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是周一的中午,桐颜跑完采访站在凉夏公司楼下打电话给她,说,“凉夏,你必须欠我一顿饭,独自享乐的人要懂得主动讨好。”
凉夏看着不远处教堂钟楼里成片飞起的信鸽,心情莫名地好,说“动用你的聪明才智混进来吧,21层,我叫外卖。”
平时的午饭,她或者在休息间用快餐自己解决,或者和晋浔一起,带着玩性发掘公司附近走街串巷的美味。
有些时候,一串洒满孜然的正宗红柳木烤羊肉就让凉夏流连而快乐,那是遥远的西北,家的味道。
这些时候,晋浔看着凉夏,说不清心里翻涌起来的感觉,仿佛是看一只自得其乐的家猫,有些寂寞,却无从爱惜。
今天,晋浔请假,开始筹备送给叶迦的订婚典礼。新年夜晚的烟火总会特别热烈,所以寒冷而缓慢季节里的誓言也更容易长久吧。
他们会有许多人祝福的小小庆典,有新装,有短期的旅行与假期。
这样的心态或许是老了,在看到别人的幸福时,会热泪盈眶,无暇顾及自己。
桐颜攥着记者证随意而得意地坐在凉夏对面时,把相机递给她,“根本不用我的聪明才智,记者证就是好用,全北京各大公司通用出入证……又简单又直接,大家都省事……案子破了……你说是不是很奇怪,罪犯看起来真的就像罪犯,你说是不是我们每个人把头发都剃光之后其实那张脸都很可怕。”
凉夏放下叫外卖的电话,“你要相信,相由心生……”
桐颜抬起腿敲在低矮的窗台上,红色矮背椅轻轻转动,“凉夏,我和你住了这么久,是我第一次从你嘴里听到相信,你要相信这样的词。我觉得,真难得。你是在我没有发现的时候悄悄转变了自己的人生观么?”
“我念大学时,低一届的师妹,广西女孩,寒冷冬天剃了光头,在严严烈风里去上体育课。她说,人的脑袋本来就应该是那个样子。可是那个时候,我觉得她很美,美得奔放又婉约。”凉夏站起身,去打开角落的冰箱,从最隐蔽的边角里摸出两罐她和晋浔贮存的蓝带,递一罐给桐颜。
仿佛文不对题,而她终于明白合契相处的因由,正是桐颜身体里包裹的完整而频率缓慢的健全心脏。
缘分水到渠成,也终会散开,穷通有定,自己不知又会接到什么传单辗转下一个站台,毫无征兆。若再穿越陌生的城市与人群,她一定会记得此刻懒散对饮的女子,忙忙碌碌的女记者,淡淡抱怨工作人事,有一张平静的脸。
“你这是耗子的习惯。储藏完备。”桐颜拉开罐子,笑容简单。
凉夏的电话转着圈在茶几上震动起来,“你的午饭到了。”
一面接电话一面将手中的啤酒罐塞到沙发下面,不忘叮嘱桐颜不要让手中的酒被发现。
桐颜。订餐的单子上写着这两个字,昭阳等在21层门外,琢磨这两个字。刚刚挂断的电话里,女生仿佛在办公室违规饮酒,不自觉笑起来。如果他曾经工作的地方也有这样的女生,或许,他不会那么着急辞职,至少,有人同他一起违规,一起喝酒,一起享受禁忌的快乐。
突然他又有些想念办公室生活。打零工的时间太久,便需要禁锢自己。起起伏伏,就像正余弦函数的曲线。也许他应该答应去朋友所在的公司继续做他的摄影助理。
脚步声靠近,昭阳压低了鸭舌帽,也不抬头,径直从腰包里翻出收据单。
桐颜被凉夏驱遣去取外卖,接过食盒看到单子上自己的名字简直哭笑不得。对昭阳说了声谢谢,看不清他的脸。
凉夏抱着啤酒罐子,隔着重重玻璃看低着头的昭阳,却一时移不开视线,可她找不到这一秒钟疑惑的理由,电梯就已经送走了昭阳。
桐颜提着比萨回到休息室放好在桌上,凉夏正大模大样地跷着腿喝酒,说,“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他?”
“谁?”
“送外卖的。”
“帽子压得这么低你真的看见脸了么?而且你坐这里也能看见人?”桐颜弯下腰去撕下一块比萨,露出满足的表情。
“拜托,光延直线传播,几道玻璃门顶多折射得位置偏差一点而已。”
“好吧,那么你看清楚他的样子了吗?是你的什么旧日情人之类的吗?”
