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啦,振作点。”琳赛用一只枕头重重地打在我头上,我们坐在艾丽小窝的一张沙发上。
艾拉迪把最后一只辣金枪鱼卷扔进嘴里,这可不是什么好主意,因为这些食物已经在软椅上放了三个小时。“别担心,萨米。罗布会想通的。”
她们都以为罗布是我沉默的原因。不过,当然不是。随着时钟越来越迫近十二点之后,我也越来越沉默,恐惧慢慢爬上来,填满我的身体,像沙子流过沙漏。我正一秒一秒地走近那个时刻。一无所有。今天早晨我还以为事情很简单——只要远离那个派对,远离汽车,那个时刻就会踉跄远去,我就能得救。
但是,现在我的心似乎被肋骨压得难受,越来越难以呼吸。我很害怕在一呼一吸的空当里,所有的一切都会消失在黑暗中,然后我会再次发现自己待在我的卧室里,在闹钟的尖叫声中醒来。我不知道如果真的那样,自己应该怎么做。我认为我的心脏会破裂,会停跳。
艾丽关掉电视,把遥控器扔到一边。“我们现在干吗?”
“我来问一下精灵们。”艾拉迪滑下沙发,坐到地板上,我们以前在那儿放了只脏乎乎的占卜板,上面的指针一直指向诸如“阴茎”和“老二”之类的字眼,突然,琳赛大叫:“变态精灵来啦!恋童癖!”
艾拉迪用两根手指擦了擦指针,它转了一圈,停在“是的”这个词上。
“看,”她举起手,“我可没用手拨它。”
“这不是‘是的’和‘不’的问题,蠢蛋。”琳赛转转眼珠,灌了一大口我们从酒窖里抢掠的“教皇新堡”红酒。
“这个镇子真无聊,”艾丽说,“什么大事也没发生过。”
十二点三十三分。十二点三十四分。我从没见过秒针和分针跑得这么快,它们争先恐后地转动着。十二点三十五分。十二点三十六分。
“我们需要点音乐什么的。”艾拉迪说,她和琳赛跑到隔壁房间,那儿有一套Bose音响。
“不要音乐。”我呻吟道,但太晚了。碧昂斯已经扯着嗓子号叫起来。书架上的花瓶也跟着颤动。我的头快要爆炸了,浑身打着冷战。十二点三十七分。我又往沙发深处陷进去一些,拽过一条毯子盖在腿上,捂住耳朵。
琳赛和艾拉迪走进来。我们都穿着老式的平角短裤和吊带背心。琳赛显然刚刚劫掠过艾丽的运动器材库,因为她和艾拉迪现在都戴着滑雪镜和羊毛帽子。艾拉迪蹒跚着向前走,她的一只脚卡在一只儿童雪鞋里面。
“噢,我的上帝!”艾丽叫道。她捂着肚子弯下腰,笑了起来。
琳赛握着滑雪杆,像摇滚歌手那样前后摇摆,唱道:“噢,帕特里克!帕特里克!”
音乐声太大了,即使我把手从耳朵上拿下来也几乎听不见她的声音。十二点三十八分。还剩一分钟。
“来啊!”艾拉迪喊道,朝我伸出手。我太害怕了,一点都动不了,连摇头都不行。她俯下身子嚷道,“振作点!”
无数念头和想说的话在我脑子里翻滚旋转。我想高叫“不,停下来”或“好的,振作”,但唯一能做的只是紧紧闭上双眼,想象时间像水一样注入一个无底深渊的画面,我们都在时间中飞跑,现在,现在,现在就要发生了——
接着,一切都沉寂下来。
我不敢睁开眼睛,体内似乎打开了一个空虚的口子,什么都感觉不到。这可能就是死去的感觉。
然后传来一个声音:“太吵了。你们会在二十岁之前被震破鼓膜的。”
我猛地睁开眼。哈里斯太太——艾丽的妈妈站在门廊里,身穿一件闪光的雨衣,梳理着她的头发。琳赛戴着滑雪镜和帽子站在那儿,艾拉迪笨手笨脚地想把脚从雪鞋里拽出来。
我做到了。它见效了。释怀和喜悦的感觉如同洪水一般冲遍全身,我几乎要哭出来。
不过,我笑了。我打破沉默笑了起来,艾丽异样地看了我一眼,那意思好像是说:你现在才发现很好玩是不是?
