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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檞寄生》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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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愿是一颗,相思树上的红豆 

请你在树下,轻轻摇曳 

我会小心翼翼,鲜红地,落在你手里 

亲爱的你 

即使将我沉淀十年,收在抽屉 

想念的心,也许会黯淡 

但我永不褪去 红色的外衣

“二水,二水站到了。下车的旅客,请不要忘记随身携带的行李。”

火车上的广播声音,又把我拉回到这班南下的莒光号列车上。而我的脑海,还残存着荃离去时的微笑,和手势。

我回过神,从烟盒拿出第八根烟,阅读。嗯,上面的字说得没错,把相思豆放了十年,还是红色。我念高中时,校门口有一棵相思树,常会有相思豆掉落。我曾捡了几颗。放到现在,早已超过十年,虽然颜色变深了点,却依然是红。

原来相思豆跟我一样,也会不断地压抑自己。

当思念的心情,一直被压抑时,最后是否也会崩溃?而我会搭上这班火车南下,是否也是思念崩溃的结果?

我活动一下筋骨,走到车厢间,打开车门。不是想跳车,只是又想吹吹风而已。快到南台湾了,天气虽仍嫌阴霾,但车外的空气已不再湿冷。这才是我所熟悉的空气味道。突然想起柏森说过的,“爱情像沿着河流捡石头”的比喻。虽然柏森说,在爱情的世界里,根本没有规则。可是,真的没有规则吗?对我而言,这东西应该存在着红灯停绿灯行的规则,才不致交通大乱。柏森又说,看到喜欢的石头,就该立刻捡起,以后想换时再换。我却忘了问柏森,如果出现两颗形状不一样但重量却相同的石头时,应该如何?同时捡起这两颗石头吗?

人类对于爱情这东西的理解,恐怕不会比对火星的了解来得多。也许爱情就像鬼一样,因为遇到鬼的人总是无法贴切地形容鬼的样子。没遇到鬼之前,大家只能想象,于是每个人心目中鬼的形象,都不一样。只有遇到鬼后,才知道鬼的样子。但也只能知道,无法向别人形容。别人也不见得能体会。

望着车外奔驰过的树,我叹了一口气。把爱情比喻成鬼,难怪人家都说我是个奇怪的人。只有明菁和荃,从不把我当做奇怪的人。“你是特别,不是奇怪。”明菁会温柔地直视着我,加重说话的语气。“你不奇怪的。”荃会微皱着眉,然后一直摇头。双手手掌向下,平贴在桌面上。

明菁和荃,荃和明菁。

我何其幸运,能同时认识明菁和荃。

又何其不幸,竟同时认识荃和明菁。

当我们还不知道爱情是什么东西时,我们就必须选择接受或拒绝。就像明菁出现时的情形一样。我必须选择接受明菁,或是拒绝明菁。

可是当我们好像知道爱情是什么东西时,我们却已经无法接受和拒绝。就像荃出现时的情形一样。我已经不能接受荃,也无法拒绝荃。

握住车门内铁杆的右手,箍紧了些。

右肩又感到一阵疼痛。

只好关上车门,坐在车门最下面的阶梯。

身体前倾,额头轻触车门,手肘撑在膝盖上。

拔下眼镜,闭起眼睛,双手轻揉着太阳穴。

深呼吸几次,试着放松。

荃说得没错,我现在无法用语言中的文字和声音表达情绪。只有下意识的动作。荃,虽然因为孙樱的介绍,让你突然出现在我生命中。但我还是想再问你,“我们真的是第一次见面吗?”

那天荃坐上火车离去后,回研究室的路上,我还是不断地思考这问题。于是在深夜的成大校园,晃了一圈。回到研究室后,准备磨咖啡豆,煮咖啡。“煮两杯吧。”柏森说。“好。”我又多加了两匙咖啡豆。

煮完咖啡,我坐在椅子,柏森坐在我书桌上,我们边喝咖啡边聊。

“你今天怎么出去那么久?我一直在等你吃晚餐。”柏森问。

“哦?抱歉。”突然想起,我和荃都没吃晚餐。

不过,我现在并没有饥饿的感觉。

“怎么样?孙樱的朋友要你写什么稿?”

“不用写了。她知道我很忙。”

“那你们为什么谈那么久?”

“是啊。为什么呢?”

我搅动着咖啡,非常困惑。

电话声突然响起。

我反射似的弹起身,跑到电话机旁,接起电话。

果然是荃打来的。

“我到家了。”

“很好。累了吧?”

“不累的。”

“那……已经很晚了,你该不该睡了?”

“我还不想睡。我通常在半夜写稿呢。”

“哦。”

然后我们沉默了一会,荃的呼吸声音很轻。

“以后还可以跟你说话吗?”

“当然可以啊。”

“我今天说了很多奇怪的话,你会生气吗?”

“不会的。而且你说的话很有道理,并不奇怪。”

“嗯。那我先说晚安了,你应该还得忙呢。”

“晚安。”

“我们会再见面吗?”

“一定会的。”

“晚安。”荃笑了起来。

挂完电话,我呼出一口长气,肚子也开始觉得饥饿。

于是我和柏森离开研究室,去吃消夜。

我吃东西时有点心不在焉,常常柏森问东,我答西。

“菜虫,你一定累坏了。回家去睡一觉吧。”

柏森拍拍我肩膀。

我骑车回家,洗个澡,躺在床上,没多久就沉睡了。

这时候的日子,是不允许我胡思乱想的。因为距离提论文初稿的时间,剩下不到两个月。该修的课都已修完,没有上课的压力,只剩论文的写作。我每天早上大概十一点出门,在路上买个饭盒,到研究室吃。晚餐有时候和柏森一起吃,有时在回家途中随便吃。吃完晚餐,洗个澡,偶尔看一会电视的职棒赛,然后又回到研究室。一直到凌晨四点左右,才回家睡觉。

为了完成论文,我需要撰写数值程序。我用程序的语言,去控制程序。我控制程序的流程,左右程序的思考。要求它按照我的命令,不断重复地执行。有次我突然惊觉,是否我也只是上帝所撰写的程序?我面对刺激所产生的反应,是否都在上帝的意料之中?于是我并没有所谓的“自主意志”这种东西。即使我觉得我有意志去反抗,是否这种“意志”也是上帝的设定?

