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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冷就回来》第8部分:双生水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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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接到桐颜电话的时候,凉夏正在距工作地点不远的名为“触礁”的酒吧里喝没有加冰的杰克丹尼,用长长的竹签扎着盐酥鸡在吃。

她从不挑热闹的酒吧或者咖啡店,所以有她出没的地方必定是生意稀松。

调酒师给他倒酒时接连询问不加可乐?不加雪碧?不加冰?她一直摇头。

“我已经成功登陆房间,你在哪?给我唱空城计。”

“酒吧。”

“你怎么可以过得这么暴殄天物。”

“周五的晚上么。你来吧。”凉夏报了个地址挂掉电话。

冬天喝酒的好处,便是通体发热,手心滚烫,血液循环增快从而促进睡眠。直到现在,年年岁岁的,她依旧习惯用睡眠解决一切。

常樾下了班回朋友的住处,路过每日必经的酒吧——“触礁”。这个她曾与昭阳来过许多次的酒吧,与叶迦、晋浔一同彻夜通宵过许多次的酒吧,现在,她要自己来到这里,去要一杯她一直都很喜欢的长岛冰茶。

有多少人在潮水的反复席卷中搁浅或者沉没了,有多少人执迷不悟多少人不再挣扎。许多人在高唱生活残酷,而推开陈旧木门,为数不多的客人都有一张看不出波澜的脸。

吧台边趴着独饮的女子,一杯干干净净不掺他物的威士忌放在手边,守着三袋盐酥鸡在吃,同时仔细辨认贴在墙上的烟盒,眼神里有细微变化。她手边放着一包拆开的苏烟,黑色塑料烟灰缸里有摁灭的三个烟头。

常樾不熟悉那些好看的烟盒,却熟悉她眼中的光芒。这姿态让她想起昭阳,总能找到自得其乐的理由,无需依托任何人任何事。

于是她坐过去,要了一杯长岛冰茶,低下头,看见女子手边的公交卡,贴着旧色卡贴,爱与希望被指往反向。她伸手拿起,“真相总是让人愉快不起来。”,何况每天走在车流宏阔的路上都以此来不断提醒自己。

在目光相对的瞬间,她们惊讶地认出彼此。

“你等到你要等的人了么?”

“没有。”

“你知道么,我以为你是盗窃团伙的侦查员。”

“也许……那样确实太怪异了。”常樾笑起来。谁还会用那么笨的方法去等待呢。

凉夏推了一袋盐酥鸡给她,“先垫些再喝。所有的一切都在吝啬地被给予,我每天买三袋还是不知道自己吃到了什么。你会觉得,北京其实什么也没有,但却什么也不缺吗?”

常樾放下卡片,食指的指尖在两个箭头之间来回移动,有一些旧事,一些情绪。你爱一个人,在他的身上却看不到未来。大概每天都有许多人陷入这样的困境。她说,“我想让他有长久稳定的工作。为什么他不。我可以这样过一年三载,可是以后呢?我不能不去计较。女人只会在生活中越挫越勇,越勇越实际。他从来都没有想过以后怎么供房怎么养一个孩子。我们可以让各自过得很好,而不是让两个人过得很好。我等了一年,两年,五年,没有丝毫改变。我没有一点信心。他是北京人,我不是,所以他始终不会明白我在纠结些什么。这一切就这么简单。他总是拿很陌生的眼光看我,好像在不停地问我你怎么和以前不一样了,我怎么没想到你是这样。那是因为,之前我在读书,现在,我在生活。”

有些话只能够说给陌生人听,知道在交换过最无用的语言之后,转身奔赴各自的汪洋大海。激流浅滩,一切依旧维持原貌,谁也拯救不了谁。谁也没有指望被谁拯救。

“我们总以为会遇上一个男人,扮演体贴懂得的角色,彼此不疾不徐地相爱,并为此用蹉跎年华去等待。或者你抱着这样的信念继续等下去,或者你刚好遇到,却终于要失去这个美好的理想。男人或者适合共同玩一个游戏或者宜室宜家,看你要什么,若你真的想要一个答案,就算你对结果没有信心,只要你对他还有信心,那么面对面,问清楚说明白。这,只是我的建议。”

常樾仰头喝完加冰的深红色透明液体,把公交卡推回给凉夏,“我先走了。谢谢你。”