“没有……就是有点熟悉吧。”
桐颜耸了耸肩,“你每天都会遇见很多人,最后他们都会成为同一张毫无特征的脸留在你的印象里。”
包括那些曾以为印象深刻的脸,时间久了,也渐渐就模煳了吧。
两人一人分了半张比萨,就着啤酒,乐此不疲。凉夏并不饿,于是剩下的半张统统留给桐颜,自己起身去灌满水池边的绿色水壶。
阳光充足,空调温暖,窗台上摆满懒散花朵,都是兰草,一盆挨着一盆,静静晒着太阳。
凉夏小心翼翼地浇灌,这些,都是她时不时从巷弄里买回放在这里无心插柳养起来的。光线会在狭窄叶片上熨烫出不同的色彩,凉夏喜欢看它们静静灿烂和生长的样子。
晋浔问她,是不是看着自己亲手呵护的植物会获得好心情。
她说我可能只是自私地偷来浮生半日闲。
她总是做一些别人看来缓慢而迂腐的事情,或许,心里没有太多温情的人,往往便对人失掉了耐心,只能对风雨或不说话的植物还有温暖爱意。
“都想在这里午睡了。”打扫完全部比萨的桐颜满足地伸了懒腰,微微眯起眼睛,阳光落在了她的懒散容颜上。
凉夏不说话,低头浇花,玻璃窗隔绝了北方跋涉而来的冷气流,暖气烘烤阳光,睡意蔓延午后。
而桐颜的电话不适时地响起来,是九十年代的时候一个叫做《邋遢大王》的国产动画片的主题曲,凉夏在愣了几秒钟之后哈哈大笑起来。
桐颜不情不愿地接起电话,突然跳了起来,“嗯嗯好好,我马上去,我知道了。挂了。”而后便飞快地收十东西,就像凉夏初次见到她一般,手忙脚乱捧起相机挂上包就往外跑,“跳楼了。我的大学。我去现场采访!走了呀!”
凉夏点点头,习以为常她的突然出现和消失,她的忙乱和慵懒。凉夏觉得自己始终是疏离现实的人,却与一个社会新闻女记者住在一起。并且,她们喜欢彼此。
关上休息室的门,凉夏自言自语,“他应该先去一趟欢乐谷,然后再吃顿美味的比萨……”
桐颜在楼下焦急地拦了一辆车从东三环直向西三环,一路上不断催促司机快些,快些。
“你是救火还是救场还是救人。”司机被她催促地有些不耐烦,“怎么现在的年轻人都这么没耐性呢。”
“救了人,就不用我去了。”桐颜喃喃地说了句,突然有些沮丧。
毕业之后,她就没有再回过学校,校门外停着警车,救护车发出尖锐的警报从她面前呼啸驶过。她定了定神,驱走说不出的怪异的感觉,打听着奔向事故现场。
2、
桐颜太熟悉这所学校,她在这里度过人生中最奢侈而挥霍的四年,它的寂静与喧嚷,空荡与拥挤,它是相安无事还是有意外发生,即使彻底离开,她还是立刻洞悉。
不是凭着记者的直觉,只是因为,她的熟悉。
出事的宿舍楼前已被围得水泄不通,人声鼎沸,沸反盈天,仿佛发生的是一桩空前的喜事。桐颜是那么容易,就找到了她的目标。
甚至,没有一点曲折。也许,她希望的,是踏进校门的那一刻,其实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桐颜喊着“记者记者,借过借过”愣是挤到了最前面,拥堵学生自动让路,似乎她的出现终于印证一件大事情的发生。
地面上大摊的血迹证明那个学生应当是抱着必死的决心头朝下着陆。在明显是柯南中毒的反应之后,大片暗红色血迹让桐颜不自已地摁住了自己的胃,只觉得咽喉里一阵腥热的甜味涌了上来。
她从未直面血淋淋的死亡,初次去往医院采访车祸,她蹲在急救室门口,心脏抽搐了许久,终究将任务转交给了前辈。
而地面,也仅仅只有那一滩血迹,证明一场意外曾经发生。证明对一具躯壳来说,时间永远停在了当时当刻。
她忍住那腥甜,开始询问围观者基本情况,寻找第一目击者,寻找可能向报纸的读者说明跳楼学生死亡原因的各种版本。
对这一点,她有经验,人们想看到的并不是确凿结果,而是众说纷纭迷雾重重。
有人说,她是数学专业的硕士生,和她的导师在恋爱,导师刚刚结婚,女孩逼迫男人离婚,刚刚两个人在宿舍走廊里吵架,女孩当着导师的面就跳了下来。
有人说,研究生嘛块毕业了,找不到工作,压力太大。
有人说,亲人去世,承受不了打击,自己还有重病,所以活不下去了。
有人说,有人说,还有人说,桐颜在64开的笔记本上用圆珠笔飞快地记录下这些“有人说”,可是所有人,都明明那么兴奋,眉梢眼角全是莫名其妙的兴奋。
藏也藏不住。
可是,没有目击者。正是午休时间,这栋楼的位置又很偏,校方工作人员更是三缄其口。
桐颜在人群中着急地搜寻,她想现在的围观者都喜欢拍摄视频,说不定能够有图像收获。实在不行就去对面的寝室楼里挨个敲门,一定有好事者专业地围观了这场骚乱。
终于,有人给她指了刚刚被警察问完话的男子,“那个送外卖的,好像当时只有他一个人看见了。”
桐颜顺着女孩指的方向看到了刚做完笔录的昭阳。
在目光相对的一刻,她惊呼了一声,认出了他,“我是记者。我刚刚吃了你送去的大半张比萨!”
