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像是咖啡豆,随时有粉身的准备
亲爱的你,请将我磨碎
我满溢的泪,会蒸馏出滚烫的水
再将我的思念溶解,化为少许糖味
盛装一杯咖啡
陪你度过,每个不眠的夜
台中到了,这是荃的家乡。荃现在会在台中吗?
可能是心理作用吧,右肩又感到一阵抽痛。因为我想到了荃。我的右肩自从受伤后,一直没有完全复原。只要写字久了,或是提太重的东西,都会隐隐作痛。还有,如果想到了荃,就会觉得对不起明菁抽搐的背。于是右肩也会跟着疼痛。
看到第七根烟上写的咖啡,让我突然很想喝杯热咖啡。可是现在是在火车上啊,到哪找热咖啡呢?而只要开水一冲就可饮用的三合一速泡咖啡,对我来说,跟普通的饮料并无差别。
我是在喝咖啡喝得最凶的时候,认识荃。大约是在研二下学期,赶毕业论文最忙碌的那阵子。那时一进到研究室,第一件事便是磨咖啡豆、加水、煮咖啡。每天起码得煮两杯咖啡,没有一天例外。
没有喝咖啡的日子,就像穿皮鞋没穿袜子,怪怪的。
这种喝咖啡的习惯,持续了三年。
直到去年七月来到台北工作时,才算完全戒掉。
因为我不敢保留任何可能会让我想起明菁或荃的习惯。
咖啡可以说戒就戒,可是用来搅拌咖啡的汤匙,我却一直留着。因为那是荃送我的。对我而言,那根汤匙代表的是“意义”,而不是喝咖啡的“习惯”。就像明菁送我的那株檞寄生,也是意义重大。明菁说得没错,离开寄主的 檞寄生,枯掉的树枝会逐渐变成金黄色。
我想,那时刚到台北的我,大概就是一根枯掉的檞寄生吧。对于已经枯掉的檞寄生而言,即使再找到新的寄主,也是没意义的。从台北到台中,我已经坐了两个小时又四十五分钟的火车。应该不能说是“坐”,因为我一直是站着或蹲着。很累。只是我不知道这种累,是因为坐车?还是因为回忆?这种累让我联想到我当研究生时的日子。
考上研究生后,过日子的习惯开始改变。我、柏森、子尧兄和秀枝学姐仍然住在原处,孙樱和明菁则搬离胜九舍。孙樱在工作地方的附近,租了一间小套房。明菁搬到胜六舍,那是研究生宿舍,没有门禁时间。孙樱已经离开学生生活,跟我们之间的联系,变得非常少。不过这少许的联系就像孙樱写的短篇小说一样,虽然简短,但是有力。
我会认识荃,是因为孙樱。
其实孙樱是个很好的女孩子,有时虽然严肃了点,却很正直。我曾以为柏森和孙樱之间,会发生什么的。“我和孙樱,像是严厉的母亲与顽皮的小孩,不适合啦。”
柏森说。“可是我觉得孙樱不错啊。”“她是不错,可惜头不够圆。”“你说什么?”“我要找投缘的人啊,她不够头圆,自然不投缘。”柏森哈哈大笑。
我觉得很好奇,柏森从大学时代,一直很受女孩子欢迎。可是却从没交过女朋友。柏森是那种非常清楚地知道自己到底喜欢哪种女孩子的人。如果他碰上喜欢的女孩子,一定毫不迟疑。只不过这个如果,一直没发生。我就不一样了,因为我根本不知道我喜欢哪种女孩子。就像吃东西一样,我总是无法形容我喜欢吃的菜的样子或口味等等。我只能等菜端上来,吃了一口,才知道对我而言是太淡? 还是太咸。
认识明菁前,柏森常会帮我介绍女孩子,而且都是铁板之类的女孩。其实他也不是刻意介绍,只是有机会时就顺便拉我过去。“柏森,饶了我吧。这些女孩子我惹不起。”“看看嘛,搞不好你会喜欢哦。”“喜欢也没用。老虎咬不到的,狗也咬不到啊。”“你在说什么?”“你是老虎啊,你都没办法搞定了,找我更是没用。”
“菜虫!你怎么可以把自己比喻成狗呢?”
柏森先斥责我一声,然后哈哈大笑:
“不过你这个比喻还算贴切。”
认识明菁后,柏森就不再帮我介绍女孩子了。“你既然已经找到凤凰,就不用再去猎山鸡了。”柏森是这样说的。“是吗?”“嗯。她是一个无论你在什么时候认识她,都会嫌晚的那种女孩子。”
会嫌晚吗?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对那时的我而言,明菁的存在,是重要的。
没有明菁的话,我会很寂寞?还是会很不习惯?
我不敢想象,也没有机会去想象。
如果,我先认识荃,再认识明菁的话,
我也会对荃有这种感觉吗?也许是不一样的。但人生不像在念研究生时做的实验,可以反复改变实验条件,然后得出不同的实验结果。我只有一次人生,无论我满不满意,顺序就是这样的,无法更改。
我和柏森找了同一个指导教授,因为柏森说我们要患难与共。研究生的念书方式和大学时不太一样,通常要采取主动。除了所修的学分外,大部分的时间得准备各自的论文。因为论文方向不同,所以我和柏森选修的课程也不相同。不过课业都是同样的繁重,我们常在吃夜宵的时候互吐苦水。
明菁好像也不轻松,总是听她抱怨书都念不完。
虽然她还是常常来我们这里,不过看电视的时间变少了。
不变的是,我和明菁还是会到顶楼阳台聊天。而明菁爬墙的身手,依旧矫健。
明菁是那种即使在抱怨时,也会面带笑容的人。
跟柏森聊天时,压力会随着倾诉的过程而暂时化解。
可是跟明菁聊天时,便会觉得压力这东西根本不存在。
“你和林明菁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呢?”柏森常问我。
“应该是……是好朋友吧?”
“你确定你没有昧着良心说话?”
“我……”
“你喜欢她吗?”
“应该算喜欢,可是……”
“菜虫,你总是这么犹豫不决。”柏森叹了一口气。
“你究竟在害怕什么呢?”