是这样的吧?因为在这段时间,我只知道每天重复着同样的回圈。起床,出门,到研究室,跑程序,眼睛睁不开,回家,躺着,起床。甚至如果吃饭时多花了十分钟,我便会觉得对不起国家民族。我想,上帝一定在我脑里加了一条控制方程序: “IF you want to play,THEN you must die very hard look?”翻成中文的意思,就是:“如果你想玩,那么你一定会死得很难看。”

三个礼拜后,我的回圈竟然轻易地被荃打破。那是一个凉爽的四月天,研究室外桑树上的桑葚,结实累累。大约下午五点半时,我接到荃的电话。“我现在……在台南呢。”“真的吗?那很好啊。台南是个好地方,我也在台南哦。”荃笑了起来。我发觉我讲了一句废话,不好意思地赔着笑。

当我们的笑声停顿,荃接着说:

“我……可以见你吗?”

“当然可以啊。你在哪?”

“我在小东公园外面。”

“好。请你在那里等着,我马上过去。”

我骑上机车,到了小东公园,把车停好。

这才想起,小东公园是没有围墙的。

那么,所谓的 “小东公园外面”是指哪里呢?

我只好绕着公园外面,一面跑,一面搜寻。

大约跑了半圈,才在30米外,看到了荃。

我放慢脚步,缓缓地走近。

荃穿着白色连身长裙,双手自然下垂于身前,提着一个黑色手提袋。微仰起头,似乎正在注视着公园内的绿树。她站在夕阳的方向,身体左侧对着我。偶尔风会吹起她的发梢,她也不会用手去拨开被风吹乱的发丝。她只是站着,没有任何动作。我朝着夕阳前进,走到离她三步的距离,停下脚步。荃依然维持原来的站姿,完全不动。视线也是。虽然她静止,但这并没有让我联想到雕像。因为雕像是死的,而她好像只是进入一种沉睡状态。于是我也不动,怕惊醒她。又是一个定格画面。

我很仔细地看着荃,努力地记清楚她的样子。因为在这三个礼拜之中,我曾经做了个梦。梦里荃的样子是模糊的,最先清晰浮现的,是她手部细微的动作。然后是眼神,接下来是声音。荃的脸孔,我始终无法完整地拼凑出来。我只记得,荃是美丽的。

荃和明菁一样,都可以称为360度美女。也就是说,不管从哪个角度看,都是美丽的。只不过明菁的美,是属于会发亮的那种。而荃的美,却带点朦胧。

突然联想到明菁,让我的身体倏地颤动了一下。而这细微的扰动,惊醒了荃。“你好。”荃转身面对我,欠了欠身,行个礼。“你好。”我也点个头。“你来得好快。”“学校离这里很近。”

“对不起。把你叫出来。”“没关系的。”“如果有所打扰,请你包涵。”

“你太客气了。”

“请问这阵子,你过得好吗?”

“我很好,谢谢。你呢?”

“我也很好。谢谢。”

“我们还要进行这种客套的对白吗?谢谢。”

“不用的。谢谢。”

荃说完后,我们同时笑了起来。

“你刚刚好厉害,一动也不动哦。”

“猜猜看,我刚才在做什么?”

“嗯……你在等待。”

“很接近了,不过不太对。因为你没看到我的眼神。”

“那答案是什么?”

“我在期待。”

“期待什么?”

“你的出现。”

荃又笑了,似乎很开心。

“你现在非常快乐吗?”

“嗯。我很快乐,因为你来了呢。你呢?”

“我应该也是快乐的。”

“快乐就是快乐,没有应不应该的。你又在压抑了。”

“我(手指着鼻子)真的(两手交叉胸前)快乐(左手拍右手掌背)。”“你又在胡乱比了。上次你比‘真的’时,不是这样呢。”

“是吗?那我是怎么比的?”

“你是这样比的……”

荃先把袋子搁在地上,然后缓缓地把双手举高。

“哦。我这套比法跟英文很像,上次用的是过去式,这次用现在式。”

“你又胡说八道了。”荃笑着说。

“没想到我上次做的动作,你还会记得。”

“嗯。你的动作,我记得很清楚。说过的话也是。”

其实荃说过的话和细微的动作,我也记得很清楚。而且我的确很快乐,因为我也期待着看到荃。

只不过我的期待动作,是……是激烈的。

于是还没问清楚荃的详细位置,便急着骑上机车,赶到公园。

然后又在公园外面,奔跑着找寻她。而荃的期待动作,非常和缓。

激烈与和缓?

我用的形容词,越来越像荃了。

我们走进公园内,找了椅子,坐下。

荃走路很缓慢,落地的力道非常轻,有点像是用飘的。

“你今天怎么会来台南?”

“我有个写稿的伙伴在台南,我来找她讨论。”荃拨了拨头发。

“是孙樱吗?”

“不是的。孙樱只是朋友。”

“你常写稿?”

“嗯。写作是我的工作,也是兴趣。”

“不知道我有没有荣幸,能拜读你的大作?”

“你看你,又在语言中包装文字了。”

“啊?”

