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从医院回来已经是晚上九点多钟。

    山区没有高楼和光污染, 抬头能看到暗宇上满天星子闪烁。

    权越家所在的山村位于两座小山之间，高低交错的一排石头房子，听说前两年刚通电, 此时从半山腰看过去，绵延山中，一片朦胧建筑里透出几点萤火黄灯，像走在山间的巨人提在手里的小灯笼。

    他们才到村口，就看到一只小猴儿从黑暗中咻一下钻出来。

    大家还没看清那猴来的方向，对方就一把抱住了权越, 接着一个清脆的声音响起：“权越哥哥。”

    仔细一看，原来是个消瘦的小孩。

    小孩满脸脏污, 皮肤暗沉，一对眼睛却是又黑又亮, 配合夜色，乍一看跟猴儿没啥区别。

    权越似早就习惯这样的招呼，一手就将那小孩提起来，道：“黑猴，哥不在你有没有听话？”

    被唤作黑猴的小孩一边扒拉他身上的衣服, 一边道：“有，我最听话了。”

    这时候老田咳嗽了一声，黑猴像是才发现权越身后跟着一群人, 吓得一哆嗦，立刻从权越胳膊上下来，躲在了他身后。

    “嘿, 小朋友，别怕，叔叔不是坏人, 来给你吃薯片！”老田拿着自己吃的薯片递过去，逗那小孩。

    小孩看看他，又看看他手里的薯片，没动。

    何小兵见状，上前道：“胖子，你别给人家小孩吓到了，来，小家伙，叔叔这里有饼干。”

    话未说完，小孩往权越身后又缩了几分。

    “行了，你两，别逗人小孩。”程淼淼说了一声。

    那小孩闻声，将目光放在她身上，最后落到被她牵着的程音和程乐身上。

    程音跟程乐刚才还在一群大人面前上蹿下跳，这会碰到陌生的人突然就拘束了。

    程淼淼在他们身后轻轻推了下，小声道：“去，分点零食给哥哥。”

    不等两个小家伙前进，黑猴往后退了一步，接着用力擦了下鼻涕，然后抬头对权越道：“村长让你们去他家吃饭！”

    话音未落，人已经消失在黑暗中。

    ……

    村长家就在村头，一群人提着行礼前往。

    村长独居，此时家里却坐了好几个人，都是村里的长辈，还有个稍微年轻的戴着眼镜的男人，就是村里唯一的老师李老师。

    其他人见了冯青一行人都显得比较拘谨，一直带着好奇的目光打量他们，偶尔对上他们的目光，就露出一个尴尬的笑容；倒是李老师特别热情，他们一进去，李老师就拉着跟他们一群人握手，搞得跟会见现场似的。

    村长家实在是小，他们人多，站都站不下。

    最后村长撑了一张桌子在屋前的平台上，又拉了颗钨丝灯泡出去，让大家在外面吃饭。

    院子前围了一排土砖，倒是很好的挡住呼啸进来的山风。

    负责做饭的是村里的阿姨们，端菜的时候一直热情的让大家吃，又拼命说着招待不周，让大家不要嫌弃。

    老田随性惯了，道：“这还招待不周，这山珍野味，到了哪里都吃不上，我可是捡了便宜了！”

    一句话，将客套打破，气氛融洽好多。

    满天星子下，大家开始推杯换盏。

    过了会，村长突然举杯：“这杯酒，我替村里人谢谢你们。”

    冯青还在吃菜，闻言忙举杯跟着喝了口杯中酒。

    村民自己酿的酒，入口烧，给她喝得一个激灵。

    酒算不上好酒，菜自然算不上精细。但如老田所说，山间食，别有一番风味。

    想着平日里吃惯了餐厅的宋成义，冯青忍不住看了他一眼。

    他就坐在冯青旁边，此时跟大家一起喝酒吃菜，适应力倒是比冯青想象得强。

    大概是注意到冯青的目光，他回头看过来，接着凑到冯青耳边，低声问：“怎么了？”

    冯青慌忙摇摇头。

    他却熟练地给冯青夹来一筷子野菜，说：“这个好吃。”

    冯青看他毫无不适应的样子，有些诧异，嗯了一声。

    那边又响起村长的声音：“其实俺们都不懂什么摇滚乐，刚开始说你们要来，俺们还以为是骗子哩。多亏了李老师，他说是为了娃儿们好。俺们村就这几个娃了，就希望他们有点出息，不要像俺们一样留在这个村里！”