害怕?也许真是害怕没错。起码在找到更适合的形容词之前,用害怕这个字眼,是可以接受的。我究竟害怕什么呢?对我而言,明菁是太阳,隔着一定的距离,是温暖的。但太接近,我便怕被灼伤。
我很想仔细地去思考这个问题,并尽可能地找出解决之道。不过技师考快到了,我得闭关两个月,准备考试。考完技师考后,又为了闭关期间延迟的论文进度头痛,所以也没多想。明菁在这段期间,总会叮咛我要照顾身体,不可以太累。“过儿,加油。”明菁的鼓励,一直不曾间断。
技师考的结果,在三个半月后放榜。我和柏森都没考上,子尧兄没考,所以不存在落不落榜的问题。令我气馁的是,我只差一分。当我和柏森互相交换成绩单观看时,发现我的语文成绩差他十八分。
我甚至比所有考生的语文平均成绩低了十分。而语文科,只考作文。我又堕入初二时看到作文簿在空中失速坠落的梦魇中。
收到成绩单那天,我晚饭没吃,拿颗篮球跑到光复校区的篮球场。如果考试能像投篮一样就好了,我那天特别神准,几乎百发百中。投了一会篮,觉得有点累了,就蹲在篮筐架下发呆。不禁回想起以前写作文的样子,包括那段当六脚猴子的岁月。可是我的作文成绩,虽然一直都不好,但也不至于太差啊。怎么这次的作文成绩这么差呢?难道我又用了什么不该用的形容词吗?
我继续发呆,什么也不想。发呆了多久,我不清楚。眼前的人影越来越少,玩篮球的笑闹声越来越小。最后整座篮球场上只剩下我一个人。耳际仿佛听到一阵脚踏车的紧急刹车声,然后有个绿色身影向我走
来。她走到我身旁,也蹲了下来。
“穿裙子蹲着很难看,你知道吗?”过了许久,我开了口。好像觉得已经好多年没说话,喉咙有点干涩。我轻咳一声。
“你终于肯说话啦。”
“你别蹲了,真的很难看。”
“会吗?我觉得很酷呀。”
“你如果再把腿张开,会更酷。”
“过儿!”
“你也来打篮球吗?”我站起身,拍了拍腿。
“你说呢?”明菁也站起身。
“我猜不是。那你来做什么?”
“对一个在深夜骑两小时脚踏车四处找你的女孩子……”
明菁顺了顺裙摆,板起脸:“你都是这么说话的吗?”
“啊?对不起。你一定累坏了。”
我指着篮球场外的椅子,“我们坐一会吧。”
“找我有事吗?”等明菁坐下后,我开口问。
“当然是担心你呀。难道找你借钱吗?”
“担心?我有什么好担心的。”
“晚饭不吃就一个人跑出来四个多钟头,让人不担心也难。”
“我出来这么久了吗?”
“嗯。”
“对不起。”
“你说过了。”
“真对不起。”
“那还不是一样。”
“实在非常对不起。”
“不够诚意。”
“宇宙超级霹雳无敌对不起。”
“够了。傻瓜。”明菁终于笑了起来。
我们并肩坐着,晚风拂过,很清爽。
“心情好点了吗?”
“算是吧。”
“为什么不吃饭?然后又一声不响地跑出来。”
“你不知道吗?”
“我只知道你落榜……”明菁突然警觉似的啊了一声,“对不起。”
“没关系。”
“明年再考,不就得了。”
“明年还是会考作文。”
“作文?作文有什么好担心的。”
“你们中文系的人当然不担心,但我是粗鄙无文的工学院学生啊。”“谁说你粗鄙无文了?”“没人说过。只是我忽然这么觉得而已。”“过儿,”明菁转身,坐近我一些,低声问,“怎么了?”我不知道如何形容,索性告诉明菁我初中时发生的事。明菁边听边笑。
“好笑吗?”
“嗯。”
“你一定也觉得我很奇怪。”
“不。我觉得你的形容非常有趣。”
“有趣?”
“你这样叫特别,不叫奇怪。”
“真的吗?”
明菁点点头。
“谁说形容光阴有去无回,不能用“肉包子打狗”呢?”“那为什么老师说不行呢?”“很多人对于写作这件事,总是套上太多枷锁,手脚难免施展不开。”明菁叹了一口气,“可是如果对文字缺乏想象力,那该怎么创作呢?”“想象力?”“嗯。形容的方式哪有所谓的对与错?只有贴不贴切,能不能引起共鸣而已。文章只要求文法,并没有一加一等于二的定理呀。”明菁站起身,拿起篮球,跑进篮球场。“创作应该像草原上的野马一样,想怎么跑就怎么跑,用跳的也行。”
明菁站在罚球线上,出手投篮,空心入网。“可是很多人却觉得文字应该要像赛马场里的马一样,绕着跑道奔驰。并按照比赛规定的圈数,全力冲刺,争取锦标。”明菁抱着篮球,向我招招手。我也走进篮球场。“文学是一种创作,也是一种艺术,不应该给它太多的束缚与规则。你听过有人规定绘画时该用什么色彩吗?”
“我真的……不奇怪吗?”“你是只长了角的山羊,混在我们这群没有角的绵羊中,当然特别。”明菁拍了几下球,“但不用为了看起来跟我们一样,就把角隐藏着。”
“嗯。”
“过儿,每个人都有与他人不同之处。你应该尊重只属于自己的特色,不该害怕与别人不同。更何况即使你把角拔掉,也还是山羊呀。”“谢谢你。”
明菁运球的动作突然停止,“干吗道谢呢?”
“真的,谢谢你。”我加重了语气。
明菁笑一笑。
然后运起球,跑步,上篮。
球没进。
“你多跑了半步,挑篮的劲道也不对。还有……”“还有什么?”
“你穿裙子,运球上篮时裙子会飞扬,腿部曲线毕露,对篮筐是种侮辱。所以球不会进。”明菁很紧张地压了压裙子,“你怎么不早说!”“你虽然侮辱篮筐,却鼓励了我的眼睛。这是你的苦心,我不该拒绝。”我点点头,“姑姑,你实在很伟大。我被你感动了。”“过儿!”
明菁,谢谢你。你永远不知道,你在篮球场上跟我说的话,会让我不再害怕与人不同。每当听到别人说我很奇怪的时候,我总会想起你说的这段话。顺便想起你的腿部曲线。虽然当我到社会上工作时,因为头上长着尖锐的角,以致处世不够圆滑,让我常常得罪人。但我是山羊,本来就该有角的。
我陪明菁玩了一会篮球,又回到篮球场外的椅子上坐着。跟大学时的聊天方式不同,明菁已没有门禁时间,所以不用频频看表。
“这阵子在忙些什么呢?”“我在写小说。”“写小说对你而言,一定很简单。”“不。什么人都会写小说,就是中文系的学生不会写小说。”“为什么?”“正因为我们知道该如何写小说,所以反而不会写小说。”“啊?”