“躲在屋里违规饮酒的感觉如何?”昭阳笑了笑,准备把手里的相机放回背包里。
“你拍到现场了?我能看看么?”桐颜小心地问他。
他把本来压得低低的鸭舌帽摘下来,看了一眼桐颜,“我对记者没有好感,虽然我拍下死人的行为也不怎么高尚。”
桐颜愣了一下,未曾料想这送外卖的男子会与她说出这样的话,“你的相机真好,比我的好,我觉得你不像送外卖的,你就像在,嗯,体验生活……”
“你讨好人的样子实在不娴熟。”昭阳还是很稀松平常地笑着,准备跨上他的电动车走人。
“等一下!”桐颜伸手去拉住了昭阳的胳膊,“那,我只是想看一眼,是我个人的好奇心,我不会拿给报社。”
桐颜的眼睛不大,圆圆的很认真,昭阳把相机递给他,饶有兴趣地看着这个面目干净平淡的姑娘,他知道,就算她生生抢去这张图片,他也并不会说什么。
在空出手后,昭阳给自己点了一根烟,喃喃地说,“她应该先去趟欢乐谷,再吃一张美味的比萨,然后她一定不会做这个决定。”
桐颜的手微微顿住,抬头又仔细打量眼前显得有些落寞的男子,他说了与凉夏同样的话,同样事不关己的冷漠神情。
“怎么了?你不是要看照片么,怎么看起我来了?”昭阳略微眯起眼睛,吐出了一个随意的烟圈来。
“你和我的朋友说了同样的话。”
桐颜将目光转回手中的相机,几番摁下去,简直是震惊,是因为手中定焦相机里的图片,完全不像是随意拍出来的事故现场,分明是摆好了布景调好了光线定好了造型的舞台剧的一幕,暗红浓稠的血液在女孩的身下开出大片大片绚烂诡异的花朵。
死亡在拉开的底片上凝固成了难以抗拒的魅力。
她说,“你是摄影师。”
昭阳摇头,“有个叫做普拉斯的女诗人,她说我每年自杀一次,死亡是艺术,我完成得很好。我很糟糕,把艺术创建在他人生命的丧失上。但是,这很美,是不是。生命的美有时并不只是鲜活蓬勃的,开败的时候,也有绝望的美。”
桐颜把相机还给他,忍不住还是要去看他的脸。他的脸,是表情偏少的那一类,平静的,阳光下暗涌阴影的,她说,“你说什么时候会那么渴望接近死亡?切除阑尾打麻药的时候人蜷成一团,我想那么疼真是生不如死。失去初恋的时候,我想怎么可以你好好活着却没有那个人在了,做梦都是别人晴空万里独我头上一片乌云大雨滂沱。外公去世的时候,我想不通人的一生是怎样过去。可是,还是可以活下来,风月无关。”
一直到他们走出学校,校园里那种让桐颜感到极度不适的兴奋空气依然在蔓延。
昭阳问她,“回报社?”
桐颜摇头,“回家写稿子,然后传给组长。你获得一张艺术品,我获得一小笔稿费收入。”
“那么,我先走了。”昭阳骑上电瓶车与桐颜告别。他想,结束外卖工作的方式竟然是鉴证寂静午后的一场死亡。
桐颜不自觉举起相机来,拍下诏阳骑车离开的背影,在中关村大街光秃而瘦弱的银杏树下,像无声游走的一尾鱼,汪洋窒息。
她想她遇到了一个有趣的男子,随即顺手拦了一辆车。
于是在半个小时之后,他们一前一后走进了同一栋公寓,只是彼此互不知晓。
深夜,昭阳把相机里的图片导出来,看着亲手拍摄的死亡,那么近的距离,纵然事不关己,也总是挥之不去。他清楚地看到女孩坠地前的脸,表情没有丝毫的改变,只是轻轻闭上了眼睛。
他点下鼠标右键,摁下换挡键,把图片删掉,彻彻底底。而后他给朋友打电话,“我明天去上班。”
朋友被他从睡眠状态中生生吵醒,程序性地先骂了他两句,而后说,“公司要给杂志拍一组非常生活的图片,选定了你那个小区,比较近,环境好。我们明天九点到,你带着你的相机下来就行,衣冠不整也没关系。”
