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的秋雨日, 空气中里总是永远充斥着一股使人难受的黏腻感。酒店里的除湿器轻轻响着，床边的暗灯亮着，印着床上人影。

    宋成义半躺在床上。本来熨帖平整的衬衣西裤此时以及有些褶皱。

    冯青躺在他怀里。

    宋成义的心跳一下下传进她的耳朵, 砰砰砰，格外的有力。

    她听了好一会, 才开口问道：“什么时候到的？”

    宋成义的声音通过胸腔震动，传进她的耳朵, 格外低沉好听：“今天早上, 知道你在训练, 就在酒店等你，刚听说赵逐的事, 想着去看看你, 正好就在楼下看到你。”

    提到赵逐, 冯青很自然一顿。

    那些原本强压下去的情绪似要卷土重来，这时候宋成义道：“别担心，我联系了一个朋友，明天安排他去北京检查。”

    这原本是一则好消息, 可听在冯青耳朵里却没有让她雀跃。

    宋成义为她做的太多太多。

    她说：“你不用……”

    不给她说完, 宋成义就打断她：“跟你没有关系，我帮他是出于朋友之间的帮助。”

    她虽这样说，冯青却无法不当一回事。

    她往他怀里靠了靠, 又用手握了下他的手, 心想, 自己欠宋成义的，以后一定要慢慢还。

    两个人又躺了一会，冯青想起这几天的事情，忍不住又问宋成义：“问你一件事情。”

    宋成义：“嗯？”

    冯青：“你以前做那些别人觉得不对的事情时有过犹豫吗？”

    宋成义没有犹豫：“没有。”

    冯青早知道他这个人充满主见, 但还是有些惊讶。她又问：“你不怕自己做的是错的？”

    宋成义将她往怀里扶了一下，说：“既然决定了，哪怕最后失败，站在我自己的立场，那也只是我没做好，不是错了。”

    冯青像是被人当头一棒，懵了好一会。

    她用力拽着他的手。她能无所畏惧去找文姨，可是当她面对赵逐那副受伤的眼神时，还是忍不住产生怀疑：自己是不是冲动了？

    此刻听了宋成义的话，她才幡然醒悟。赵逐一时退缩，交接棒已经交在她手上，她如果松了手，他们的乐队可能就真的没了。

    她点点头，说：“你说的对。”

    宋成义伸手在她头上轻轻揉了揉，说：“别怕，无论什么事情，我都在。”

    冯青想说，自己不想什么事情都麻烦你，又怕他会有意见，最终没说出口。

    她只是嗯了一声。

    两个人又沉默着躺了一会，宋成义突然问：“冯乐最近联系你没？”

    那次事件过后，冯乐给冯青发过几次消息，大多是问她忙什么，她也回了消息并让对方好好照顾身体。

    不过冯乐似乎因为她上次发火的事情心有芥蒂，每次跟她简单聊几句就不敢再多发消息，深怕她不耐烦。

    她摇摇头，如实回答：“简单问候。”

    宋成义却给她带来一个重磅消息：“冯乐的电影入选了国外一个电影节的竞赛单元，虽然是个小电影节，但口碑不错，在国外也算是有点影响力，就是不知道最后能不能拿奖。”

    冯青愣住。

    冯乐惹过不少麻烦，从未办成过一件事情。

    冯青不禁坐起身来。

    她一脸不可思议看向宋成义。

    将冯乐那小成本，甚至不能称之为电影的电影送出国参赛，不知道要耗费多少人力物力。

    她第一时间想到就是，宋成义又帮忙了。

    宋成义却迅速解释：“这件事跟我没关系，是他在工作的地方认识的一个导演，人说他小子激灵，要收他当徒弟，刚好对方要出国参加一个影视论坛，就帮他把电影带了出去。”

    话虽这么说，但假如不是宋成义帮忙介绍工作，就不可能发生这后面的事情，而且，冯青直觉，宋成义肯定帮了忙，只是他故意弱化了自己在这件事里面的作用。

    可是宋成义并未等她说谢谢，就起身从床头柜上拿过手机，道：“对了，有个视频给你看。”

