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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患难与忠诚》第五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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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苏醒过来,发觉她的头枕在凯瑟琳的胳膊上。这个家庭半数左右忠厚老实的成员曾感到她像个冤家对头似的闯了进来,现在却站在她周围说着亲切的鼓励话。特别是贾尔斯,他对她吼着,说她不应当太难过。“杰勒德还活着,身体很好,要不他就不能写这封信了。这信是人类所见到过的最伟大的一封信,而且,”正如他所想的那样,“也是最美、最动人的一封信;但字却写得最小。”

“是的,贾尔斯少爷,”玛格丽特微弱地叹了口气说,“他写信时是活着的。但我如何知道以后他又出什么事呢?啊,干吗他要离开荷兰而生活在狮子般的野人当中呢?我又为什么不宁可叫他和我脱离关系,而不让他和自己的骨肉分离呢?原谅我吧,因为你是他的母亲!”

她轻轻推开凯瑟琳的手臂,娇弱地从椅子上滑下来,想要向凯瑟琳下跪;但和凯瑟琳更大的气力相持了短暂的时间之后,却发现自已被抱在了凯瑟琳的怀里。玛格丽特把信递给伊莱,微弱而亲切地说道:“我得把它委托给别人了。说实在的,我没有精神再读下去——再说——再说——我也不想离开我现在的安乐窝。”说着她把另一只胳膊也搂住凯瑟琳的脖子。

“你读吧,理查特,”伊莱说道,“你的眼睛比我的老眼管用些。”

理查特把信接了过来。“好吧,”他说道,“这样的字迹我还从没见过,像是用针尖写的,但看得很清楚。为什么他不在我阿姆斯特丹的账房工作,而硬要在老远的地方流浪呢?”

“我苏醒过来,发现自己被安顿在马车里坐着。那善良的商人握着我的手。我说了一些连我自己也莫名其妙的话,然后默默地颤抖了一阵子。他把一牛角的酒端到我嘴边。”

凯瑟琳:“上帝祝福他!上帝祝福他!”

伊莱:“别说话!”

“我把发生的一切都告诉了他。他要看看我的腿。腿脱臼得很厉害,足踝都肿了起来。系裤子的带子完全断了,几乎没法系住我的裤子。我说:‘先生,我只能成为您的负担了。我也不能再为您奏乐,因为我的索特里琴已被他们砸碎。’我的确为我砸碎的琴感到伤心,因为它曾经是我漫长而疲倦的旅途上惟一的伴侣。那商人拍拍我的面颊,要我别着急,他把我的脚搁在枕头上靠着,慈父般地看护着我。”

“一月十九日——我整天都坐在马车里,因为我们一直忙于赶路。晚上,那善良而慈祥的商人送我上床睡觉,不让我工作。说也奇怪,每当我遇到魔鬼般的恶人之后,上帝总是会很快给我派来一个善男善女,惟恐我会脱离善良的人类。亲爱的玛格丽特,人类是怎样奇妙地把好人坏人搀和在一起,而和三个月以前相比我又显得老成了多少啊!要不是善良的富格尔老爷给我买了一个新的索特里琴,我该多难受啊。”

凯瑟琳:“伊莱,我的男人,要是那位商人到我们这儿来,让我们向他买上一百尺布,决不讨价还价。”

伊莱:‘你可以相信,我发誓一定这么办。”

当理查特准备往下读的时候,凯特望着她的母亲,微微红着脸从围裙底下抽出活计做起来,但把头过分地压低了一些。看见女儿这么做,母亲也从荷包里抽出活计,一边听读信,一边做了起来。两个善良的女性第一次露出来给人看的这两个活计都是婴儿戴的帽子,已经做完了一大半。她们无意中泄露了一个秘密。奇怪啊!这两顶帽子在形状和质量方面都像小修士戴的帽子。

“一月二十日——就像瞎子一样成天躺在马车里。一天,停下来喂马的时候,我忽然看见伦巴第平原展现在我的眼前。啊,玛格丽特!这真是一片富饶的土地。到处都是微微起伏的平原、美丽的河流、悦目的草场、令人欣喜的果园和鲜花盛开的花园!虽然是冬天,但看起来比我们可怜而又可爱的荷兰的仲夏天气还更为温暖。这不能不使得异乡人的面孔容光焕发,使得他的心灵由于看到大地慈祥地微笑而欣喜跳跃!这儿有葡萄藤、杉树、橄榄树,还有众多的牛羊。但三只山羊中方有一只绵羊。拉车的牛脖子上戴着白色亚麻布。让一条牛站在深绿色的橄榄树旁边,便可以构成一幅美丽的图画。乡亲们,特别是妇女,都戴着讲究的草帽,上面佩带着用绸子夹杂着银线仿做的花和叶子。今天,我们坐着一只沿铁索穿行的渡船越过一条河流。河的两岸各有一个绞车,只消一个人转动绞车,就可以把我们一帮人全拖到对岸。我是一个异乡人,对此的确不能不感到赞叹。有几个乡亲和我们一道渡河。每当一位老妇人用眼睛瞅一个少女时,那少女便用手把脸遮起来,并像骑士比武时把刀伸出来一样,把十字架伸出来,像是惧怕恶意的眼睛会给她带来伤害。”

