,我又收到好几封外交公文;我获悉了一个消息;您从外面的传闻中大概也听说了。我被幸福包围了,觉得飘飘然然……人家跟我谈论的竟不是您!’接下来又是一句惊叹语:‘与爱情相比,本性是软弱的!’
“吕西安无动于衷的那个消息其实十分重要:波拿巴从埃及赶回来,已经上岸了。
“一个新的命运带着希望与威胁在不久前登陆了;过了三星期,就发生了雾月十八日的政变。
“这一天在历史上将永远是那么重要,刚刚逃脱了那一天的危险,吕西安就写信给雷卡米耶夫人说:‘您的形象出现在我的眼前……我最后的思念将会向着您’。”
邦雅曼?龚斯唐的叙述(续)德?斯塔尔夫人
“雷卡米耶夫人与一个名气远大于德?拉阿尔普先生的女人结下了友谊。两人的关系日益亲密,至今仍在发展。
“内克先生让人把自己的名字从流亡贵族的名单上勾销之后,便委托女儿德?斯塔尔夫人出售巴黎的一处房产。雷卡米耶夫人买下了房子,也是逢这个机会她见到了德?斯塔尔夫人。
“乍一见这位女界名流,雷卡尔耶夫人感到十分胆怯。人们对德?斯塔尔夫人的脸蛋看法殊异。但是她那炯炯有神的目光,甜甜的微笑,善意的表情,自然爽快的态度,稍微直露但并不显得狂热的夸奖和恭维,谈起话来天地万物,无所不包,这些,使几乎所有接近她的人都觉得惊讶,觉得有魅力,都对她生出敬意。她确信自己才华出众,无与伦比,但又不拿这分自信来压别人,在这方面胜过她的人,无论男女,我都没有见过。
“德?斯塔尔夫人和雷卡米耶夫人的交谈比什么都有意思。她们一个言语急迫,要表达千般新思想,另一个则情意殷殷,细细地听,并插上几句评论;一个思想刚烈泼辣,要把一切都吐露,另一个心思敏锐而细腻,什么事情一听就懂;一个训练有素的天才对一个有资格接受的聪慧少妇倾心相予:这一切形成了一种关系,不是有幸亲眼目睹的人,是无法描绘的。
“雷卡米耶夫人对德?斯塔尔夫人的友情得到了一种情感的支持。她们两人都体验到了这种情感,这就是子女对父母的敬爱。雷卡米耶夫人的母亲是个少有的贤慧女人,只是身体让人担心,她在世时,雷卡米耶夫人对她十分孝顺,她死后,则没完没了地怀念她。德?斯塔尔夫人崇拜父亲,父亲的死只是使这种崇拜变得更为狂热。她表达思想感情的样子从来就很迷人,在谈到父亲时就变得尤其引人入胜。她那激动的嗓音,噙泪的眼睛,那分狂热崇拜的真诚,即使是对她父亲,那位名人有不同看法的人士,心灵也为之感动。她在作品中对父亲大唱赞歌,人们常常加以嘲笑,可是当人们听见她夸赞父亲时,却硬是嘲笑不起来,因为真实的东西都不可笑。”
《柯丽娜》的作者给雷卡米耶夫人写信始于邦雅曼?龚斯唐在此提到的年代:那些信别具一种差不多源自爱情的魅力。我在下面转录几封供大家一阅。
德?斯塔尔夫人致雷卡米耶夫人的信
美丽的朱丽叶,有一个人您记得吗?您去年冬天对他作出种种关心的表示,他也乐于鼓励您今年冬天再作那样的表示。您是怎样统治美丽的帝国的?有人乐意地把这个帝国给您,因为您为人极其善良;再说,一个如此温柔的灵魂,有一张可爱的面孔来表现温柔善良,也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您知道,在您那些仰慕者中间,我比较喜欢阿德里安?德?蒙莫朗西。,我收到他一些信。他的信写得风趣优雅,文采飞扬。尽管他表达感情的方式很潇洒,我却相信他的感情是坚实可靠的。再说,坚实可靠这个词适合于我,因为它只要求成为她心中的次要角色。不过您是所有人感情追求的女主角,您面临的是可以写悲剧和长篇小说的大事件。我的长篇小说中的主人公(苔尔芬)正在阿尔卑斯山麓往前走。我希望您将来会有兴趣读一读。我在写作的时候倒是兴致蛮高的……您现在处在这些成就之中,是一个美丽纯洁的天使,将来您也会是这样一个天使,您会得到虔诚信徒的崇拜,就像得到公子少爷的爱慕……《阿达拉》的作者您又见了吗?您一直住在克利希?总之我想知道您的详细情况。把您做的事情告诉我,把住的场所描绘给我看看。您留给大家的回忆,难道不是一幅幅画吗?在对您少有的优势如此自然的狂热崇拜之中,我再加上对您的小圈子的许多好感。请带着好意,接受我赠送的东西,并且答应我,今年冬天多多见面。