“你用了“荣幸”和“拜读”这种字眼来包装呢。”

“那是客气啊。”

“才不呢。你心里一定想着:哼,这个弱女子能写出什么伟大的作品。”“冤枉啊,我没有这样想。”我很紧张,拼命摇着双手。“呵呵……”荃突然笑得很开心,边笑边说,“我也吓到你了。”

荃的笑声非常轻,不仔细听,是听不到的。她表达“笑”时,通常只有脸部和手部的动作,很少有声音。换言之,只有笑容和右手掩口的动作,很少有笑声。不过说也奇怪,我却能很清楚地听到她的笑声。那就好像有人轻声在我耳边说话,声音虽然压低,我却听得清楚。

“你不是说你不会开玩笑?”“我是不会,不是不能呢。”荃吐了吐舌头,说,“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想跟你开玩笑呢。”“小姐,你的玩笑,很恐怖呢。”“你怎么开始学我说话的语气呢?”“我不知道呢。”“你别用‘呢’了,听起来很怪呢。”荃又笑了。

“是不是我说话的语气,很奇怪?”荃问。“不是。你的声音很好听,语气又没有抑扬顿挫,所以听起来像是……”我想了一下,说:“像是一种旋律很优美的音乐。”“谢谢。”“应该说谢谢的是我。因为听你说话真的很舒服。”“嗯。”荃似乎红了脸。

突然有一颗球,滚到我和荃的面前。荃弯腰捡起,将球拿给迎面跑来的小男孩,小男孩说声谢谢。荃微笑着摸摸他的头发,然后从袋子里,拿颗糖果给他。“你也要吗?”小男孩走后,荃问我。“当然好啊。可是我两天没洗头了哦。”“什么?”荃似乎没听懂,也拿了颗糖果给我。

原来是指糖果哦。

“我是真的想看你写的东西。”

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赶紧转移话题。

“你看完后一定会笑的。”

“为什么?你写的是幽默小说吗?”

“不是的。我是怕写得不好,你会取笑我。”

“会吗?”

“嗯。我没什么自信的。”

“不可以丧失自信哦。”

“我没丧失呀。因为从来都没有的东西,要怎么失去呢?”

我很讶异地看着荃,很难相信像荃这样的女孩,会没有自信。

“是不是觉得我很奇怪呢?”

“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大家都说我奇怪呢。”

“不。你并不奇怪,只是特别。”

“真的吗?”

“嗯。”

“谢谢。你说的话,我会相信。”

“不过……”我看着荃的眼睛,说:

“如果美丽算是一种奇怪,那么你的眼睛确实很奇怪。”

“你又取笑我了。”荃低下了头。

“我是说真的哦。你是个很好的女孩子,应该要有自信。”

“嗯。谢谢你。”

“不客气。我只是告诉一块玉说,她是玉不是石头而已。”

“玉也是石头的一种,你这样形容不科学的。”

“真是尴尬啊,我本身还是学科学的人。”

“呵呵。”

荃眼睛瞳孔的颜色,是很淡的茶褐色。

因为很淡,所以我几乎可以在荃的瞳孔里,看到自己。

荃跟我一样,没有自信,而且也被视为奇怪的人。

只是我已从明菁那里,得到自信。也因为明菁,让我不再觉得自己是个奇怪的人。

现在我几乎又以同样的方式,鼓励荃。

荃会不会也因为我,不再觉得自己奇怪,而且有自信呢?

后来我常想,是否爱情这东西也像食物链一样?

于是存在着老虎吃兔子,兔子吃草的道理。

如果没有遇见荃,我可能永远不知道明菁对我的用心。

只是当我知道了以后,却会怀念不知道之前的轻松。

“你在想什么?”荃突然问我。

“没什么。”我笑一笑。

“你又……”

“哦。真的没什么,只是突然想到一个朋友而已。”在荃的面前,是不能隐瞒的。

“嗯。”

“我下次看到你时,会让你看我写的东西。”

“好啊。”

“先说好,不可以笑我。”

“好。那如果你写得很好,我可以称赞吗?”

“呵呵。可以。”

“如果我被你的文章感动,然后一直拍手时,你也不可以笑哦。”

“好。”荃又笑了。

“为什么你会想看我写的东西?”荃问。

“我只是觉得你写的东西一定很好,所以想看。”

“你也写得很好,不必谦虚的。”

“真的吗?不过一定不如你。”

“不如?文字这东西,很难说谁不如谁的。”

“是吗?”

“就好像说……”荃凝视着远处,陷入沉思。

“就好像我们并不能说狮子不如老鹰,或是大象不如羚羊之类的话。”“大象不如羚羊?”“嗯。每种动物都有它自己的特长,很难互相比较的。”“怎么说?”“羚羊跑得快,大象力气大。如果比的是速度,羚羊当然会占优势。但是比力气的话,赢的可是大象呢。”“嗯。”“所以把我们的文字互相比较,并没有太大的意义。”

“你真的很喜欢用比喻。”我笑了笑。

“那是因为我不太习惯用文字,表达意思。”

“可是你的比喻很好,不像我,用的比喻都很奇怪。”

“会吗?”

“嗯。所以我以前的作文成绩,都很差。”

“那不一样的。你的文字可能像是一只豹子,却去参加举重比赛。”“啊?”“豹子擅长的是速度,可是去参加举重比赛的话,成绩当然会很差。”

“那你的文字像什么?”

“我的文字可能像……像一只鹦鹉。”

“为什么?”

“因为你虽然知道我在学人说话,却常常听不懂我在说什么呢。”

荃突然笑得很开心,接着说:“所以我是鹦鹉。”

“不会的。我一定听得懂。”

“嗯。我相信你会懂的。”荃低下头说:

“其实只要文字中没有面具,能表达真实的情感,就够了。”

“那你的文字,一定没有面具。”

“这可不一定呢。”

“是吗?”

“嗯。我自己想写的东西,不会有面具。但为了工作所写的稿子,

多少还是会有面具的。”“你帮政治人物写演讲稿吗?”“不是的。为什么这么问?”“因为我觉得政治人物演讲稿中的文字,面具最多。”“那不是面具。那叫谎言。”“哈哈哈……”我笑了起来,“你很幽默哦。”

“没。我不幽默的。你讲话才有趣呢。”

“会吗?”

“嗯。我平常很少笑的。可是见到你,就会忍不住发笑。”

“嗯。这表示我是个高手。”

“我不知道你是不是高手。我只知道,你是我喜欢的人。”

“喜……喜欢?”我吃了一惊,竟然开始结巴。

“嗯。我是喜欢你的……”荃看着我,突然疑惑地说,“咦?你现在的颜色好乱呢。怎么了?”

“因……因为你说……你……你喜欢我啊。”

“没错呀。我喜欢你,就像我喜欢写作,喜欢钢琴一样。”

“哦。原来如此。”我松了一口气,“害我吓了一跳。”

“我说错话了吗?”

