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连着几个月;拉米先生的拜访越来越频繁。每个礼拜天晚上来看她们已经成了他的习惯,有时甚至当她们在灯下坐着缝缝补补时,他也会找个借口不告而来。安·伊莉莎注意到伊芙林娜现在已经采取了预防措施,每晚吃饭前都要系上她的大红蝴蝶结。还用一点儿略微有些褪色的蕾丝花边装饰了一下她那件新黑绸衫,说它新,也仅仅因为它比安·伊莉莎的晚买一年。
拉米先生与她们熟悉之后,就变得少言寡语了。在姐妹俩很不好意思地特许了他吸烟的权利之后,他就习惯于久久地陷入静静的沉思之中,而这对于两位女主人来说也是某种魅力。在那种长久以来震颤着女人的疑惑和忧虑的气氛中,突然有一个男人静静地出现;立刻就令人勇气倍增,心平气和。姐妹俩在拿不定主意的时候,都习惯说。“等拉米先生来咱们问问他。”然后不管他出了什么主意都一概接受;这使得她们轻松了许多,就像一切恼人的责任都离她们而远去。
当拉米先生从嘴边拿开烟斗,开始推心置腹地讲述自己的遭遇的时候,姐妹俩对他的同情有时就会发展到让她们痛心的地步。她们全神贯注、激动不已地听他讲述早年在德国奋斗的经历,以及导致他如今不幸遭遇的疾病。一位曾在他生热病期间护理过他的霍赫米勒太太(一个老伙计的寡妇)的名字,不管什么时候在他的独白传记中提到,姐妹俩都会附合几声恭恭敬敬的叹息声,而心底里她们却嫉妒得要死。一次姐妹俩单独在一起的时候,伊芙林娜的一句话使安·伊莉莎一下子脸红到耳根,她没有指名道姓,突然地说,“我不知道她究竟长的什么样?”
春天快到的时候,拉米先生已经像信差或送牛奶的人一样成了她们生活中的一部分。一天,他突然提议让两位女士陪他去看一个立体风景画展,画展将于第二天晚上在契克林大厅举行。
她们俩激动地“啊”了一声;就又一声不吭,似乎在默默地征询对方的意见。最后还是安·伊莉莎打破了沉寂,“最好你和拉米先生一起去,伊莫林娜。我觉着晚上不能两个人都离开铺子。”
伊芙林娜出于礼节性地抗议了几声,‘就同意了。第二天,她忙了整整一天用自己做的勿忘我装饰她的白草帽。安·伊莉莎拿出她的胸针,;又从一条尼龙布口袋里取出她妈妈留下来的一块开司米披巾。这样打扮好了议后;伊芙林娜就红着脸和拉米先生一道走了,姐姐则又坐到了花边机前。
安·伊莉莎觉得好像自己一个人呆了有好几个小时,可当她听到伊芙林娜敲门时,却惊讶地发现闹钟才指到十点半。
“这钟一定又出毛病了。”她起身给妹妹开门时心里这样想着。
那天晚上过得非常有意思。柏林的几张颇吸引人的立体画给了拉米先生吹嘘他家乡奇景的机会。
“他说他想让我都看个遍!”当安·伊莉莎仔细打量她容光焕发的脸蛋时,伊芙林娜这样大声说:“你有没有听说过这么蠢的事宁当时我都不晓得该看哪边。”
安·伊莉莎听着她的贴己话,同情地嘟哝了几句。
”我的帽子戴着挺合适的,你说呢?”伊芙林娜扯开了话题又继续说,对着五斗橱上的破镜子笑眯眯地瞅着自己的影子。
“你很可爱。”安·伊莉莎说。
对于生性多疑的纽约人来说,日渐强烈的狂风和漫天的尘土才是明明白白的春天到来的征兆。就在这样的一个日子,吃晚饭的时候,伊芙林娜手里拿了一束万寿菊走进里屋。
“我真是蠢死了,”她迎着安·伊莉莎惊讶的眼神说,“我忍不住买了这些花。;我觉得好像非得看点儿漂亮的东西才行,”
“喔,妹妹。”安·伊莉莎同情地说,声音显得有些颤抖。她觉得在伊芙林娜现在的情况下,这种特殊的嗜好应该得到允许。因为正如她说话的口气所流露出来的一样,这类神秘的渴望她自己也曾经有过,尽管很短暂。
这时,伊芙林娜已经把那把干草从破瓷瓶里取了出来,换上了万寿菊,还恋恋不舍地触摸着那光溜溜的枝干和刀片一般的叶子。
“瞧,它们很漂亮吧!”她把花摆弄成环形。就像围成一圈的星星,嘴里还不停地重复着说,“好像春天真的到了,是吧?”
安·伊莉莎意识到拉米先生今晚要来。
他一来,那双日耳曼人对任何开花的东西都情有独钟的眼睛马上就转向了万寿菊。
“它们很漂亮啊!”他说“好像春天真的到了。”
“是吗?”伊芙林娜为他俩的不谋而合兴奋不已。“这正是我刚才跟姐姐说的话。”
安·伊莉莎突然站起身走开了,她记起昨天忘了给钟上发条。伊芙林娜坐在桌边。万寿菊娇柔地站在她和拉米先生之间。
“唉,”她两眼茫然小声地说,“我多么想马上离开这儿去乡间啊——到有绿草又安静的地方去。我觉着城里的生活我一天也熬不下去了。”安·伊莉莎注意到她说话的时候眼睛盯着的是拉米先生而不是花。
“我想咱们该找个礼拜天去中心公园,”她们的客人提议说,“你去过那地方吗,伊芙林娜小姐?”