“你们这些姑娘喝醉了吗?”艾丽的妈妈轮流盯着我们每个人看,然后对着地板上一个几乎空了的红酒瓶子皱起了眉头。
“没有。”艾丽一屁股坐在沙发上。“你搅了我们的乐子。”
琳赛摆弄着头上的滑雪镜:“我们在开跳舞派对,哈里斯太太,”她轻快地说,似乎半裸体地套着冬季运动装备跳舞是女童军的必修课一样。
哈里斯太太叹口气:“别再闹了,今天我很累,我得睡觉了。”
“妈——”艾丽哀求道。
哈里斯太太看了她一眼。“不准开音乐。”
艾拉迪的脚终于重获自由,她踉跄着向后退去,倒在一个书架上。《玛莎·斯图亚特的居家手册》飞了下来,降落到她脚边。“哎哟!”她满脸通红地看着哈里斯太太,好像随时期待着被她扇巴掌。
我憋不住了,又开始傻笑起来。
哈里斯太太转着眼珠,看看天花板,摇摇头,“晚安,姑娘们。”
“太好了。”艾丽趴过来掐一下我的大腿。“白痴。”
艾拉迪开始傻笑,模仿着琳赛的声音。“我们在开跳舞派对,哈里斯太太。”
“至少我没摔在书架上。”琳赛弯下腰冲我们晃着屁股。“亲它吧。”
“也许我会的。”艾拉迪扑过去,做出一副准备这么做的样子,琳赛尖叫着躲开了,艾丽嘶嘶叫道:“嘘——!”这时我们听见哈里斯太太在楼上喊起来:“姑娘们!”接着我们都笑起来,和她们一起笑的感觉真好。
我回来了。
一小时之后,琳赛、艾拉迪和我躺在一张转角沙发上。艾拉迪靠在扶手上,琳赛和我脚对着脚,她不停地扭动着脚指头烦我,但是现在没有什么事能让我烦心。艾丽从楼上拖出她的充气床垫和毯子(她坚持认为自己离了这些东西睡不着觉)。真像中学一年级的时候。我们打开电视机,把声音调低,因为艾拉迪喜欢这样的动静,在黑暗的房间里,屏幕的闪光让我想起夏天的晚上偷着溜进游泳俱乐部夜泳的情景——路上的灯光映射在黑色的水面上,那种寂静让人觉得似乎自己是世界上唯一活着的人。
“姑娘们?”我轻声说。我不知道谁还醒着。
“嗯——”琳赛咕哝着。
我闭上眼,平静的感觉从头到脚掠过全身,“如果可以不停地活在某一天,你们会选哪一天?”
没人回答,过了一小会儿,我听见艾丽趴在枕头上打呼噜。她们全睡着了。我还不累。我还处于觉得能够安全地待在这里的那种兴奋之中,我打破了那个时空气泡。不过,我还是闭上眼睛,思索自己会选择哪一天。我在无数次派对、和琳赛购物、和朋友一起过夜发疯、跟艾拉迪一块为了电视剧《恋恋笔记本》而哭泣等等往事中搜寻着,甚至还想起从前全家出去度假的时光和我的八岁生日派对,还有我第一次从高台上跃入泳池的情景:我的鼻子冒着水泡,眩晕不已——但这些景象似乎都不够完美,似乎都有一定的瑕疵和阴影。
所谓“完美的一天”,不应该出现学校,这是肯定的。早餐应该吃馅饼——我妈做的馅饼。我爸会做他的拿手菜——煎蛋,伊奇会主动摆桌子,就像有时她放假的时候做过的那样,桌上胡乱摆满各种碗碟,桌子中间堆放着伊奇四处采集来的水果和鲜花——她得意地称之为“宗新装死品”。
我闭上眼,感觉自己掉了下去,仿佛不小心从深渊边缘滑落,黑暗从中升起把我带走……
零零零。
我猛然惊醒,有那么可怕的一秒钟,我想到:这是我的闹钟,我在家,又发生了。我使劲扭动身体,琳赛喊道:“哎呦!”