九月九日于科佩①
①即日内瓦远郊的科佩城堡。
美丽的朱丽叶,您知道吗?朋友们听到请您来这里的主意,夸了我几句哩?难道您不能让我乐上这么一回么?一段时间以来,幸福理都不理我了,如果您来,就意味着命运有了转机,就会使我对渴望之物生出希望。阿德里安和马蒂厄说他们会来。如果您与他们来这里,只要住上一月,就足以领略我们美丽的自然风光了。我父亲说,您应该选择科佩作住所。我们将从这里出发,往四处跑跑。我父亲极想见到您。您知道人家是怎样评论荷马的。
您通过老人的喉舌夸赞美丽②。
②见《伊利亚特》第三卷一五六节。
除了这分美丽,您还可爱。
四月三十日于科佩
雷卡米耶夫人的英国之行
在亚眠达成的短暂和平期间,雷卡米耶夫人陪母亲作了一趟伦敦之行。三十年前在英国当大使的德?吉涅老公爵给她们写了一些介绍信。老公爵与英国当时最引人注目的贵妇们保持了通信联系,如德文希尔公爵夫人、墨尔本贵妇、索尔兹伯里侯爵夫人,以及他曾经爱过的安斯帕赫总督夫人。他在任期内干的事情仍然有名,那些可敬的贵妇们都还惦记着他。
在英国新鲜事儿就有这种力量:她们头天到英国,第二天报纸上就刊登了外国美女抵达本土的消息。雷卡米耶夫人把介绍信送出去后,所有收信人便都来看望她们。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德文希尔公爵夫人,她年纪在四十五到五十岁之间,虽然一只眼睛失明了,但美貌犹存,时髦依旧。她把一绺头发搭下来,正好遮住瞎眼。雷卡米耶夫人第一次在那边公开露面,就是由她陪同。公爵夫人把雷卡米耶夫人领到歌剧院她的包厢里。那里面坐着威尔士亲王、德奥尔良公爵及其兄弟德?蒙邦西埃公爵和德?勃约莱伯爵。前两位后来都当了国王,但是当时一个已经摸到了王位,另一个则还隔着一道深渊。
望远镜和目光一齐朝公爵夫人的包厢转过来。威尔士亲王对雷卡米耶夫人说,她如果不想被挤死,就得在歌剧终场前出去。可是她刚起身,各个包厢的门就一下打开了;她躲避不及,被人潮一直带到马车上。
次日雷卡米耶夫人由道格拉斯侯爵陪同,去肯辛顿公园游玩。道格拉斯侯爵后来当了汉密尔顿公爵,曾在霍利路得接待查理十世及其妹妹萨默塞特公爵夫人。公园里的游人见雷卡米耶夫人经过,立即拥了过来。以后她每次在公共场合露面,这种情形都会重演。各家报纸不断提起她的名字;由巴尔托洛基刻绘的她的版画像,被人带到英国各地广为散发。《安提戈涅》的作者巴朗谢先生补充说,一些船只还把她的画像带到了希腊的各个岛屿。美貌回到了人们原先编撰其形象的地方。大卫曾给雷卡米耶夫人画过一幅小像,热拉尔给她画过一张立像①,卡诺瓦给她画过一张半身像。热拉尔那张像是他的杰作,但我不喜欢,因为模特的轮廓虽然画对了,神情却完全见不到了。
①大卫那张肖像画于一八○○年,并未完成,现藏于卢浮宫;热拉尔的作品稍后一点,现藏小王宫。两幅画毫无相似之处。——原注
雷卡米耶夫人动身之前,威尔士亲王和德文希尔公爵夫人要见她,并带来了一帮朋友幕僚。大家在一起演奏音乐凑兴。雷卡米耶夫人与马林骑士——当时第一流的竖琴家一起演奏了莫扎特的一支变奏曲。各家报纸把这场晚会说成是外国美女动身之前,为威尔士亲王举行的音乐会。