“没有。是我自己想歪了。”

“嗯。”

“这样说的话,我也是喜欢你的。”我笑着说。“你……你……”荃好像有一口气提不上来的感觉,右手按住左胸,不断轻轻喘气。“怎么了?没事吧?”我有点紧张。“没。只是有种奇怪的感觉……”荃突然低下了头。“你现在的颜色,也是好乱。”我不放心地注视着荃。“胡说。”荃终于又笑了,“你才看不到颜色呢。”荃抬起头,接触到我的视线,似乎红了脸,于是又低下头。

不知不觉间,天早已黑了。公园内的路灯虽然亮起,光线仍嫌昏暗。“你饿不饿?”我问荃。“不饿。”荃摇摇头,然后好像突然想起什么事情似的,问,“已经到吃晚餐的时间了吗?”“是啊。而且,现在吃晚餐可能还有点晚哦。”“嗯。”荃叹口气,“时间过得好快。”“你是不是还有事?”荃点点头。

“那么走吧。”我站起身。

“嗯。”荃也站起身。

荃准备走路时,身体微微往后仰。

“那是闪避的动作。你在躲什么?”

“我怕蚊子。蚊子总喜欢叮我呢。”

“凤凰不落无宝之地,蚊子也是如此。”

“你总是这样的。”荃笑着说。

我载荃到火车站,和上次一样,陪她在第二月台上等车。这次不用再等半小时,火车十分钟后就到了。在月台上,我们没多做交谈。我看看夜空,南方,铁轨,南方,前面第一月台,南方,后面的建筑。视线始终没有朝向北方。然后转身看着荃,刚好接触到荃的视线。

“你……你跟我一样,也觉得我现在就得走,很可惜吗?”

“你怎么知道?”

“我们的动作,是一样的。”

“真的吗?”

“嗯。火车从北方来,所以我们都不朝北方看。”

“嗯。我们都是会逃避现实的人。”我笑了笑。

月台上的广播声响起,火车要进站了。

我和荃同时深深地吸了一口长长的气,然后呼出。

当我们又发觉彼此的动作一样时,不禁相视而笑。

荃上车前,转身朝我挥挥手。

我也挥挥手,然后点点头。

荃欠了欠身,行个礼,转身上了火车。

荃又挑了靠窗的位置,我也刻意走到她面前,隔着车窗。火车还没启动前,我又胡乱比了些手势。荃一直微笑着注视我。但荃的视线和身体,就像我今天下午刚看到她的情形一样,都是静止的。

火车启动瞬间,又惊醒了荃。荃的左手突然伸出,手掌贴住车窗玻璃。几乎同时,我的右手也迅速伸出,右手掌隔着玻璃,贴着荃的左手掌。随着火车行驶,我小跑了几步,最后松开右手。我站在原地,紧盯着荃,视线慢慢地由右往左移动。直到火车消失在黑暗的尽头。荃也是紧盯着我,我知道的。也许我这样说,会让人觉得我有神经病。

但我还是得冒着被视为神经病的危险,告诉你:我贴住车窗玻璃的右手掌,能感受到荃传递过来的温度。那是炽热的。

晚上九点,我回到研究室,凝视着右手掌心。

偶尔也伸出左手掌,互相比较。

“干吗?在研究手相吗?”柏森走到我身后,好奇地问。

“会热吗?”我把右手掌心,贴住柏森的左脸颊。

“你有病啊。”柏森把我的手拿开,“吃过饭没?”

“还没。”

“回家吃蛋糕吧。今天我生日。”柏森说。

柏森买了个12寸的蛋糕,放在客厅。秀枝学姐和子尧兄都在,秀枝学姐也打电话把明菁叫过来。子尧兄看秀枝学姐准备吃第三盘蛋糕时,说:“蛋糕吃太多会胖。”“我高兴。不可以吗?”秀枝学姐没好气地回答。“不是不可以,只是我觉得你现在的身材刚好……”“哟!你难得说句人话。”“你现在的身材刚好可以叫做胖。再吃下去,会变得太胖。”“你敢说我胖!”秀枝学姐狠狠地放下盘子,站起身。

柏森见苗头不对,溜上楼,躲进他的房间。我也溜上楼,回到我房间。转身一看,明菁也贼兮兮地跟着我。在这里住了这么久,常会碰到秀枝学姐和子尧兄的惊险画面。通常秀枝学姐只会越骂越大声,最后带着一肚子怒火回房,摔上房门。我和柏森不敢待在现场的原因,是因为我们可能会忍不住笑出来,恐怕会遭受池鱼之殃。

明菁在我房间东翻翻西看看,然后问我:

“过儿,最近好吗?”

“还好。”

“听学姐说,你都很晚才回家睡。”

“是啊。”我呼出一口气,“赶论文嘛,没办法。”

“别弄坏身体哦。”

明菁说完后,右手轻拨头发时,划过微皱起的右眉。

我看到明菁的动作,吃了一惊。这几年来,明菁一直很关心我,可是我始终没注意到她的细微动作。我突然觉得很感动,也很愧疚。于是我走近明菁,凝视着她。

“你干吗……这样看着我。”明菁似乎有点不好意思,声音很轻。

“没事。只是很想再跟你说声谢谢。”

“害我吓了一跳。”明菁拍拍胸口,“为什么要说谢谢呢?”

“只是想说而已。”

“傻瓜。”明菁笑了笑。

“你呢?过得如何?”我坐在椅子上,问明菁。

“我目前还算轻松。”明菁坐在我床边,随手拿起书架上的书。

“中文研究生通常要念三年,所以我明年才会写论文。”

楼下隐约传来秀枝学姐的怒吼,明菁侧耳听了听,笑说:

“秀枝学姐目前也在写论文,子尧兄惹到她,会很惨哦。”

“这么说的话,我如果顺利,今年就可以和秀枝学姐一起毕业啰。”

“傻瓜。不是如果,是一定。”

明菁阖上书本,认真地说。

“嗯。”过了一会,我才点点头。

“过儿。认识你这么久,你爱胡思乱想的毛病,总是改不掉。”

“我们已经认识很久了吗?”

