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餐时刻,伊凡·费多罗维奇驱车进了霍尔狄希村,当他走近地主宅院时,心里多少有点畏怯。这是一幢长长的宅子,木头的屋顶,而不像附近许多地主的宅子那样是芦苇盖的。庭院里的两座粮仓也是木头的屋顶;两扇大门是橡木的。伊凡·费多罗维奇宛如一位花花公子来到舞会上,环顾四周,却看见所有的人都比他穿戴考究。为了表示尊敬的意思,他把马车停在粮仓附近,徒步走到台阶跟前去。
“啊!是伊凡·费多罗维奇呀!”胖子格里戈利·格里戈利耶维奇高声嚷嚷说,这时他正好在院子里踏步,穿着一件常礼服,没有系领带,也没有穿背心和系背带。然而,即使这样一副装束似乎也使他那膘肥体壮的身子备受折磨,因为汗珠从他的脸上纷纷滚落下来。“你说什么来着,一见到姨妈,就马上到我这里来,为什么到这时候才来呀?”接着,伊凡·费多罗维奇的嘴唇便触到了那一对早已熟悉的软绵绵的“枕头”了。
“我一多半时间在忙家务……我来拜望您,只打扰一会儿,仅仅为一件要紧的事……”
“只一会儿?那可不行。喂,混小子!”胖主人大声喊道,那个身穿哥萨克长袍的童仆从厨房跑了出来。“去告诉卡西扬,把大门马上锁上,听见吗,好好锁上!把这位老爷的马立刻卸下来!请到房里坐;这里太热,我的衬衫全湿透了。”
伊凡·费多罗维奇进了房间,不想白白浪费时间,虽说他生性胆怯,这回也开门见山了。
“我姨妈有幸……告诉我,已故的斯杰潘·库兹米奇立下过一份赠与字据……”
实在难以描述此时此刻格里戈利·格里戈利耶维奇听了这话之后,那宽大的胖脸上露出了一副多少难看的表情。
“说真的,我一点也听不清!”他应付说。“我得向您说明,我的左耳叫蟑螂爬进去过。该死的俄罗斯佬屋子里到处是蟑螂。受的那份罪,简直无法用笔墨来形容。一直痒痒的,痒痒的。幸亏一个老太婆用十分简单的法子给治好了……”
“我是说……”伊凡·费多罗维奇冒昧地打断他的话说,因为格里戈利·格里戈利耶维奇显然是故意把话岔开的,“在已故的斯杰潘·库兹米奇的遗嘱里提到过,这么说吧,立下过赠与字据的事……根据这份字据我理应……”
“我知道,这都是您的姨妈对您胡说八道的。这是无中生有,真的,无中生有!叔父根本没有立过什么赠与字据。不错,遗嘱里是提到一张什么字据的事;可是,这字据在哪儿?谁也拿不出来。我对您说这话,是因为真心实意为您好。真的,这是无中生有!”
伊凡·费多罗维奇不再作声,心里暗想也许真的是姨妈这么揣测的。
“我的妈妈和妹妹就要过来了!”格里戈利·格里戈利耶维奇说,“这么说,午饭准备好了。我们去吧!”于是,他拽起伊凡·费多罗维奇的手,走进了另一间屋子,那儿桌上已摆好了伏特加酒和几样冷盘。
这时,先进来一个老太太,矮小的身材,活像一把戴着包发帽的咖啡壶,随后进来的是两位小姐——一个满头浅发,一个一头黑发。伊凡·费多罗维奇就像一个极有教养的骑士,走到她们跟前,先吻吻老太太的手,然后又吻吻两位小姐的手。
“妈妈,这是我们的邻居,伊凡·费多罗维奇·什邦卡!”
格里戈利·格里戈利耶维奇介绍说。
老太太凝神地望着伊凡·费多罗维奇,或者说,只是让人觉得她是在望着而已。然而,她俨然像是善良的化身。仿佛她一直想问伊凡·费多罗维奇:您打算腌多少黄瓜过冬?