次日她登船赴海牙。本来十六个钟头的航程,用了三天才走完。她后来告诉我,在那几天刮风暴的日子里,她连续地阅读了《基督教真谛》。我向她“表示”——按她善意的措辞:风和海历来对我很好,从这件事我又看出了它们对我的关照。
她参观了海牙附近奥伦治亲王的城堡。这位亲王曾让她答应去参观他的住所,又给她写过好几封信,谈起他打的败仗,以及他打胜仗的希望:吉尧姆四世后来确实当上了君主;当时要当国王就得耍阴谋,就像今日想当议员一样;因此那些想当君主的人竟相拜倒在雷卡米耶夫人脚下,就好像她手中握着王冠似的。
今日贝纳多特统治瑞典。是他这封便函促使雷卡米耶夫人结束了英国之行。
“……我担心您健康不佳。英国报纸打消了我的不安,但是让我得知您曾面临危险。我首先要责怪伦敦人民过分热情。不过我向您坦白,他们很快就得到了原谅,因为我是责无旁贷,要为那些为瞻仰您高贵面容的丰采而变得冒失的人辩护。
“在您周身的光轮之中,在您有那么多理由得到的光荣之中,请问或记起,在大自然中最忠于您的,就是
贝纳多特”
德?斯塔尔夫人首次德国之行——雷卡米耶夫人在巴黎
德?斯塔尔夫人受到放逐的威胁,打算在离巴黎七八十里外的乡间玛弗利埃定居。雷卡米耶夫人从英国回来以后,建议她去圣布里斯同住几天。她接受了。接下来,她回到头一个避难所。当时发生的事情,她在《流亡十年》中有所描述。
“在一间看得见大路和入口的厅堂里,”她说,“我与三位朋友围桌而坐。时当九月底,下午四点:一位灰衣人骑马来到门前停住,拉响门铃。我知道自己的命运了。他要求见我,我在花园里接见他。在朝他走过去的时候,花香和明媚的阳光给我留下了强烈的印象。与人交往的感受与从大自然得来的感受是如此不同!这人对我说,他是凡尔赛宪兵队的指挥官……他把一封信拿给我看,信是由波拿巴签署的,他命令我搬到离巴黎城三四百里的地方去,并且二十四小时内就要动身,不过对我还是拿出了对女界名人应有的尊重……我回答宪兵军官道:二十四小时内动身适合于应征入伍的新兵,却不适合妇女儿童。因此,我提出让他陪我去巴黎,在那里我需要三天作必要的旅行安排。我带着孩子和这位军官登上马车。这位军官是作为宪兵中最有文学天赋的人,特意选出来的。的确,他对我的作品说了一些恭维话。我对他说:‘先生,您看到了,做一个才女会发生什么事儿。我请求您,如果有机会,劝您的家人千万不要做才女。’我试图摆出傲气,让自己发火,可是我只觉得百爪抓心。
“我在雷卡米耶夫人家停了一阵,见到了朱诺将军。他出于对雷卡米耶夫人的忠诚,答应次日去跟第一执政说说。他确实尽心尽力地去了。
“限我动身的日子前夕,约瑟夫?波拿巴又作了一次尝试……
“我不得不在巴黎城外二十里远的一家小饭馆等候回复,不敢回到城里自己家中。一天过去了,没有得到答复。我不想在小饭馆停留太久,免得引人注目,就顺着城墙兜圈子,想在同样是离城二十里远的地方,在另一条路上寻找一家饭馆。我离开朋友和自己家才几步路,却不能见也不能归,这种流浪生活使我心如刀割,个中滋味,至今回想起来仍然不寒而栗。”
德?斯塔尔夫人没有回科佩,反而动身去作她的首次德国之行。那时期德?博蒙夫人去世,她听到死讯给我写了一封信,我在首次罗马之行那一章作过引述。
雷卡米耶夫人在巴黎家中集合了受压迫党派和持不同政见分子中最出色的人物。旧君主体制和新帝国的名流都可在这里见到:蒙莫朗西一家、萨布朗一家、拉穆尼瓦翁一家,马塞纳、莫罗和贝纳多特将军;那一个遭到放逐,这一个却登上王座。外国的名流也来这里。奥伦治亲王、拜恩亲王、普鲁士王后的弟弟等人都围在她身旁。威尔士亲王一如在伦敦,为戴了披肩而骄傲。这里的吸引力是如此不可抵挡,以至于连欧仁?博阿尔内和皇帝的大臣们都去参加那些聚会。波拿巴不能容忍别人成功,哪怕是一个女人。他问:“从什么时候起,内阁在雷卡米耶夫人家开会啦?”