“三年多了,不能算久吗?”

“嗯。不过那次去清境农场玩的情形,我还记得很清楚哦。”

“我也是。”明菁笑了笑,“你猜出我名字时,我真的吓一大跳。”我不禁又想起第一次看见明菁时,那天的太阳,和空气的味道。

“姑姑。”

“怎么了?”

“我想要告诉你一件很重要的事。”

“什么事?”

“认识你真好。”

“你又在耍白痴了。”

明菁把书放回书架,双手撑着床,身体往后仰30度,轻松地坐着。

“姑姑。”

“又怎么了?”

“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

“什么事?”

“你今天穿的裙子很短,再往后仰的话,会曝光。”

“过儿!”

明菁站起身,走到书桌旁,敲一下我的头。

楼下刚好传来秀枝学姐用力关门的声音。

“警报终于解除了。”我揉了揉被敲痛的头。

“嗯。”明菁看了看表,“很晚了,我也该回去了。”

“我送你。”

“好。”

“可是你敲得我头昏涨,我已经忘了你住哪?”

“你……”明菁又举起手,作势要敲我的头。

“我想起来了!”我赶紧闪身。

陪明菁回到胜六舍门口,我挥挥手,说了声晚安。

“过儿,要加油哦。”

“会的。”

“你最近脸色比较苍白,记得多晒点太阳。”

“我只要常看你就行了。”

“为什么?”

“因为你就是我的太阳啊。”

“这句话不错,可以借我用来写小说吗?”

“可以。”我笑了笑,“不过要给我稿费。”

“好。”明菁也笑了,“一个字一块钱,我欠你十块钱。”

“很晚了,你上楼吧。”

“嗯。不过我也要告诉你一件重要的事。”

“什么事?”

“我真的很高兴认识你。”

“我知道了。”

“嗯。晚安。”

明菁挥挥手,转身上楼。

接下来的日子,我又进入了回圈之中。只是我偶尔会想起明菁和荃。通常我会在很疲惫的时候想到明菁,然后明菁鼓励我的话语,便在脑海中浮现,于是我会精神一振。我常怀疑,是否我是刻意地借着想起明菁,来得到继续冲刺的力量?而想到荃的时候,则完全不同。

那通常是一种突发的情况,不是我所能预期。

也许那时我正在骑车,也许正在吃饭,也许正在说话。于是我会从一种移动状态,瞬间静止。如果那阵子我骑车时,突然冲出一条野狗,我一定会来不及踩刹车。如果我在家里想起明菁,我会拿出明菁送我的檞寄生,把玩。

如果想起荃,我会凝视着右手掌心,微笑。

柏森生日过后两个礼拜,我为了找参考资料,来到高雄的中山大学。在图书馆影印完资料后,顺便在校园内晃了一圈。中山大学建筑物的颜色,大部分是红色系,很特别。校园内草木扶疏,环境优美典雅,学生人数又少,感觉非常幽静。

我穿过文管长廊与理工长廊,还看到一些学生坐着看书。和成大相比,这里让人觉得安静,而成大则常处于一种活动的状态。如果这时突然有人大叫“救命啊”,声音可能会传到校园外的西子湾。可是在成大的话,顶多惊起一群野狗。

走出中山校园,在西子湾长长的防波堤上,迎着夕阳,散步。这里很美,可以为爱情小说提供各种场景与情节。男女主角邂逅时,可以在这里;热恋时,也可以。万一双方一言不合,决定分手时,在这里也很方便。往下跳就可以死在海水里,连尸体都很难找到。我知道这样想很杀风景,但是从小在海边长大的我,只要看到有人在堤防上追逐嬉戏,总会联想到他们失足坠海后浮肿的脸。当我又闪躲过一对在堤防上奔跑的情侣,还来不及想象他们浮肿的脸时,在我和夕阳的中间,出现一个熟悉的身影。

她坐在堤防上,双手交叉放在微微曲起的膝盖上,身体朝着夕阳。

脸孔转向左下方,看着堤脚的消波块,倾听浪花拍打堤身的声音。

过了一会,双手撑着地,身体微微后仰,抬起头,闭上眼睛。

深吸了一口气后,缓缓吐出。

睁开眼睛,坐直身子。右手往前平伸,似乎在测试风的温度。

收回右手,眯起双眼,看了一眼夕阳,低下头,叹口气。

再举起右手,将被风吹乱的右侧头发,顺到耳后。

转过头,注视撑着地面的左手掌背。

反转左手掌,掌心往眼前缓慢移动,距离鼻尖20厘米时,停止。

凝视良久,然后微笑。

“我来了。”我走到离她两步的地方,轻声地说。

她的身体突然颤动一下,往左上方抬起脸,接触我的视线。

“我终于找到你了。”她挪动一下双腿,如释重负。

“对不起。我来晚了。”

“为什么让我等这么久?”

“你等了多久?”

“可能有几百年了呢。”

“因为阎罗王不让我投胎做人,我只能在六畜之间,轮回着。”

“那你记得,这辈子要多做点好事。”

“嗯。我会的。”

我知道,由于光线折射的作用,太阳快下山时,会突然不见。

我也知道,海洋的比热比陆地大,所以白天风会从海洋吹向陆地。

我更知道,堤脚的消波块具有消减波浪能量的作用,可保护堤防安全。但我始终不知道,为什么在夕阳西沉的西子湾堤防上,我和荃会出现这段对话。

我也坐了下来,在荃的左侧一米处。“你怎么会在这里?”我问荃。“这句话应该是我问你呢。”荃笑了笑,“你怎么会来高雄?”

“哦。我来中山大学找资料。你呢?”

“今天话剧社公演,我来帮学妹们加油。”

“你是中山大学毕业的?”

“嗯。”荃点点头,“我是中文系的。”

“为什么我认识的女孩子,都念中文呢?”

“你很怨怼吗?”荃笑了笑。

“不。”我也笑了笑,“我很庆幸。”

“你刚刚的动作好乱。”

“真的吗?”荃低声问:“你……看出来了吗?”