    老田已经开始跟村长称兄道弟，举杯道：“大哥，你是我见过最深明大义的村长！其实摇滚乐特好理解，就是自由，不服输。就像您今天跟隔壁村打架那样！”

    村长害羞一笑，又说：“大义个屁哩，还不是权越那小子，出去了还一个劲儿往村里写信，就给俺说那外面有多好多好。”

    李老师接过话：“权越这小子真的不错。你们不知道，就村里那几个小孩子，爸妈都是前几年矿难没的，村里人一人一口饭养起来，这些年，村里人走出去的都没再回来的，就权越那小子，还总是给寄钱，养着那几个孩子哩。”

    冯青闻言，看了权越一眼。

    她先前就知道一些权越的情况，但此时听了这番话还是不由动容。

    冯乐伸手在权越头上揉了一把，权越面露羞涩表情，道：“我也是村里人养活的，这没什么。”

    老田这时候说：“越仔确实是个好孩子，我们乐队有点事情，就他跟乐仔跑得最快，根本就不需要多说什么的。”

    村长叹息一声：“不管怎么说，以后越仔这孩子就拜托你们照顾了。这杯酒，俺先干了！”

    大家闻言，纷纷举杯。

    这时候旁边传来一阵嘀咕声，冯青闻声看过去，就看到院子外围了好几个孩子。看到她回头，那群小孩迅速回头，伴随着一阵尖叫和欢笑，一下就消失在黑暗中。

    “这些小崽子，村里好久没有来这么多人了，激动着哩。等过几天过年，你们就在俺家吃饭。等过完年再唱那个摇滚乐，到时候我给隔壁村的孩子们都叫来听！”村长又说。

    老田道：“那是必须的，村长，你不给我吃，我还不乐意了！”

    几个长者闻言一声笑，村长指着老田：“你这小子会来事，你是他们的领队吧？”

    老田一把搭住赵逐的肩膀：“老大哥，您别给我抬背，咱领队在这呢！”

    一直默默吃菜喝酒的赵逐冷不丁被他提起，愣愣抬头。

    村长看赵逐一眼，说：“年轻人，不爱说话哩。来，俺跟你喝一杯。”

    赵逐快速拿起酒杯跟村长碰杯。

    一向淡定的他，耳朵竟红了。

    喝完这杯酒，村长又突然道：“那边两个年轻人，别光顾着谈情说爱了，吃菜喝酒哩！”

    冯青抬头想看一眼村长在说谁，旁边程淼淼笑出声，她意识到村长说的是她跟宋成义。

    为什么这样误会？全都怪宋成义一直往她碗里夹菜，她吃都来不及。

    她看了宋成义一眼，对方却是轻轻一笑，然后对着村长举杯，道：“村长，自罚三杯。”

    村长看他酒喝的大气，面露赞扬目光：“这小伙子不错，一看就是干大事的人！”

    老田冲着村长竖起大拇指：“村长，你眼光独到，这可是大老板！”

    村长闻言，又看一眼宋成义：“嘿，我就说哩，这眉眼鼻嘴，都不是平凡像哩！”

    冯青闻言一乐，宋成义却回头冲她眨眨眼睛。

    “臭屁！”冯青翻个白眼。

    这时候老田学着村长的语气道：“村长，你还会看相哩！你看看俺胖子，看俺什么时候脱单？”

    村长眯着眼睛将他仔细打量一番，然后一声叹息，道：“难哩！”

    酒桌上瞬间爆发出一阵大笑。

    何小兵笑得最大声，边笑，边道：“村长，您看看我，看我什么时候能发财？”

    村长皱眉看他一阵，然后道：“如今已是财到的时候了。”

    何小兵一脸疑惑：“可是我没钱啊。”

    胖子一个白眼：“就是说你这辈子都是穷苦命了！”

