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玛格丽特来到伊莱家读信以前约两个月的光景,人们可以看到在那不勒斯和罗马之间的一个沿海小镇上的居民成群地走向海滩,目光注视着海上的一条与狂风搏头的船;狂风正对着海岸猛吹。
有时,这条船像是有可能脱离危险,旁观者便大声为它祝贺;有时,狂风巨浪明显地使得它比先前离海岸更近,旁观者则不免感到一种他们自己大概也不会承认的内心喜悦。
不因为别人的苦难而幸灾乐祸,
无危险,旁观者倒也快活。
这条可怜的船,对于航行来说虽然建造得不算很科学,但对于返回陆地来说,其结构却十分不错。极其庞大的船尾楼能吃风,船体的外形就像一顶倒过来的三角帽。依站在海滩上的那些人看来,那饱受波浪冲击,艰苦地挣扎着的木船就像是有生命的活人一样,心脏正剧烈地跳动着和死亡进行搏斗。不过,他们要是能上到甲板,就会看到跳动的心不止一颗,而是很多颗;在这恐怖的时刻明显地表现出来的也不是一种人的天性,而是一二十种不同的天性。
水手们在甲板上狂乱地、跌跌撞撞地走着,各人认为怎么合适就怎么拨弄着帆索,时而诅咒,时而祷告。
乘客们在桅杆周围挤成一团,有的坐着,有的跪着,有的俯卧着;当船在狂涛巨浪中上下颠簸的时候,各人都紧紧地抓住舷墙。一个秀气的年轻人稍隔几步站着,手紧握住桅杆支索。每当海浪打来,他就畏缩一下。他面颊灰白,双唇紧闭,这表明在他的心里恐怖是怎样在和自尊进行着艰苦的搏斗。这年轻人正是苦命的杰勒德。此刻,在船中央发抖的人群当中,祈祷声、许愿声不绝于耳。听了这些形形色色的祈祷和许愿,人们感到仿佛这世界上神灵的数目和这些男人女人的数目一样多。水手们倒真的只信赖一个女神。他们只不过把她的头衔称谓加以改换,把她称为“天后”、“海洋之星”、“尘世的女主人”、“安全之港”。可是,在不常出海的人们当中却盛行多神论。即使有的人由于很偶然的机遇和同一神明打上了交道,但说的也不是该神明的同一称号。有个英国商人对沃尔辛厄姆的圣母许愿,答应献给她一只四磅重的银项圈。另一个托斯卡纳的贵族则答应给我们拉文纳的圣母献上十磅蜡烛。而出于一种类似的对多样化的酷好,他们不是凭着耶稣受难的十字架来起誓,而是凭着这座那座或别的某座现代城市里的十字架起誓。
突然,一阵大风异乎寻常地猛刮过来,乘隙抓住了船帆。朽烂的桅杆支索断了,“喀嚓”一声帆也撕碎了,顿时被狂风卷走,越来越小,越来越暗,最后像一张纸似的飘人半海里以外的海中。舵手还没来得及把船头掉向顺风方向,一个浪头便打到船舷的后部,把这些不幸的人们浇得透湿,让他们预先领略一下冷酷的死亡的滋味。这时有个人大声起誓说:如果圣托马斯能救他,他一定去当卡尔特派的修士。而另一个则发誓说:只要圣詹姆斯愿意救他,他愿光着头,赤着脚,只穿一件护身铠甲到康波斯特拉去进香朝圣。另一些人则祈求托马斯、多明我和丹尼斯的保佑,特别是锡耶钠的凯瑟琳圣女的保佑。
有两个那不勒斯小商人站着发抖。
其中一个高声叫道:“如果我能平安上岸,我将向巴黎的圣克里斯多夫许愿,献给他一尊和体重相等的蜡像。”
说到这,那另一个商人便用手肘推推他说:“老兄,老兄,留神你在许什么愿哪!要知道,把你在世上的财产都当众拍卖了,你也买不起和他重量相等的蜡像啊!”