“一月二十五日——平安地到达了威尼斯。海员的传说已使你十分熟悉威尼斯这个奇特而又异常美丽的城市。你还记得彼得是怎样经常拿这个城市来灌我们的耳朵吗?每当我们在桌子底下手拉手坐着的时候,他就一个劲地谈论这海上之王的无与伦比的城市,说它的形状像只弯弓,说它有伟大的运河、层层的宫殿,几十艘金色的游船穿梭在航道上。此外,他还谈到了那各国进行交易的没有围墙的圆形市场,即圣马可广场。最后他还谈到圣马可的雕像,说它眼睛里有颗无与伦比的宝石,广场的大门口则蹲着一个石狮子。但我疼痛地躺在我卧室的窗前,看不到这些美丽的景物,只看得见一条街。街道铺得很好,但很单调。房屋都没安玻璃,而只是油纸加亚麻布,看起来还很原始。此外,我还看得见来往的行人以及他们的服装和他们的姿态。有许多东西都显得过分和多余。为了不失去每天向你轻轻耳语的乐趣,我要把我的眼睛转向我的内心,把我旅行所收获的一束束智慧聚集在一起,因为我是这样爱你,任何不与你分享的快乐都不会使我快乐。然而,有什么快乐能比知识更好,更持久呢?我这个痛脚爵士也已经认识到每个民族都有它自己的智慧,也有它自己的愚蠢。我想,要是有个伟大的国王或公爵也像我这样流浪流浪,亲眼看看世界,他也许能摘取各个民族的香花而弃却其毒草,回国以后也许能使他的人民登上智慧的山峰。北部的德国人脾气怪,但诚实而坦率。南部的德国人则既和善又诚实。他们普遍的缺点是爱酗酒,其程度甚至使得明智的人感到鄙视和厌恶。他们经常说:‘要是你不会大吃大喝,你就不能为别人好好服务。’在英国,下等人也喝得很凶,但上流社会的贵人们则把酗酒看做是可耻的事。祝酒时喝上一两杯,也只是为了礼貌,而不是因为贪喝。同时,酒里还得放上糖。德国人喝酒的时候很少交谈,而是板着脸,但嘴里却喊着‘祝你快乐’。他们最好的一种酗酒游戏叫做‘库尔勒莫勒豪夫’。这是一种喝酒的方式,即轮流而敏捷地摸摸酒杯,又摸摸胡子,再摸摸桌子,穿插着打口哨,弹手指。这一切都搞得如此有趣,尽管对他们自己说来很费力气,但对旁观者说来却令人十分愉快和高兴。根据德国医生的劝告,惯饮酒的人睡觉时嘴里都衔着鹅卵石,因为,正像锅沸腾时锅盖必须打开一样,这些人的肉酒罐也需要排掉内部的热量。尽管如此,许多人还是突然死于酗酒。但人们都十分小心地加以含糊的掩饰,将其归因于某种说来好听的疾病。然而,与其说酗酒是性格问题,还不如说是习惯问题。他们的妇女来到酗酒者当中时,也只不过站一小会儿,或用嘴唇吻一吻酒杯。事实上,妇女在吃喝方面都很有节制,而且所有的妇女都很谦虚,有品德,是她们丈夫的忠实配偶和朋友。然而,我们的荷兰姑娘却早在向男人提出结婚,当上妻子以前,就管着他们的男人了。特尔哥就有一个女人,住在离我们家不远的地方。有个人去她家找她男人。她说:‘你不能见他。他向我请假今天下午出门去。我已经准了他的假。’”

凯瑟琳:“这是真事!这是真事!她叫贝克·赫尔斯,是乔纳的妻子。这就是女人嫁小伙子的结果!”