3、
Down by the sally garden,my love and I did meet……
音乐回旋,花瓣与香槟,誓言与契约,亲吻与欢呼。
这是凉夏推荐给晋浔的开场音乐,她说婚礼进行曲听着太壮烈好像上战场,这是,晋浔与叶迦的婚礼。
凉夏站在酒店大厅最靠近旋转门的位置,在人群之外,在通透明亮的灯光、反光、阳光混杂里,看着只穿一袭简洁白色旗袍的叶迦,她始终安心地把手交付予身旁要领她一生久远的男子。
那笑容,恍然将时光的顺流轻易扭转,扭转回了八年前的初雪。而叶迦,她实在羸弱,却有含而不露的定力,只是浅浅依着晋浔,就与这凶险世间彻底隔开了安全的距离。
凉夏觉得自己不自觉地笑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不再喜欢看悲剧,也不再喜欢伤春悲秋,炙热的夏天会在心里烘烤出寂静,而圆满结局总让她热泪盈眶。
这世上,得失之间,总归有人能够获得幸福。凉夏捏着酒杯,转过身去,还有什么,比美满更容易让人心碎。
新人在典礼结束后须稍做休息,而后挨桌进酒,是平素里亲近朋友戏耍新人的好时机。晋浔趁着空当走到独自站在角落的凉夏身边,“我们一会儿结束后直接飞希腊,送我们到机场么?司机会送你回来。”
凉夏摇头,把高挑酒杯举到晋浔面前,明黄的起泡酒剔透开了两个人之间的空气,“新婚快乐。我希望她永远忘记,而不要偷偷记在心里。我觉得叶迦不看见我就永远都不会想起那么晦暗的下雪天,虽然可能只有我这样想而已。”
晋浔点头表示明白,伸出手来轻轻拍了拍凉夏的脑袋:“路上慢一点,不要心不在焉地过马路。”
“嗯,知道了。”
知道了,都知道了,所以要走了。凉夏放下空空的酒杯,转身离开了这充斥百合花香的地方,不离不弃是一个神话,而在神话铸成之前写下第一笔则是勇气。凉夏知道自己缺乏某种勇气,只能夜夜依靠酒精催眠。
有一段时间了,不喝酒便不能成眠,酒成了生活必需品,桐颜总说她应当去嘉士伯之类的公司工作,茶水间一定无限量供应酒水,一醉不醒。
而今天,一醉不醒的人却是桐颜。蹲到了大新闻第一手资料回来,立了功,午饭被主任同事灌下去许多酒,坐在出租车上就直接睡了过去,车到小区门口,司机喊她许多声才清醒过来。
匆匆付了钱下车,想起凉夏去参加朋友婚礼,没有人能给她一大杯蜂蜜水的感觉真是不太好。
晃晃悠悠走在曲折石板铺就的道路上,偶尔闪避迎面颠簸跑来的宠物犬,走着走着忽而看见公寓楼下聚集了一小撮人,遮光板,相机,监视器,她敲了敲自己的脑袋,喝多了?眼花了?走错了?着莫名其妙的拍摄场景即刻吸引了桐颜。
妆容前卫的模特与平淡无华的居民区,以及围观的寥寥群众。桐颜慢慢走过去,带着满脸好奇,欲成为围观的一员。
“今天下班这么早?”人群之外的长椅上,坐着默默擦拭相机镜头的男子,抬起头来对桐颜说道。
“我是加班……早什么早……”桐颜皱了皱眉头,谁这么不知趣,低下头来,男子上扬的嘴角勾出她艰难的记忆,恍然大悟,“啊……是你啊……哎呀我就说你是摄影师嘛!你骗不了我!我叫桐颜,报社记者,你是?”
“昭阳。”
桐颜开始手忙脚乱翻找口袋和背包,许多发票、名片纷纷掉下来。
“我没有名片和你换,别找了。”
“哦……我没带钥匙……”桐颜显得有些沮丧坐在昭阳旁边,“你们……这是拍什么?行为艺术?”
昭阳笑着摇头,说道,“给杂志拍片……你不觉得这创意很怪异么……你是喝多了吧?”