将军们的计划——贝纳多特的肖像——莫罗的案子——莫罗与马塞纳写给雷卡米耶夫人的信
现在回到邦雅曼?龚斯唐的叙述:“波拿巴占据了政府,老早以来,就公然向着专制暴政发展。在本质上截然不同的党派都激烈反对他。大多数公民仍在为人家答应给他们的休息而恼怒。共和派和保王主义者希望推翻现政权。由出身、关系和政治主张所决定,德?蒙莫朗西先生属于后面这部分人。雷卡米耶夫人只是由于普遍关心各党派的失败者,才与政治挂上了勾。她生性独立,不肯加入拿破仑的宫廷,关系上也就疏远了。德?蒙莫朗西先生想把自己的希望告诉她,便以适宜激发她热情的色彩向她描绘波旁王室复辟的情景,请她负责拉拢当时法国的两位要人贝纳多特和莫罗,看看他们能否联手反对波拿巴。雷卡米耶夫人与贝纳多特很熟。贝纳多特当时已经当上了瑞典储君。他面容英俊,气派高贵,头脑敏锐,谈吐不俗,总之是个引人注目的男人。打仗勇敢,言词大胆,可是在非军事行动中,却是畏畏缩缩,办什么事都优柔寡断:有一件事情,使人第一眼看到时觉得他十分迷人,但又给与他合手实行计划设置了障碍,这就是夸夸其谈的习惯,他所受的革命教育的残余。他有时情绪来了,变得很有口才,真正是雄辩滔滔。他知道这一点,也喜欢这样的成功。当他抓住在俱乐部或者论坛上听来的什么论点,展开论述某种一般观念时,他就全神贯注,忘记一切,成了一个充满激情的演说家。他始终仇恨波拿巴,也始终得不到波拿巴的信任。在波拿巴统治初年,他出现在法国时是什么样子,在近来欧洲的动荡之中也还是什么样子。人们感谢他带来了解放,因为他通过向外国人表明,一个法国人准备反抗法国的暴君,并且知道只发表能够影响民族的言论,而使他们不再担心。
“凡是能向一位妇女提供行使权力手段的东西,她总是喜欢的。此外,在策动地位高光荣大的人反对波拿巴独裁的想法中,有某种高尚慷慨的东西迷住了雷卡米耶夫人,因此她赞同德?蒙莫朗西先生的愿望。她经常把贝纳多特和莫罗请到家中聚会。莫罗犹犹豫豫,贝纳多特则慷慨陈词。雷卡米耶夫人把莫罗含含糊糊的话当作下决心的开始,把贝纳多特的高谈阔论当作推翻暴政的信号。从两位将军那边来说,他们看到自己的不满受到美丽、才智和优雅这样安抚,也动了心。这位女人如此年轻、如此迷人,而且在跟他们讨论祖国的自由,在她身上,确实有某种浪漫的、富有诗意的东西。贝纳多特不断向雷卡米耶夫人表示,她天生就是鼓动人、培养狂热信徒的。”
在指出邦雅曼?龚斯唐这段描写十分细腻的同时,也得指出,雷卡米耶夫人如果不是因德?斯塔尔夫人遭受流放感到义愤,是不会卷入这种政治利益之争的。瑞典未来的君主握有一份仍属独立派的将军名单,但是莫罗的名字不在上面。这是惟一能与拿破仑抗衡的名字。只是贝纳多特虽然攻击波拿巴的权力,却不知道他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莫罗夫人举行一场舞会,除了法国,全欧洲都有人参加。在舞会上代表法国的只是共和党反对派。在大家尽兴娱乐之时,贝纳多特将军把雷卡米耶夫人领进一间小客厅。只有音乐声跟着他们飘进来,并且提醒他们身在何处。莫罗进了这间客厅。贝纳多特作了长篇解释之后,对他说:“您有一个深受大众欢迎的姓氏,是我们当中惟一能够自诩得到全体人民支持的人。看看您能干什么,我们在您的领导下能够干什么。”莫罗把过去常说的话又说一遍:他感觉到了威胁自由的危险;必须戒备波拿巴,但是他怕引发内战。
这场谈话扯长了,变得激烈,贝纳多特最后发火了,对莫罗将军说:“您不敢站在自由一边。好吧!波拿巴不会把您和自由放在眼里。我们虽然作出努力,可自由还是会被断送。而您呢,仗都不用打,就会困在自由的废墟里。”真是先知的预言!
