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溪沉铃录》花溪沉铃录(37)
顿时,倪八太爷耳畔仿佛又响起那纠扰了他二十年的诅咒声,那是来自地狱中的恐怖之音。他由惧生恨,由恨生怒,只觉浑身的血液如要被压抑而出,眼中暴满血丝,大吼一声:“来吧,天野世家的鼠辈,老夫不惧你。来吧,来吧!”
吼声中,倪八太爷抬头向前望去,此时他心魔滋长,神智近狂,恍忽间觉得佛殿正中的释迦牟尼像依稀便如天野龙太郎的影子,登时心中暴怒,飞身运掌,凌空下击,正拍在佛像的胸口。这一掌之劲威猛无俦,掌力便如湖堤崩决,急冲而出,击得三丈高的佛像从中而断,上半截平平飞出,轰隆一声巨响,摔在两丈之外。
大殿中顿时狂风激荡,飞沙走石,倪八太爷却在漫天的沙尘中昂首长啸,喝道:“我倪天岳行当天下,快意纵横,人若阻我事,我掌下灭人,天若阻我事,我掌断星辰,便是厉鬼,我也斩之而后快,哈哈哈哈……”几近疯狂的笑音在殿中回荡,将佛像的倒塌声、木料的断裂声都压了下去。
一阵狂笑之后,倪八太爷觉得心中畅快了许多,一转身,发现殿门口垂手站著两个人,都是府中护卫。
倪八太爷定了定神,道:“府中人马都到了么?”
“是。”两人齐声应道,单膝跪地,道:“回府主,那个姓燕的杀手已被绑到,属下请问府主如何发落此人。”
倪八太爷冷声道:“他中了寒魄掌的阴劲,一条性命十成中已去了九成,留之无用,死不足惜。”
一名护卫道:“府主,是不是留他一命,带回府中严刑逼问,让他供出幕后的主使之人,咱们便能早加防范。”
倪八太爷摇头道:“谁是幕后的主使之人,我心中有数,姓燕的不过是他的一枚弃子,生死无足轻重。”
那名护卫道:“那么,属下这便去了结了他的性命。”
“慢。”倪八太爷却挥手制止。他双目一翻,眼中暴射出两点寒星,道:“此人欠下府中数十条人命,若是一刀杀了,岂不是便宜了他。你们二人将他抬到别院地窟,投入冰潭。我要叫他受尽天地间的折磨而死。”
两名护卫齐声应是,躬身深施一礼,双双退下。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燕飞萍从昏迷中醒来,睁开眼睛,却见四周一片凄黑。他身子摇摇晃晃,却是睡在一张担架之上,前后都有人抬著,头下脚上,身子微微倾斜,似乎被人抬著向地下走去。
他脑中兀自昏昏沉沉,却感觉一种危险正向自己逼近。他想要跃下担架,但手足一动,全身猛然一寒,仿佛一股冰流注于经络百脉之中,冷得他如抱寒冰,手足麻木,空自使力,却一动也不能动,这才想起:“我在洛水滩头中了倪八太爷的寒魄掌力。”
只听抬担架的两个人说话,后面一人道:“大哥,姓燕的会不会醒了?”
前面那人道:“这厮中了府主的独门掌力,比死人只多一口气,便是醒了,也不过是个废人,你担心什么?”
后面的人道:“怕只怕他功力深厚,倘若府主的掌力制不住他,被他缓过劲来,咱们的性命岂不是白送了?”
前面那人“嘿”了一声,不屑地说:“你是不是被吓糊涂了,平日数你狂妄得目中无人,今日怎的如此胆怯?”
后面的人叹了一口气,道:“大哥,你莫笑我胆小,今日你把守前院,没看到巡察后门的弟兄们死得有多惨,七八个好手,在他面前连一招都没接住,便横尸当场。唉,那场面,那杀气,我终生都忘不了。今日大难不死,我是心灰意冷了,只想回老家务农去,了却余生,再不在江湖中混饭了。”
前面那人深有同感,道:“我看了死在寺门前那三十多名府中弟兄的尸首,这辈子算是寒心了,倘若真能退出这个喋血江湖,唉,就是贫困一生也认了,总胜于死在刀剑之下。”说到这里,两人都不再讲话,不约而同地加快脚步,向地下走去。
越往下走,越是寒冷,长长的甬道漆黑一片,只感觉阴风阵阵,寒彻心骨,如入十八层地狱一般。
燕飞萍躺在担架上,寻思:“他们要抬我到哪里去?”他料定此去必是一条死路,当下深提一口气,鼓荡丹田中的真气,分注于八脉,希望以本身的真元,打通淤塞的穴道,驱散体内滞留的寒毒。
哪知,不妄动真气还好,一运内功,登时体内如万针攒身,寒气丝丝透入骨髓,脑中嗡的一声,几乎又昏了过去。
这一下,燕飞燕真是灰透了心,他叹了一口气,不敢再运功,索性一动不动,任凭对方的发落。
在黑暗中又走了好一会儿。
抬担架的两个人停下了脚步,发出两声长笑,笑声中充满了刻骨铭心的狠毒、怨恨、阴诡,在黑暗中响起,令人毛骨悚然。
其中一人一边笑,一边咬牙切齿地说:“姓燕的,你欠下了我们多少好弟兄的性命,我恨不得抽你的筋,吸你的血。不过,现在我不会碰你一根手指,哈哈哈,我要把你投入冰潭,让你饱受冰水浸泡,万寒侵体之苦,哈哈,哈哈哈哈……”