“嗯,我就住那个单元,跟我一起住的女孩参加婚礼去了,我没带钥匙。我怎么能没带钥匙呢?你会喝酒么?你们怎么会挑到这里?”桐颜一面惆怅地继续翻找背包一面自言自语。
她一本正经的样子让昭阳有些想笑,便一本正经地回答她,“因为我住在那个楼里。”
“我也住那里。太好了!”桐颜瘦长的手掌啪地拍在昭阳的肩膀上,“我要去你家睡觉。”
“为什么?”这个措辞让昭阳实在是忍不住大笑起来。
“我没带钥匙,我回不去,我想睡觉。我没带钥匙。”
昭阳看着莫名其妙笃定要跟他回家的桐颜,只能束手摇头,笑着说好吧。
于是,就这样,下起了这个冬天的最后一场场雪,似乎难得裹夹了雨水,在昭阳拉上卧室窗帘的时候,冬天最后的冷冽铺天盖地蔓延而来。风里和呼啸和云层的堕落,在时序轮转的瞬息空白了心里的一片一片地方。
昭阳转过身,看着熟睡的陌生女孩,这一场冬天的奇遇,误打误撞跌落到他的身上,而他空白良久的心,无声地接了下来,温柔盖上过冬的棉被。她叫什么?桐颜?好听的名字。曾经被写在外卖的单子上。是形态好看的两个字,也是郁郁寡欢的两个字。
你快乐吗?做记者,看到了什么不一样的世界呢?有真相吗?昭阳盘腿坐在床边的地板上,默默地问着桐颜。而她答与他的,不过是沉沉的呼吸和浅浅的嗫喏。
落雪的夜晚,天外似乎有静穆歌声,暖气烘烤得心也跟着膨胀起来,有些温暖,有些悲伤,桐颜醒过来,唇舌干燥,摸索水来喝,却全然是陌生房间。
四目相对,昭阳平静地笑着,看着她,仿佛等她询问,等她发难。
“我对你做了什么?”桐颜开口便让昭阳笑出声来,这一问,算是他始料未及,想也想不到。
“下雪了。”昭阳站起来,腿因久坐而有些发麻,拉开半扇窗帘,明黄路灯下纷纷的雪花乱成了一团。
桐颜直直地看着窗外,“好神奇。”
好神奇呀,同一个窗口上数四层,凉夏捧着大红色的保温杯,看这冬天坠落,在这庞大而荒凉的城市,热气在玻璃上蒙上一层薄薄雾气,凉夏背对窗外席地而坐。人生中许多个雪天从眼前打马而过,无外乎苍苍凉凉,无外乎跌跌撞撞,无外乎都是掐断了前尘后路的奇迹。
手机震动着在脚边打转,凉夏放下水杯,接了起来,桐颜的声音像圣诞夜的铜铃,轻易摇醒梦一场,“我忘了带钥匙,你现在在家吗?”
“我在。”
只是凉夏没想到桐颜出现的速度如此之快,只是数分钟的时间,她就欢快地冲进了房门,把自己丢在了沙发上,闭着眼睛,有收不住的笑意和还未散尽的微酗酒气。
“可以解释一下吗?”凉夏走过去,弯下腰,轻轻拍了拍桐颜的脸颊,暖暖的,没有风霜蹂躏。
“可以选择延期开庭吗?”桐颜调皮地睁开眼,翻身抱住了凉夏,附在她耳边,缓缓地说,“我答应了一个人的邀请,我有预感,这或许是对我来说特别重要的一次约会。”
“那……就好好睡一觉,让美梦一直都延续下去,没有空醒过来吧。”凉夏认真地看着桐颜的眼睛,它会告诉她属于桐颜的秘密。
有些秘密是永远的,而有些则是暂时的,就像桐颜此刻的不确定与模煳一样,凉夏为她画上精致妆容搭配得体衣裙送她出门约会,她希望她为她揭晓谜底,而不是留下一个尴尬的秘密。
只是桐颜在楼下看到昭阳的那一刻就后悔了,觉得自己这样反常地打扮一番,简直就是积极主动迫不及待表明心意。
而昭阳却丝毫没有在意,拍了拍摩托的后座说:“能习惯么?”
“我可是无所不能社会新闻女记者,有什么不习惯。”桐颜说着就跳了上去,“走吧。”
耳边刷刷掠过的气流里有故乡初雪的味道,视野成了飞速后退的直线,桐颜大声说:“谢谢你带我去看你们的私人展览!”
“我是为了向你证明我真的不是艺术家也不是摄影师。”
桐颜闭上眼睛,出神的速度让她以为自己在盘旋一座高山,如入无人之境,却心无胆怯,没有什么不能够去接纳。连自己也诧异这刚刚熟悉的男子带给自己的出奇体验,他有带她出离的能力,而她则亦步亦趋,甘愿沉沦。
所以当他们戛然停止在798的一座画廊前时,桐颜还愣愣地一时头脑空白,昭阳笑着敲了敲她的脑袋说,“嘿,进去吧。”
他说得轻描淡写,而她驻足便被震慑。满目着以鲜艳颜色的大幅照片,空空街道,空空校园,空空河流,苍白云朵与群鸟,一帧一帧都散发努力翻修的旧色。桐颜突然因此而严肃,一幅一幅看过去,突然转身对昭阳说,“我觉得这些照片,让人伤心。无望的努力只有看的人,才会伤心,你一点,也不觉得吧?”