雷卡米耶夫人的母亲与莫罗夫人的母亲乌洛太太关系亲密,而雷卡米耶夫人与莫罗夫人从小就是好朋友,两人都乐于在上流社会继续发展友情。
在莫罗将军受审期间,雷卡米耶夫人就住在莫罗夫人家里。莫罗夫人对女友说,丈夫抱怨没有在剧场和法庭公众中间再看到她。雷卡米耶夫人便作好安排,旁听次日的庭审。有一个法官,名叫布里亚—萨瓦兰先生,自告奋勇地安排她从梯形大厅后面的一扇门进入。一进门,她就掀开面纱,扫了一眼被告席,想看到莫罗。莫罗认出她了,站起身,向她致意。所有目光都朝她射过来。她连忙走下梯级,坐到给她预定的位子。被告有四十七名,坐满了法官对面的阶梯座位。每名被告都由两名宪兵押着:这些士兵对莫罗将军表现出尊重与敬佩。
大家注意到德?波利亚克和德?里维埃,尤其是乔治?卡杜达尔先生。皮什格吕这个名字虽然仍将与莫罗的名字连在一起,但被告席上却不见他的人,确切地说,大家认为在被告席上看到了他的阴魂,因为大家知道,监狱里也看不到他那个人了。
现在的问题不再是共和党人,而是与新政权作斗争的忠诚的保王党人。不过,领导正统王权事业的人,那些贵族党徒的首脑却是个平民,他就是乔治?卡杜达尔。人们看见他坐在被告席上,都想,这颗如此虔诚,如此勇敢的头颅,将会落在断头台下;也许只有他卡杜达尔一人不会得救,因为他没有为得救作任何努力。他保护的只是他的朋友。至于与他个人有关的事情,他什么也不隐讳。波拿巴并不像人们猜想的那样宽大:有十一个忠于乔治的人与他一同被处死了。
莫罗没有说话。庭审结束后,先前领雷卡米耶夫人进来的法官走过来送她出去。她穿过与刚才进来的后门相对的法官席,顺着被告席走下去。莫罗走下来。两个宪兵紧盯着他。他与雷卡米耶夫人只隔着一道栏杆。他对她说了几句话,可是她在激动之下没有听清:她想回答,可是喉头哽塞,语不成声。
如今时代变了,波拿巴的姓名似乎独自充斥其中。人们想象不到他的权力曾经命系一发。判决前夕,法庭开会合议,全巴黎的人一夜没睡。一股股人潮往法院涌来。乔治不愿得到赦免,回答那些想为他申请赦免的人说:“你们答应给我一个更壮烈的死亡机会吗?”
莫罗被判以终身流放,被押往卡的斯,在那里登船去美国。莫罗夫人去卡的斯与他会合。在莫罗夫人动身的时刻,雷卡米耶夫人陪伴着她,亲眼目睹她亲吻摇篮中的儿子,然后往门外走,走了几步又回来再次亲吻儿子:她把莫罗夫人领到马车旁,接受了她的永别。
莫罗将军从卡的斯给他高贵的女性朋友写了下面这封信:
夫人:
您对两位流亡者表现出那么明显的关心,大概乐意得知他们的消息。我们希望,在洗去了海上陆上的舟车劳顿之后,我们可以趁黄热病在此地流行,把我们困在城中的机会,在卡的斯休养一阵。这种疾病的肆虐,可以与我们刚刚遭受的苦难相比。
尽管我妻子尚在产褥期,在疾病流行期间我们被迫在此羁留了一个多月,我们还是相当幸运,没有染上疾病;只有一个同伴受了传染。
最后我们到了希克拉纳。这是一个非常漂亮的乡村,离卡的斯有几十里路。我们的身体都健康;妻子给我生下,一个健康的小女儿,身体完全恢复了。
她相信您对我们的一切都很关心,对这件事当然也不例外,因此让我把它告诉您,并代表她向您问好。
我们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我就不说了。总之是极其无聊、单调。不过至少我们能自由地呼吸,尽管身在暗无天日的国家。
夫人,请接受我们的敬意与友爱,并请相信我永远是您卑微顺从的仆人。
V.莫罗
一八○四年十月十二日于(卡的斯附近的)希克拉纳
这封信是从希克拉纳写的。这个地方似乎以光荣保证了德?昂古莱姆公爵的稳定统治①:不过这片海滨之地对莫罗这位被大家认为忠于波旁王室的将军却又是不幸的。莫罗内心是忠于自由的。当他不幸加入联合行动时,心里想的只是反对波拿巴的独裁统治。德?蒙莫朗西先生痛惜莫罗的阵亡,认为这是王权的巨大损失。路易十八却对他说:“没有那么大:莫罗是共和党人。”莫罗这位将军返回欧洲,只是为了找到天主在上面刻了他的姓名的那颗炮弹②。
①一八二三年德?昂古莱姆公爵率军围攻卡的斯,司令部就设在希克拉纳。
②莫罗一八一三年指挥同盟国军队,在德累斯顿战役阵亡。
莫罗让我联想到另一位著名将领马塞纳。这位将军去了意大利方面军。他向雷卡米耶夫人索讨一根饰带。有一天雷卡米耶夫人收到马塞纳这封便函。
“雷卡米耶夫人赠送的饰带,马塞纳将军在热那亚的战斗与封锁中一直佩戴在身,须臾不离,保佑他夺得胜利。”
古代习俗是现代习俗的基础。在这里它透过现代习俗显露出来。高贵骑士的殷殷之情在平民战士身上得到再现。对十字军东征和骑士比武的回忆潜藏在这些武装行动之中。通过这些行动,现代法国褒扬了古代的胜利。查理曼的友伴西舍在战斗中戴上了太太的彩色饰带。圣加尔修士说:“他用长矛扎着七八个甚至九个敌人扛回来,就像扛一捆水毛茛一样。”西舍引出了骑土精神,马塞纳则继承了骑士精神。