“祝你好运。”凉夏转弄手里宽口的杯子,她依旧没有能够给一个陌生人希望。

走在夜晚的街道上,街角路牌,蓝底白字,常樾抬起头看了看,也许,这四十天,他会有机会做不一样的思考。

每天,她邂逅许多陌生人,随即将这些短暂的记忆磨损殆尽,而昭阳,占据了她的记忆5年之久,或者可能更久。正是人潮汹涌的时刻,陌生的面孔行色匆匆无法分辨喜忧,她有些诧异,与一个人共度的密切时光,是否也应算作一种奇迹。

她停在路边,坐在公交车站硕大的广告灯箱之间,给昭阳打电话。

通了,常樾笑了一下,终于通了。一,二,三她默默地数,直到昭阳接起了电话。

“你终于在了。明天我去找你,在家吧。”

“嗯。在。”

此刻桐颜经过她身边,多看了一眼这坐在空荡站台上打电话的女子,在流动背景中停滞成一个静止的切片,没有水分没有菌体。

她想她为什么会注意到她呢?因为她像个新闻点,可能她打完这个电话就要做一个重大的决定,死亡,离开或者其他。

她想她或许是跑新闻跑得中邪了,于是推开酒吧的门,寻觅了一圈,飞快跳上凉夏旁边的座位,还带有常樾余温的座位,“喝酒喝酒,忘掉该死的工作,这美丽的周末的开始。”

“周末才是多事之秋,事故频繁,你哪有休息日?”

“有事情的时候抱怨,没有新闻的时候也抱怨,你说我是不是心理阴暗的其实一直在祈祷今天地震明天死人后天经济崩盘,而且要一桩一件井然有序这样我才不会手忙脚乱。”

酒吧里放美国乡村音乐,cotton field,就着麦芽色的威士忌酒,好像流过身体的是乡村小路上金灿灿的阳光。

回去的路上,桐颜跑到便利店去买了八块钱一大碗的雀巢冰淇淋,凉夏说你怎么和那些洋鬼子一样不吃冰淇淋日子就过不下去一般。

没错,桐颜对冰淇淋实在的狂热,凉夏回家打开冰箱就发现冷冻室里已经被桐颜填满了八喜。她倒在沙发上对凉夏说,“随便拿,不当外人。”

凉夏摇头,可是拒绝自己同样喜爱的甜食真是件残忍的事情。忽而她想起今天的晚报没有取,于是踩上人字拖从凌乱的书桌上摸到钥匙出门。人字拖,自小到大,她实在是离不开,若不是工作,她一整年都不会正经穿一双鞋子。

桐颜说明天再取不是一样。

凉夏打开门,“不看晚报一天像不完整。”

这习惯,她依然还没有失去。日常的磨损里,失去的东西已经太多,能够保留的,早已微乎其微。

桐颜摇头,“我就是为你这种人而存在的。”

凉夏踢踢踏踏地下楼,不坐电梯权当锻炼。开箱取报,而后就着昏暗光线一页一页粗粗翻看。

楼上小跑下来丢垃圾的男子经过凉夏身后,说了句,“能看见么。”

凉夏回过头对他笑了笑。背光,冬日傍晚,全然看不清阴影中的面庞。凉夏合上报纸转身摁了电梯。

2、

昭阳丢完垃圾,习惯性地坐在楼下的长椅上点一根烟。

明天朋友要借相机,存储卡里关于那座江淮之间的城市以及杭州的图片今晚要导出来才行。他没有像以往一样回到家即刻就把照片全都导出来整理挑选,而是搁置在相机里,没有再多看一眼。

他几乎要不认得那座城市了,和他曾经拍下的照片已然是天差地别。他记得他的车轮压过的每一寸马路,就像时光碾过的皮肤一样,徒留惊叹,发不出声响。

淮河大坝已经全部翻新,渡口依旧繁忙。是枯水季节,水退之后裸露大片滩涂,杂草丛生。昭阳坐在岸边,有时抬头看看天空,那时凉夏总是指着天空的某个角落让他去看去拍。低下头,身侧却早已空空。

以致他在杭州的时候,在西湖边的时候总是忍不住要偶尔回头,总以为在某个灯火阑珊处能够再见她。

他还能够找到他们共同昏睡过去的那张长椅,却找不到一粒曾经的碎片了。

他当然没有再见到她,在他并不自知的,相见不相识的时光设下的局里。

可是,他却由此而清楚,《春光乍泄》里说不如我们重新开始是一句彻头彻尾属于剧本的话。该过去的,就是过去了。若说放不下,可能并非因为残留的情意,只是因为缺少一个结束的理由。