“您喝过伏特加酒了么?”老太太问道。
“妈妈,您大概没有睡醒吧,”格里戈利·格里戈利耶维奇说,“有谁问客人喝过酒没有?您请人家喝就行了;我们喝了还是没喝,您别管就是。伊凡·费多罗维奇!请吧,是喝百金花浸酒还是特罗希莫夫牌的白酒,您喜欢喝哪种酒?伊凡·伊凡诺维奇,你干吗还站着呀?”格里戈利·格里戈利耶维奇转过头去对另一个人说道,这时伊凡·费多罗维奇看见那个名叫伊凡·伊凡诺维奇的人走过去拿酒——他身穿一件带大竖领的长襟常礼服,那大领子把他的整个后脑勺都遮得严严的,所以他的脑袋待在领子中间,活像是端坐在轻便马车里的人一样。
伊凡·伊凡诺维奇走到伏特加酒跟前,搓了搓手,仔细地端详酒杯,斟满了酒,端到灯光底下照了照,一满杯酒全倒进嘴里,却并不咽下,而是呼噜噜地含漱了一阵子,然后才咽了下去;他吃了一点夹有腌菌的面包片,然后转身对伊凡·费多罗维奇说起话来。
“我有幸与之交谈的是伊凡·费多罗维奇·什邦卡先生吧?”
“正是,”伊凡·费多罗维奇答道。
“我早就认识您,您可是变多了。当然,”伊凡·伊凡诺维奇接着说,“我记得您只有这么一点高!”说时,他用手掌在离地一俄尺①的地方比了比。“已去世的令尊,——上帝让他早进天国——可是少有的人。他种的西瓜和香瓜真是绝了,如今是任何地方也找不着。比方说这里吧,”他把伊凡·费多罗维奇拉到一旁,接下去说道,“就只会款待您吃香瓜。这是什么香瓜呀?——简直瞧不上眼!先生,您相信么,令尊种的西瓜,”他带着一副神秘的样子说,张开两手,仿佛想要抱住一棵粗壮的大树一样,“真的,有这么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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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旧俄长度单位,约合0.71公尺。
“我们就座吧!”格里戈利·格里戈利耶维奇拉起伊凡·费多罗维奇的手说。
大家来到了餐厅里。格里戈利·格里戈利耶维奇在餐桌的一头平日常坐的位置上坐下,围上一块大餐巾,那样子恰似理发匠招牌上画的人物。伊凡·费多罗维奇红着脸坐到给他指定的坐位上,正好在两位小姐的对面;而伊凡·伊凡诺维奇则赶紧在他的旁边落了座,打心眼里感到高兴,因为有了一个可以向他炫耀学识的对象。
“您别吃这鸡尾,伊凡·费多罗维奇!这是火鸡肉!”老太太对伊凡·费多罗维奇说,这时一个呆头呆脑的侍者,身上穿的是打着黑色补丁的燕尾服,端着一盘菜来到了他的跟前。“您吃那背脊肉吧!”
“妈妈!谁要您多嘴多舌的!”格里戈利·格里戈利耶维奇插话说。“您放心,客人自己知道吃什么!伊凡·费多罗维奇,您吃个翅膀吧,那个带沙囊的!您怎么吃得这么少?那就吃个鸡腿吧!你干吗端着盘子咧着大嘴呀?请客人吃呀!跪下来,下流胚!快说:‘伊凡·费多罗维奇,您吃个鸡腿吧!’”