明菁笑了笑,把我手中的篮球抱去。
“就像这颗篮球一样。我们打篮球时,不会用脚去踢。还要记得不可以两次运球,带球上篮时不能走步。但这些东西都不是打篮球的本质,而只是篮球比赛的规则。”
明菁把篮球还给我,接着说:“过儿。如果你只是一个五岁的小孩子,你会怎么玩篮球?”“就随便玩啊。”
“没错。你甚至有可能会用脚去踢它。但谁说篮球不能用踢的呢?规则是人订的,那是为了比赛,并不是为了篮球呀。如果打篮球的目的,只是为了好玩,而非为了比赛。那又何必要有规则呢?”
明菁将篮球放在地上,举脚一踢,球慢慢滚进篮球场内。
“创作就像是赤足在田野间奔跑的小孩子一样,跑步只是他表达快乐的方式,而不是目的。为什么我们非得叫他穿上球鞋,跪蹲在起跑线上等待枪响,然后朝着终点线狂奔呢?当跑步变成比赛,我们才会讲究速度和弹性,讲究跑步的姿势和技巧,以便能在赛跑中得到好成绩。但如果跑步只是表达快乐的肢体语言,又有什么是该讲究的呢?”
“姑姑,你喝醉了吗?”
“哪有。”
“那怎么会突然对牛弹琴呢?”
“别胡说,你又不是牛。我只是写小说写到心烦而已。”
“嗯。”
“本来想去找你聊天,听李柏森说你离家出走,我才到处找你的。”
“你听他胡扯。我又不是离家出走。”
“那你好多了吧?”
“嗯。谢谢你。”
几年后,我在网络这片宽阔的草原中跑步,或者说是写小说。
常会听到有人劝我穿上球鞋、系好鞋带,然后在跑道内奔跑的声音。有人甚至说我根本不会跑步,速度太慢,没有跑步的资格。明菁的话就会适时在脑海中响起:“跑步只是表达快乐的肢体语言,不是比赛哦。”“很晚了,该回去了。”我看了表,快凌晨两点。“嗯。你肚子饿了吧?我去你那里煮碗面给你吃。”“我才刚落榜,你还忍心煮面给我吃吗?”“你说什么!”明菁敲了一下我的头。“刚落榜的心情是沉痛的,可是吃你煮的面是件非常兴奋的事。我怕我的心脏无法负荷这种情绪转折。”我摸了摸被敲痛的头。
“过儿,你转得很快。不简单,你是高手。”
“你可以再大声一点。”
“过——儿——你——是——高——手——”明菁高声喊叫。
“喂!现在很晚了,别发神经。”
“呵呵……走吧。”
“小说写完要给我看哦。”
“没问题。你一定是第一个读者。”
我和明菁回去时,柏森、子尧兄和秀枝学姐竟然还没睡,都在客厅。
“菜虫啊,人生自古谁无落,留取丹心再去考。”子尧兄一看到我,立刻开了口。“不会说话就别开口。”秀枝学姐骂了一声,然后轻声问我:“菜虫,吃饭没?”我摇摇头。“冰箱还有一些菜,我再去买些肉,我们煮火锅来吃吧。”柏森提议。
“很好。明菁,你今晚别回宿舍了,跟我挤吧。”秀枝学姐说。
“我终于想到了!”我夹起一片生肉,准备放入锅里煮时,突然大叫。“想到什么?”明菁问我。“我考语文时,写了一句:台湾的政治人物,应该要学习火锅的肉片。”
“那是什么意思?”明菁又问。“火锅的肉片不能在汤里煮太久啊,煮太久的话,肉质会变硬。”“恕小弟孤陋寡闻,那又是什么意思呢?”轮到柏森发问。“就是火锅的肉片不能在汤里煮太久的意思。”“恕小妹资质驽钝,到底是什么意思呢?”秀枝学姐竟然也问。“火锅的肉片在汤里煮太久就会不好吃的意思。”秀枝学姐手中的筷子,掉了下来。
全桌鸦雀无声。过了一会,子尧兄才说:“菜虫,你真是奇怪的人。”“过儿才不是奇怪的人,他这叫特别。”明菁开口反驳。“特别奇怪吗?”柏森说。“只有特别,没有奇怪。过儿,你不简单,你是高手。”“你可以再大声一点。”“过——儿——你——是——高——手——”明菁提高音量,又说。我和明菁旁若无人地笑了起来。
“林明菁同学,恭喜你。你认识菜虫这么久,终于疯了。”柏森举起杯子。“没错。是该恭喜。”子尧兄也举起杯子。“学姐。”明菁转头向秀枝学姐求援。
“谁敢说我学妹疯了?”秀枝学姐放下筷子,握了握拳头。“哈哈……哈哈……哈哈哈……肉不要煮太久,趁软吃,趁软吃。”柏森干笑了几声。
一个月后,明菁的小说终于写完了,约三万字。
篇名很简单,就叫《思念》。
“不是说写完后要让我当第一个读者?”
“哎呀,写得不好啦,修一修后再给你看。”
不过明菁一直没把《思念》拿给我。
我如果想到这件事时,就会提醒她,她总会找理由拖延。
有次她在客厅看小说,我走过去,伸出右手:“可以让我看吗?”
“你也喜欢村上春树的小说吗?”
