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国藩曾说过,天下大事,必做于细。不“懂”事的人只知其大,不知其细。事情都是看似简单,做起来烦琐细碎。所谓专业,无非是能够精确精美地处理每个细节。目无余子,欲取天下,非但不能踏实做事,只怕会距离稳重成熟越来越远。
傍晚的阳光,从碧罗雪山那边渐渐下落。山顶的白雪被染成了金黄色。
很快,丙中洛四周的莽林便会被黑色吞没。夜色降临,这里的餐馆陆续送走了最后一桌客人准备打烊。韩逍再次来到这儿,还是住在德拉姆客栈里。
此时,飞鼠开始在林间滑翔,蝙蝠也要倾巢而出;怒江峡谷中的每个夜晚都是如此安静,又如此暗藏奔忙。累了一天的徒步狂和骑行狂们早早地回了房间。
人人都讲,丙中洛是世界上最后的“香格里拉”,是一块被眷顾的原始土地。然而,它的改变也正因为来自各地的行者踏足与交流加快了速度。开垦者们从西藏、从不同省份、从不同国家走进丙中洛,他们通过一条人马驿道将外面的文化带进丙中洛,再将丙中洛介绍到外面的世界。尽管这里只有一条狭窄的山涧道路,只有隔江穿行的溜索、吊桥在维系着它与外界的联系,可仍然有种不可阻挡的力量在改变着这里的生活。无可否认,这个神秘而庞大的天然宝库已经被很多人看中,且当作一个无可估量的寻宝之地。
韩逍这次来丙中洛小住,正是带着很多探查的想法,所以,次日的赶集日绝不能错过。
格桑是从北边的察瓦龙过来,风尘仆仆。皮肤黝黑的他赶到丙中洛时天色已近黄昏,汗水使他裸露的皮肤像涂抹了橄榄油一样,黝黑且光滑,一块像龟壳一样的东西盖过了他整个背部,压得他气喘吁吁。
他刚来到丙中洛的街上没走五分钟,就被好几个人围堵上了。出来闲逛的韩逍也正好碰个正着。
“小兄弟,说个价好不好?”
“这么着,你先背到我那去,咱们价格好商量!”
“我出五千,行不行?”
格桑被这些操着各种口音的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征询了老半天,始终没有开口。等这些人空挣白抢,实在有些没辙的时候,他终于把身后的宝贝放了下来,就地蹲下来,也不管这些人们乱哄哄地说什么,他就是一句话:“六千,少了不行。”
格桑来丙中洛就是为赶集的,他身后背着的是一块巨大的千年灵芝草,一定是经过千辛万苦的跋涉才采到的。看样子,成色还不错,要不然这些陌生人也不会主动这样围追堵截。但是格桑从山里送山货下来也不是头一回,不管是药草、毛皮、禽羽,还是任何罕见的物件,他都卖过,虽然年纪不大,但做这样的买卖他也算是有过两三年经验的老手。
他来丙中洛赶集就想获得一个不错的价钱。这里千百年来一直是茶马古道上最重要的驿站之一,无论是谁,都能在这里嗅到金钱的味道。
韩逍就站在一旁,兴致勃勃地看着格桑和这些人锱铢必较地对垒了许久,最终生意还是没有达成。格桑似乎并不着急出手,毕竟第二天才是赶集日,一定还有不少机会。
看着格桑重新背起那个巨型灵芝草消失在夜色里,那几位惋惜连连的生意人也四散而走,韩逍便跟其中一位同方向的人边走边攀谈了几句。
这人姓陆,来自四川某地,带了一家人都来到丙中洛做生意——就做收购山货的买卖,然后再到外地转卖赚取差价。
“不只我们一家人是外地来的,周围好几家都是来做生意的,呵呵,前几年生意还不错,这几年山货少了,很多货都开始被查禁了,生意少了很多。”陆先生跟韩逍笑呵呵地聊了几句,虽然眼神里能看出精明与沧桑,可话说出来却让人感觉诚实可靠。
“现在都什么好做些?”韩逍故意装作随意地问道。
“呵呵,这也不好说啊,现在我买卖淡的时候,都弄些普通药材、茶叶啊,民族工艺品啊什么的,也能凑合做。山货虽然少了,但咱总不能做违法的买卖,你说是不?呵呵……”
“刚才那个灵芝,你觉得咋样?”
“好货是一定了,美中不足有一点点破损。这种几十公斤的灵芝现在罕见得很,价格嘛我再琢磨琢磨,等下再去找那个小兄弟谈谈。”
“感兴趣就拿下啊!”
“当然了。实在不行就按他的价给了……主要是货色真不错!”