说著,两人同声吆喝,将担架一斜,燕飞萍不由自主地滚了下来,身体一空,向下直坠落去。
一个漆黑的深渊,仿佛张大嘴的怪兽,将燕飞萍一口吞噬。
随著身子越坠越疾,寒气也越来越重,燕飞萍仿佛已经看到死神狰狞的嘴脸,更嗅到死亡的气息。
正当他万念俱灰的一刻,猛然,斜刺里击来一股大力,拍在燕飞萍的身上,这股劲力甚为怪异,在极猛的刚力之中又包含了至柔的韧力,不但将燕飞萍飞坠之力尽数抵消,反而托起他的身体,抛到一旁。
砰的一声,燕飞萍重重地撞到一块山壁,又跌在地上。他从百丈高空坠下,虽然被一股神秘的力量化解了坠力,但余劲未消,撞在山壁上,震得他全身的骨头都象碎了一般,趴在地上,半天都爬不起来。
过了好一会儿,燕飞萍感觉体内的寒气渐渐消失,手脚也恢复了力量,他缓缓站起,放眼一望,四下里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唯有一片奇寒由脚下传来,如在冰窟冷窖,饶是他内功精湛,也不禁瑟瑟发抖。
燕飞萍力气渐复,头脑也随之清明起来,心想:“难道这就是冰潭?方才那股神秘的力量又是怎么回事?”他刚刚脱离死境,心中又充满一个个疑问,用手扶著石壁,缓缓向一旁摸索去。
他才试探著走出两步,黑暗中忽然传来一苍老的声音:“年轻人,我若是你,就老老实实呆在原地。”
燕飞萍闻言先是吃了一惊,随后想到自己从高空坠下,若非一股大力相救,只怕早已摔成了肉饼。他朝声音传来的方向深施一礼,朗声说道:“方才承蒙前辈出手相救,在下感激不尽。”
那个苍老的声音却冷冷道:“我救你?嘿,在这冰潭之畔,死亡只是早晚的事,我没让你摔死,对你未必是一件好事。”
燕飞萍摇头道:“前辈此言差矣,人的性命只有一次,乃父母所生,天地所赐,岂能轻意言死?”
那个老人道:“在这冰潭之中,生不如死,其中滋味,不久你就会尝尽,那时只怕你倒希望能一死了之。”
燕飞萍道:“我本以为自己这一次是注定一死,哪知竟又拣了一条性命,大难不死,总还有再展雄风的日子。”
老人道:“你以为自己拣了一条性命?”
燕飞萍道:“正是。”
老人又道:“你还想逃离此地?”
燕飞萍正色道:“不错。”
“哈哈哈哈……”黑暗中再次响起老人的笑声,充满不屑之意。
燕飞萍一皱眉,道:“前辈为何发笑?”
老人道:“我笑你实在不自量力,居然还想从此地逃出去。唉,年轻人毕竟是年轻人,口气狂妄得可以。”
燕飞萍沉声道:“常言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前辈也许言之有理,但我却认为,只要走,没有走不完的路!只要做,没有做不成的事!”他的话音铿锵有力,每一个字都充满刚毅与自信。
老人沉默了,过了好久,才道:“年轻人,你是谁?”
燕飞萍道:“在下碎心铃燕飞萍。”
老人迟疑了一下,喃喃道:“碎心铃?燕飞萍?”微微摇了摇头。
燕飞萍为江湖七大杀手之首,纵横武林,杀人无数,凶名震动天下,被世人视作血手魔王。可是,这个老人竟然丝毫不知他的名头,显然在此处与世隔绝已久,对这些年的江湖中事全不知情。
沉默了好一阵,老人缓缓说道:“年轻人,我虽然没听说过你的名头,但我可以想得出,你在江湖中必然颇有一番做为。”说到这里,他话音顿了顿,又道:“不过,死在这冰潭中的人物,哪一个不是名震一方的豪杰!”
燕飞萍奇道:“什么?”
老人一声长叹,充满凄凉与沧桑的意味,道:“你且扶著石壁,往右上方摸一摸,你便会明白我这番话的含义。”
燕飞萍依言转过身,手按石壁,向右上方摸去。果然,石壁上插著一样东西,指尖隔著老远便感觉到一股浓重的杀气。此物必是常饮人血,久而久之便将杀意收入其中,时时散出阴戾之气。燕飞萍暗暗称奇,缓缓摸去,却是一柄长剑,深深插在石壁之上,三尺长的剑峰竟没入岩中二尺八寸,仅留一个剑柄与两寸长的锋刃在外。
燕飞萍心中惊骇不已,暗想以自己的功力,挥剑刺入岩中虽非难事,但将内力发至极限,也只能刺入尺许,然而,此剑力透顽石深达三尺,施剑者功力之深,实达不可思议的境地。
他心有所思,口中不禁喃喃说出声来:“好内力!了不起!”
黑暗之中,只听得老人淡淡说道:“这柄剑的主人,昔年持剑傲啸生风,独步西南三省,从未败过一阵。唉,就是这等人物,被困在冰潭之中,空有一身骇世绝技,却只落得掷剑入岩,抱恨而终。”
燕飞萍轻声问道:“他……他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