“我不是指这本,我是说你写的《思念》。”
“村上春树的小说真的很好看哦。”
“我要看《思念》。”
“这样好了。我有几本村上春树的小说,你先拿去看。”
明菁从背包中拿出两本书,连手上那本,一起塞在我手里。
“你全部看完后,我再拿我的小说给你看……”
话没说完,明菁马上背起背包,溜掉了。
我整夜没睡,看完了那三本小说。不知不觉,天就亮了。
躺在床上,怎么睡也睡不着,脑子里好像有很多文字跑来跑去。
那些文字是我非常熟悉的中文字,可是却又觉得陌生。
因为念研究生以来,接触的文字大部分是英文,还有一堆数学符号。
我离开床,坐在书桌旁,随便拿几张纸,试着把脑中的文字写下来。于是我写了:
我,目前单身,有一辆二手机车、三条狗、四个月没缴的房租,坐在像橄榄球形状的书桌前。台灯从左上方直射金黄的强光,我感觉像是正被熬夜审问的变态杀人魔。书桌上有三支笔,两支被狗啃过,另一支则会断水。还有两封信,一封是前妻寄来的,要求我下个月多寄一万元赡养费,因为她宾士车的前轮破了。“我好可怜哦。”她说。另一封是玫仁杏出版社编辑寄来的,上面写着若我再不交稿,他就会让我死得像从十楼摔下来的布丁。我左手托腮,右手搔着三天没洗澡而发痒的背,正思考着如何说一个故事。我是那种无论如何不把故事说完便无法入睡的奇怪的人哦。
要说这个故事其实很难启齿,即使下定决心打开牙齿,舌头仍然会做最后的抵抗哦。等到牙齿和舌头都已经沦陷,口腔中的声带还是会不情愿地缓缓振动着。像是电池快要没电的电动刮胡刀,发出死亡前的悲鸣,并企图与下巴的胡楂同归于尽,但却只能造成下巴的炙热感。
这还只是开始说故事前的挣扎哦。
不过当我开始准备说这个故事时,我的意思是指现在,我便不再挣扎了。或许我应该这么讲:不是我不再挣扎,而是我终于了解挣扎也没用,于是放弃挣扎。然而即使我放弃挣扎,内心的某部分,很深很深的地方,是像大海一样深的地方哦,仍然会有一些近似怒吼的声音,像一个星期没吃饭的狮子所发出的吼叫声哦。好了,我该说故事了。
可是经过刚刚内心的挣扎,我渴了,是那种即使是感冒的狗喝过的水我也会想喝的那种渴哦。所以我想先喝杯水,或者说,一瓶啤酒,瓶装或罐装的都行。我只考虑四又三分之一秒的时间,决定喝啤酒,因为我需要酒精来减少说故事时的疼痛。我打开冰箱,里面有一颗高丽菜,两杯还剩一半的泡沫红茶,几个不知道是否过期的罐头,但就是没有啤酒。下楼买吧。可是我身上没钱了。现在是凌晨两点四十六分,自从十三天前有个妇女深夜在巷口的提款机领钱时被杀害后,我就不敢在半夜领钱了。最近老看到黑猫,心里觉得毛毛的,我可不想成为明天报纸的标题,“过气的小说家可悲地死于凶恶的歹徒的残酷的右手里的美工刀下,那把刀还是生锈的”。应该说故事,于是想喝酒,但没钱又不敢去领钱。我不禁低下了头,双手蒙住脸,陷入一股深沉的深沉的悲哀之中。
悲哀的是,我甚至还没开始说故事啊。
写了大约九百字,眼皮觉得重,就趴在桌上睡了。后来明菁看到这篇东西,说我这叫“三纸无驴”。意思是说从前有个秀才,写信托人去买驴,写了三张纸,里面竟然没有“驴”这个字。“姑姑,我学村上春树学得像吗?”“这哪是村上春树?你这叫耍白痴。”明菁虽然这么说,还是忍不住笑了起来。“等你认真写篇小说,我的《思念》才让你看。”
升上研二后,我和柏森大部分的时间都待在系上的研究室。有时候还会在研究室的躺椅上过夜。因为赶论文,技师考也没去考,反正改作文的老师不会喜欢我的文章。
我是山羊,没必要写篇只为了拿到好成绩的文章。
我和柏森开始煮咖啡,以便熬夜念书。习惯喝咖啡提神后,便上了瘾。研二那段期间大约是1996年中至1997年中的事。这时大学生上网的风气已经很兴盛,我和柏森偶尔会玩BBS。为了纾解念书的苦闷,我有时也会在网络上写写文章。明菁如果来研究室找我时,就会顺便看看我写的东西。
系上有四间研究室,每间用木板隔了十个位置,我和柏森在同一间。
如果心烦或累了,我们就会走到研究室外面的阳台聊天。这么多年来,我一直有和柏森聊天的习惯。聊天的地点和理由也许会变,但聊天的本质是不变的。我们常提起明菁,柏森总是叫我要积极主动,我始终却步。有次在准备“河床演变学”考试时,柏森突然问我一个问题:“如果爱情像沿着河流捡石头,而且规定只能弯腰捡一次,你会如何?”
“那要看是往河的上游还是下游啊,因为上游的石头比较大。”
我想了一下,回答柏森。“问题是,你永远不知道你是往上游走,还是往下游。”“这样就很难决定了。”“菜虫,你就是这种人。所以你手上不会有半颗石头。”“为什么?”“因为你总是觉得后面的石头会比较大,自然不会浪费唯一的机
会。可是当你发觉后面的石头越来越小时,你却又不甘心。最后……”柏森顿了顿,接着说:“最后你根本不肯弯腰去捡石头。”
“那你呢?”“我只要喜欢,就会立刻捡起。万一后面有更大的石头,我会换掉。”“可是规定只能捡一次啊。”“菜虫,这便是我和你最大的不同处。”柏森看看我,语重心长地说,“你总是被许多规则束缚。可是在爱情的世界里,根本没有规则啊。”
“啊?”“不要被只能捡一次石头的规则束缚,这样反而会失去捡石头的机会。”柏森拍拍我肩膀,“菜虫。不要吝惜弯腰,去捡石头吧。”
当我终于决定弯腰,准备捡起明菁这块石头时。
属于荃的石头,却突然出现在我眼前。
那是在1997年春天刚来到的时候,孙樱约我吃午饭。原来孙樱也看到了我那篇模仿村上春树的白痴文章,是明菁拿给她的。孙樱说她有个朋友,想邀我写些稿。“孙樱,你在报社待久了,幽默感进步了哦。”我认为孙樱在开玩笑。
“菜虫。我说,真的。”
“别玩了,我根本不行啊。况且……”
“出来,吃饭。不要,啰唆。”
孙樱打断我的话,我只好答应了。