韩逍看得出来,陆先生对刚才的灵芝草还是心怀不甘的,他一边走还一边默默捣鼓,应该是为价格费脑筋。
告别了陆先生,韩逍回到德拉姆,自个上网查了查才知道,像格桑背上那样的千年灵芝,如果没有破损,品相好的话可以在城市里卖到好几万元。
第二天一早,深山的集市上逐渐热闹起来,市场前面的屠夫已经卖掉了半只猪,村民们打来的飞鼠在街上成堆地贩卖,水果、大米、猪肉、狗肉、块菌、蔬菜、各色电器、衣服等等一应俱全。有当地的村民带着猎来的飞鼠送到市场,用来换取大米、洗衣粉等生活必需品。当然,市场上最好卖的商品还是酒,有几个从桃花岛上来的小伙子迫不及待地坐在街头,把换来的酒打开喝起来,其中两人没多久便醉倒在街头,就地而睡。
清晨,丙中洛被一层薄雾笼罩。天刚亮,韩逍便和陆先生以及另外几个生意人兵分两路,一路去往东风村,一路去往秋那桶,他们要赶在别人的前面,才能收到更多的山货。
与韩逍的漫无目的、只顾跟随不同,陆先生等人进了山都显得从容许多。他们在丙中洛街面上有个店铺,平时都是结伴出来收购山货,手机里几乎存着周围每一个村寨里所有人家的村民电话,他的电话本就等同于一本完整的丙中洛黄页,每次赶集之前他会挨家挨户询问,然后约定时间到这边来取货。
有货品出售的村民要把货物背到路边也要至少花半个多小时,所以一进山韩逍就听跟他一路的两三个人的手机铃声不停地在山谷里回响。
他们把皮卡车停在了离村寨最近的路口,货厢里装着啤酒、白酒和香烟,然后徒步进出,接到货付完钱,便继续在山路上绕着圈开往下一站。
这次他们又路过了重丁教堂和丁大妈家,然后在石普大桥通往雾里村的地方停了下来。已经有人早早地等在了桥头,背来的是韩逍都叫不上名字的一些药草。其中还有雾里村的一个人,看到韩逍觉得眼熟,便打了个招呼。他没有用货换钱,而是从陆先生这里换了一些白酒和香烟。
韩逍听老陆介绍说,他们到各个村寨收山货大多靠的是熟客,雾里村还有个倒插门的四川老乡现在负责把全村要卖出来的货品都收齐,然后卖给他们,来来回回现在也混成了个小老板。
最初,老陆他们的生意可没有现在这么轻车熟路,全靠自己的双腿跑遍了贡山县的每一处地方,所以才获得了手里那本无比珍贵的生意“黄页”。不过,他总是希望村民们能够主动找他联系送货,那样会更加省时省力,毕竟这山路来回一趟至少要十多天才能出来,若是遇到天公不作美,时间更难控制了。
“现在好多了,刚来丙中洛那几年,跟这里的老百姓做生意都非常不习惯,他们跟我们不一样,成交与否跟价格因素无关。”老陆装完货,抽着烟跟韩逍说,“当时很多老百姓没有价格的概念,卖东西也不论斤论两,他觉得值多少就叫多少,而且从不还价。不过,你要是肯陪他们喝酒,一旦兴致到了,就一准会卖给你,价钱也无所谓,呵呵……别人再多给他都不答应!”
如今,多数原住民在这样的贸易交流中学会了更合理地使用钱币,甚至习惯了同游客讨价还价,还学会了自己做一些小本生意。
天近黄昏,秋那桶那边的人打来了电话,货没收到多少,他们准备休息一晚继续往里走。说到底,这样的买卖,除了靠自己的辛苦,不惜把腿跑细的横心,还要靠灵敏的生意嗅觉。韩逍越来越觉得,跟这些做淘宝生意的人走这一趟,虽然亲眼见到了他们如何周转,如何讨价还价,如何识别山货的品质,可这些还远远不够,算下来这些差价似乎并不值得他们这么长年累月的跋山涉水,其中的门道他应该还没有窥得一半。
扪心自问,这样的辛苦买卖,他能做吗?
民族工艺品?山货?药材?石材?茶叶?