“大部分的动作我不懂,但你最后的动作,我也常做。”

“嗯?”

我慢慢反转右手掌,眼睛凝视着掌心,然后微笑。

“只不过你是左手掌,而我是右手掌而已。”

“你……你也会想我吗?”

“会的。”我点点头。

荃转身面对我,海风将她的发丝吹乱,散开在右脸颊。

她并没有用手拨开头发,只是一直凝视着我。

“会的。我会想你。”我又强调了一次。

因为我答应过荃,要用文字表达真实的感受,不能总是压抑。

荃的嘴唇突然微启,似乎在喘息。

正确地说,那是一种激烈的呼吸动作。

荃胸口起伏的速度,越来越快,最后她皱着眉,右手按着胸口。

“你……还好吗?”

“对不起。我的身体不好,让你担心了。”

荃等到胸口平静后,缓缓地说出这句话。

“嗯。没事就好。”

荃看了我一眼,“是先天性心脏病。”

“我没有……”我欲言又止。

“没关系的。我知道你想问。”“我并不是好奇,也不是随口问问。”“我知道的。”荃点点头,“我知道你是关心我的,不是好奇。”

荃再将头转回去,朝着正要沉入海底的夕阳,调匀一下呼吸,说:“从小医生就一直交代要保持情绪的和缓,也要避免激烈的运动。”荃拨了拨头发,接着说:“从这个角度来说,我和你一样,都是压抑的。只不过我是生理因素,而你却是心理因素。”“那你是什么颜色的呢?”“没有镜子的话,我怎能看见自己的颜色?”荃笑了笑,“不过我只是不能尽情地表达情绪而已,不算太压抑。”“可是你……”荃叹了口气,“你的颜色又加深一些了。”

“对不起。”我有点不好意思,“我会努力的。”

“没关系,慢慢来。”

“那你……一切都还好吗?”

“嗯。只要不让心脏跳得太快,我都是很好的。”

荃扬起嘴角,微微一笑:

“我的动作都很和缓,可是呼吸的动作常会很激烈。这跟一般人相反,一般人呼吸,是没什么动作的。所以往往不知道自己正在生活着。”“嗯?”“一般人无法感觉到自己的呼吸,但是我可以。所以我呼吸时,似乎是告诉我,我正在活着呢。”荃深呼吸一次,接着说,“而每一次激烈的呼吸,都在提醒我,要用力地活着。”

“你什么时候的呼吸会……会比较激烈呢?”“身体很累或是……”荃又低下头,轻声说,“或是情绪的波动,很激烈的时候。”“那我送你回家休息,好吗?”“嗯?”荃似乎有点惊讶,抬起头,看着我。“我没别的意思。只是觉得你……你似乎累了。”“好的。我是有些累了。”荃缓缓站起身,我伸出右手想扶她,突然觉得不妥,又马上收回。

荃住在一栋电梯公寓的16楼,离西子湾很近。

我们搭上电梯,到了16楼,荃拿出钥匙,开了门。

“那……我走了。”我看了看表,已经快七点了。

“喝杯水好吗?我看你很累了呢。”

“我不累的。”

“要我明说吗?”荃微笑着。

“不不不。你说得对,我很累。”被荃看穿,我有些不好意思。

“请先随便坐,我上楼帮你倒杯水。”

“嗯。”

荃的房间大约10坪左右,还用木板隔了一层阁楼。

楼下是客厅,还有浴室,简单的厨房。靠阳台落地窗旁,有一台钢琴。我走到落地窗前,眺望窗外的夜景,视野非常好。突然听到一声幽叹,好像是从海底深处传上来。我回过头,荃倚在阁楼的栏杆上。

“唉。”荃又轻声叹了一口气。我疑惑地看着荃。荃的手肘撑在栏杆上,双手托腮,视线微微朝上。“罗密欧,为什么你要姓蒙特克呢?只有你的姓,才是我的仇敌,

请你换一个名字吧,好吗?只要你爱我,我也不愿再姓卡帕来特了。”“好。我听你的话。”“是谁?”荃的视线惊慌地搜寻,“谁在黑夜里偷听我说话?”

“我不能告诉你我的名字。因为它是你的仇敌,我痛恨它。”“我认得出你的声音,你是罗密欧,蒙特克家族的人。”“不是的,美丽的女神啊,因为你讨厌这个名字。”

“万一我的家人知道你在这里,怎么办?我绝对不能让他们看到你。”“如果得不到你尊贵的爱,就让你的家人发现我吧,用他们的仇恨结束我可怜的生命吧。”“不,不可以的。罗密欧,是谁叫你来到这里?”“是爱情,是爱情叫我来的。就算你跟我相隔辽阔的海洋,我也会借助爱情的双眼,冒着狂风巨浪的危险去找你。”“请原谅我吧,我应该矜持的,可是黑夜已经泄漏了我的秘密。亲爱的罗密欧,请告诉我,你是否真心爱我?”“以这一轮明月为证,我发誓。”

“请不要指着月亮发誓,除非你的爱情也像它一样,会有阴晴圆缺。”

“那我应该怎么发誓呢?”

“你不用发誓了。我虽然喜欢你,但今晚的誓约毕竟太轻率。罗密欧,再见吧。也许下次我们见面时,爱情的蓓蕾才能开出美丽的花朵。”

“你就这样离开,不给我答复吗?”

“你要听什么答复呢?”

“亲爱的朱丽叶啊,我要喝的水,你……你倒好了吗?”

荃愣了一下,视线终于朝下,看着我,然后笑了出来。

“我倒好了,请上楼吧。”

“这……方便吗?”