我们约在我跟明菁一天之中连续去吃两次的那家餐馆,很巧。约的时间是十二点四十分,在餐馆二楼。可是当我匆忙赶到时,已经快一点了。我还记得我前一晚才刚熬夜赶了一份报告,所以眼前有点模糊。爬楼梯时差点摔一跤。
顺着螺旋状楼梯,我上了二楼。
我一面喘气,一面搜寻。
我见到了孙樱的背影,在离楼梯口第三桌的位置。
孙樱的对面坐了个女孩,低着头。
她静静地切割着牛排,听不见刀子的起落与瓷盘的呻吟。我带着一身的疲惫,在离她两步的距离,停下脚步。她的视线离开午餐,往右上角抬高30度。我站直身子,接触她的视线,互相交换着“你来了我到了”的讯息。然后我愣住了,虽然只有两秒钟。我好像见过她。
“你终于出现了。”
“是的。我终于看到你了。”
“啊?”我们同时因为惊讶而轻轻啊了一声。
虽然我迟到,但并不超过二十分钟,应该不必用“终于”这种字眼。但我们都用了“终于”。后来,我常问荃,为什么她要用“终于”这种字眼?“我不知道。那是直接的反应,就像我害怕时会哭泣一样。”荃是这么回答的。所以我一直不知道原因。我只知道,我终于看到了荃。在认识明菁三年又三个月后。
“还不,坐下。”孙樱出了声。我有点大梦初醒的感觉,坐了下来。荃在我右前方。“你好。”荃放下刀叉,双手放在腿上,朝我点个头。“你好。”我也点了头。“这是我的名片。”她从皮包里取出一张名片,递给我。“很好听的名字。”“谢谢。”荃姓方,方荃确实好听。
“我的名字很普通。我姓蔡,叫崇仁。崇高的崇,仁爱的仁。”我没名片,每次跟初见面的人介绍自己时,总得说这番话。“名字只是称呼而已。玫瑰花即使换了一个名字,还是一样芬芳。”我吓了一跳,这是《罗密欧与朱丽叶》的对白啊。“你只要叫我‘爱’,我就有新名字。我永远不必再叫罗密欧。”我想起大一在话剧社扮演罗密欧时的对白,不禁脱口而出。
荃似乎也吓了一跳。“你演罗密欧?”荃问。我点点头。“你演朱丽叶?”我问。荃也点点头。“我们是第一次见面吗?”荃问。“好像是吧。”我不太确定。
孙樱把MENU拿给我,暗示我点个餐。我竟然只点咖啡,因为我以为我已经吃饱了。“你吃过了?”荃问我。“我……我吃过了。”我这才想起还没吃饭,不过我不好意思再更改。“不用替我省钱的。”荃看了看我,好像知道我还没吃饭。我尴尬地笑着。
“近来,如何?”孙樱问我。
“托你,的福。”
“不要,学我,说话。”
“已是,反射,习惯。”
“还学!”
“抱歉。”
孙樱拍一下我的头。荃偷偷地微笑着。
孙樱还是老样子,真不知道她这种说话方式该如何去采访?
“你也在话剧社待过?”荃问我。
“算待过吧。”我总不能告诉荃,我被赶出话剧社,“你呢?”
“我是话剧社长。”
“啊?怎么差那么多。”我想到了橘子学姐。
“嗯?”
“没事。只是忽然想到一种动物。”
“因为我吗?”
“不。是因为橘子。”
“这里没橘子呢。”
“说得对。”
荃又看了我一眼,充满疑惑。
“我们的对白有点奇怪。”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嗯。”荃也笑了。
“可以请教你一件事吗?”
“别客气。请说。”
“朱丽叶的对白,需要声嘶力竭吗?”
“不用的。眼神和肢体语言等等,都可以适当传达悲伤的情绪,不一定要透过语气。而且有时真正的悲伤,是无法用声音表现出来的。”“嗯?”“比如说……”
荃把装了半满果汁的高脚杯,移到面前。
右手拿起细长的汤匙,放进杯中,顺时针方向,轻轻搅动五圈,停止。眼睛一直注视着杯中的漩涡,直到风平浪静。然后收回眼神,再顺时针搅动两圈,端起杯子,喝了一口。“我在做什么呢?”
“你在思念某个人。”
荃赞许似的点点头。
“你很聪明。”
“谢谢。”
“再来?”
“嗯。”
荃将高脚杯往远处推离十厘米,并把汤匙拿出杯子,放在杯脚左侧。右手的食指和中指搁在杯口,其余三指轻触杯身。眼睛凝视着汤匙。端起杯子,放到嘴边,却不喝下。停顿十秒后,再将杯子缓缓放下。杯子快要接触桌面前,动作突然完全静止。视线从头到尾竟然都在汤匙上。“这样呢?”
“你很悲伤。”
荃愣住了。
过了一会,荃又缓缓地点头。
“我们是第一次见面吗?”荃又问。
“好像是吧。”我还是不确定。
荃想了一下,轻轻呼出一口气。
“再来一个,好吗?”
“好。”
荃再将汤匙放入杯中,左手托腮,右手搅拌着果汁,速度比刚刚略快。用汤匙舀起一块冰,再放下冰块。拿起汤匙,平放在杯口。眼睛注视杯脚,挑了一下眉头,然后轻轻叹一口气。“答案是什么?”“这太难了,我猜不出来。”“这表示果汁很好喝,不过快喝完了。好想再喝一杯,可惜钱不够。”荃说完后,吐了吐舌头,笑了起来。我也笑了起来。
“轮到,我玩。”孙樱突然说话。我看了孙樱一眼,很想阻止她。孙樱将她自己的高脚杯放到面前,右手拿起汤匙,快速地在杯中搅动。汤匙撞击玻璃杯,清脆响着。左手按着肚子,皱了皱眉头,也学着荃叹了一口气。“如何?”孙樱问。“你吃坏肚子,想上厕所。但厕所有人,只好坐着干着急。”“胡说!”孙樱骂了我一声,“这叫,沉思!”
我左边嘴角动了一下,眯起眼睛。
“你不以为然,却不敢声张。”荃指着我,笑着说。
“你怎么会知道?”
我很惊讶地望着荃,荃有点不好意思,低下了头。
等荃抬起头,我问她:
“我们是第一次见面吧?”轮到我问了。
“应该是的。”荃似乎也不确定。
“我该,走了。”孙樱站起身。
“你朋友家的母狗又生了三只小狗吗?”
“我要,赶稿!”孙樱瞪了我一眼。
孙樱拿起皮包,跟我和荃挥挥手:“方荃,菜虫,再见。”
我转身看着孙樱的背影消失在楼梯口,然后再转身回来。
接触到荃的视线时,我笑了笑,左手抓抓头发。
然后将身子往后挪动,靠着椅背。
“咦?”
“怎么了?”