“住嘴,你这傻瓜!”那大声嚷嚷的人说道,接着,他又耳语般地低声说了一句,“你以为我是当真的?如果让我平安上了岸,我连一根灯芯草做的小蜡烛也不会给他。”
另一些人却直挺挺地躺着向大海祈祷。
“啊,大慈大悲的大海哟!啊,宽宏大量的大海哟!啊,丰饶的大海哟!啊,美丽的大海哟!行行好吧!发发慈悲吧!在这危险的时刻保佑我们吧!”
还有一些人每当这条倒霉的船颠簸得更猛的时候,便出于一种单纯的动物的恐怖感而恸哭呻吟。此刻,这条船在狂涛巨澜的手心上只像一个被随意摆弄的玩物。
一位出身卑微的罗马妇女把孩子抱在她半裸的胸前,在那伙恸哭的人群当中安静地坐着。她面如死灰,眼神却很安详,有时嘴唇微动着默默祈祷。但她既不哭泣也不悲叹,也不和神灵做交易。每当这船看来真要下沉时,长胡子的人们都尖叫着,她却只是吻吻她的孩子。她就这样耐心地坐着,在鬼门关前还给孩子喂奶,因为凭什么他该失去她可以给他的欢乐呢?难道就因为死难临头吗?唉,我真相信,在这些中世纪的人们当中正坐着一位古代的圣贤。历史虽已过去六百年,但她血管里古罗马的血液却并未受到污染。尽管她也许没有听到过有关罗马民族的天性的介绍,但正是这一民族的天性教会了她要死得体面。
一位身材高大的修士站在船尾,双脚叉开,看上去就像是罗得岛上阿波罗神的巨型雕像。与其说他蔑视这包围着他的危险,倒不如说他对这一危险根本视而不见。他朗诵着赞美诗中的诗句,声音响亮而坚定。他号召乘客们向他忏悔。有一些人跪着向他忏悔。他听了他们的忏悔,把双手放在他们身上,赦了他们的罪,仿佛他是在一间舒适的圣器收藏室里,而不是在一条即将沉没的船上。出于一种使得动摇者总想依傍坚定者的人的本能,杰勒德越来越向他靠拢。说实在的,英雄们以寡敌众的勇气,在这高大的修士面前,在他那更为伟大的沉着镇定面前,也会黯然失色。这样说来,甚至此时此地,我们也总算找到了两个能保持我们种族的体面的人:一位妇女,身体柔弱,但有英雄气概;一个修士,经受过宗教的锻炼,能在尘世的恐怖面前毫无惧色。
水手们看到帆已被风刮跑,便索性在高于船舷一英尺的地方把无用的桅杆砍倒,接着它便连同剩下的索具一起掉进了海里。这似乎使船稍稍轻松了一点。
现在船身却由于失去了帆的推动,已无法赶在浪头前继续行进。海浪一再冲击着它的尾部。人们感到似乎并非海水,而是一整座石山在进行着这一系列的冲击。
船长离开了舵位,面色惨白得像死人似的来到船的中央。“减轻载重,”他喊道,“把所有的东西都扔到海里去。要不然我们在搁浅之前就会下沉,就会失去仅有的一线活命的希望!”在水手们执行这命令的时候,面色惨白的船长被一群面色惨白的人围着。他们要求知道自己会有什么样的结局。可以想象,这位船长的讲话是和处在同样危险中的英国船长完全不一样的。“朋友们,”他说道,“昨天夜里,当一切都还很顺利的时候——唉,真是太顺利了——忽然有团火球贴近船身飞来。如果飞来的火球是一对,这是好运,是吉兆;在这次航行中无论遇到什么危险都不会沉船。我们水手管这两个火球叫卡斯托和波腊克斯。但是,如果卡斯托来了而波腊克斯没来,或者波腊克斯来了而卡斯托没来,那这船肯定是在劫难逃。因此,请你们像真正的基督徒那样,准备迎接死亡吧!”
听到这些话,船上的人一个个都恸哭失声。
有人用颤抖的声音问他们得准备多久来迎接死亡。船长回答说:“船也许能坚持半个钟头,也许坚持不了,但更久是不可能的,因为船已经像只筛子那样漏得很厉害。伙伴们,快动手减轻船的载重吧!”