    一群人又是一阵笑。

    “胖子！”何小兵叫着。

    “怎么，想打架是不是？”说着，两个人斗起嘴来。

    小于跟陆天阳又吵着让村长帮忙看看，一场酒席就莫名成了看相会。

    ……

    吃完饭，李老师给他们安排住宿。

    学校的空教室改出来的临时睡铺，铺在地上的草床，上面是农家人自己种的棉花织出来的棉絮，还挺暖和。

    冯青跟程淼淼以及程音还有王与后乐队的那个女人一间屋，程乐跟着其他男人挤另外两间。

    冯青跟王与后乐队的那位先前不熟悉，但聊了一会，发现对方跟她还有程淼淼一样，因为何小兵这么个惹事的主，在乐队没少干擦屁股的事情。

    三人有相似的吐槽对象，相谈甚欢。

    男人这边就没有那么顺利。

    宋成义跟小于，赵逐还有老田分在一个宿舍。

    老田一进屋都没洗漱就倒在床上，一分钟没到就鼾声如雷。

    小于今天喝得也不少，没一会就睡着。

    剩下宋成义跟赵逐两个话都不多的人，大眼瞪小眼，尴尬异常。

    没一会赵逐也躺下入睡。

    今天的酒过于灼心，宋成义在床上翻了会实在睡不着，就穿好衣服悄声出门。

    他沿着学校散步。

    说是学校，其实就是两栋长条建筑围成的七字型，再加上一圈土墙围出来一个操场。

    范围实在不大，他腿长脚步快，没走多久就绕完。

    他正想着要不要发短信叫冯青出来聊聊，身后响起一声响动。

    回头，看到一个小屁孩在他身后，看那样子，像是跟了他好久。小孩没想过他会突然回头，一下来不及逃走，僵在那里。

    这小孩正是他们进村时遇见的黑猴。

    看到对方吓傻的样子，宋成义轻轻一笑，冲他招手：“过来。”

    黑猴犹豫了片刻，两步一停的走到了他身边。

    这边恰好有一堆砖头堆出来的小堆，宋成义坐在上面。

    黑猴看他一眼，然后嘟囔了一声。

    “什么？”宋成义没听清。

    黑猴看着他，好久才重新发出声音。

    这一次宋成义听清楚了。他说他坐在升旗台上了。

    宋成义回头，这才发现自己坐着的砖头堆上插着一根竹竿。

    竹竿上绑着一根绳子，虽然没有旗帜，但看得出来是个简易的升旗台。

    他站起身，道：“抱歉。”

    黑猴摇摇头，看着他，不说话。

    宋成义觉得这小孩挺有意思，搜了搜口袋，搜出一颗棒棒糖递过去。

    黑猴盯着他看了好一阵，这才快速跑过来一把抓过棒棒糖，然后又重新跑回自己站立的地方。

    他非常的戒备。

    宋成义倒是一脸淡定。

    他也没让黑猴打开糖吃，而是拿了块砖头垫在地上坐下，然后道：“坐一会？”

    说着，又捡了一块转头放在一边。

    黑猴犹豫了一会，接着走到他身边，将那块砖头拖离了一点距离，这才坐下来。

    宋成义觉得自己大概是喝多了，竟然跟一个一面之缘的小孩子在夜色下对坐。这行为要是被他公司那些手下知道，不得笑掉大牙？

    自嘲一笑，他说：“很不习惯？”

    黑猴估计没搞明白他在讲什么，一脸奇怪看着他。

    宋成义伸手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不远处的建筑，然后道：“以前，我家来了客人，特别厉害的人，我也非常不习惯。”

    黑猴似乎是找到了认同，看向他的眼睛亮了几分。

    宋成义又说：“那时候总是想，这群人在这里好不自在，他们什么时候能走。”

    黑猴将砖头往他的方向拖了一下，问：“后来呢？”

    宋成义从口袋里摸出一支烟含在嘴里，拿出打火机正要点燃，瞥到旁边的小孩，又将打火机收了进去。

    他咬着没点燃的烟，说：“我爸是个很严厉的人，只要哪次我表现得他不满意，就是一顿打。”

    黑猴瞪大了眼睛：“你好惨！”

    宋成义眯着眼睛转了下烟，没回话。

    黑猴又说：“我没有爸妈，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宋成义愣了一下，伸手在他头上轻轻揉了揉。

    黑猴终于撕开糖纸。将糖塞进嘴里，他问：“你们过来到底是做什么的？”

    宋成义：“村长没说？给你们唱歌，晚上那个短头发的小姐姐记得吗，她唱歌非常好听。”