昭阳一直尾随在桐颜身后数米开外,低下头听完她的话,突然笑起来,背靠着拍摄淮河落日的那幅照片,眼睛里有了和余晖一样的温情,他说,“桐颜,你总是让我意外。”
4、
没有什么比这样的相遇更有容易。
也没有什么比在一起更简单。
桐颜对凉夏如此描述,她说,“我总想有些人的爱情惊天动地却总不得善终,或者如我的初恋,开始得平平淡淡也结束的平平淡淡。我不知道我什么时候可以忘记那淡而无味的初恋,再有勇气去接受另一次被抛弃的可能。可是,凉夏,这是第一次有这样的感觉,觉得这个人,无论之前经过什么样的生活历过什么样的人,可是现在,他就是为我而准备的。所以第一次觉得,时间不重要,了解不重要,相处不重要,我喜欢他,他恰好也喜欢我,这样是不是就对了。”
“嗯,就对了。”凉夏冲着窗户吐出一颗烟圈,玩笑说,“我以为先离开的人会是我,结果,竟然是你。这该死的昂贵的房租。”
桐颜说,“其实你想说的不是昂贵的房租,而是我也是专门为你准备的同居者。”
凉夏随手把丢在地上的刚脱下来的浅灰吊带衫往桐颜身上扔过去,“少厚脸皮,你最好找个时间把那家伙带来我审核一下。”
桐颜冲她吐了吐舌头,把吊带衫抖平整叠了起来放在一边,“我想给他还有那些不是艺术家的艺术家们做一期文化版的专题,专题通过的那一天我们一起去庆功。”
凉夏仰着头连续吐着烟圈,三个之后烟消云散,皱了皱眉头,“总是不过三呀……好吧……那我继续等着要拐带走你的这个人的真面目。”
“可以给你透露一点点,我现在就要去找他拷照片,他就住在七层……缘分吧?”
凉夏有些惊讶地转过头看桐颜眨巴着眼睛把U盘揣进兜里拉开了门,这雀跃的样子让凉夏忘了手里的烟,一点一点地烧下去,突然就烫了她的手。
而桐颜砸开昭阳的门说的第一句话是,“只差一点点,我们可能一辈子就困守在这个公寓里相见不相识。”
昭阳没有做声,只是在开了门后回到桌边拿起杯子勐烈地喝水。
桐颜这才发现他竟然额头布满细密汗水,“生病了?”
“做了一个梦,刚刚醒过来。”昭阳放下水杯,才稍稍有些缓过来的样子。
“什么梦?”
昭阳摇头,仿佛不只是不想提,而是连自己也不想再记起。
桐颜有些疑惑于那难言的表情,那布满额头的汗水好像在蒸发一场她永远也不会知晓的梦魇,她说你真的没事。
他走过去揽过她的脑袋来印下一个亲吻,终于,当他怀抱桐颜如同怀抱当下时,深深吸了一口气,着了路,“我已经醒了。”
他从未梦到过凉夏。即使是寻找她最为辛苦,等待她最为焦灼,回到原点自作告别,他都从未如愿以偿梦到过她。
然而,在少年的自己已经渐渐退尽了旧色时,他却在梦里意识到,她还在。她怎么,还在。
而她,却是来向他作别。仿佛是听从了他深埋在心底的声音,来呼应他的告别,来赴这散场的期约。
她的脸还是少年时候的样子,拎着中药走在开满桂花的巷子里,水声起伏,她突然回过头来对他微笑,她说昭阳,为什么伤心像快乐,为什么做梦也快乐,为什么幸福不快乐,北方还是这么冷,可是走到哪里都不像是我应该驻足的地方。我飞不起来,也沉不下去,我站在这么坚实的大地上,却没有任何坚定的信念。
她好像还塞着那只白色的耳塞,一头碎乱的黑发,她站在门边,微黄的光线里,好像是从时间彼端熘出来一般,“总觉得心能够听到某种召唤的声音,我循着线索,却发现,兜兜转转还是要回到原点。南国正春风,故园花无几。你还不记不记得我当时胡乱篡改的诗句,可是,我真的,要回去了。”
她的面目那么那么清晰,还是留在底片上的豆蔻颜色的少女,隐藏一双羽翼,等着北风的剧烈。
他好像就要伸手去抓住她,可是她轻轻合上了门,紧接着便是桐颜的敲门声,昭阳恍然睁开眼,梦中女孩的容颜已经模煳一片。
桐颜窜到他的电脑前,飞快将U盘插到主机上,说:“我都拷走了,回去慢慢挑。昭阳,你说有多少人会像我一样从这样色彩鲜艳的画面里看到败落?”