因而当次日他打开门,常樾出奇平静地笑着走进来时,昭阳竟一时想不起,她已经离开了40天了吗。在网络上,电话里,生活中都蒸发得毫无痕迹。像北京夏季的雨水,再积流成河也瞬间烘干恢不留任何线索。

常樾退掉帆布鞋,熟悉地去冰箱里取水,从柜子上拿一只玻璃杯倒进去,突然发现那面贴满了她照片的墙壁早已翻新,皆是历历风景,一帧一幅都是新旧对比,那些街景,那些树木与花朵,天光与流云都是她所不熟悉的所在。

她被这时间的耐心怔住,端看良久,喝了口水,转过身,还是平静的样子,“照片很美。你去旅行了?”

“嗯。”

“这是你曾经生活过的城市是么。依然忘不掉。”常樾又转回去看那些应当是拍摄于十年前的照片,那些让她一下子就能够想起一个名叫凉夏的女孩的照片。她空缺了他少年长成的大把大把时光,是她用余生都不能弥补的错过。

昭阳没有回答。他很累,彻夜洗出照片,刚刚整理好这面墙壁,想睡觉,却神经敏锐,像疯了一般完全失去知觉。

常樾继续说道,“你知道我每天在楼下等你,等了七天,不知道你去了哪里,被人以为是偷窃侦查。我做好了放弃的决定,可是,却还是要回来找你。昭阳,你会舍得吗?可是,我舍不得。舍不得又怎么办,谁也不是缺谁不可,谁也不应该蒙骗自己。不然,许多年以后,你再翻出来的旧照,一定没有这么美好。”

昭阳没有做声,坐回沙发上。常樾抬头喝水的样子让他想起初见她的那一天,她独自在墙角喝一瓶洁净矿泉水的情形。她总是不太快乐。而他从来不能明白缘由。就像常樾说的,他怎么可能会懂得。

她放下水杯,说,“我怕和你说,我要走了,我就不能走了。就像每一次,我对你说,如果你再辞职我们就分手却从来没有兑现过一样。”

她说,“我想过要给你写一封邮件。可是看着光标闪烁,我却不知道该怎样表达才能够让你懂。我不想让说出来的话都变成一句一句的指责。”

“我想对你说,我初次见你的那个地方,是你应该留下的地方,那是你应当坚持的工作。可是昭阳,你到底想做什么。我从来都不知道你究竟想要做什么。这让我不安。”

常樾断断续续说了很多话,昭阳却每一句都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他到底想做什么。他不知道。是真的不知道。他只是在生活,就像初中的语文课堂上,课前十分钟老师让大家读一段自己最喜欢的作品,凉夏一本正经地捧着一本旧书在讲台上,读《麦克白》第五幕第五场的台词,“生活如同痴人说梦,充满着喧哗与骚动,却没有任何意义。”

他举起相机来,习惯性透过定焦镜头去看她的脸,突然间他明白,他们看到的世界从来就是不一样的。

她说,“昭阳,我们周末去欢乐谷吧。即使不欢而散也让它是个开心的决定吧。我不能接受无果。你有一周的时间考虑。”

万物轮回,周而复始,春秋更迭,流年代序,虽然已经不会有回到最初的可能,却都能够回到原点。

这是常樾,从来都不强势但足够坚持。不动声色的人往往都有这样的倾向。她不会怠慢感情只会做到无情。当然,这对象是自己。

而此时,身在同一幢公寓十一层的凉夏裹着大红色粗毛线围巾,把手揣在兜里跳进了电梯,向角落里插花的阿姨打招呼,有些担心自己穿在黑色羽绒服里的薄薄一件毛衣能否抵抗在楼道里就已感受到的寒冷。

阿姨念着天气太冷冬天太长之类的琐碎,弯腰从脚下拿起一捧掐断了笔直经脉的蝴蝶兰。

凉夏盯着硕大花朵有些发愣,忽而说,“阿姨您送我吧这些。我回来给您带向日葵来,冬天适合那样暖洋洋的花。”

阿姨想了想,用标准俏皮的京腔答她行啊,我也是图新鲜才买了这个,人家都是搁盆里种的。

于是凉夏捧过那一捆包在粗糙牛皮纸里的蝴蝶兰,电梯恰停在七层,她越过常樾,看到一个缓缓转过去的背影。

“这是要送人?”常樾笑着问她。

凉夏摇摇头,“这回你找到了?”