“你和孙樱是好朋友吧?”
“是啊。”
“那为什么她离开后,你心里却想着‘她终于走了’呢?”
“啊?你怎么又知道了?”我有点被吓到的感觉。
“你的肢体语言好丰富呢。”
“真的吗?”
我右手本来又想搔搔头,但手举到一半,便不敢再举。
“没关系的。”荃笑了笑,“这是你表达情绪的方式。”
“嗯?”
“有的人习惯用文字表达情感,有的人习惯用声音……”
荃指着我僵在半空的右手,“你则习惯用动作。”
“这样好吗?”“这样很好。因为文字和声音都会骗人,只有眼神和下意识的动作,不会骗人。”“怎么说?”“又要我举例吗?”荃笑了笑。“嗯。”我也笑了。
“你的杯子可以借我吗?”“当然可以。”我的杯子装的是水,不过我喝光了。荃拿起空杯子,作势喝了一口,然后放下。嘴唇微张,右手在嘴边扇动几下。“这杯果汁真好喝,又冰又甜。真是令人愉悦的事,呵呵……”荃的笑声很轻淡,像深海鱼的游水动作。
“懂了吗?”
“嗯。其实你喝的是热水,而且舌头还被烫了一下。但你却说你喝的是冰果汁,还有非常兴奋的笑声。文字和声音都是骗人的,只有嘴唇和右手的动作表达了真正的意思。我这样说,对吗?”
“对的。”
荃点点头。然后再歪了一下头,微笑地注视我,说:
“那你还不赶快点个餐,你已经饿坏了,不是吗?”
“啊?我又做了什么动作?”
我把双手放在腿上,正襟危坐,不敢再做任何动作。“呵呵。我不是现在看出来的。”荃指着我的空杯子,“你刚进餐厅,一坐下来,很快就把水喝光了。”“也许我口渴啊。”“那不一样的。”荃摇摇头。
“哪里不一样?”“口渴时的喝水动作是……是激烈的。对不起,我不擅长用文字表达。”“没关系。我懂。”荃感激似的笑了一下,“可是你喝水的动作是和缓的,好像……”“好像你不知道你正在喝水一样。你只是下意识做出一种进食的动作。”荃又笑了一下,“对不起。我很难用文字形容。”
“嗯。你真的好厉害。”
“才不呢。我很笨的,不像你,非常聪明。”
“会吗?”
“你思考文字的速度很快,对很多动作的反应时间也非常短。”
“嗯?”
“就像你刚刚猜孙樱的动作,你其实是猜对的。”
“真的吗?那她干吗骂我?”
“她刚刚用的文字和声音是骗人的,很多动作也是刻意做出来的。”荃顿了顿,“只有左手抚摸肚子的动作是真实的。”
“既然我和你同时都猜对,为什么你说我聪明,而你却笨呢?”
“那不一样的。”
“请举例吧。”
“你果然聪明,你已经知道我要举例了。”
“我只是请你举例而已,并没猜到你要举例啊。”
“你知道的。”荃笑得很有把握。
我也笑一笑,并不否认。
荃指着餐桌上的花瓶,花瓶是白色的底,有蓝色的条纹和黄色的斑点。花瓶里面插着一朵带着五片绿叶的红色玫瑰花。
“我接收到的问题是:这朵花是什么颜色呢?我回答是红色。虽然我答对了,但这跟我聪不聪明无关。”“那我呢?”“你不一样。你接收到的问题却是:这个东西是什么颜色呢?”荃笑了一笑,“你竟然也能回答出红色,所以你很聪明。”“我不太懂。”
“我接收到的讯息很简单,花是什么颜色?我看到红色,就回答红色。”然后荃轻轻拿起花瓶,分别指出上面的五种色彩。“可是你接收到的讯息是非常不完整的,在白、蓝、黄、绿、红色中,你能判断出真正的问题所在。
脑中多了‘判断’的过程,而且答对,难道不聪明?”“所以呢?”“我只是说出我眼中看到的东西,你却能经过思考来判断。”荃佩服似的点点头,“这是我们之间的差别。我笨,你聪明。
“你怎么老说自己笨?我觉得你很聪明啊。”
荃看了看我,腼腆地笑了笑,低下了头。
“怎么了?”
“没。只是觉得你是个好人。”
“嗯?”
“我是笨的没错。如果我接收到的讯息跟你一样,我一定不知所措。”荃轻轻叹了一口气。
“为什么叹气呢?年轻人不该叹气哦。”
“没。”荃凝视着花瓶,陷入沉思,过了许久才说,“现代人的文字和声音就像这个插上花的花瓶一样,混杂了许多色彩。我根本无法判断每个人心中真正想表达的色彩是什么?颜色好乱的。所以我在人群中很难适应,我会害怕。”
“那我的颜色乱不乱?”“呵呵。”荃笑了出来,“你的颜色非常简单,很容易看出来的。”
“那我是什么颜色呢?”我很好奇地问荃。
荃笑了笑,并不回答。
“嗯?”我又问了一次。
“总之是很纯粹的颜色。只不过……”
“不过什么?”
“没。”荃把花瓶中的花拿出,观看一番,再插回瓶中。
“我很喜欢跟你沟通。”过了一会,荃轻声说。“我也是。”“我不擅长用文字跟人沟通,也常听不懂别人话中的意思。可是……”
“可是什么?”“没。你想表达的,我都能知道得很清楚,不会困惑。”“为什么?”“因为你传达出来的讯息都很明确。不过文字和声音还是例外的。”
“我以后会尽量用文字和声音表达真正的意思。”
“嗯。我们要像小孩子一样。”
“嗯?”
“小孩子表达情感是非常直接而且不会骗人的。饿了就哭,快乐就笑,生气时会用力抓东西……”荃突然顽皮地笑了一下,指着我说:“你有看过小孩子肚子饿时,却告诉妈妈说他已经吃过了吗?”“妈,我错了。下次不敢了。”我和荃第一次同时笑出声音。
“对不起。我真笨,光顾着说话,你还没点餐呢。”
荃急着向服务生招手,服务生拿了份MENU过来。
“你帮我点就行了。你那么厉害,一定知道我要吃什么。”
“呵呵。我不是神,也不是怪物。我和你一样,都是平凡的人。”
我端详着她,笑说:
“我怎么却觉得你带点天上的气息呢?”
“我没有的。”荃红着脸,低下了头。
我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些文字,张口想说时,又吞了回去。
“你想说什么?”