可怜的乘客们不管见到甲板上有什么东西都一把抓住扔往海中。这时,他们抓住了一个沉甸甸的袋子,但有一个晕船的老人躺在上面。他们从他身子底下把袋子拖了出来。袋子里嘎啦嘎啦直响,有两个人把它拉到了一边。主人惊跳起来,发出一声毛骨悚然的尖叫,扑向袋子。“神圣的摩西呀!你们要干什么?这是我的命根子!是我这趟旅行的全部收获:银烛台、银碟子、胸针、高脚杯——”
“放手,你这个老坏蛋!”另外的人都叫了起来,“难道叫我们都为你这些不义之财送命吗?”“把他连袋子一道扔到海里去!”有个家伙叫道,“我们基督徒之所以要遭灭顶之灾,就是由于这个犹太鬼。”好几个人很快把袋子从他手里抢了过来,举到船舷边上,扑通一声扔进了大海。袋子的主人发出一声悲痛的喊叫,接着便白发飘飘地站着凝神呆望。他差点要跳进海里去抢回袋子。要是袋子不沉的话,他真会跳进海里去。但它沉了,一去不复返了。于是他摇晃着踱来踱去,一边扯着他的头发,一边诅咒人和船,诅咒大海,也不分青红皂白地诅咒上帝和魔鬼。
这时船长大声喊起来:“快看!教堂在望。伙伴们,快朝那教堂驶去。而你们,我的朋友们,快向圣徒祈祷吧,哪个圣徒都行!”
于是他们向那教堂驶去,一边向那以其名字命名这教堂的不知名的圣灵不断地祈祷。一个大浪从船尾向他们打来,折断了舵,使它卡住不能动弹。甲板上已淹满了水。
有几个人由于迷信的恐怖作崇而失去了理智,竟跑过来把杰勒德围了起来。“原来祸根是在这儿哪!”他们喊叫起来,“他没有祈求过一个圣灵。他是个异教徒。原来船上有异教徒!”
“哎呀,我的好朋友,可别这么说。”杰勒德说道,由于又冷又怕,牙齿直打战,“你们还不如把那些一边躺着一边向大海祈祷的人叫做异教徒哩!朋友们,我是尊崇圣灵的——但现在我不敢向他们祈祷——时间来不及了——(哦!)多明我、托马斯、凯瑟琳对我有什么用?圣彼得比这些圣灵更靠近上帝的宝座。如果我向他祈祷,那么很可能没等到他替我向上帝求情,我早已淹死了。哦!哦!哦!我得直接走到创造了大海,创造了圣徒也创造了我自己的上帝身边去。天父啊!拯救这些为求活命而呼号的可怜人吧,拯救我吧!哦!亲爱的耶稣,慈悲的耶稣,是你在彼得的渔船快沉没时,走过杰列扎里特的湖面给他救助,是你在使徒的眼泪都哭干的情况下还在为死去的拉撒路哭泣。哦,耶稣!拯救可怜的杰勒德吧——看在玛格丽特的分上拯救杰勒德吧!”
这时,人们看见水手们都挤上一条小船,准备抛开这条即将下沉的大船。要知道,即使在那个时代,每条大船也都带有这种小船的。自私自利的人一拥而上,一下就挤进了三十人之多。有三个吓呆了的、两个吓瘫了的被留在船上。被吓瘫的坐在那儿,像两堆湿透的破衣烂衫;而那三个被吓呆的了则跑来跑去。他们看见那三十个自私自利的人要把小船开走,也不打算挤进去,只是搓着手不断地来回乱跑。除了这几个人以外,还有一个跪着,低头对着一尊真人大小的圣母玛利亚木雕像祈祷。这雕像是水手们恭恭敬敬地从桅杆上解下来的。当水从大海里哗哗地冲进来,然后又由排水孔排出去时,这圣母像就在甲板上到处漂。这可怜的人双膝跪着,追着这雕像,合着两只手向它祈祷,尽管甲板上的水在不断地戏弄它。再就是那个犹太人也瘫在那儿,但并不是被吓瘫的,因为恐惧这种感情此刻已显得微不足道;他已经顾不上害怕。他盘腿坐着,为失去袋子而痛哭。每当浪花向他冲来时,他便向浪花冲来的方向挥动拳头,同时诅咒基督徒、他们的神,诅咒他们的魔鬼、他们的船、他们的大海,诅咒个没完没了。
那身材高大的多明我修士,在听完忏悔并给全船的人都赦完罪以后,此刻正静静地站着沉思。那位罗马妇女则面色苍白,安静地坐着。在这死神越来越逼近的关头,她只是把孩子更紧地抱在怀里。
杰勒德看到了这个情景,不禁唤起了他的大丈夫气概。
“看哪!看哪!”他说道,“他们把小船划走,却把这可怜的妇人和她的孩子留下等死!”