“在产酒的南方,贵族喝酒会把人喝穷。在北方却不一样,因为喝啤酒可能会使一个贵族胀破肚子,但不会使他倾家荡产。德国人爱吵架。这是由于他们爱喝酒的缘故,而不是由于他们心地不好。他们吵架不记仇,不图报复。要是他们喝醉的时候做了一笔坏生意,他们醒来之后还是信守这笔生意。他们使窗子经常保持明亮,也往往通过衣着如何来判断一个人。不管路旁种的是什么水果、谷物或蔬菜,你只管摘来吃。主人看见你吃还会说句:‘老实人,欢迎你吃。’不过,要是你在路旁摘了一粒葡萄,你的生命就会遇到危险,因为你是吃了上帝让人醉的东西。法国人说话客气得多,但没有那么真诚。反正好听的话不花他们一个铜板。他们把这叫做‘开空头支票’。”

丹尼斯:“真是些狡猾的家伙!哈!哈!”

“不过,礼貌可真是在他们心中根深蒂固,甚至溶化在他们的血液里。他们通常爱说:‘劳您的驾请坐。’这些说话的小例子也说明他们性格的倾向。再举个例子吧。当你看公开演出时,要是你想离开一下而仍然保留你的座位,你只消把你的手巾系在凳子上,就不会有哪个法国男人或女人占你的位子,而宁肯为你留着座位。”

凯瑟琳:“天哪,这可真叫懂礼貌!我喜欢法国!”

丹尼斯站了起来,很得体地把手放在护胸板上表示谢意。

“不过,他们开玩笑时说的话可很不礼貌,甚至令人吃惊。‘魔鬼带着你滚吧!’‘见鬼去吧!’等等。我想他们并不真想实现这种可怕的愿望,只是习惯而已。他们喝酒有节制,往往在酒里搀水,还边喝边唱歌跳舞,真是些令人愉快的伙伴。他们不喝别人的杯子,倒是件怪事。至于打仗,英国人在战场上可以胜过法国人,但法国人在城市的攻守方面却很内行。奥尔良就是一个很好的证明。在奥尔良,法国人对围攻的英国人进行反包围,用他们的双重、三重弓炮把英国人打得抱头鼠窜。本世纪以来多次围城的战例也说明了这一点。他们的男人比任何别国的男人都更喜欢奉承他们的女人,却打从心底里轻视她们。不过,一个女人也可能成为他们的最高统治者。此外,他们还经常将他们的女罪犯处以绞刑,而不是像别的国家惯常做的那样,将她们体面地处以溺刑。法国旅店里的家具一般是核桃木做的,而德国旅店的家具却只是枞木做的。法国的窗子都做得不好。下半部是木头的,能打开,上半部是玻璃的,但固定不动。因此,仆人无法够着它将玻璃擦干净。德国的窗子全是玻璃,可以活动,无论从远处还是近处看去都像钻石般闪光。法国许多穷人的房子根本不安玻璃窗。有一次,我看见一个法国人走过教堂时不脱帽。这种现象无论在荷兰、德国或意大利我都从没见过。许多旅店都领旅客看他们的被子,好让他们放心,相信它们很干净。他们还让旅客在火前暖身子。这真是一个值得赞赏的习俗。法国人接待旅客很亲切,使你有宾至如归的感觉。但大多数情况下,他们都会敲旅客的竹杠,有时还会割旅客的喉咙。他们以法律严酷作借口为自己辩解。而他们的法律也的确差点把鼻子插进了每个盘子碟子,把指头插进了每块馅饼。在法国,体面的绅士们在室内戴着帽子,穿着皮衣,但外出时反而穿得比较单薄。在德国,人们只是外出时戴帽,穿毛皮大衣,在室内则光着头,衣裳单薄地坐在火炉周围。

“法国的习惯不像我们荷兰的习惯那样容许在教堂做礼拜时让男人和女人混杂在_起。在法国,妇女们总是围着神父们一排排地蹲着,而男人则站在她们后面。法国出产棵麦、亚麻和酒。他们每有三匹骡子才有一匹马。羊群都黑得像煤炭。

“德国的蜗牛是红颜色的。我一点没撒谎。法国人花钱请行吟诗人吟唱,但培养幽默和风趣来创造自己的乐趣。德国人则培养戴着耳帽的职业性小丑。小丑通过装疯卖傻来乐得德国人大笑一通。装疯卖傻本来是只能激发怜悯而不能引起欢笑的可悲行为。因此,我认为轻松的法国民族在这方面要比严肃的德国民族聪明一些。

“德国的法律规定的细节真是明智公正得出奇。对付刑事犯的刑法,往往要求处以死刑。法国的法律更加严酷,处刑也略比德国残忍。在法国,车刑是很普通的。此外,还有把人绑在柱子上烧死的火刑。在当今的法国国王统治下,人们把二十来个一批的罪犯成批地活活溺死在巴黎的塞纳河。根据旅客们的传说,英国人对于轻罪也坚决执行绞刑和溺刑。最后我还想说说,一个真诚厚道的法国人,要是你有幸能碰上一个的话,真算得上是地球上你所能找到的最接近完美无缺的人。我的丹尼斯就是这样一个人,尽管他的嘴不大干净。”

丹尼斯:“我的嘴不干净!是这样写的吗,理查特先生?”