她的声音让我平静下来,我的呼吸恢复了正常。
零零零。我终于完全意识到这不是我的闹钟,而是电话——好几个房间中的电话同时响起,创造出一种奇怪的回声效果。我看看表,1:52。
艾拉迪咕哝着。艾丽翻了个身,嘟囔道:“关掉它。”电话不响了,接着再次响起来,艾丽突然坐起来,身体像根棍子那么直,一副完全清醒的样子。
她说:“该死,该死,我妈会杀了我的。”
“艾尔,别让它响了。”琳赛说,声音从她的枕头底下传来。
艾丽试图把脚从缠着的被单里抽出来,嘴里还在嘟囔:“该死。该死的电话在哪里?”她滚下床,肩膀着地。艾拉迪又呻吟起来,声音更大了。
琳赛说:“我得睡觉,伙计们。”
“电话在哪儿?”艾丽嘶叫道。
不过,太晚了,我听见楼上传来脚步声,哈里斯太太显然已经醒了,一秒钟后,电话不响了。
“感谢上帝。”琳赛翻了个身,往被窝里钻了钻。
“快两点了。”艾丽站起来——我可以看到她模糊的身影回到床边。“谁他妈会凌晨两点打电话?”
“也许是马特·王尔德,向你表白。”琳赛说。
“真好笑。”艾丽说,她重新躺下,我们安静下来。我都能听见哈里斯太太在我们头顶低声嘟囔,她在楼上走来走去,接着,我很清楚地听到她说:“噢,不。噢,我的上帝。”
“艾丽——”我说。
艾丽也听见了。她起来打开灯,然后关掉仍然处于低音状态的电视。突然间的强光让我睁不开眼睛。琳赛咒骂了一声,拉起被子蒙着头。
“什么事儿不对劲。”艾丽抱着肩膀,快速地眨着眼。艾拉迪拿过她的眼镜,两肘支撑着身体。最后,琳赛终于意识到灯一直没关,她从自己的“蚕茧”里钻了出来。
“怎么了?”她攥起拳头,揉着眼睛。
没人回答。我们渐渐都产生了这样的预感:什么事情非常不对劲。艾丽站在房间中央,穿着大号T恤和肥大的短裤,她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小得多。
楼上的声音突然停止了,楼梯上传来脚步声。艾丽回到充气床垫上盘腿坐下,咬着指甲。
看到我们坐在那里等着她,哈里斯太太并不感到意外,她穿着一件很长的丝绸睡袍,头顶斜挂着眼罩,我从未见过哈里斯太太如此仪容不整,我的胃痉挛了一下。
“怎么了?”艾丽有点歇斯底里,“发生了什么?是爸爸吗?”
哈里斯太太眨着眼睛看着我们,似乎刚被人从梦里叫醒。“不,不,不是你爸爸。”她吸了一口气,然后重重地呼出来。“听着,姑娘们。我要告诉你们的消息非常让人难过,我之所以马上告诉你们,是因为你们早晚会知道的。”
“说吧,妈妈。”
哈里斯太太微微点头。“你们都认识朱丽叶·赛克斯吧。”
这真令人震惊:我们面面相觑,完全摸不清头绪。我们怎么也没想到哈里斯太太居然说出这样一句话。
“是的。怎么?”艾丽耸耸肩。
“噢,她——”哈里斯太太顿了一下,理了理她的睡袍,说:“刚才是明迪·萨克斯打来的电话。”
琳赛扬起眉毛,艾丽若有所思地叹口气。我们都认识明迪·萨克斯,她五十岁,已经离婚了,但仍然打扮得像个中学生。她比任何人都喜欢八卦我们学校的事情。每次见到萨克斯女士,我都会想起我们小时候玩过的那个游戏,一个人对另一个人小声说出某个秘密,后者对第三个人重复一遍,如此循环。不过,在里奇维尤,萨克斯女士是唯一的那个小声说出秘密的人。她和哈里斯太太都是学校董事,所以哈里斯太太总是能从她那里听到某某人离婚、某某人赔光了钱,某某人有外遇了之类的消息。