    黑猴面露期待：“真的吗，那她会唱《虫儿飞》吗？”

    宋成义又是一愣，这首歌他不熟悉。他回：“你可以问问她。”

    黑猴舔了几下棒棒糖，突然说：“隔壁家的张苗苗就会唱。”

    宋成义眯着眼睛看他一眼：“你喜欢张苗苗？”

    黑猴黑色的皮肤泛出一些红，说：“我才不喜欢。”

    宋成义轻轻一笑，嗯了一声。

    黑猴看着他，重复道：“我真不喜欢她。”

    “知道了。”宋成义说。

    黑猴看他一阵，又回过头去。

    过了好久，他说：“你是不是很快就会走？”

    宋成义诧异：“为什么这么问？”

    他不觉得一个跟他认识没多久的小孩会对他有不舍的感情。

    果然，那小孩马上就道：“要是你走得早，我就可以把秘密讲给你听，这样就不担心被认识的人知道。”

    宋成义看向黑猴，说：“聪明。”

    黑猴炫耀道：“我数学一直是班级里第一名。”

    过了一会，他说：“张苗苗家是我们村里唯一一个有电视机的，大家都喜欢她。前几年，我奶奶死了，她晚上来给我唱《虫儿飞》。”

    宋成义本来只是无聊逗一下黑猴，没想过对方简单几句话让他胸口轻轻抽了一下。

    他忽地想起来高中时，自己第一次站在舞台下看到冯青表演那首《噢！乖》。

    那时候，他依旧活在幼年被父亲严厉管教的阴影中，每天醒来除了像个机器人一样努力，并无其他不同。

    明天仿佛并没有什么值得期待的。

    然后，他听到了那首歌，每一句好像都像是出自他心。

    他曾经以为那不算是喜欢，但直到那个雨天的墙角，那份心思伴随着轰隆的雨水破竹而出，势不可挡。

    这世界上，可能有很多人跟你经历相似，但合适的时间以合适的方式出现的，永远只有那么一个。

    他问黑猴：“张苗苗唱歌很好听？”

    黑猴用力点点头：“肯定啊。”

    宋成义看他认真的样子，笑了笑。

    他回头望着天空发呆，不知道过去多久，不远处的黑暗里传来一个声音：“宋成义？”

    宋成义朝着声音望去，看到冯青走了过来。

    “你做什么呢？”冯青问。

    宋成义刚想说他跟人聊天呢，一回头发现黑猴不知道什么时候溜走了，原地就留着一块砖头，仿佛一切只是他的幻觉。

    他再回头，额头上一凉。

    冯青的手摸在他额头上，然后他听冯青道：“你喝醉了？”

    或许吧。

    他试图从地上爬起来。冯青伸手拉他一把。

    “你怎么出来了？”宋成义问。

    冯青：“去卫生间，看到这边有个人影。你在外面干什么呢？”

    宋成义：“睡不着，转一下。”

    冯青闻言看看宋成义。

    宋成义的皮肤很白，但此时烦着些微的红。今天那酒太烈，他喝得也不少，亏得这时候还算理智。

    “回去吧，大晚上山里冷，别在外面晃了。”冯青说。

    宋成义点点头。

    星空下，两个人漫步往回走。

    这时候宋成义忽地问了声：“阿青，我们明天干什么去？”

    突然转换的叫唤让冯青愣了一下。

    大家都叫冯青小青，从未有人这样叫过她。‘阿青’，配着宋成义低沉的嗓音，好像在读一首情诗的抬头，带着说不出的缱绻。

    他只是喝醉了，冯青这样告诉自己，说：“村长今天给我们吃的肉是他们过年要用的，我跟淼淼姐商量着明天去镇上给村里人买点过年的东西。”

    宋成义点点头，说：“好，我跟你一起去。”

    冯青：“当然，还得你开车。”

    宋成义回头看她一眼，接着又将目光方向前面。

    不远处的屋檐下，几串干辣椒随着夜风轻轻舞动，看得人心口发热。

    好久，冯青听着宋成义低低的声音传来。

    他又在喊她阿青，说：“阿青，我好期待明天。”

    他的语气透着股朦胧感，仿佛说的明天并不是当下这个意义的明天。

    冯青看他那傻傻的样子，知道他肯定是真醉了，却还是轻轻一笑，道：“我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