理查特:“是的,一点不错,要不你自己瞧瞧。”

丹尼斯(很严肃地看信):“我看信不是这么写的。”

理查特:“这从何说起?”

丹尼斯:“哼!哈!我看写的正好相反。”他又补充说道,“再说,要仔细辨认出男人一致认为是字的黑色涂鸦,也的确是件头疼的事。我想,尊敬的先生,你们当店员的人仍然是凭猜想来办事的。说我嘴不干净?这我还是头一回听说。唉,女士们,你们说说看!”

在场的妇女并没有利用他给与她们的这个机会,都大声表示不知道。玛格丽特红着脸,什么也没说。另外两个则默不作声地弯着腰做活,脸上像是流露出一种狡黠的微笑。丹尼斯久久地端详着她们的脸。端详的结果是如此令人满意,以至他转过身来,带着一种受了委屈却隐忍着的无辜者的腔调叫理查特继续念下去。

“意大利人是一个很有修养、很聪明的民族。他们不是根据衣饰,而是根据语言和姿态来判断一个人。在这里,乌鸦爵士绝不能冒充高雅的老鹰;我也不能像在德国那样,穿着我贵族仆人的华服冒充贵族。他们在吃喝方面表现出难能可贵的节制,使得他们在所有的民族当中成为最有见识的民族。但他们最愚蠢的一点是搜查所有入境的外国人,禁止他们携带大量的钱财进入意大利。他们本该欢迎人们带钱进来,而且像别的国家那样阻止旅客把钱带出去。此外,威尼斯的妇女还通过晒太阳和其他人工方法使黑头发变成黄色,企图显得比创造黑头发的上帝更聪明。要是没有健康证明书,你休想进入任何意大利城市,尽管现在欧洲并没有发生鼠疫。这种不友好的表现目的在于敲诈。店主们对旅客阿谀奉承,还进行欺诈;在乡下,甚至加以谋害。不过只要你肯付钱,他们会给你干净被子。意大利人的饮食很考究。他们讨厌把手放进盘子去抓东西。他们宁可吃点干面包片或别的什么东百。人们还谈到罗马的一位红衣主教让客人左手握着一种分叉的小匕首来叉肉,而右手用刀子切内的事。不过,我想这也是试图比上帝,比把手造得如此灵巧和易于攫取食物的上帝更聪明。”

伊莱:“我同意你的看法,我的孩子。”

“他们为痒病感到十分苦恼。治痒病的药膏,unguento pir lafogna,在威尼斯的每个角落里都有人叫卖。我从房间的窗口就看见有个顽童把它卖给了三位穿着绸裙据的女士和两位穿着天鹅绒服的骑士。”

凯瑟琳:“意大利,我的好姑娘,我劝你每个星期天都在澡盆里洗洗你的身子,你就可以每星期四毫不失礼地把手伸进盘子抓东西吃了。”