内克先生逝世——德?斯塔尔夫人回国——雷卡米耶夫人在科佩——普鲁士的奥古斯塔亲王
德?斯塔尔夫人在柏林获悉父亲病了,急忙赶回来,可是还没到达瑞士,内克先生就去世了。
这期间雷卡米耶先生破产了。德?斯塔尔夫人很快就听说了这个不幸事件,立即给朋友雷卡米耶夫人写信:
啊!亲爱的朱丽叶,我听到了可怕的消息,感到多么痛心啊!我要诅咒这可恶的流放,它害得我不能守着您,把您搂在怀里!您失去了过轻松愉快生活的条件,但是只要可能,您会更得到人们的喜爱和关心。我同情雷卡米耶先生,敬重雷卡米耶先生,我将写信安慰他。但是,请告诉我,今年冬天在这儿见面是不是白日做梦?如果您愿意,请来这儿住三个月。我们有一个小小的圈子。圈里人会热情照顾您的。不过在巴黎您也惹人关心体贴。总之,至少到里昂,或者到我那四百里外的住所。我将去那里见您,拥抱您,告诉您我对您,比对认识的任何女人都要体贴。我不善于说安慰的话,只会说大家比任何时候都更喜爱您,尊重您,只会说不管您愿不愿意,您宽厚仁慈的优点反因这场不幸而变得出名,好像缺了不幸,也不可能有宽厚仁慈似的。当然,若拿今昔的境况作比较,您是亏了。但我要是喜欢什么就可以得到什么,我会把所有属于我的东西送出去,以便成为您。有在欧洲无与伦比的美貌,有纯洁无瑕的名声,有慷慨而高尚的性格,在人被掠夺得精光而过的悲惨日子里,这是多么幸福的命运!亲爱的朱丽叶,让我们的友情更加亲密;它不再是单单来自于您的慷慨帮助,而是不断来往的通信联系,是互相倾吐思想的需要,是共同的生活。亲爱的朱丽叶,您将来会让我重返巴黎,因为您永远是一个有能力的人,而我们可以天天见面。由于您比我年轻,您会给我送终,会成为我几个孩子的朋友。今早我女儿为您和我的伤心事哭了。亲爱的朱丽叶,您周围的奢华曾由我们共同享受;您的命运曾经是我的命运;您不再富有,我也觉得自己破了产。相信我,当一个人这样招人喜爱时,剩下的就是幸福了。
邦雅曼想给您写信,他很同情您。马蒂厄?德?蒙莫朗西给我写信谈您的事,信文十分动人。亲爱的朋友,愿您在这么多的苦难中保持心情平静。唉!朋友的死亡和冷漠都不曾威胁到您,这一下却来了永久的损害。再见,亲爱的天使,再见!我怀着敬重,亲吻您可爱的脸蛋……
雷卡米耶夫人表现出一种新的兴趣:她毫无怨言,离开了社交圈子,似乎天生既能过孤寂生活,又能过交际生活。朋友们都没有抛弃她。巴朗谢先生说:“这次,溜走的只是财产。”
德?斯塔尔夫人的朋友召来科佩。普鲁士的奥古斯塔亲王在埃劳战役被俘,获释后去意大利,途经日内瓦:他爱上了雷卡米耶夫人。属于每个人的私生活在公共生活、战争的血迹和帝国的变化下面继续存在。富人一觉醒来,看见自己金碧辉煌的屋宇,穷人一觉醒来。看见的是自家被烟熏黑的屋梁,照耀它们的,是同一个太阳的光芒。
奥古斯塔亲王以为雷卡米耶夫人会同意离婚,便提出娶她。在柯丽娜那幅油画上,有这段狂热爱情留下的纪念。那幅画是亲王从热拉尔那里得到的,他把它转送给雷卡米耶夫人,作为他对她的感性、以及柯丽娜与朱丽叶的友谊的不朽纪念品。
夏天就在欢宴娱乐中过去了:世界被搅得动荡不安,可是国家灾难的回响与年轻人的欢歌笑语混合在一起时,有时反倒增添欢乐的魅力。人们迫不及待地投入到寻欢作乐之中,尤其在人们觉得即将失去欢乐时就更是如此。
奥古斯塔亲王这段恋情,德?冉利夫人①拿来写了一部长篇小说。有一天,我看到这位夫人正在兴奋地写作。她住在“兵工厂”,房子里黑魃魃的,周围全是蒙着灰尘的书。她并未等什么人;她穿着一件黑袍,一头白发遮住了面庞,两膝间夹着一具竖琴,正在低头抚弄,两只苍白而干瘦的手拨动琴弦,弹出微弱的音响,仿佛是死者发出的遥远的幽然叹息。古代的女预言师在唱什么?唱雷卡米耶夫人。她起初恨雷卡米耶夫人,后来被她的美丽与不幸征服了。德?冉利夫人刚刚写了有关雷卡米耶夫人的这一页,她给主人公取名叫雅典娜依丝:
①德?冉利夫人(Genlis,一七四六—一八三○),法国伯爵夫人,写有大量长篇小说。
亲王由德?斯塔尔夫人领着,走进客厅。突然一下,房门稍稍打开了,雅典娜依丝走向前来。看到她优雅的身材,容光焕发的面孔,亲王不可能认不出她来。可是他心目中的她完全是另一种模样,他想象中这个美貌如此闻名的女人是一个因为大受追捧而神情高傲,举止大方;充满名气经常给予的那种自信的人。可是他看见走过来的却是个怯生生的年轻女子,是个露面时局促不安,脸色羞红的女人。他在惊讶之余,心底里涌出了一股最温柔的感情。
晚饭后,大家都没有出去,因为外边极为炎热。大家走到走廊里弹琴唱歌,直到可以出去散步为止。几声清亮的和弦和曼妙甜美的试音之后,雅典娜依丝在竖琴伴和下唱起歌来。亲王听得心醉神迷。当她一曲唱罢,亲王注视着她,感到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慌乱,只是叫着:‘好本事!’”