“明迪就住在赛克斯家旁边,”哈里斯太太继续说道,“显然,刚才的半小时里,那条街上全是救护车。”
“我没明白。”艾丽说。也许是这几天面对的压力太大,我也没有听明白。
哈里斯太太两臂交叉叠在胸前,拥抱了自己一下,好像怕冷似的,“朱丽叶·赛克斯死了。她今晚自杀了。”
沉默。完全的沉默。艾丽不再咬指甲,琳赛木然地坐着,我从没见她这样过。我觉得自己的心停跳了几秒钟,一种奇怪的感觉袭来,我的灵魂似乎离开了身体,像跳伞那样飘到很远的地方再回头看自己,仿佛我们这些人都是画片上的人物。
我突然想起父母曾经讲过的故事:托马斯·杰弗逊曾被称为“自杀高中”,有个人在自己的衣柜里上吊了,就在散发着卫生球味儿的毛衣和旧运动鞋什么的中间,他是个失败者,曾经在乐队里演奏过,而且皮肤不好,几乎没有朋友,所以,他死的时候,没人感到意外。我的意思是,人们会感到难过什么的,但他们会接受这个事实。
然而,第二年——这个人自杀一周年的那天——学校里最受欢迎的男生之一也以同样的方式自杀了。所有细节都完全一样:方法、时间和地点。不过,这个人是游泳队和足球队的队长,警察走进他的衣柜时,发现架子上有很多运动奖章,好像一个金光闪耀的坟墓。他只留下一句遗言:我们都是刽子手。
“怎么会?”艾拉迪轻声说道。
哈里斯太太摇摇头,我觉得她可能哭出来,“明迪听见了枪声,她以为是鞭炮响,认为是个恶作剧。”
“她朝自己开枪了?”艾丽平静地问,几乎带着尊敬的语气,我知道我们想的一样:这是最糟的死法。
“他们怎么……”艾拉迪扶了扶眼镜,舔着嘴唇,“他们知道为什么吗?”
“没有任何遗言。”哈里斯太太说,我听见屋里传来一阵轻微的呼气,那是一种顾虑打消后发出的声音。“我觉得你们应该知道。”她走到艾丽身边,弯腰亲了亲她的前额。艾丽向后一退,可能是吓了一跳。我以前从没见过哈里斯太太亲吻艾丽。确切地说,我从没见过哈里斯太太表现得如此像一位母亲。
哈里斯太太离开后,我们坐在那儿,沉默蔓延开来,像个巨大的圆圈包围着我们。我觉得我们都在等待着什么,但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最后,艾拉迪终于开口了。
“你们认为……”艾拉迪咽了一下口水,看着我们几个,“你们认为这是因为我们送的玫瑰吗?”
“别傻了。”琳赛打断她。不过,我能听出她的沮丧,她的脸色苍白,不停地揪着毯子。“我们又不是第一次送她玫瑰。”
“我们这是火上浇油。”艾丽说。
“我们至少知道有她这么一个人。”琳赛见我正在看她的手,赶紧把它们平放在膝盖上。“大多数人都把她当空气。”
艾丽咬着嘴唇。
“不过,毕竟是在她的最后一天送的玫瑰……”艾拉迪的声音越来越小。
“这个结局不坏。”琳赛说。虽然她的声音很低,但我们都盯着她看。
“怎么?”她扬起下巴,挑衅地盯着我们。“我知道你们都在想什么。她很可悲,她逃离了可悲的生活。结束了。”
“可是——我是说,一切都应该好起来的。”我说。
“可是没有。”琳赛说。
艾丽摇着头,膝盖顶着胸口。“天哪,琳赛。”
我非常震惊。最不可思议的是她居然用枪,枪声是多么的刺耳,多么的响,真是一种直截了当的方式。鲜血、脑浆和烧灼的热气。如果她不得不这样做——去死——可以选择溺亡,只要走进水里,直到水面没过头顶就可以。还可以从高处往下跳。我回想着朱丽叶好像被气流抛来抛去的样子。我能想象出她伸展双臂从桥上或是峡谷上跳下去的情景——她的双脚一离开地面,就被风卷走了。