“他们的面包真是白得可爱。然而,他们却硬要在肉上面洒上奶酪把它糟蹋掉。真是荒唐的怪癖!他们的盐是黑的。这一点不是说谎。在商业方面,威尼斯人说得上是陆地和海洋的主人,并且十分明智地统治着他们的领土。我只发现他们有一个毛病,而我听见一位有学问的游行修士指责柏拉图的《理想国》也具有同一个毛病。那就是人们鼓励女人卖淫,并给国家交税。这个国家拥有大量丝绸、香料和其他值钱的货真价实的商品,还不满足,还非得进行这种罪恶的交易。在威尼斯和干地亚及其附近,就有两万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妓女,由于能把外国人吸引来威尼斯而受到宠爱和尊敬。许多妓女还住在自己王公般的宫殿里。我想,那些精明的威尼斯贵族忘记了大卫王说的话:‘除非由上帝来守护城市,否则巡夜者醒着也无济于事。’在宗教方面,他们也是随风倒,时而和教皇站在一边,时而和土耳其人站在一边。不过,人们倒是始终不渝地和商人的上帝——财神爷站在一边。试问,有着这种癌患的花朵能永远盛开下去吗?既然我谈到花,那么谁也不能否认,他们在设法使玫瑰花和紫罗兰不论什么季节都开放的技术上,是十分聪明的。夏天,他们掐掉一些玫瑰的蓓蕾,而且不给它们浇水。冬天,他们在萎靡的花朵周围挖上一条沟,放进丁香,以巨大的匠心培植芳香的玫瑰,一个月就可以把花拿到市场去出售。最先他们是从母牛那儿学会这个道理的。夏天,母牛把花苞吃掉,但复活节时花又长了出来。妇女们在为妇女办的学院里也能坐上博士的交椅。但在圣彼得学院坐上博士交椅的却是一位德国妇女。意大利也是一个喜欢制造模拟真人的人工水力喷泉和塑像的地方。其次就要算奥格斯堡了。奥格斯堡人可以驯服肮脏的煤烟仆人来为善良的肉叉爵士服务,而内叉爵士反过来又转动壮实的烤肉老爷。为了避免只让一个地方有权自我夸耀,我想把欧洲另外两个地方也列举出来表扬表扬。这两个地方都看不起华而不实的喷泉,却把水驯服地用管子引到每个市民的家门前。只消扭一下龙头,就可以使他们的容器盛满水。其中一个就是伦敦。这些年来,伦敦一直是从一个邻近的城市,即帕丁顿,用三英里长的管子进行供水。另一个则是卢贝克,一个美丽的城市。此外,我还听说那些厉害的英国人非常聪明。他们不愿让豺狼分享他们的土地和羊群,已经相当成功地把这些劫掠者赶进了深山。不过,不管是在法国、德国还是意大利,都无法保证日落以后旅客不受豺狼浪子的袭击。我从来没听说过威尼斯有哪个屋子的窗子安有玻璃。人们只是使用油布和纸来代替。这些原始的窗口后面都安有木头做的百叶窗。他们对卑鄙怯懦的刺客赠以‘勇士’的尊号,并给娼妇赠以‘贤淑佳人’的美名。这等于说,女人最坏的品质和男人最坏的品质都成了美德。我为小小的荷兰祷告上帝,但愿在世界末日到来以前,人们在荷兰,总能把刺客叫做刺客,把娼妇叫做娼妇。那以后,要是有谁能用美好的虚名来掩饰丑恶的罪孽,那就请便好了。”

伊莱(叹口气说):“他本可以当个牧师。可怜的姑娘,恕我冒昧地说这个话。”

“一月二十六日——亲爱的,我必须简短一些,只告诉你一部分见闻,因为我的日记今天就要告一段落。今晚它就要航行到你的身边去。我很悲伤,不能和它同去,因为明天我不得不坐另一艘船去罗马。

“亲爱的玛格丽特,我雇了一辆马车,到圣马可教堂去走了一趟。教堂外面,朝市场的方向,是一个华美的穿廊。上面是古罗马人用黄铜雕刻的四匹骏马,看上去都像在跃然欲动,再迈一步就会跳到观众的身上。教堂的周围是六百根大理石。斑岩和蛇纹石制成的柱子。教堂拥有一个比圣丹尼斯教堂、圣洛雷托教堂,或圣托莱多教堂更大的宝库。这儿陈列着一位波斯王赠给贵族院的镶宝石的水壶,以及放射着宝石光芒的公爵冠;冠顶安有一颗钻石和绿玉石,各有一粒杏仁大。另外还有君士坦丁堡送来的镶有宝石的两顶王冠和十二副金制三角胸衣,宝石当中有一颗特大的翡翠,某位法国国王送的一颗大钻石,还有一颗大得出奇的红玉髓。此外还有三个麒麟角。但与圣骨比起来,这些又算得了什么呢?