    他不由分说将手机打开。冯青知道他不愿意总是听她说谢谢，只能顺着他的意思看向手机。

    手机开始播放一段视频。

    视频的镜头先是晃了晃，然后出现一个皮肤黝黑的脸蛋，仔细一看，竟然是黑猴。

    他站在一片阳光下，身后是绵延青山。他穿着一件短袖，结合后面的风景，应该是在夏末时拍的视频。

    黑猴应该是在调试镜头的角度，转了半天，又跑远，接着又跑回来，最后画面外响起李校长的声音：“可以了，黑猴。”

    “哦，好。”黑猴叫了一声，又跑远了，他盯着镜头看了一阵，然后说，“校长，我去洗个脸。”

    说完，一溜烟往外跑，李校长的声音响起来：“洗啥哟，还知道臭美了，你那脸再怎么洗也不可能变白的，赶紧过来。”

    黑猴的声音从远处传来：“才不是，我一洗就好看了。”

    “臭屁！”李校长的声音响着，镜头转了一下，里面出现了李校长的脸。

    半年不见，李校长的脸也黑了好多。

    他冲着镜头露出一个羞涩的笑容，然后道：“冯青小姐，宋成义老板你们好，也不知道你们啥时候能看到哩。给你们录个视频，感谢你们。”

    冯青奇怪，一脸疑问看向宋成义。

    宋成义却不多言，只示意她继续看。

    冯青带着疑惑重新看向手机。画面里，李校长又将镜头换了个方向，镜头一阵晃动。他似乎拿着摄影的装备走了起来。

    冯青看着他镜头里的小道，虽然此时那条路已经长满了青草，但她还是认出来，那是去往宋成义搭建的舞台的地方。

    走了一会，李校长停了下来。他将镜头对着不远处的青草坡。

    远处的地面上，原本的舞台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一堆又一堆的砖头。

    李校长的声音传来：“地址选好了，就在冯青小姐你们先前搭舞台的地方，这个地方距离其他村近，到时候孩子们来上学就方便哩。”

    冯青闻言诧异了一下，再次看向宋成义。宋成义只捏一捏她的手，没有要解释的意思。

    李校长的声音继续响起：“真的非常感谢你们，要不是你们资助，我们这穷山僻壤哪里能够有这么一所学校。你们看那边，到时候那边会有个宿舍，要是那些孩子晚了回不去，就可以留下来过夜。那边那个棚子里是热水器，到时候装到房间里，大家就不用大冬天等水，等以后你们过来，也有热水哩。这里，这到时候会做成操场，是真正的操场，不是泥巴地，有篮球架，有升旗台。要是冯青小姐您再有表演，也不用愁没地方去了……”

    “冯青小姐，宋老板，我真的，代表这里的孩子们感谢你们。我跟村长商量过了，等学校起来了，咱给学校取个名字，就要青成中学。”

    “怎么回事？”李校长话音还未落下，冯青就一脸疑惑看向宋成义。

    她其实已经从校长的话里猜出什么，嗓子在不受控制颤抖着。

    宋成义看着她，说：“冯乐出事后，权越来找我，说你之前给过他钱，他想着这钱能不能帮上你。我就把钱打给了李校长。”

    冯青给钱权越都是好早的事情，那会儿他们还没这么多演出，她一共就几万块钱，怎么可能办这么多事情。

    “宋成义，你……”她哽咽了一下，要出口的话断掉。

    宋成义捏了捏她的手，嘴角带着一抹温柔的浅笑：“这件事情本来也一直是我想做的。”

    冯青快速抹一下眼睛。她觉得这一瞬间自己有好多话想要对宋成义说，但又觉得任何话都不无法表达自己此刻的想法。

    她第一次在宋成义面前这样词穷。

    宋成义看到她这样子，笑着伸手在她鼻子上轻轻刮了一下，说：“好了，别想那么多，黑猴有话要跟你讲。”

    他话刚说完，手机里就传来黑猴的叫声：“师父，师父。李老师，这样师父真的看得到我吗？”

    李校长：“你有什么话直接说，到时候我去城里找人传给你师父。”

    “怎么传？”

    “用电脑，等新学校开学我再教你，你快说要说的，哪来那么多废话，快没电了。”

    “好好好，我说。”

    画面里，黑猴冲着视频清了清嗓子。他眼底闪过一丝难为情，过了一会，才道：“师父，李老师说我这样说话你就能看到。”