常樾点头,“或者时光肯回头,或者就此了结,不过,哪样都好。”耸耸肩,露出笑容。

“那么……祝你好运。”

在楼下分手时,凉夏想其实这个有些坚硬突兀的女孩子是可爱的,只是需要懂得的人来爱。

3、

凉夏抱着蝴蝶兰,走在落光了叶子,虬曲盘旋的龙爪槐下。怀中洁白花朵在光秃秃的气氛里煞是引人侧目。虽然她亦不知道要来这花朵可以做些什么。

晋浔在新天地的I DO 门口等着她。张贴在透明玻璃上的大幅广告宣传新一季的情侣对戒,晶莹剔透。

凉夏抱着那一丛像被胡乱包在裹尸布里的蝴蝶兰出现的时候,晋浔稍稍表示了一下惊讶,“你像刚做了刽子手又良心发现准备安葬遗体。”

凉夏想了想,把花囫囵塞进晋浔的怀里,“送给叶迦吧,祝她新书大卖,我觉得最美丽的花就是蝴蝶兰。”

晋浔笑着把花接过来,拉开商场的门,让凉夏进去。纵然面对这尴尬的杂乱花朵,他依旧没有意外与不适。

晋浔准备和叶迦先订婚,“我想邀请所有的朋友,但是我们不收礼金,只收祝福。她应当获得双倍的幸福。”

他是在电话里这么对凉夏说的,其实,不用他解释,她也能明白这心血。打电话的目的是为了约凉夏来替他们挑订婚戒指。

“我想女孩子的审美应该相对比较贴近一些,既要合心意又要是惊喜。既然决定给她两场典礼,就不能在这件事情上让她诟病一辈子。”

那时候,苏岩也要给她买戒指,是他们刚刚在一起的时候。他说她太年轻,像一阵风,买一枚戒指可以套住她。于是她跟在他身后不情不愿进了一家珠宝订制店,看了一圈还是拖着苏岩出来说不喜欢,真俗气。

可是现在,她突然觉得俗气未见得不是美好。如果她肯接受这样的美好,那么一切或许都会不同。

她在柜台来回流连,目光锁定了一款,招手唤晋浔,说这个吧。

是yes I do 系列的情侣对戒,款式简洁,两枚戒指合在一起有镂空的 I DO完整图案,她说,“这个吧,以后换了婚戒,这个还可以穿起来挂在脖子上。”

晋浔亦是满意,便点了点头,给了店员尺寸让她们去取,相信凉夏的品位。

有年轻女孩笑着问“小姐你不自己试一下么?”

凉夏摇头,说我是郑人买履。女孩一脸茫然。

离开的时候,没有什么顾客,店员齐刷刷地对他们说祝你们幸福,凉夏小声说,我怎么一点都不觉得伤感?

晋浔说那是你神经传感太慢,晚上回家你就该偷偷难过了。

“那么你要负责。”

“那我就只好下辈子来对你负责。”

说完这句玩笑话,两个人都愣了一下。晋浔用力推开的店门灌进呼啸的北风。

凉夏说好啦好啦,天实在太冷,我要回去了。

晋浔帮她拦了一辆车,她说那么我先走了。

车子开起,她从后视镜里看到渐次退后的路边男子,怀里抱着洁白的花朵,觉得世界真是空旷,人和人的距离如此遥远,隔着汹涌的海峡,得不到泅渡,没有任何途径。阳光为寒冷伪以温暖的假象,凉夏微微闭上眼睛,好像又听见心底哗哗涌动的水声。

在距小区不远的花店下了车,只有一个十六七岁模样的小姑娘在看店,弯着眼睛对凉夏笑,身上明黄色的围裙有蓬勃的暖意。

凉夏从紧贴着门边的花筒里拣出十枝太阳花来,皆是红橙色系,衬浅绿经脉,托在手里好像握住了阳光垂下的清洁光束。她递给那个笑容满溢的女孩,用略带浅紫色图案的透明包装纸简单捆束,说了声谢谢推开挂着风铃的玻璃门离开。

阿姨从凉夏手中接过花束时自是喜不自禁,说这花一蓬一蓬的开得真热闹,真好看,我这就插起来。

凉夏只是笑,想到自己,若也要坐在这样的角落,对着鲜花的尸体,是否能看成满园春色。

推开门,桐颜正抱着大桶的八喜抹茶对着电脑看动画片——《草莓棉花糖》,桐颜说,它也没什么情节,四个小学生,一个上了大学的姐姐,春夏秋冬波澜不惊地过去了,可是看得心里很是舒服。就那么静静的,缓缓的,自然而然,“看完这一集,我第一次觉得初雪是个美好的词。”