“亲爱的玛格丽特,我站着瞻仰装着福音派圣徒圣马可遗骨的黄铜匣。我亲眼鉴赏,亲手抚摸他的戒指和他亲笔写的福音书。我觉得我的奔波流浪都显得不值一提了,因为,我究竟算个什么身分,竟能看到这样一些宝贵的东西呢?亲爱的玛格丽特,他的圣体最先是在八一○年由商人从亚历山大运过来的。当时并没有像现在这样受到珍视,因为在建成教堂的八二九年和一○九四年之间,人们已经忘记圣体是摆在教堂的哪个角落里了。圣洁的修士们斋戒祷告了许多天,想得到一些启示。嘿,谁知这位福音派圣徒的遗体竟在半夜穿过大理石突然出现在他们面前。他们立刻跪倒在地。早晨,他们找到了圣体冲出来时穿过的缝隙,透过缝隙,看见他正安然地躺在那儿。他们把遗体取了出来,放在匣子里面,置于圣坛底下,然后把那块造成了奇迹般缝隙的石头小心地搬了回去。这缝隙我是亲眼见过的。它将永世张着它的裂口,作为一个名胜古迹保存下来。看过这个以后,人们便带我去看圣母的椅子。这椅子是石头做的。此外,我还看到圣路加来的圣母像。这像色调很深,如今面孔已几乎辨认不清了。于旱时,人们抬着这圣母像游行就能祈来雨水。值得一提的还有溅有施洗者圣约翰鲜血的两块大理石。再就是从耶稣受难的十字架上掉下的一片木头,以及从绑耶稣的柱子上掉下来的一个小石块。再就是摩西敲打下来的岩石,到今还是湿的。此外还有耶稣在台尔布道时坐过的石头。不过有些人说那是长老派的雅各枕过的石头。我同意他们的看法,理由是我主根本就没有在台尔布过道。从教堂出来之后,人们带我去参观国家育婴堂。这育婴堂是为他们的宠儿,即那些出卖色情的女人私生的小孩开设的。外墙上有个又大又宽的豁口。如果这些女人带来的婴儿小到能从豁口活活地塞进去,掉在里面的一个网子上,那么国家就把这小孩收养下来。如果大大,婴儿的母亲就得把小孩带回去,和这些母亲生活在一起,就像‘坏乌鸦孵不出好蛋’。从教堂走出来的时候,我们碰到人们正往里面抬一具尸体,尸体的脚和脸都露在外面。我第一次了解到这是威尼斯人的一个风俗。肯定不会有任何别的城市愿学这样一个风俗,或下面谈到的那种做法。我看到广场上的一块大岩石上摆着三个可怕的头颅。它们已经在腐烂,并污染着空气。而在那炎热的夏天,它们还很可能造成一场瘟疫来进行报复。这三个头颅分别属于三个卖国贼。由于当权者为每个头颅悬赏两千杜卡金币的重金,他们的朋友为贪财而杀了他们,把三个首级带到斑岩块上,从而既出卖了别人的鲜血,也出卖了自己的忠诚。没有哪个国家会购买这么多的首级,或为这种倒霉的商品付出这高价的一半。不过,我最欣赏的还是公爵宫殿对面一个雪花石膏做的漂亮的绞架。这是为了傲戒他(而不是别人)专门修建的。只要他对国家有任何一丁点背叛,人们就可以把他绞死。绞架就竖在他眼前,向他耳边追着‘死亡的警告’。我沉思了一会,不能不对这些贵族老爷甘拜下风,因为他们不让任何人,甚至他们的元首,高于公众的利益之上。在近旁的一堵墙壁上,按照贵族院的指示,工匠们正在完成为去年发生的骇人听闻的悲剧而作的石雕画。这画在墙上看起来倒并不觉得怎么样。画的是两个绅士在一边耳语,而另外两个绅士则在另一边耳语,身上都佩带着刀剑。他们是兄弟四个。双方都在密谋毒死对方,以便将他们的田产分为两份,而不必分为四份。在一次四人都参加的宴会上,一对兄弟在酒里放了毒,另一对则在杏仁饼里放了毒。结果真妙,就在同一个下午,四位‘勇士’都躺在桌子周围,趴在地上痛得死去活来,互相咒骂,也咒骂自己,就这样可悲地了结了他们的生命。而他们为之失去了永生灵魂的田产却落到了另一家人手里。为什么不可以呢?得到这份田产的人家至少不会比这四兄弟更为狠毒。

“啊,谚语的智慧是多么惊人!谚语能多么准确地指出每个国家或每个人的乖谬。

等意大利不再有放毒犯,

法兰西不再有叛逆案,

英吉利不再有战乱,

那么世界就不再有它的地盘。”

理查特把这解释给凯瑟琳听,然后继续念道:

“这以后人们又带我去看码头。在众多的桅杆之中,我忽然看见有一个扎有不凋花做的花环。‘带我到那儿去吧。’我说道,一边告诉我的向导。我们荷兰的船长们有一个习惯,就是当他们追求一个姑娘的时候,他们就在桅杆顶上扎上花朵。我经常嘲笑这种说法:‘这样一来,他们的求爱就成了大地母亲所关心的事了。’但如今当我远离鹿特丹的时候,那桅杆顶上的一束鲜花却使我的心带着一个祖国同胞有了依靠的欣慰感情跳了起来。人们把我抬了起来。瞧啊,玛格丽特!在那荷兰船的船尾上用大字写着的是:

理查特·伊莱亚森,阿姆斯特丹

“把我放下来,’我说道,‘看在圣母的分上把我放下来。’我坐在岸上凝望着,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望着望着,我忽然哭了起来,最后连字也看不清了。天哪,那几个干巴巴的字是怎样触动着独在异乡的杰勒德的心灵啊!亲爱的理查特!善良可亲的哥哥理查特!我曾经常坐在他的膝上,骑在他的肩上。他曾多次亲吻我,从没听他对我说过厉害的话。此刻,我看见他自己的船上写着他的大名。他的面孔,以及他那严肃、善良而又文雅的举止都不觉出现在我的心头。我伤心地哭泣并大声叫着:‘为什么理查特不在这儿,而只有他的名字在这儿呢?’我说的是荷兰话,因为我的心灵太激动,无法讲他们所讲的外国话。这时——”

伊莱:“理查特,往下念呀。孩子,求你往下念呀。难道这是可以停顿的地方吗?”

理查特:“爹,我对您是孝敬的。说往下念倒容易。不过,您以为我不是有血有肉的人吗?这可怜的孩子——稚气的悲哀和兄弟之情出现得如此突然,我的心的确被它们深深打动——我念不下去了。”

丹尼斯:“鼓起勇气吧,善良的理查特先生!你慢慢念好了。这儿也不只你一个人的眼睛是泪汪汪的。唉,小伙伴,要是上帝开恩,让你在这儿,而我代替你在威尼斯,那就好了。”

理查特:“可怜的鬈发的小弟,他究竟犯了什么法,使得我们把他驱赶到那么遥远的地方呢?”

“这正是我想知道的哩。”凯瑟琳冷漠地说道。但刚一说完,她就把围裙蒙在头上,摇头晃脑地哭了起来。

“慈爱的夫人,善良的朋友们,”玛格丽特颤抖着说道,“让我告诉你们这信是怎样结尾的吧。那船长听到杰勒德用荷兰话诉说他的悲哀,便走过来和他打招呼,并用话来安慰他。过了一会杰勒德才平静下来,告诉他说,他是可尊敬的理查特老板的弟弟。听到他这么一说,那好心的船长便十分急切地想要为他效劳。”

理查特:“你做得对呀,我的船长!理查特老板将来一定要参加你的婚礼,并赠给你一袋子金钱。”

玛格丽特:“先生,他告诉杰勒德说,他们的姊妹船当晚将驶返鹿特丹。亲爱的杰勒德赶回客店,写好信,然后把它带到船上。这封信的结尾部分都是一些亲切地表白爱情的话。反正我是不好意思听到有谁把它们大声念出来的。信的最后是我送给凯特小姐的那几行字,现在听起来会显得太苛刻,太不孝敬了。”

这一恳求的语调和话语本身一样具有说服力。理查特说他不准备大声念了。但他用眼睛扫了一眼,以满足他作为兄长的好奇心。她脸红了起来,显得很不自在,但什么也没说。

“伊莱,”凯瑟琳仍然带点啜泣地说,“看在圣母的分上,请告诉我,我们可怜的孩子如何能在那讨厌的罗马生活下去。他原是去那儿靠书法谋生的,但他自己的话已经证实,靠书法是不能谋生的。要不是依靠他的画笔和索特里琴,他差点会饿死在路上。我的老天爷呀!”

“不要紧,”伊莱说道,“好在他还有绘画和音乐。再说,人多口味多。书法在别的地区卖不了钱,说不定在罗马能找到市场。”

“爹,”小凯特说道,“你能准许我在你和妈妈之间插上一句吗?”

“欢迎你讲,小心肝。”

“在我看来,绘画和音乐,要是近在眼前,就比书写强。但一隔远了,就不能比了。你们瞧,书信刚还产生了多大的魔力。我们的杰勒德是在威尼斯写的信,但实际上等于把他的手伸进了鹿特丹的这间屋子,并且触动了我们大伙的心灵。唉,亲爱又亲爱的杰勒德,我觉得你的精神已乘坐着信的翅膀来到了我们当中。啊!亲爱的父亲,为什么我们不像他亲身在这儿一样,做我们该做的事呢?”

“凯特,”伊莱说道,“你别担心。理查特和我会给他来个以魅力还魅力的。我们将给他写信,托个可靠的人连钱一起送给他,叫他马上回来。”

科内利斯和西布兰特互相交换了一个阴险的眼色。

“唉,我的好爹,同时我们应该做点什么呢?”

“同时还该做点什么吗?”

“亲爱的爹,亲爱的妈,除非我们对他可怜的爱人表示亲切,我们又怎能使远方的杰勒德高兴呢?何况她正面临着自己的困难!”