昭阳决定忘掉那个诡异的梦境,走过去,说:“如果他们看到美好和温暖,也是好的。”
她对他的照片评头论足,打乱他摆在地上的拼图,说其实我很羡慕你,我来到北京的第一个冬天,就无比想念哈尔滨的冷,这个季节,已经零下30度了,你一定不能想象,我一直都想用照片和文字装成一个文艺青年的样子回到我的故乡去,去记录下我成长过的天寒地冻,以及路遥马亡,失去的和留下的。如果有一天,我能实现它,我们就一起再办摄影展,看谁吸引的目光多。”
昭阳伸手去揉她因静电而纷乱的长发,说那还不如我们下定决心做自己的工作室算了。
于是桐颜真的就和他有模有样地谋划起来,譬如投资,譬如产出,譬如放弃,譬如获得。
昭阳看着桐颜认真的样子,不禁突然把她抱进怀里笑了起来。
所谓梦想,许多年来他始终沉默在心底,多说无益,可是这个如常下午,他就这么轻而易举地与桐颜说了起来,青天白日,他们一起陷入了一场突如其来的白日梦。
凉夏独自走过长长的路途终于。买到一包看起来不那么假的苏烟和一瓶杰克丹尼回到公寓的时候,桐颜正在电脑上翻看图片。
凉夏呷了一根烟摸索着桌上的打火机凑个过去,恰要摁下去的大拇指顿在瞟到图片的瞬间,她听到自己的声音有微微的颤抖,“啪”地把打火机按在桌面,“谁的照片。”
布满爬山虎的潮湿墙壁。从四车道变成了十车道的宽阔路面。改头换面的中学校门。还有坍圮的拆迁旧宅与新建的孤零零的小高层。以及,所有这一切的背后,那条汤汤的淮水,鱼米炊烟,时过境迁,是回不去的故乡的水。
她说,“谁的照片。”
“当然是他的呀,我在挑,明天去给主任审核。前一段时间他出去旅行了,江淮附近的城市还有杭州。你看,他的照片拍的是不是真的很好,不是构图也不是调光,就是他的心。我这说的是不是太俗套。”桐颜的笑容里荡漾出的是她毫无意识的些微骄傲,爱情制造了一张甜腻的脸,那光彩足够照亮一整个冬天,“对了,再给你多一条线索,他叫昭阳,土生土长的北京人,现在,你就差见到他了。”
是,就差见到他了,这一步差池却差开了那么遥远的时光。那是那样凌乱的情感拼凑起来的没有去路的今天。凉夏以为此生都不会再见到的人,此刻却发觉其实是此生不应再相见。
桐颜说你看你看,你看这个,你看那个,凉夏手里的烟渐渐被她折成了对折,在手心的汗里变得湿软。
桐颜说,“如果专题通过,周末他就来吃饭,我来做,你有福啦。我们想着以后可以一起做摄影工作室呢,我觉得他多经历多看真的是有好处,年轻嘛。”
凉夏点点头,说我累了,先休息去了。手里的烟丢进纸篓,转身带上了卧室的门。
床头上依旧摆放着那张昭阳在14岁时为她拍下的瞬间,单薄的一张脸,早已面目全非。她拿起那张照片,这是不可能完成的相认。
桐颜在客厅里一张一张翻看照片,很快忽略了凉夏刚刚的反应,和朝阳聊着QQ。
凉夏打开卧室的门,默默看了一会儿聊QQ正high的桐颜,呼出一口气,走出来喊她,说:“桐颜,和你说个事。”
桐颜摘了眼镜转过脸望着她,对于她的认真迷惑不解,而凉夏看到的却是再次被确认的不同,她所熟悉的桐颜,惯常平静的脸上弥漫柔软的神色。
她说桐颜,我想离开北京。这两天就想走。
好像是梦境,明明是热闹的参与者的身份,忽而转成了看客,画面迅速退成了无声的远景,一时无法适应。桐颜问她,“为什么。”
凉夏照旧裹着她那条橄榄绿的刺绣披肩,踢掉人字拖蜷进沙发的角落,“我被自己驱使着走啊走啊,这么多年。我离开父母留在故乡,我离开故乡去了杭州,我离开杭州匆匆来到北京,心里好像被一团雾气笼罩,照不亮以后的路。这感觉,不好。我想,换种状态。”
因为一个西湖,她就去了杭州,因为苏岩说爱她,她就钻进了他的生活,因为晋浔说你来北京,于是她就来到了北京。可是,她总要只因为自己,再走一次。
桐颜知道,凉夏是向来不肯多开口谈论自己的人,她身上的秘密许多时候让桐颜沮丧,话已至此,桐颜大抵是明白了,她说,“凉夏,我给你时间离开,给你时间思考,可是我希望你能够回来。这里就是你在北京的家。无论你走多久,想明白了,就回来。还有,凉夏,你知不知道我有多喜欢你,可是,我从不明白你的心。”
凉夏走过去紧紧抱住桐颜,“我的心……连我自己也看不见呢……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依旧是善良的凉夏,而你,要继续做正义的女记者。”
“那你答应我,那些大件的家当,你不要带走。”
“嗯。”