初雪。这个让凉夏会联想到世纪末的词,是那样的寂静与灰白。

凉夏把包扔在一边,给自己泡茶。就像桐颜对冰激凌,她对茶也是一样。客厅从宜家买回来自己拼装的储物架上,当中一层摆满茶盒。有时她泡铁观音,有时是瓜片,有时是日本的玄米茶,心情低落的时候用红茶配甜奶自己做奶茶。

她说提起水壶轻轻倒下热腾腾的沸水,对桐颜说,“你是不是总觉得自己并没有真正长大,依旧可以不懂事,依旧在心里就把自己当做十五六岁的样子。每到周末才真正觉得一切都很美好,可以逃脱了。”

桐颜用力点头,退出视频,“没有人理解你涉世未深,没有人觉得你还没有完全懂得这个社会的规则,可是你必须要装作你懂你特别特别懂的样子。于是就渐渐变成你曾经很讨厌的人,但其实你总想和每一个人解释,我不是这样的,我真的不是这样的。但是,没有人关心。以前跟着爸爸去单位吃饭,爸爸夸我家女儿如何如何,可是现在,偶尔主任的女儿过来他会带着和我爸爸一样骄傲的神色对我们说我女儿如何如何,我觉得,很难过。

她站起来去丢冰淇淋盒子,顺便把桌上凉夏的烟灰缸拿去卫生间倒掉重新盛了清水放回来。

凉夏抱着热腾腾的红茶在窗边晒午后的太阳,仿佛在烘烤自己的一颗心。

桐颜抱着电脑盘腿坐到凉夏旁边,说,“主任把维护报社网站的工作交给我了,最近网站上要做一个纪实类电影选题,我要看好多恶心的片子。这个,你看这个,他们说很恐怖血腥,我不敢看。你是学心理的你肯定不害怕,我就在等你回来陪我看来着。

凉夏点头答应,把水杯放回茶几上。

《无声的尖叫》,图片,文字,附带视频,凉夏顺着桐颜的鼠标向下看去,血肉模煳的图片,鲜活的没有成形的身体,湿软的肉色小手,混沌的五官,完全科学而冷静的文字说明,7周以内,14周以内,5个月……它们如何被吸取被杀死被弃若敝屣。

发抖似乎已经成为凉夏本能的反应,轻轻咬住嘴唇,心底瞬间划过的竟不是曾经那么深重的对一个人的恨,而是她从未想到过的,她可能也会爱那个孩子,会视若珍宝,会心甘情愿陪着它一同长大,经历悲欢。

在冬天轰然坠落的北方,在关于冰冷器械的记忆退去一季之后,在她已经清楚苏岩将再也不会是她生活的一部分的时候,她第一次去想去,愿意去承认,那是一个孩子,是她亲手完成的谋杀。是彻头彻尾的遗弃。

需是要又过了三年以后,她看到了两部电影,一部是《孤儿》,有酗酒症的母亲为死在腹中的孩子亲手植下的白色玫瑰,口中喃喃,“我从来没有听过你,可是我能够懂得你。我从来没有抱过你,可是我能够感受你。我从来没有见过你,可是我爱你。”而另一部则是《唐山大地震》,张静初瘦削又坚硬的面庞看着那个少不更事的男孩,她说,你根本不懂什么叫牺牲,而后她自行消失,生下了她的女儿。

那个时候,凉夏再落泪,没有了关于爱的悲喜。

那是三年之后,而此刻,她只说了句,“我不舒服,对不起。我承受力下降了。”就匆匆进了屋又回到了床上去。

4、

睡眠是解决一切问题的最佳途径。

那个下午,她做了一个梦。梦见长相如同吸血鬼的男孩子,面色青灰,无论如何都要跟着她。她去到一个偏远的小城里教书,锁上了教室的门,孩子在窗外使劲地拍着玻璃,敲打破败的绿色木门,声嘶力竭地哭喊。而她死死用身体顶住随时会被冲破的门,不放他进来。