    “师父，你看，我们马上要有新学校了。我听李老师说学校是帮我们弄的，还有你那个……那个男朋友。听到他对你这么好，我就放心了！”

    “你这臭小子讲什么，人小鬼大！”李校长一手敲在黑猴头上。

    黑猴抱着脑袋啊啊叫了一阵，又道：“李老师，你给我点面子，要是我师父看到多丢脸啊！”

    冯青看到他那样子，破愁为笑。宋成义也轻轻笑了一声。

    “别废话，赶紧讲！”李老师再次催促道。

    黑猴又重新看向镜头。小孩子黑白分明的眼睛，仿佛可以映照出镜头以及镜头外的青山绿水。看了一阵，他小声说：“师父，你好吗？”

    “你走了以后，我每天都练吉他，你上次给我寄过来的那几本我都学得差不多了。”

    “你吹什么牛，上次我去你家你还说看不懂！”李校长无情戳破他的谎言。

    他又啊啊叫着让李校长给他留点面子。

    面对镜头，他又说：“师父，你看我，我长高了，等你下次来，说不定我都比你高了。”

    “师父，你是不是还总是臭着一张脸呢？”

    “师父，你要多笑笑。对了，我前几天学会了你之前表演的那首歌，我唱给你听。你等一下。”说完这话，他又一溜烟跑远。

    “黑猴，你抓紧的！”李校长催他，“这臭小子。”

    过了一会，他背着一把吉他跑了回来。跑得太急，他黑色的小脸上一脸的汗。

    “这里，这里，我师父当时就是在这里表演的。”他说着，让李校长跟着他走到先前冯青表演的舞台的地方。

    面对镜头，他说：“师父，《Yellow》，送给你。”

    他深吸了一口气，开始弹吉他。

    吉他弹得不算熟悉，磕磕绊绊，但是一开口，却让镜头这边的两个人都呆了一下。

    清脆的童声在浩渺的山野间响起，伴随着徐徐山风，一路飘到山那边去。这世间一切的烦恼似乎都随着这歌声变得云淡风轻起来。

    一曲唱完，他对着镜头，黑色的小脸上浮现出一丝红晕：“师父，怎么样？”

    李老师的声音传来：“不错，但离你师父远着。”

    他昂着脑袋：“那是，我跟我师父哪能比。我师父是最厉害的。”又对着镜头，“师父，我会加油的，总有一天我要跟你一起表演，你也要加油啊，别到时候你唱不动了！”

    “你这小子没大没小！”李校长又要去敲他头。

    他快速跑开。

    李校长说：“说再见。”

    他头也不回地消失在青草坡那头：“不说。”

    过了一会，声音不知道从哪个方向传来：“师父，RO ROLL！”

    声音在山间回荡，久久不息。

    有人叫李校长，他冲着镜头说了声再见，这便关掉了镜头。

    宋成义关掉手机。冯青盯着漆黑的屏幕好久没有移开眼睛，直到宋成义的手指擦拭过她的脸颊，她才意识到，自己竟然哭了。

    她都好久没有这样哭过了，眼泪跟不要命似的往下掉，怎么都控制不住。

    她一边哭，一边怨气十足看着宋成义：“宋成义，你讨厌，你为什么要做这些！”

    她心里比谁都清楚，她无法用任何话语表达对他的感激。

    宋成义闻言，将她抱在怀里，脸颊轻轻贴着她的脑袋。

    他温柔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他说：“阿青，我就是想告诉你，你值得争取一切自己觉得对的事情。”

    冯青闭上眼睛，鼻息里全是宋成义身上的味道。那是须后水的薄荷味，清冽，成熟。

    那味道和宋成义说话的声音总是能够给人一种安宁的感觉。

    往后人生，冯青会时常伴随着这个味道回忆起今天的这一刻：

    酒店房间除湿器细碎的声响，床头柔和的灯光，宋成义衬衣上的褶皱，以及他心脏用力在她耳边跳动的声音，甚至是他轻轻侧脸时胡须在她耳朵上扫过的麻痒……

    她想，这世界上再也找不出任何一个人像宋成义这般，会让她一个想过三十岁离开这个糟糕的世界的人，开始憧憬未来，憧憬白发苍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