他的同情心很快促使他开动脑筋。
“太太,要是上天开恩的话,我会来得及救你。”接着他便跑去找一个木桶或一块木板来供她漂乘,但什么也没找到。
这时,他的目光落到木制的圣母像上。
他用两只手把它抱起来,顾不得这圣像的礼拜者就像小孩被抢走玩具似的发出恸哭,抱着就往船尾跑去。“太太,快来!”他喊道,“我用绳子把你和孩子捆在上面。这雕像虽然已遭虫蛀,但还能凑合。”
她把乌黑的大眼睛转过去望着他,只问了一声:
“你自己呢?”
他以惊人的气度和善意说道:
“我是个男人,而且没有小孩拖累。”
“啊!”她说道。他的话似乎点燃了她活下去的欲望,使得她的面孔也显得有了生气。他用绳子把圣母像捆在她的腰部。这时由于有了活下去的希望,她反倒稍许失去了一点她那英雄般的镇静,但也只是稍许而已。她的身体微微颤抖,但眼神依然十分安详。
这条船的舷边离水面已很近了;只要用一把桨做杠杆,他就可以将她滑进海里去。
“来吧,”她说道,“趁现在还来得及。”
她把那双充满泪花的罗马人的大眼睛转向他。“可怜的年轻人——求上帝原谅我!——我的孩子!”他把她放到海浪上,并用桨护着她,以免大浪冲来使她撞着船身。
一只手沉重而有力地落在他身上,接着在他耳边响起了一个低沉而洪亮的声音:
“干得好!快跟我来!”
这正是那个身材魁梧的修士。
杰勒德转过身来,见那修士迈了两步,一把抓住那根破桅杆。杰勒德本能地听从他,也抓住了那破桅杆。他俩使尽了吃奶的力气把那根桅杆的残余部分举了起来,再把它抬到船边。“把它扔下去,”修士说,“然后跳下去跟着它。”他们把破桅杆扔进水里之后,那被吓呆了的乘客追了上来,抢先跳进水里,抓住了桅杆的一头;杰勒德抓住了另一头;修道士则抓住了桅杆的中间。
情况是够险恶的。每打来一个浪头,桅杆就像一匹好踢腾的马忽儿升得很高,忽儿又沉到水中。浪花无情地扑打着他们的脸,使他们什么也看不清,像是要帮忙把他们打落进海里似的。
忽然,前面持续地发出刺耳的碰撞声。那条船触了礁,很快便完全停住不动了。他们被巨大的力量猛地抛向这条船。那位同伴的头不幸撞上了被打坏的舵柄的上部,顿时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撞击声。只见他的头就像锻工大锤下的椰子一样,一下子被砸得粉碎。他马上沉了下去。他们靠着黑色船壳的庇护平安地漂离沉船,看见水面上只剩下一缕血水,残缺的舵柄上粘着一个白色的凝块,绝命的惨叫还在他们耳边回响。除此而外,别无痕迹。修士为他灵魂的安息念了一段简短的拉丁祈祷文,然后从容地取代了他的位置,抓住他原先抓的那一头。他们随着波浪漂流。有一阵子他们什么也看不见,就像落进了一个水山构成的盆地。但紧接着他们便瞥见了闪着点点人影的海岸。人们正在不断地用意大利人的狂热姿势向他们挥动手臂,鼓励他们。他们还看到那条黑色木船底朝天漂着。那妇女在他们和木船之间,像他们一样在水面上起伏。她拾到一把短桨。这时她正用左手紧紧抱住孩子,用右手慢慢地划着桨。
他们就这样折腾了一会儿。忽然,修士平静地说道:
“我碰着底了。”
“不会吧,神父!”杰勒德说道,“我们离海岸还有一百多码,可千万千万别离开我们可靠的桅杆哪。”