“没关系的。”

我踩着木制阶梯,上了阁楼。

阁楼高约一米八,摆了张床,还有三个书桌,书架钉在墙壁上。

右边的书桌放置电脑和打印机,左边的书桌堆满书籍和稿件。荃坐在中间书桌前的椅子上,桌上只有几支笔和空白的稿纸。“请别嫌弃地方太乱。”荃微笑地说。

我找不到坐的地方,只好背靠着栏杆,站着把水喝完。“这是我新写的文章,请指教。”“你太客气了。”我接过荃递过来的几张纸,那是篇约八千字的小说。故事叙述一个美丽的女子,轮回了好几世,不断寻找她的爱人。而每一次投胎转世,她都背负着前辈子的记忆,于是记忆越来越重。最后终于找到她的爱人,但她却因好几辈子的沉重记忆,而沉入海底。

“很悲伤的故事。”看完后,我说。

“不会的。”

“怎么不会呢?这女子不是很可怜吗?”

“不。”荃摇摇头,“她能找到,就够了。”

“可是她……”

“没关系的。”荃笑了笑,淡淡地说,“即使经过几辈子的轮回,她依然深爱着同一个人。既然找到,就不必再奢求了,因为她已经比大多数的人幸运。”

“幸运吗?”“嗯。毕竟每个人穷极一生,未必会知道自己最爱的人。即使知道了,对方也未必值得好几辈子的等待呢。”

“嗯。”虽然不太懂,我还是点点头。“这只是篇小说而已,别想太多。”“咦?你该不会就是这个美丽的女主角吧?”“呵呵,当然不是。因为我并不美丽的。”荃笑了笑,转身收拾东西。“你很美丽啊。”

“真的吗?”荃回过头,惊讶地问我。

“当范蠡说西施美时,西施和你一样,也是吓一跳哦。”

“嗯?”

“这是真实的故事。那时西施在溪边浣纱,回头就问:真的吗?”

荃想了一下,然后笑了起来,“你又在取笑我了。”

“对了,能不能请你帮个忙?”

“可以的。怎么了?”

“我右手的大拇指,好像抽筋了。”

“为什么会这样?”

“因为你写得太好,我的拇指一直用力地竖起,所以抽筋了。”

“我才不信呢。”

“是你叫我不要压抑的,所以我只好老实说啊。”

“真的?”

“你写得好,是真的。拇指抽筋,是假的,顶多只是酸痛而已。”

“你总是这样的。”荃笑着说。

“不过,这篇小说少了一样东西。”

“少了什么东西呢?”

“那种东西,叫瑕疵。”

“你真的很喜欢取笑我呢……咦?你为什么站着?”

“这……”

荃恍然大悟,“我忘了这里只有一张椅子,真是对不起。”

“没关系。靠着栏杆,很舒服。”

“对不起。”荃似乎很不好意思,又道了一次歉,接着说,“因为我从没让人到阁楼上的。”“那我是不是该……”“是你就没关系的。”

荃站起身,也到栏杆旁倚着。

“我常靠在这栏杆上,想事情呢。”

“想什么呢?”

“我不太清楚。我好像……好像只是在等待。”

“等待?”

“嗯。我总觉得,会有人出现的。我只是一直等待。”

“出现了吗?”

“我不知道。”荃摇摇头,“我只知道,我等了好久,好久。”

“你等了多久?”

“可能有几百年了呢。”

我突然想到今天傍晚在西子湾堤防上的情景,不禁陷入沉思。

荃似乎也是。

于是我们都不说话。

偶尔视线接触时,也只是笑一笑。

“我说你美丽,是真的。”

“我相信你。”

“我喜欢你写的小说,也是真的。”

“嗯。”荃点点头。

“只有一件事,我不知道是真的还是假的。”

“什么事?”

“我们刚刚演的戏。”

“我……我也不知道呢。”

“我想,我该走了。”我又看了看表。

“好。”

我们下楼,荃送我到门口。

“如果累的话,要早点休息。”

“嗯。”

“我走了。”

“我们还会再……”

“会再见面的。别担心。”

“可是……”

“可是什么?”

“我觉得你是……你是那种会突然消失的人呢。”

“不会的。”

“真的吗?”

“嗯。”我笑了笑,“我不会变魔术,而且也没有倒人会钱的习惯。”“请别……开玩笑。”“对不起。”我伸出右手,“借你的身份证用一用。”“做什么呢?”“我指着你的身份证发誓,一定会比指着月亮发誓可信。”“为什么不用你的身份证呢?”“因为你不相信我啊。”“我相信你就是了。”荃终于笑了。

我出了荃的家门,转身跟她说声晚安。荃倚着开了30度的门,身躯的左侧隐藏在门后,露出右侧身躯。荃没说话,右手轻抓着门把。我又说了声晚安,荃的右手缓缓离开门把,左右轻轻挥动五次。我点点头,转身跨了一步。仿佛听到荃在我身后低声惊呼。我只好再转过身,倒退着离开荃的家门。每走一步,门开启的角度,便小了些。直到门关上,我停下脚步,等待。清脆的锁门声响起,我才又转身往电梯处走去。继续在台南的生活圈。

终于到了提论文初稿的截止日,我拿了申请书让我的指导教授签名。

老师拿出笔要签名时,突然问我:

“你会不会觉得,我是一个很好的老师?”

“当然会啊。”

“你会不会觉得,跟我做研究是一种幸福?”

“当然幸福啊。”

“那你怎么舍得毕业呢?再多读一年吧。”

“这……”

“哈哈……吓到了吧?”

我跟我的指导教授做了两年研究,直到此时才发觉他也是个高手。

只是这种幽默感,很容易出人命的。

柏森和我是同一个指导教授,也被他吓了一跳。

“你这篇论文写得真好。”老师说。

“这都是老师指导有方。”柏森鞠躬回答。

“你这篇论文,几乎把所有我会的东西都写进去了。”老师啧啧称赞着。“老师这么多丰功伟业,岂是区区一本论文所能概括?”柏森依然恭敬。“说得很对。那你要写两本论文,才可以毕业。”“啊?”“哈哈……你也吓到了吧?”