于是众人开始劝说她,终于打开门,孩子冲进来便要咬她,露出尖锐牙齿和凄厉目光。

她被恐惧逼迫到角落,突然开口说,我教你写字好不好,孩子忽而就平静下来。

梦的末尾,画面是陈旧的稻草色,她站在窗边,看着趴在桌上写字的孩子,忽而觉得他长大以后是要杀死她的。

可是她就这么看着他,没有恐惧,徒留温情。

她醒过来,已经是傍晚,这个周末就这样被昏睡打发,而这或许将是她余生都要继续的梦境。

还不想起床活动,随手打开电脑,ICQ上的好友越来越少,坚持用下来的可能只有她与晋浔。于是每次打开电脑,凉夏都会不厌其烦地依次挂上ICQ和QQ。此刻晋浔不在,她想他一定已经给叶迦戴上了戒指,完成了一个不可或缺的约誓。

QQ里她并没有刻意删除苏岩或者对他隐身,任凭他来选择对她的视而不见,终有一日他回过头,会明白在这件事情上,这个小他八岁的女孩子大过他许多的坦荡。

或许,当我到三十岁上,也是一样退守角落,凉夏这样想着。

于是,凉夏静静躺了一会,看着天花板上月亮一样明亮的大灯,给苏岩发去了短信,“我恨你。”

终于,她要自己做决断,写下这流苏的字眼,就再没有回头的余地。

多么可悲,凉夏开始嘲笑自己,终究没能免于这样的结局,这三个字,是她送给苏岩最后的慈悲,它将使你彻底释怀连丝毫的于心不忍都不需要再负担。

而苏岩,没有回复她只言词组。他终究,不能再与她对面。她有些失落,她曾以为丰盛的一颗心也早已被时间凿穿了一个又一个孔,空空荡荡什么也留存不住。

陌生头像在QQ上不停跳跃,似乎是看到凉夏在夜看红楼的小段评论,认真来寻她理论。

她想,也许他被老板减了工资,也许他在学校里被人比了下去,又或许他在陌生人处惹了闲气,因而暴躁地来与另一个陌生人寻是非。

凉夏看着一行一行飞快闪烁的字迹,退了QQ。无力争吵辩驳,无力反击人群,也无力保持所谓的人际关系,久而久之,好像对周遭不做计较忽略他人成了自己的修养,其实,一直,都是能力的丧失而已。与熟人尚且如此哑口无言,何况毫无干系的陌生人。

回到床上,把拍得松软的枕头垫在身后摊开叶芝诗选。

But I've been young and foolish With her did not agree.

一个物品能够承载多少时光的流转又能真正和一个人有多么密切的联系?此刻,它只是一本有些磨损的书籍。白纸黑字,属于一个叫做威廉·巴特勒·叶芝的美洲诗人。后来,他仰望夜空,走进繁星的世界没有再回人间。

可更多的人,注定要永远留在人间。凉夏合上诗集,伸懒腰。人间。她下床去拉开窗帘,这就是人间,是她要留一辈子的地方。

她打开卧室的门,桐颜依旧保持着四仰八叉的姿态卧在沙发上,连着耳机对着电脑目不转睛,脸上不时有窘迫笑容。看到凉夏出来,用脚尖摁下空格暂停,转过头来说,“我们也养一只像小起一样的猫吧,实在是很治愈。”

“只要,它不进我的房间。”凉夏从窗台边抓起包,去门边低下身子穿厚厚的雪地靴。

“嗳?你要出去吗?我以为你会一直睡到明天呢。”

“睡得头疼,出去转转。”凉夏伸了个懒腰,伸手打开了门,门缝里熘回一句“拜拜”,就有冷冷的风吹过桐颜的眼睛。

凉夏想,也许,她该邀请桐颜与她一起散步,但是转念一想,天这样冷,自己也算不上快乐,还是独自投奔人间好了。

车流稀松,在凛冽季节里,好像漂浮的油画颜料,流动而破碎。凉夏站在空荡荡的路边深深呼吸,不自觉就因清冷而有笑容。路真宽啊,看着真累啊,好像永远也走不到对面去。对面,是已经关起门了邮局,通明的巨幅广告在宣传新的业务——“写信给未来的自己”写信给未来的自己。邮局真的会在十多年以后按照写下的地址把信件准时投递吗?如果真的能够在遗忘当时写过的内容之后收到写给自己的一封信,那感觉,也会是很奇妙吧。

凉夏拿出手机,隔着宽阔公路,拍下明亮的广告灯箱,这有趣的事情她想去分享,可是,足以用彩信去分享,她究竟该发给谁呢?