“说得有理!”伊莱讲道,“不过,我比你年纪大。”这时,他很严肃地转向玛格丽特说道,“美丽的夫人,你愿回答我一个问题吗?”

“先生,要是我可以的话。”玛格丽特支吾着说。

“杰勒德在信中提到的结婚证书是怎么回事?”

“先生,那是指我们的结婚证书。是他的,也是我的。您不知道我们订过婚吗?”

“是在证人面前吗?”

“当然是。证人是我可怜的父亲和马丁·威顿哈根。”

“这可是我头一次听说。这结婚证书怎么会在他手上呢?它应该保留在你手上才对。”

“哎呀,先生,正因为如此我才觉得更难受。不过,我从来没有怀疑过他。他说把它揣在怀里对他是一种安慰。”

“你真是一个非常傻气的姑娘。”

“先生,我的确非常傻气。不过患难教会了单纯的人应该放聪明一些。”

“这是个很好的回答。不过,傻也罢,不傻也罢,反正你很诚实。起先我比较尊重你,但后来我想到你做过他的情人,而这是事实。”

“上帝在上,这不是事实!丹尼斯,我想,我们该走了。先生,请把信还给我。”

“别走!别走!别因为一句话生我的气!不过,老婆子,我觉得她的红脸配她倒挺合适。”

“但你把她弄得脸红起来可不那么合适。”

“别着急,老婆子,我这个人固然很死板,但还算不上一个不公正的人。”

理查特插嘴说:“女士,你曾为我们的杰勒德流过血吗?”

“不是我,先生。不过,也许我很愿意这样做。”

“事实是他说你的确为他流过血。你该讲讲实话了!”

“哎呀,我不知道你是什么意思。我劝你不要相信杰勒德所讲的有关我的话都是真的。爱情会使人盲目的。”

“你在撒谎!”丹尼斯叫道,“理查特老板,别让她骗你了。老马丁亲自告诉我的——女同伴,你用不着对我打暗号了。我像爱神一样盲目,看不见你打的暗号。马丁告诉我,当杰勒德被血犭是正追得吃紧的时候,她割破她的手臂,鲜血直流,把血抹在自己后腿上,好把臭迹从杰勒德身上引开。”

“好吧,如果说我真干了这事,那也是我流我自己的血,为了我自己的利益。”玛格丽特轻蔑地说道。这时,凯瑟琳忽然亲热地抱住她,因为她找到了一个也愿意在危急时刻为杰勒德流血的女人,她可以倒在她怀里尽情哭泣。她也的确在尽情哭泣。

伊莱从椅子上站起来。“老婆子,”他严肃地说道,“以后每顿饭你都得在桌边多摆上一张椅子,再多摆一只盘子和一把刀子。这是给玛格丽特和彼得用的。她高兴的话,来也可以,不来也可以。谁也不得占据我左手边规定给她的座位。谁欢迎她,谁就会受到我的欢迎;谁不欢迎她,我就坚决不要他和我住在一起。世界是广阔而自由的。但在我这个家里,我说了算。我儿子订过婚的爱人应当得到我的欢迎。”

凯瑟琳忙着跑出去准备晚餐。伊莱和理查特坐下来起草一封信,叫杰勒德回来。理查特答应本星期就把信从海路寄往罗马。西布兰特和科内利斯交换了一个阴险的眼色,偷偷走了出去。玛格丽特看到贾尔斯在沉思(因为那侏儒的智力有了长足的进步),叫他把信给她拿来。“贾尔斯少爷,你才听了一半,”她说道,“要不要我给你读前一半?”

“我将很感激你为我读信。”那声如洪钟的小人喊道。

她给他拿来一张小凳子。好奇心克服了他的自尊心,使他坐在板凳上,玛格丽特贴着他的耳朵把信的前半部非常小声地读给他听,以免打搅伊莱和理查特。她把身子往前靠靠,差点把她可爱的面庞贴着了贾尔斯可怕的面孔,从而形成了一个奇怪的对照,很值得画家画下来。凯瑟琳进来时看到她这样一个姿态,整个母亲的心灵对她产生了炽势的感情。她和小凯特交换了一个富于表情的眼色。

小凯特微笑起来,垂着眼睫毛,一边干着针线活。

“叫他马上回来好了,”贾尔斯吼道,“我将使他变成一个顶呱呱的男子汉大丈夫。”

“听这孩子说的。”凯瑟琳半开玩笑半自豪地讲。

“我们听见他说的哩,”理查特说道。“只要他开口,他总是会让人听见他的。”

西布兰特:“哪封信会先到他手里?”

科内利斯(阴沉地):“天晓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