子尧兄比较惨,当他拿申请书让他的指导教授签名时,他的指导教授还很惊讶地问他:“你是我的学生吗?”“是啊。”“我怎么对你没有印象呢?”“老师是贵人,难免会忘事。”“这句话说得真漂亮,我现在也忘了我的名字该怎么写了。”子尧兄最后去拜托一个博士班学长帮他验明正身,老师才签了名。

我们三人在同一天举行论文口试,过程都很顺利。当天晚上,我们请秀枝学姐和明菁吃饭,顺便也把孙樱叫来。“秀枝啊……”子尧兄在吃饭时,突然这么叫秀枝学姐。“你不想活了吗?叫得这么恶心。”秀枝学姐瞪了一眼。“我们今年一起毕业,所以我不用叫你学姐了啊。”“你……”“搞不好你今年没办法毕业,我还要叫你秀枝学妹哦。”“你敢诅咒我?”秀枝学姐拍桌而起。“子尧兄在开玩笑啦,别生气。”柏森坐在秀枝学姐隔壁,赔了笑脸。

“不过秀枝啊……”柏森竟然也开始这么叫。“你小子找死!”柏森话没说完,秀枝学姐就赏他一记重击。敲得柏森头昏脑涨,双手抱着头哀嚎。“这种敲头的声音真是清脆啊。”我很幸灾乐祸。“是呀。不仅清脆,而且悦耳哦。”明菁也笑着附和。“痛吗?”只有孙樱,用手轻抚着柏森的头。

吃完饭后,我们六个人再一起回到我的住处。孙樱说她下个月要调到彰化,得离开台南了。我们说了一堆祝福的话,孙樱总是微笑地接受。孙樱离开前,还跟我们一一握手告别。但是面对柏森时,她却多说了两句“再见”和一句“保重”。

孙樱走后,我们在客厅聊了一会天,就各自回房。明菁先到秀枝学姐的房间串了一会门子,又到我的房间来。“过儿,恭喜你了。”“谢谢你。”我坐在书桌前,转头微笑。“你终于解脱了,明年就轮到我了。”“嗯。你也要加油哦。”“嗯。”明菁点头,似乎很有自信。

“过儿,你看出来了吗?”

“看出什么?”

“秀枝学姐和子尧兄呀。”

“他们怎么了?”

“你有没有发现,不管子尧兄怎么惹火秀枝学姐,她都没动手哦。”

“对啊!”我恍然大悟,“而柏森一闹秀枝学姐,就被K了。”

“还有呢?”

我想起孙樱轻抚柏森时的手,还有她跟柏森说再见与保重时的眼神。不禁低声惊呼:“那孙樱对柏森也是啊。”“呵呵,你还不算太迟钝。”

认识荃后,我对这方面的事情,似乎变敏锐了。我脑海突然闪过以前跟明菁在一起时的情景。而明菁的动作,明菁的话语,明菁的眼神,好像被放在显微镜下,不断扩大。明菁对我,远超过秀枝学姐对子尧兄,以及孙樱对柏森啊。“过儿,你在想什么?”“姑姑,你……”

“我怎么了?”

“你头发好像剪短,变得更漂亮了。”

“呵呵,谢谢。你真细心。”

“姑姑。”

“什么事?”

“你……你真是一个很好的女孩子。”

“你又发神经了。”

“姑姑。”

“这次你最好讲出一些有意义的话,不然……”

明菁作势卷起袖子,走到书桌旁。

“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明菁呆了一呆,放下手,凝视着我,然后低下头说:

“你乱讲,我……我哪有。”

“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呢?”

“我怎么会知道?”

“那你是承认有啰?”

“别胡说。我对你最坏了,我常打你,不是吗?”

“那不叫打。那只是一种激烈的关怀动作。”

“我不跟你胡扯了,我要下楼找学姐。”

明菁转身要离开,我轻轻拉住她的袖子。

“干吗?”明菁低下头,轻声问。

“姑姑。”

“不要……不可以……”

“不要什么?不可以什么?”

“不要欺负我。也不可以欺负我。”

“我没有啊。”

“那你干吗拉着我?”

“只是希望你多待一会。”

“嗯。那你用说的嘛。”

我坐在书桌前,发愣。明菁站在书桌旁,僵着。

“干吗不说话?”明菁先突破沉默。

“我……”我突然失去用文字表达的能力。

“再不说话,我就要走了。”

“我只是……”我站起身,右手碰到书桌上的台灯,发出声响。

“小心。”明菁扶住了摇晃的台灯。

“咦?这是檞寄生吧?”

明菁指着我挂在台灯上的金黄色枯枝。

“没错。就是你送我的那株檞寄生。”

“没想到真的会变成金黄色。”明菁又看了看,“挂在这里做什么?”“你不是说檞寄生会带来幸运与爱情?所以我把它挂在这里,念书也许会比较顺利。”“嗯。”明菁点点头。

“过儿,我有时会觉得,你很像檞寄生哦。”

“啊?真的吗?”

“这只是我的感觉啦。我总觉得你不断地在吸收养分,不论是从书本上或是从别人身上,然后成熟与茁壮。”“是吗?那我最大的寄主植物是谁呢?”“这我怎么会知道?”我想了一下,“应该是你吧。”“为什么?”“因为我从你身上,得到最多的养分啊。”“别胡说。”明菁笑了笑。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明菁说我像檞寄生,事实上也只有明菁说过。虽然她可能只是随口说说,但当天晚上我却思考了很久。从大学时代以来,在我生命中最常出现的人物,就是:林明菁、李柏森、孙樱、杨秀枝与叶子尧。除了叶子尧以外,所有人的名字,竟然都是“木”。但即使是叶子尧,“叶子”也与树木有关。这些人不仅影响了我,在不知不觉间,我似乎也从他们身上得到养分。 而我最大的寄主植物呢?认识明菁之前,应该是柏森。认识明菁后,恐怕就是明菁了。明菁让我有自信,也让我相信自己是聪明而有才能的人,更让我不再觉得自己是奇怪的人,并尊重自己的独特性。

我,好像真的是一株檞寄生。

那么方荃呢?方荃跟树木一点关系也没有啊。可是会不会是当我变为一株成熟的檞寄生时,却把所有的能量,给了荃呢?

明菁一共说过两次,我像檞寄生。但她第二次说我像檞寄生时,却让我离开台南,来到台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