盛年的德?斯塔尔夫人喜爱雷卡米耶夫人;老年的德?冉利夫人为她恢复了年轻时的笔调。《克莱蒙小姐》的作者把长篇小说的场景放在科佩《柯丽娜》的作者家中。这位作者曾是她憎恶的竞争对手。这是一桩奇事。另一桩奇事,是看到我描写这些细节。凡是让我回忆起默默无闻、离群索居时的书信,我都浏览了一遍。我没去科佩时,那里曾经幸福过。后来我每次看见那一带湖滨,都忍不住生出一股妒意。在人世逃避我,躲开我,令我一直惋惜的东西,倘若不是见我一只脚已经踏进了坟墓,会把我的老命送掉的。不过,如果说在永恒的忘川边上,一切真实和梦幻都是枉然;在人生的尽头,一切都是荒废的时光。
德?斯塔尔夫人第二次德国之行
德?斯塔尔夫人再次动身去德国,从此又开始一封接一封地给雷卡米耶夫人写信。这些信也许比前面那些书信更加动人。
在德?斯塔尔夫人印刷成书的作品中,没有任何东西与她书信中那种朴素自然打动人心的风格相接近。在书信中,想象把它的表现力赐给了情感。雷卡米耶夫人友情的效力一定很大,既然它能够让一个天才女人使出一些潜藏未露的才华。此外,我们在德?斯塔尔夫人的忧伤笔调中也能觉察出一丝隐隐的不快。美女自然该是倾听苦恼的知己,因为她永远都不可能遭受类似的伤害。
肖蒙城堡——德?斯塔尔夫人给波拿巴的信
德?斯塔尔夫人重返法国后,于一八一二年春天来到勒卢瓦尔河边,在距巴黎三四百里远的肖蒙城堡居住。这个距离是为了划定她的放逐范围而决定的。雷卡米耶夫人来到这处乡间与她会合。
德?斯塔尔夫人当时正在监督印刷她关于德国的作品:当它行将面世时,她寄了一本给波拿巴,并附上下面这封信:
陛下:
我斗胆把有关德国的著作呈送给您。倘若陛下屈尊阅读,似可从中发现一种智力的表现。这种智力能作某些思考并且由时间促使成熟。陛下,我被流放在外,有十二年未见您。十二年的苦难改变了一切性格,命运也教受苦人学会了忍耐。我在准备登船之际,恳请陛下接见半小时。我认为有些事会让陛下感兴趣。正是出于这个理由我才要求晋见,恳请陛下在我动身前恩准。如果陛下不准我住在离巴黎很近,可以接孩子们去住的乡间,我就不得不离开大陆。我在此信中只冒昧地提出一点请求,就是向您解释我这样做的原因。遭受陛下贬黜的人在欧洲受到冷漠的对待,以至于我每走一步都感到其影响。有些人见到我生怕受连累;另一些人打消了这种担心,便以为自己是施舍怜悯的恩主。最普通的社会交往也成了有自尊心的灵魂无法忍受的恩惠。在我的朋友之中,有些人表现出值得赞美的义气,与我一同承受命运的折磨;但我还是看到最亲密的感情因为不愿与我过冷清日子而断绝。八年来,我就是这样过来的:一方面惟恐人家不愿为我作出牺牲,一方面又为人家为我作出牺牲而苦恼不安。这样来向世界主宰细述自己的感觉,未免有些可笑。可是陛下,让您赢得天下的,正是至高无上的天才。说到对人心的体察,大到深广的心机,小到细微的心理,陛下都了解。我的几个儿子没有职业;女儿十三岁了,过不了几年就要嫁人:强迫她过我这种乏味的生活,未免有点自私。因此我得让她与我分开!这种生活是无法忍受的,可是在大陆我摆脱不了。我可以选择哪座城市,在那儿,陛下对我的贬黜不会成为儿女们成家立业不可克服的障碍,不会成为我个人安宁的阻力?陛下本人或许不知道大多数国家权力当局对流放者的恐惧,我在这方面也许该告诉陛下一些事情,它们肯定超出了陛下的吩咐。有人报告陛下,说我是因为博物馆和演员达尔玛才舍不得离开巴黎:这是拿流放,也就是西塞罗和波林布罗克①所称最无法忍受之不幸开的有趣玩笑。不过,陛下,即使我喜爱那些艺术杰作——您的征战给法国带来的珍品,即使我喜爱那些精彩的悲剧——那些英雄主义的形象,您也要责备我做得不对吗?每个人的幸福不是由他官能的性质所构成的吗?老天虽然给了我才华,但我就没有使艺术和精神享受变得不可缺少的想象力吗?有那么多人向陛下讨取种种实在的好处!而我向陛下要求友谊、诗歌、音乐、油画等精神的东西又何必脸红呢?我可以享受它们,却又不会偏离对法兰西君主应有的服从。