是不是此刻如果有一场空袭,在枪林弹雨结束之后,她劫后余生,只能独自消化这风卷残云,却无人可以哭笑一场甚或手舞足蹈去描述。

她在路边蹲下来,举着手机,摁住向下的箭头,默默数“一、二、三”,松开,光标落在了“晋浔”的名字上。

她问他,“如果写信给未来的自己,你会写什么,写给多久以后呢?”

今晚,这个应当沉浸在幸福里的男人,却出乎意料很快回复了短信,他答她,“写一张明信片,给一年以后的自己,只写四个字,新婚快乐。你呢?”

这是一个动人的答案,凉夏回复晋浔,“当我回到这里,你不能说我一无所有,也不能说我两手空空。”

收起手机,沿街随意晃悠,没有月亮,云层堆积,隐没光线折射下来湿漉漉的阴冷味道。凉夏以为会下起雪,而事实上,却是雨水开始淅沥。

凉夏躲在临街的檐下,第一次有了保护自己的意识,第一次因为知道不能淋这样冰冷雨水而善待起自己,“终于,你也学会了不自暴自弃,而是爱惜自己。”

可是成长的代价,却永远都比得到失去要残忍。

凉夏静静观望这一场轰然坠落的雨水,看到霓虹琉璃融化在滂沱的雨水里,清晰而荒凉。她想起了诗人的诗句,草原尽头我两手空空,悲痛时握不住一颗眼泪,这是雨水中一座荒凉的城。

她没有想到,这场冲刷走满街路人的雨水会把桐颜带到她面前。撑着一柄庞大的彩虹伞,弯着眼角对她笑,“幸好你没走远,我来接你回家。”

哄哄的闹市,轰轰的雨声,凉夏轻轻拍了拍桐颜的脸颊,说,“我的好姑娘。”

桐颜像个中学女生一样挽住凉夏是手臂,贴着她走在噼噼啪啪的雨里,“如果第二天会下雪该多好。”

如果,冬天过去了,一切,就都会好起来了吧。

5、

凉夏说,“这个特别的冬天,是不是应该做一些,特别的事情。”

桐颜刚刚洗完澡,用毛茸茸的浴巾揉着乱糟糟的头发,额头光光,一脸不解地问她,“为什么是特别的冬天。”

哦,可能仅仅对凉夏来说,特别而已,“也许……因为这是我来到北京的第一个冬天。”

“那我们周末去欢乐谷吧,在朔风里成为真正的勇士吧。”桐颜说着还做了一个向前冲的动作,“在空中凝结为雕塑,落在坚实的地面,砸成碎片吧。”

“是个好主意。”凉夏习惯性坐在窗台上,在玻璃窗上画了一个太阳,光芒万丈的样子。

欢乐谷。她想起与苏岩唯一一次的短途旅行,苏州乐园,她排斥了一切惊悚的娱乐项目,跟在他的身后,像一个畏首畏尾的小孩子。

而他离开她,给足她一次成长的机会。

桐颜说:“那么,我也要挑战自己心脏的极限。我有师妹在学校代售打折票,我去弄票,周末吧。”

人的心,若有所期待,时间就会变得分外漫长,就像,这漫长的一周,辗转反侧,怎么也看不到周末。桐颜仿佛是比心中万分压抑的凉夏更需要一个疯狂的契机。所以,当周六,凉夏因为部门第一次聚会作为新人被灌得烂醉由晋浔送回来时,桐颜狠狠地冲睡过去的她吐舌头瞪眼睛做鬼脸。

大家玩游戏,猜拳,摇骰子,真心话大冒险,喝得起起伏伏,醉得真真假假。唯独凉夏,坐在最角落的位置里抱着话筒,低低唱着歌。她声线轻柔空灵,唱王菲,曹方,王筝都恰到好处,旁若无人。

有人开她玩笑说以后不工作了,去酒吧驻唱也是没有问题的,凉夏却无回应,点一根烟,一面抽一面唱,还不忘喝面前的威士忌。

她与晋浔分掉最后一包烟,就靠在他身上睡着了,在人群哄闹的时刻,她一个人喝掉了整瓶的杰克丹尼。

凉夏这一觉很沉,没有梦,没有醒,睡到明媚正午。桐颜趴在饭桌上一笔一画地练字,再抬头,日光中天,清亮白光照耀她困倦,正准备起身去喊凉夏起床,质问她如何赔偿枉费的门票,手机忽而震动起来,她低低地骂了一句接起了新闻采写组长的电话。