“没事。”
“你答应过的,会用文字表达真正的意思,不再隐藏。”
“好吧。我送你一句话。”
“请说。”
“请你离开天上云朵,欢迎来到地球表面。”
“那是两句。”荃笑了笑。
“我算术不好,见笑了。”
我点的餐送来了,我低头吃饭,荃拿出一本书阅读。“对了。有件事一直困扰着我,不知道可不可以请教你?”我吃完饭,开口问荃。“可以的。怎么了?”荃把书收起。“请问,我们今天为什么会在这里一起吃饭?”“呵呵……对不起。我们还没谈到主题。”荃笑得很开心,举起右手掌背掩着口,笑个不停。
“我看过你在网络上写的文字,我很喜欢。本来想邀你写稿的……”“现在看到我后,就不想了吗?”“不不……”荃很紧张地摇摇手,“对不起。我不太会表达。”“我开玩笑的,你别介意。”“嗯。不过我看到你后,确实打消了邀你写稿的念头。”“你也开玩笑?”
“我不会开玩笑的。我是真的已经不想邀你写稿了。”“啊?为什么?嫌弃我了吗?”“对不起。”荃突然站起身,“我不会说话,你别生气。”
“你别紧张,是我不好。我逗你的,该道歉的是我。”我也站起身,请她坐下。“你别……这样。我不太懂的,会害怕。”“对不起。是我不好。”“你吓到我了。”荃终于坐下来。“对不起。”我也坐下来。荃没回答,只是将右手按住左胸,微微喘气。
我站起身,举起右手,放下。再举左手,放下。向左转90度,转回身。再向右转90度,转回身。“你在……做什么?”荃很好奇。“我在做‘对不起’的动作。”“什么?”“因为我用文字表达歉意时,你并不相信。我只好做动作了。”荃又用右手掌背掩着口,笑了起来。
“可以原谅我了吗?”“嗯。”荃点点头。“我常会开玩笑,你别害怕。”“可是我分不出来的。”“那我尽量少开玩笑,好吗?”“嗯。”
“说吧。为什么已经不想邀我写稿了呢?”“嗯。因为我觉得你一定非常忙。”“你怎么知道?”“你的眉间……很紧。”
“很紧?”
“嗯。好像是在抵抗什么东西似的。”
“抵抗?”
“嗯。好像有人放一颗很重的石头压在你身上,于是你很用力要推开。”“那我推开了吗?”“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你一直在用力,在用力。”
“哦。”
“我又说了奇怪的话吗?”
“没有。你形容得非常好。”
“谢谢。常有人听不懂我在说什么的。”
“那是他们笨,别理他们。”
“你又取笑我了。我才笨呢。”
“你哪会笨?我的确非常忙,你一说就中。不简单,你是高手。”
“高手?”
“就是很聪明的意思。”
“嗯。”
“还有别的理由吗?”
“还有我觉得你并不适合写稿,你没有能力写的,你一定写不出来的。”“哈哈……哈哈哈……”我开始干笑,荃真的不会讲话。“你笑什么?我说错话了?”“没有。你说得很对。然后呢?”“没有然后了。你写不出来,我当然就不必邀你写稿了。”“哦。”
我们都安静下来,像在深海里迎面游过的两条鱼。
因为我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荃看我不说话,也不开口。
荃是个纯真的女孩,用的文字非常直接明了。
但正因为把话说得太明白了,在人情世故方面,会有所违背。
我很想告诉她,不懂人情世故是会吃亏的。
可是如果所谓的人情世故,就是要把话说得拐弯抹角,说得体面。
那我实在不应该让荃失去纯真。
“你又……又生气了吗?”过了许久,荃小心翼翼地问着。
“没有啊。怎么了?”
“你突然不出声,很奇怪的。”
“哦。那好吧。可以请教你,为什么我不适合写稿吗?”
“因为你不会写呀。”
“不会?”
“嗯。就像……就像你可以打我屁股,但是你不会打。道理是一样
的。”“你怎么知道我不会想打你屁股呢?”“因为我很乖的。”荃笑了起来,像个小孩。
“原来如此。你的意思是说我有能力写稿,但是我不想写。”
“对,就是这个意思。”荃很高兴,“所以我说你好聪明的。”
“那,为什么我不想写呢?”
“你想写的话就不会是你了。”荃似乎很努力地想了一下,然后说,“如果你帮我写稿,你可能每星期要写一千字。但你的文字不是被制造出来的,你的文字是自然诞生出来的。”“制造?自然?”“嗯。这就像快乐一样。我如果希望你每天固定制造十分钟快乐给我,你是做不到的,因为你可能整天都处于悲伤的情绪中。而且,被制造出来的快乐,也不是快乐呢。”
“嗯。”“你文章中的文字,是没有面具的。不像你说话中的文字,有面具。”“啊?真的吗?”
“我又说错话了,对不起。”荃吐了吐舌头。“没关系。我为什么会这样呢?”“我只知道你文章中的文字,是下意识地表达情感,是真实的。”荃看看我,很不好意思地说:“我可以……再继续讲吗?”“可以啊。”“嗯。而你说话中的文字,是被包装过的。我只能看到表面的包装纸,猜不到里头是什么东西。”荃很轻声地说出这段话。
“嗯。谢谢你。我会很仔细地思考这个问题。”“你不会生气吧?”荃低下头,眼睛还是偷偷瞄着我。“不会的。真的。”“嗯……我看到你,就会想跟你说这么多。我平常几乎不说话的。”“真的吗?”“嗯。因为我说话常惹人生气。”荃又吐了舌头,顽皮地笑着。“你以后要常常跟我说话哦。”“嗯。你不生气的话,我就常说。”
我们又沉默一会。然后我起身,准备上洗手间。
“你……你要走了吗?”荃似乎很慌张。
“没有啊。只是上个洗手间而已。”
“你还会回来吗?”