“不,我们不常去,至少,是好久没有去过啦。”她两眼放光地说,“那肯定很开心,是吧,安·伊莉莎?”
“嗯,肯定。”姐姐说着回到座位上。
“那么,咱们干嘛不下个礼拜夫就去呢?”拉米先生接着说;“咱们还可以请上梅林斯小姐一道去——这样一来,我们就算个不错的旅行团了。”
那晚伊芙林娜脱衣服时,从花瓶里取了一株万寿菊,无不炫耀地把它夹在祷告书页当中。安·伊莉莎偷偷地观察着她;感到伊芙林娜不仅很乐意被观察,而且还认为姐姐之所以能意识到她的这一举动,正说明了她这一举动的重要。
礼拜夫一大早。天蓝盈盈的、暖洋洋的。按照惯例班纳姐妹应该去教堂,可是这山次她们把祷告书留在了架子上,十点钟就戴上了手套和帽子,等待梅林斯小姐来敲门。一会儿梅林斯小姐就出现了。穿了一身缀着闪闪发光的金属亮片的衣服,还带来一个故事,说看到一个怪人潜伏在她窗下直到夭快亮时才被同伙的口哨声叫走。本一会儿,拉米先生也来了,头发比平时更小心地梳理过,大手上还戴了一双橄榄绿的小山羊皮手套。
这一行人出发去坐离这儿最近的街车;看到拉米先生要为她们所有人付车费时,安·伊莉莎的心中极不平静,既满足又不好意思。而且他还一直保持着这种开始时的慷慨大方,带她们在林荫道上散步之后,又领她们去了一个简朴的饭馆,在那儿,还是由他掏钱,大家简单而愉快地喝了牛奶,吃了柠檬馅饼。
之后他们继续散步。他们像乍到此地的度假者一样慢悠悠地溜达一穿过新芽初露的灌木丛,走过淡紫色的番红花点缀其向的绿草堤。还到了长着阳光般鲜亮的连翘花的崖石下。这一切对于安·伊莉莎来说都是那么新鲜,无法言喻地可爱。可是她把这种种感觉都埋在了心里,让伊芙林娜去对着阴暗礁石上的青苔大发感叹。梅林斯小姐,对花草的兴趣远不如对周围人群的兴趣那么浓厚,她意味深长地对她们碰到的每一个人可能的经历说东道西。所有的小巷子里都被散步的人和婴儿车挤得水泄不通。对于梅林斯小姐来说,不管是那一对对的夫妻,还是他们蹦蹦跳跳的孩子,都毫无例外地逃不过她滔滔不绝的评论。
安·伊莉莎对梅林斯小姐关于生活的种种剖析毫无兴趣,可她明白邀请梅林斯小姐来是为了给她做伴,所以还是仍旧和女裁缝呆在一起,让拉米先生领着伊芙林娜前面走、梅林斯小姐对于这次旅行显得格外激动,因此话也越来越多。而安·伊莉莎对于她的喋喋不休,加上周围人群令人眼花缭乱的奔跑打闹,真是有苦难言。她的脚习惯了在商店里穿便鞋的舒适,又好久没有走过这么长的路。因此,这时候很是令她疼痛难忍。而女裁缝的轶事更是一个接着一个,没完没了地折磨着她的耳朵。虽然如此,她的每一根神经还能感觉到伊芙林娜的欢乐,所以她下定决心决不能因为自己的疲乏而缩短妹妹的乐趣。可是当梅林斯小姐开始意味深长地且时不时地看着前面这一对时。她的“英雄气概”不由得一点点减少。安·伊莉莎能够忍受默许伊芙林娜的快乐,但却不愿让别人也看到这一切。
最后,伊芙林娜的双脚也支撑不住了,她转过身来向大家提议回家。她红扑扑的脸因为疲乏而变得苍白,可眼睛里仍是喜气洋洋。
回家那段路就好似一场恶梦在安·伊莉莎的脑子里长久挥之不去。马车里挤满了回家的人群,他们不得不错过了好多辆,最后才搭上了一辆也已拥挤不堪的马车。安·伊莉莎以前从未感到像现在这么累过。就连梅林斯小姐的侃谈也已枯竭。她们挤在一个黑女人和一个头上扎着绷带的麻脸男人之间一声不吭地坐着。马车就这样慢吞吞地在一条肮脏的街道上颠簸着驶向他们的家。伊芙林娜和拉米先生并肩坐在马车前部,安·伊莉莎只能偶尔地看到一眼那顶插着勿忘我的帽子和钟表匠白得扎眼的衣领。当这一行人下车时,拥挤的人群又把他们挤到了一起,一然后,他们就像玩得精疲力尽的孩子一样一声不吭地回到班纳姐妹的楼前。梅’林斯小姐和拉米先生转身各走自己的路时,伊芙林娜用最后的一丝力气微笑了一下,而安·伊莉萨则沉默不语地跨过门槛。她感到小店里的静谧就像一双安抚的手臂向她伸来。
那天晚上她无法入睡,当她心情沮丧、直挺挺地躺在妹妹身边时,突然感到伊芙林娜的手臂压了过来,听到她小声地说:“喔,安·伊莉莎,那不就跟天堂一样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