①波林布罗克(Bolingbroke,一六七八—一七五一),英国政治家,曾任外交大臣,安娜王后死后,于一七一四年流亡法国。
这封信不为人们所知,却值得保留。德?斯塔尔夫人并不如人们所断言的,是个盲目的死板的敌人。就是在我发现不得不写信给波拿巴,求他饶我的堂弟阿尔芒一命时,我的话也可能比她的话更为波拿巴所接受。这封信笔调如此高尚,又出自一个如此有名的女人之手,就是亚历山大和恺撒读了也会感动。可是在波拿巴看来,自恃成就斐然,要与最高统治者争个平起平坐的那分自信,还有凭着才智,站在欧洲主宰的层次评说各国王权的那种随便,都是自尊心不守规矩狂妄自大的表现。凡是有几分傲气不受束缚的人,他都认为是反对自己的人。在他看来,卑鄙是忠实,傲骨却成了反叛。他不知道,真正有才华的人只在天才上承认拿破仑;他有权进王宫就像有权进神殿一样,因为他是不朽的。
雷卡米耶夫人与马蒂厄?德?蒙莫朗西先生——雷卡米耶夫人在沙隆
德?斯塔尔夫人离开肖蒙,回到科佩。雷卡米耶夫人再次急急忙忙赶到她身边。马蒂厄?德?蒙莫朗西先生仍一如既往地忠于她。两人为此都受了惩罚。他们前去安慰人家的痛苦,却反受到痛苦的打击。距巴黎三四百里的路程成了横亘在他们之间的障碍。
雷卡米耶夫人退居玛恩河畔的沙隆。她作出这一决定,是考虑到那里邻近蒙米拉依。德?拉罗什富科和杜多维尔先生就住在蒙米拉依。
波拿巴实行全面暴政,成千上万有关他压迫人民的细节因此而埋没:遭受迫害的人怕见朋友,惟恐连累他们;而朋友们也不敢去探望他们,生怕给他们招来更暴虐的迫害。不幸的放逐者成了鼠疫患者,被隔离在人类之外,孤立地生活在暴君的仇恨之中。只要人们不清楚你持独立见解,就会热情接待你,一旦得知了真相,他们就全都躲开了。你周围只剩下监视你与什么人来往,检查你的感情、信件和一切活动的权力当局:这就是那幸福自由年代的真实情景。
德?斯塔尔夫人的书信显示了那个时代的痛苦。在那个时代,有才干的人时时可能被投进黑牢;人们只关心脱身的办法;人们像渴望解放一样渴望逃跑:自由失去以后,就剩下一个国家,只是不再有祖国。
德?斯塔尔夫人写信给朋友,说不想见她,怕给她带来迫害。有些事她也没有告诉朋友:她与德。罗卡先生秘密结了婚,引来一大堆麻烦,正好被帝国警察加以利用。德?斯塔尔夫人认为应该向雷卡米耶夫人隐瞒自己的新烦恼。可是雷卡米耶夫人见她执意不许自己进入科佩城堡,自然觉得大惑不解:她为德,斯塔尔夫人已经作了牺牲,受到拒绝,免不了受到伤害,可是她仍然决心与她会合。
所有本来可以劝阻雷卡米耶夫人的信件,却反而使她坚定了自己的意图:她动身了,在第戎收到了这封要命的便函:
“我一生亲爱的天使,我怀着灵魂的全部温情,向您道别,我派奥古斯特①前来见您,然后再把情况向我报告。您是一位绝世的人儿。要是在您身边生活,会极为幸福:可是命运要把我带走。别了。”
①德?斯塔尔夫人的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