“伊凡·费多罗维奇,您吃个鸡腿吧!”侍者端着盘子,跪了下来,高声喊道。
“哼!这是什么火鸡肉!”伊凡·伊凡诺维奇装出一副不屑的神气,低声对邻座的客人说。“火鸡肉哪里会是这个样子!您去看看我家养的火鸡!我敢担保说,一只火鸡的鸡油就比这样的十只还要多。您信不信,先生,我的那些火鸡在院子里摇摇晃晃地走着,看着怪难受的,太肥啦!……”
“伊凡·伊凡诺维奇,你尽骗人!”格里戈利·格里戈利耶维奇留心听着他说的话。
“我告诉您,”伊凡·伊凡诺维奇仍然只跟邻座的客人说话,装出没有听见格里戈利·格里戈利耶维奇说的话的样子,“去年我把那些火鸡运到加佳奇去,人家给我五十戈比一只,我还不肯卖哩。”
“伊凡·伊凡诺维奇,我说你在骗人!”格里戈利·格里戈利耶维奇说,为了听得分明起见,一字一顿,又提高了嗓门。
然而,伊凡·伊凡诺维奇仍然装着这话与他无关的样子,继续说下去,只是声音小多了。
“先生,我真的不肯卖呢。在加佳奇没有一家地主……”
“伊凡·伊凡诺维奇!你真愚蠢,再没有别的好说,”格里戈利·格里戈利耶维奇大声嚷嚷说。“伊凡·费多罗维奇对这些事儿比你更清楚,肯定不会相信你的话。”
这一下,伊凡·伊凡诺维奇真的生气了,闷声不响,埋头吃起火鸡来了,虽说这鸡肉不如他看着难受的火鸡那样肥。
刀叉、汤勺和盘子叮噹作响,谈话声暂时沉寂了;可是,格里戈利·格里戈利耶维奇使劲地吮吸羊骨髓的呼噜声却越来越啊。
“您读过《柯罗别伊尼科夫圣地游记》么?”伊凡·伊凡诺维奇沉默片刻之后,又从竖衣领中探出脑袋来,向伊凡·费多罗维奇发问道,“那是一种真正的心灵的宽慰。如今是不会出这样的书啦。可惜我没有看清楚是哪一年出版的。”
伊凡·费多罗维奇听见他说起一本书的事,一个劲地给食品浇上调味汁。
“真叫人难以相信,先生,一个普通的小市民居然走过了这许多地方。先生,走了三千多俄里!三千多俄里呢!真的,多亏上帝保佑,他才能到巴勒斯坦和耶路撒冷去朝圣。”
“您是说,”伊凡·费多罗维奇还是从自己的勤务兵嘴里听到过不少有关耶路撒冷的故事,“他还到过耶路撒冷?
……”
“你们在说什么呀,伊凡·费多罗维奇?”格里戈利·格里戈利耶维奇从餐桌的另一头问道。
“我是说,刚才说的是,这人世间天南地北有多远啊!”伊凡·费多罗维奇说,因为他居然一口气说出了这么一长串绕口的话而感到由衷的高兴。
“别信他的话,伊凡·费多罗维奇!”格里戈利·格里戈利耶维奇没有仔细听清他的话,便说道,“他尽撒谎!”
这时,午餐已经用过了。格里戈利·格里戈利耶维奇到自己的房间去了,照例要稍睡片刻;而客人们就跟随着年老的女主人和两位小姐来到客厅里,刚才他们午餐前曾喝过酒的桌子上,仿佛变戏法似的,摆上了一碟碟各式果酱和一盘盘西瓜、樱桃和香瓜。
格里戈利·格里戈利耶维奇不在场,处处可以看出一些微妙的变化。年老的女主人变得话也多了,没人请教她,她就把制作水果软糕和梨干的许多诀窍都和盘托出。就是两位千金小姐也开了金口;不过,那位浅头发的小姐看样子要比姐姐小五、六岁,大约二十四、五岁,还是比较沉静些。
而最饶舌和活跃的就要数伊凡·伊凡诺维奇了。他相信眼下再不会有人打断和搅乱他的话了,便侃侃谈起黄瓜、种土豆之类的事儿,又说到早先的时候人们是多么的贤明——现在的人哪能比呀!——以及世道是变得越来越聪明了,居然发明出种种稀奇古怪的东西来了。总之,他是一个乐于用闲谈来宽慰别人的心灵的人,一个喜欢海阔天空无所不谈的人。如果涉及意义重大和笃信宗教的话题,那么,伊凡·伊凡诺维奇每说一句,便长吁短叹,微微点头;一旦谈及家事,那么,他又从竖衣领中探出头来,扮出各种脸相,从中似乎可以看出梨汁克瓦斯是怎么酿制出来的,他提到过的香瓜有多大和在他家的庭院里跑来跑去的家鹅有多肥。
天已入暮,伊凡·费多罗维奇好不容易才跟主人道别;虽说他生性随和,而主人又一再强留他过夜,他还是执意要走,终于告辞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