“我的孩子,”修士说,“你说话很谨慎。但要知道,我手头还有神圣教会的事要办。只要能走,去为教会办事,我就不好浪费时间在水上漂了。瞧,我的脚趾又碰到地了。你看这就是穿凉鞋而不穿皮鞋的好处。又碰到了!是沙底。你个子比我小,你还是抱住桅杆,我得开步走了。”于是他放开桅杆,伸开他有力的双臂冲着岸边匆忙地使劲走去。杰勒德很快也跟着他走了起来。每当一个大浪打来,那修士便稳如泰山地站住,闭上嘴,把头扭向后面以对付浪头,暂时完全被浪头淹没,然后又露出头来,劲头十足而又费力地向前走。最后,他们终于来到了离岸很近的地方。但一股往外的吸力使他们登岸的企图一一遭到了失败。这时,岸上的居民们打发几个身强力壮的渔民跳进海里,让他们拉住长矛,组成三排行列,把他们拖上了岸。
修士抖了抖身上的水,对那些当地人致以简短的父亲般的祝福之后,便按他的规矩,目光朝地径往罗马而去。他甚至不回头看一眼那几乎吞没了他的大海,但话说回来,没有他的主人——上帝——的许可,大海也是无法加害于他的。
当他头也不回地独自大踏步往罗马走去的时候,我这并非在神圣教会供职的人且暂停一会,交代几句。原来我和读者们曾一度与这个魁梧的修士仅相隔咫尺。那次我们没碰上他,但这次我们怕是和他有缘了。杰勒德和海滩上的每个人都握了握手。他们以一种他在北方很难遇到的体贴领他来到一堆大火跟前,让他一个人留下来烘烤。这时,他从胸前取出一张羊皮纸契据和另一张,小心翼翼地把它们烤干。当这一切都做到合乎他的心意时,他才答应穿上一套渔民的衣服,而把他自己的换下来放在火边,然后回到海滩。
他见到的情景我只打算简短地叙述一番。
船长原先一直守着那条大船,与其说是出于豪侠,倒不如说是由于这样一个信念:即不管来找他的那团火球是卡斯托,还是波腊克斯,他要抗拒都是徒劳的。
后来,海浪打坏了那条船,扫荡了船尾,把船长和船尾的一切都冲得远远的,最后将他平安地冲上了岸。把他从水里拉上来时,杰勒德起了主要的作用。那悲哀的犹太人坐着另一块船体碎片也上了岸。他一上岸就悬赏打捞他的袋子,但并没有引起什么同情的反应,只是使人们感到有些好笑。另外两个坐在船体碎片上的遇难者也得了救。三十个自私自利的家伙固然陆陆续续靠了岸,但一个个都是死人。有一个还有口气,当地居民好心地把他送到热火跟前去烤。结果,他还是退出了这变幻无常的人生舞台。
杰勒德站在海边,恐怖而又好奇地看着他死去的同伴一个个被冲上岸。这时,忽然有只手轻轻地搁到他的肩上。他回头一看,原来是那位罗马妇女,正全身燃烧着妇女的感激之情。她轻轻地拉起他的手,慢慢举到她的唇边,吻着它,其庄重的表情就像她是在给一只有功的手授勋。然后她又满脸容光焕发,眼里噙着泪花地把孩子抱起来,让他吻他的救命恩人。
杰勒德不止一次地吻了这孩子。他本来就喜欢孩子。但他一句话也没说;他太感动了,因为除开用她的眼神、她那燃烧得通红的面颊以及如此庄重大方的高贵的古罗马姿态表达她的感激以外,她一句话也没说。也许她做得对,感激之情本不是言语所能表达的。这是一位古典的罗马妇女在最衷心地感谢一个现代人。
杰勒德——此刻他的年纪显得比去年大了一倍,但在人生的阅历和见识方面却比去年增长了何止一倍,因为他已不再是一个孩子,而是一个为了自卫流过血,并从陆地和海洋的坟墓旁边擦过去而活下来的人——于第二天将近下午的光景,总算沉船脱险,劫后余生,到达了永恒的圣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