带走,她能够带回哪里去?必定不会是心里所设定的那个目的地。既然不是那里,那么她再也没有可以回去的地方。
在她把照片反扣在床头的一刻,好像终于明白长久以来心里潺潺不肯退匿的流水声在唱些什么。
我明白你在说些什么,我明白你在唱些什么,唱月圆只是昨日预言,而明天世界没有想念。
可不懂为何昨日要走,不懂为何今天像梦,不懂山谷吹来的风,让夏天渐渐飘散远走。
昨天我曾走回童年,看见你也在我身边,落叶落在明亮夏天,而沉默像是最后语言。
如果我的眼中有泪,会不会你会为我安慰,歌声穿过无尽轮回,消失在童年的秋天。
5、
周末的傍晚,昭阳从小区门口的花店抱了一盆盛开的纯白蝴蝶兰,微有紫色的浅边。
他问桐颜,我应当带什么去登门呢。桐颜想了想说带一盆蝴蝶兰吧,我的室友很喜欢。虽然她离开了,可是如果她什么时候回来,推门看到这花朵一定觉得有人记得她,在这个城市里。
昭阳捧起这看起来有些孤独的美丽花朵时,想桐颜说的对,因为一些物而记得一些人,桐颜记得她离开的好友,而他亦永远会记得同样热爱这花朵的女孩。
“我觉得她会回来,虽然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可是,我等她。”桐颜从昭阳手里接过花来放到阳台上就又回到厨房里去忙碌了。
昭阳看了看那静立在沉落夜色中的蝴蝶兰,好像一朵一朵都要缓缓飞离。
阳台对面掩上的卧室门,不可预知的驱使让阳伸出手去扭动把手,轻轻推开了它。
书,CD,收音机,他稍稍环视,随手翻过扣在桌面上的相框,有些褪色的照片里女孩14岁的面庞,静静注视此时此地的他。
昭阳觉得时间呼啸着从他的胸腔中掠过,凿开了一个深渊。
尾声:
没有什么长得过时光,门前缓流的河水呢?
走下长途汽车,烟雨婆娑,打湿了凉夏厚重的冬衣。流水已经结冰,一念之间,她便来到这里等待春回。
青石板路显得这样冷清,好像中学时候读的桃花源记,这溪谷之内,不知有汉,无论魏晋,人间十年百年甚或千年又有什么关系呢。
凉夏在这寂静的深冬,叩响了颓败的木门。门板后淳朴的一张脸让凉夏一时语塞,他们真的有同样血液在身体里翻涌循环吗?
素未谋面的远房亲戚,凉夏以外婆的照片佐证,独自回到了外婆曾答应过她要带她回去的祖宅,而此刻,却是她带着外婆,回到了故乡。
那么高大的马头墙,檐前雨铺成了巨大的雨幕,凉夏搬了小竹椅坐在门槛里。现在,她才能够在这里,静静翻看完外婆的一生,那些日记,书信,照片,一字一句都不曾囫囵。任心里起伏的水声与面前的河流重叠纷沓。
那是外婆的族谱,来自于民国吴姓军阀的旁支。而烟火战乱的岁月之后,留给一个家族的,也不过是更胜旁人的没落。
那是外婆第一次见到外公,来向父亲求学,戴着眼镜,斯文干净的模样,外婆端茶递水,坐在父亲身边没有与他说一句话。
后来,后来是什么时候呢,下雨天里,他在女校门口等她下学,与她撑伞一同回家,小心翼翼走在古老廊桥上。
借着父亲的书,他们一来一回借来还去,渐渐私夹书信,写隐晦的诗歌,衷情款曲难表。
可惜,曾外祖父的骨血里还有落寞贵族的矜持,而外公的家里又是最为传统的回民,对于外族女子也一向是不喜欢,更何况是所谓大户小姐。
就像所有古老的故事一样,门当户对,媒妁之言终于驱使了外婆骨血里反抗的天性,一走了之,为了即便是现在看起来依然稀少的爱情。
看到这里,凉夏笑起来,笑着笑着眼泪打湿了早已因锁在抽屉里而发霉了的纸张,她仿佛还能看到外婆在月色下坐在船尾的样子,两条漆黑及腰的麻花辫,伴着月光的清甜歌声,那是她的外婆,那是属于这个家族的故事。
外婆放弃了她的家族,外公放弃了他的信仰,于是才有了后来的岁月……
那是……那是何时何地?
镇日雨水,遮天蔽日。而这一日日连同河水流逝的却是令人心安。
好像攀爬险峰,终究要回到山脚下,走了再远也终究有个地方需要回头。
凉夏把那些脆薄的纸张小心地放回箱子里。
时光不肯原宥,而我却原谅了你,像海洋原谅了鱼,潮水在月光下涌动着语言,说,我已原谅了你。
那些被不断替代掉的始终都在,就像修改了无数遍的油画,涂抹覆盖,一层层刮开,一切都未曾消失。
却真的一直都在失去。
“凉夏,来吃饭了……”远房的表姐在里屋招呼她。
“嗳。”凉夏合上陈旧的木门,最后一点光线消失在门边。
外婆生于斯长于斯的祖屋,她于锦绣华年转身回来。
她回来了。所以,她终究是要离开,而后永远不再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