桐颜的关门声很轻,凉夏却突然醒过来,酒精烧灼心肺,温暖体温,催促睡眠,却让醉过再醒来的人空空荡荡。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了习惯叹气的人呢,凉夏叹了口气,裹了披肩起床。

洗漱间的镜子上贴了桐颜留下的字条,一看就是刻意模仿庞中华方方正正的行书,“妞,我去跟随人民的好警察叔叔们追踪XXX大案要案刑侦进展情况,请为我祈祷生还,我还不想年纪轻轻因公殉职。”是用凉夏许久不用的唇彩在镜子上画了大大的笑脸。

凉夏忍不住笑起来,拧开龙头,哗啦哗啦的水声就淹没了整个正午的寂静。

站在阳台上伸个懒腰,就能够看见上班的地方,只有三站地,石头森林刺穿青天白日。背靠着栏杆仰起脸,爆裂的阳光悉数落下来,仿佛能够听到刚睡醒的皮肤一点点绽开的声音,好像把光线的分子都充足地吸收进了每一个细小纹路。时间稍久,耳边血液喧哗,有些晕眩。

她以为她不会再想起他的脸,可是在这个朗朗午后,他出现在她微微合上的眼睛里。空间的距离在感情里带来不可估量的奇妙变化。原来离开了,就真的可以不再爱亦不再恨了,此刻,连遗憾也不曾剩下。

想起酒吧邂逅的女子,原来,面对生活,所有人都是无辜的。那么命运之轮究竟因何转动。这个恐怕是终其一生都无法获得的答案。大学时,她读许多哲学书籍,亚里士多德想破了脑袋也就留下“命运悲剧”四个字。没有比这再贴切再废话的答案了。在千年之后,她明白一句古老的道理。

睁开眼睛,离开阳台。依旧不愿意看到一个人心底的真相,包括自己。突然觉得自己像堆积良久的积雨云,想暴躁地大声喊叫。看见胡乱扔在在茶几上的欢乐谷门票,散乱的样子好像桐颜愤怒又可爱的表情。

她飞快地换上简单的T恤套上黑色棉衣,踩上贝壳头跑鞋飞快下了楼,往车站的方向飞奔而去,在心里默默喊道,对不起了桐颜,却是轻快的。

在她奔抵车站的刹那,开往欢乐谷的公交刚刚驶离。她微微喘了口气,站在护栏边等待下一班车。

开走的公交带走了昭阳和常樾。人非常多,他们彼此紧紧贴在一起,昭阳把她揽在怀里,一只手抓着吊环,可是分明就嗅到了渐行渐远的余味,不觉彼此都沉默以对。

当分离已经近在眼前,亲密就成了最残忍的酷刑。

沉默地下了车,沉默地攥着票,沉默地在水晶神翼的蛇形排队区里等待。而常樾的心情则在这等待里,一点一点,一点一点地黯淡下去。

安全人员挨个检查保险杠是否牢固,并没有太认真仔细,熟悉与时间让一切都太有把握。

常樾平静地问昭阳,“你能去找一份有五险一金的工作以一辈子的态度稳定地做下来再也不要这样去更换了么。”

昭阳面目诚恳,甚而没有沉吟,“我不知道。”

扑面的冷风如刀,气流与速度裹挟两旁的人造山岩与城堡直面撞击,速度抽离了所有,在耳边尖叫此起彼伏延伸的中途,最接近天空的一刻,昭阳听到右手边的常樾寂静无声,身后仿佛是独自乘坐的陌生女子大声在喊“我恨你。”

他很想回过头去看看那个女孩的样子。

许多路途,一个不小心,就真的再也不能回头。

凉夏喊完那三个字,觉得眼角是干的,那是过山车的速度太快风太过剧烈使得眼泪没有办法流出么?还是,她已经不会再因此而哭泣了。

终于,她又能够以如水的心境再想起一座城市与一个人。

终于,她能够承担起对自己的原谅。

她真想告诉桐颜,真对不起,我独自体验了没有什么比活着更好的感觉。而你,永远都不知道,你曾经陪我度过了我人生中怎样的一段时光。那是她坐在人工湖边,抬起头看一拨又一拨俯冲的过山车时心里突然出现的想法。好像也突然能看到桐颜气急败坏的样子。

她笑起来,真冷啊,北国的第一个冬天,什么时候才能冬去春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