似乎选择项很多很杂,可似乎又没有什么最佳选择,韩逍仔细掂量着,心里尽是毫无信心、迎头瞎撞的混乱想法。
在这之前,韩逍也曾是下过一番纸上功夫的。
他从另一角度了解了丙中洛。得知这里一直以来就是贡山、福贡、察隅等地各个乡区最集中的贸易地。丙中洛通往西藏东南地区的马帮队今天仍在古道上穿行,为的就是物资的进出往来。这条活着的茶马古道,始于丙中洛,沿峡谷溯怒江北上,通往西藏林芝地区察隅县察瓦龙乡政府所在地扎那,这条路既是滇藏古驿道,也是现今的西藏察隅县察瓦龙乡沟通外界,唯一常年通行无阻的道路。
自从各地那些敏感的商人们来到丙中洛,在这个不通公路的“荒蛮”之地,他们忍受着蚂蟥的叮咬,冒着被黑熊攻击的危险,寻觅于山林之间,的确为自己淘得了富足一生的财富。
第一批进来的商人多数都发了大财,收购药材的现在已经成了资产超亿的大药材商,收购宝石的现在已经成了东南亚最大珠宝公司之一,淘金的、赌玉的,这片神秘而原始的土地不知道成就了多少富翁。
像老陆他们这样的商人,最初进入丙中洛就是为了寻找最大的差价,他们曾以最低的价格收购了大量的麝香、虫草、熊胆等名贵药材。甚至早些年,打猎还是合法行为,有人从山里猎来野生动物送下来,专门等外地的商人来收购。
“当时的老百姓淳朴得很,你把钱放在路边,只要用块石头压住,他们就知道这钱是有主的,没有人会去动一下……”老陆回忆起父辈讲过的情形,跟韩逍如实地讲道。
韩逍听着不由地连连赞叹。
他似乎感到心里已经有了一杆秤,开始清清楚楚地掂出自己的分量。
第二次拜访丁大妈家时,韩逍就曾经跟她聊过很多关于旅游接待的事。
他曾经细细地盘问过丁大妈,她的农家院建起来用了多久,耗费的木材和石料都是怎么弄过来的,花了多少钱,现在经营起来状况如何等等。从丁大妈的嘴里听到的都是实诚的话,她本来也就不是那种为做生意而开旅店的人,儿女们虽然都成了家,可没有几人全力来帮她,好像也都没有把她的农家院当作可以养家的生意。
像丁大妈这样的人,在丙中洛并不少见,他们留在这里生活,也都找到了自己的位置,他们没有那么多运营的概念,只是随行就市而已。
相比之下,德拉姆的老板——“蚂蟥”的生活却另类一些。他穿着古怪,行为古怪,说起话来还是有些古怪。他是昆明人,却来到丙中洛开起了酒吧,而后又开了客栈。看上去这是个随心所欲的角色,可又的确是个颇有头脑的生意人。他开起客栈后的主要业务就是经营车队,他的生意不仅在当地很知名,甚至通过网络也让全国各地的驴友们都得知其名。
“蚂蟥”的“德拉姆”客栈远近闻名,他经营的车队,主要承接包车旅游业务。大家都知道走“丙察察”这条线路,不是一般人都可以顺利通行的,没有几年的越野驾驶经验,对丙中洛的地形、气候甚至野外生存方面没有足够的熟识程度,是万万不敢贸然接揽生意的。
客栈已经是“蚂蟥”稳定的经营项目,而穿越车队却依然是他最热衷的业务。他经常亲自带队穿越“丙察察”,像那些常年来往茶马古道的马帮一样,对这条路上的任何情况都了如指掌。不得不说,他对从事穿越旅行这项买卖,真的是地道的行家里手。
当游客走进酒吧,他有意无意地将电脑里那一张张绝美的风景照翻出来,毫不保留地让大家看看,用最美的风光触动灵魂最柔软的地方。最后他会告诉你,他可以开车带你去,价格根据路线而定。
“有一次,开朋友的车到成都,遇到几个想去西藏的人就拉上他们一起了,后来这些人给了我一笔钱。”每当回忆往事时,“蚂蟥”总这样云淡风轻。在路上的生活就从那时候开始,因为这次巧遇,他找到了一条生财之道——包车进藏。
这确实是一条不归路。他们来回于川藏、滇藏、青藏之间,数不清有多少次用丰富的经验避开危险,用超人的耐力穿越无人区。他的故事总是在路上,他的生活也总是在路上。
精瘦的“蚂蟥”极富感染力,而精明的“蚂蟥嫂”又是颇懂经营的人,这对夫妻组合与其他赚了钱就离开的投机者不同,他们已经成为丙中洛的一部分,就连生活习惯也与原住民别无二致,所不同的,或许只是他们更懂得经营自己的生活,日子也过得更滋润一些。
韩逍在心里暗暗地盘算,筹划着。他似乎可以像那些新近的外地移民一样,努力找到生财的路子,在丙中洛定居下来;他好像也能具备包车旅游这样的赚钱条件;他为了褚遥也有十二分的决心要留在这里,不再离开。
但是,他到底能做什么呢?已经考察过的这几种生意,他都没有十足的信心,也都无从下手。
曾国藩曾说过,天下大事,必做于细。不“懂”事的人只知其大,不知其细。事情都是看似简单,做起来烦琐细碎。所谓专业,无非是能够精确精美地处理每个细节。目无余子,欲取天下,非但不能踏实做事,只怕会距离稳重成熟越来越远。
晃悠大半个月之后,又从丙中洛无功而返,韩逍心里一直闷闷不乐。他慢慢地发现自己在这里根本找不到位置,当初异想天开的“生意”,也都因为不切实际而宣告夭折。他不想让褚遥看出来自己心里的挫败感,可因为整日无所事事又不得不装出有很多想法要忙,反而显得更加急躁不安。
另一方面,褚遥是真的很忙,每天都会为许多杂务、批作业忙到深夜。自从有了扎姆朵儿帮忙,她的野心好像越来越大了,为丙中洛其他村寨的助学新构想正在她内心一步步地清晰,也正构成可行性计划。
与此同时,横亘于韩逍和褚遥之间的现实,终于因为另一个人的出现而浮出水面。
她们第一次发生了不可调和又误会丛生的矛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