“当然会啊。只要不淹死在马桶里的话。”
“请不要……跟我开这种玩笑。”
“哦。对不起。”我只好再做些动作。
“我(手指着鼻子)真的(两手举高)会(拍手)回来(两手平伸)。”
“呵呵。”荃笑了两声,“我会等你。”
我从洗手间回来后,荃看了看我,微笑着。
我们再聊了一会天。
跟荃聊天是很轻松的,我有什么就说什么,她说什么我就听什么。不用太注意修饰语言中的文字和语气。我也注意到,荃的所有动作都非常轻,非常和缓。说话的语气也是。也就是说,她说话的句子语气,不会用惊叹号。只是单纯的逗号,和句号。语尾也不会说出“哦”、“哟”、“啦”、“啰”之类的。通常出现的是“呢”。顶多出现“呀”,但语气一定不是惊叹号。
如果荃要表达惊叹号的意思,会用眼神,还有手势与动作。由于荃说话句子的语气太和缓,有时说话的速度还会放得很慢,而且句子间的连接,也不是很迅速,总会有一些时间差。所以我常常不知道她说话的句子是否已经结束。于是我会等着。直到她说:“我句号了。”我就会笑一笑,然后我再开始接着说。
还有,我注意到,她的右手常会按住左胸,然后微微喘气。
不过我没问。
荃也没说。
当我注意到餐馆内的空桌子,突然多了起来时,我看了看表。
“已经十一点了,你该不该回去了?”
“不用的。我一个人住。”
“你住哪?”
“我家里在台中。不过我现在一个人住高雄。”
“啊?那还得坐火车啊,不会太晚吗?”
“会吗?”
“那你到了高雄,怎么回家?”
“一定没公车了,只好坐计程车。”
“走吧。”我迅速起身。
“要走了吗?”
“当然啊。太晚的话,你一个女孩子坐计程车很危险。”
“不会的。”
“还是走吧。”
“可是……我想再跟你说话呢。”
“我留我的电话号码给你,回家后你可以打电话给我。”
“好。”
到了火车站,11点24分的自强号刚过。
我只好帮她买11点58分的莒光号。
另外,我也买了张月台票,陪她在第二月台上等车。
“你为什么突然有懊恼和紧张的感觉呢?”荃在月台上问我。
“你看出来了?”
“嗯。你的眉间有懊恼的讯息,而握住月台票的手,很紧张。”
“嗯。如果早点到,就不用多等半小时火车。”
“可是我很高兴呢。我们又多了半小时的时间在一起。”
我看了荃一眼,然后右手中指在右眉的眉梢,上下搓揉。
“你不用担心我的。我会把自己照顾得很好。”荃笑着说。
“你知道我担心你?”
“嗯。”荃指着我的右眉。
“那你回到家后,记得马上打电话给我,知道吗?”
“嗯。”
“会不会累?”
“不会的。”荃又笑了。
“我有个问题想问你。”
“嗯。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事实上我也有同样的问题。”
“真的吗?”
“我们是第一次见面。应该不会错的。”
“你真是高手,太厉害了。”
“你……你不是还有问题吗?”
“还是瞒不过你。”我笑了笑。
“你想问什么呢?”
“我到底是什么颜色?”
“你的颜色很纯粹,是紫色。”
荃凝视我一会,叹口气说:“只可惜是深紫色。浅一点就好了。”
“可以告诉我原因吗?”
“通常人们都会有两种以上的颜色,但你只有一种。”
“为什么?”
“每个人出生时只有一种颜色。随着成长,不断被别人涂上其他色彩,当然有时自己也会刻意染上别的颜色。但你非常特别,你始终都只有一种颜色。只不过……”我等了一会,一直等不到句号。我只好问:“只不过什么?”
“只不过你的颜色不断加深。你出生时,应该是很浅的紫色。”
“颜色加深是什么意思呢?”
“这点你比我清楚,不是吗?”
“我还是想听你说。”
荃叹口气,“那是你不断压抑的结果。于是颜色越来越深。”
“最后会怎样呢?”
“最后你会……”
荃咬了咬下唇,吸了很长的一口气,接着说:
“你会变成很深很深的紫色,看起来像是黑色,但本质还是紫色。”“那又会如何呢?”“到那时……那时你便不再需要压抑。因为你已经崩溃了。”
荃看着我,突然掉下一滴眼泪,泪水在脸上的滑行速度非常快。大约只需要眨一下眼睛的时间,泪水就已离开眼眶,抵达唇边。
“对不起。我不问了。”“没。我只是突然觉得悲伤。你现在眉间的紫色,好深好深。”“别担心。我再把颜色变浅就行了。”“你做不到的。那不是你所能做到的。”荃摇摇头。“那我该怎么办?”“你应该像我一样。快乐时就笑,悲伤时就掉眼泪。不需要压抑。”“我会学习的。”
“那不是用学习的。因为这是我们每个人与生俱来的能力。”
“为什么我却很难做到?”
“因为你一直压抑。”
“真的吗?”
“嗯。其实每个人多少都会压抑自己,但你的压抑情况……好严重的。
一般人的压抑能力并不强,所以情感还是常会表露,这反而是好事。但是你……你的压抑能力太强,所有的情感都被镇压住了。”荃叹了口气,摇摇头。
“你的压抑能力虽然很强,还是有限的。但情感反抗镇压的力量,却会与日俱增,而且还会有越来越多的情感加入反抗。一旦你镇压不住,就会……就会……”
“别说这个了。好吗?”荃看了我一眼,有点委屈地说:“你现在又增加压抑的力道了。”我笑一笑,没有说话。
“可不可以请你答应我,你以后不再压抑,好吗?”
“我答应你。”
“我不相信。”
“我(手指着鼻子)答应(两手拍脸颊)你(手指着荃)。”“真的吗?”“我(手指着鼻子)真的(两手举高)答应(两手拍脸颊)你(手指着荃)。”
“我要你完整地说。”
“我(手指着鼻子)不再(握紧双拳)压抑……”
想了半天,只好问荃:
“压抑怎么比?”
“傻瓜。哪有人这样随便乱比的。”荃笑了。
“那你相信了吗?”
“嗯。”荃点点头。
火车进站了。荃上车,进了车厢,坐在靠窗的位置。荃坐定后,隔着车窗玻璃,跟我挥挥手。这时所有语言中的文字和声音都失去意义,因为我们听不见彼此。汽笛声响起,火车启动。
火车启动瞬间,荃突然站起身,右手手掌贴住车窗玻璃。她的嘴唇微张,眼睛直视我,左手手掌半张开,轻轻来回挥动五次。我伸出右手食指,指着右眼。再伸出左手食指,指着左眼。然后左右手食指在胸前互相接触。荃开心地笑了。一直到离开我的视线,荃都是笑着的。
荃表达的意思很简单,“我们会再见面吗?”
我表达的意思更简单,“一定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