不要用枪。枪是警匪片、打劫24小时便利店、暴力狂和帮派混战才用得到的东西。枪不适合朱丽叶·赛克斯。
“也许我们应该对她好一点。”艾拉迪说。她低着头,似乎觉得尴尬。
“拜托,”琳赛的声音显得格外尖厉,“你一直都对她不好,现在她死了,你倒难受起来了。”
艾拉迪抬起头,看着琳赛。“可是,我真的觉得难受。”她的语气强硬了一些。
“这么说,你是个伪君子。”琳赛说,“这是最糟的。”
她站起来关了灯。我听见她爬回沙发,摆弄着毯子,然后躺下。
“请原谅,”她说,“我还要睡觉。”
我们沉默了一阵。我不知道艾拉迪睡下没有,但当我的眼睛适应了黑暗,我看到她没有躺下:她还坐在那儿,膝盖顶着前胸,直直地向前看。
一分钟后,她说:“我得上楼睡觉。”她拿起被单和毯子,弄出很大的动静,也许这是对琳赛的报复。
过了一会儿,艾拉迪说:“我和她一块上去,沙发太硌人了。”显然,她也很沮丧,这么些年来,我们都在这张沙发上睡了好多次了。
她离开后,我坐了一会儿,听着琳赛的呼吸。我想知道她睡着没有,如果能睡着,那才奇怪——我都觉得自己非常清醒。不过,琳赛总是异于常人,没那么多愁善感,而且容易走极端,看人非黑即白,爱憎分明,无所畏惧,又有些冷漠无情。我总是很羡慕她的性格——我们都羡慕。
我焦躁不安,似乎急于知道某个不知道该怎样问出的问题的答案。我慢慢躺下,尽量不弄醒琳赛,可是发现她根本没有睡着。她翻了个身,黑暗中,我只能看到她苍白的皮肤和深陷的眼窝。
“你不会也上楼的,对吗?”她小声说。
“我得去浴室。”我低声回答。
我摸出房间,来到走廊,在那里停下来,什么地方传来钟表的滴答声,除此之外一片寂静。四周全是黑暗,脚下的石头地面冰凉冰凉,我扶着墙判断着方向。下雨的声音已经停止了,我朝外看的时候,发现雨变成了雪,成千上万片雪花融化在网格窗上,使得透过松树射进来的月光变得模糊而富有动感,化为扭曲变换的阴影投射在地板上。前面就是浴室,但我不想进去,我轻轻推开通向地下室的门,摸索着走下楼梯,紧抓着两侧的扶手。
我的双脚触到了楼梯底部的地毯,我在左侧的墙壁上寻找,终于摸到了电灯开关,地下室里亮起来,像往常一样,又大又空旷:米色的皮沙发、一张老旧的乒乓球台、一台平板电视,还有一个圆形的健身区,摆放着跑步机、健身车,中间还放着一面三棱镜。这里比上面冷一些,闻上去还有化学药品和油漆的味道。
健身区那头是另一扇门,通向我们所谓的“艾丽·哈里斯的圣坛”,那个房间里存放着艾丽以前画的画,都是些小学时代的蹩脚作品。书架上堆满了她的照片:在一年级的万圣节打扮得像条章鱼的艾丽;穿着一件绿色天鹅绒裙子,站在一棵挂满装饰品的巨大圣诞树前微笑的艾丽;身穿比基尼斜着眼睛的艾丽;笑着的艾丽;皱眉的艾丽;看上去在沉思的艾丽。在下面的架子上,放着她所有的毕业纪念册,从幼儿园开始。艾丽曾经给我们看过哈里斯太太给这些小册子做的装饰,她把彩色标签贴在艾丽的那些朋友们的照片旁边(“这样你就能想起自己是多么的受欢迎。”哈里斯太太告诉她)。
我跪下来。我不确定自己究竟想找什么,但是,我的脑海里形成了一个主意。某些过去的记忆似乎在和我捉迷藏,就像“魔眼”游戏,当你的注意力不集中的时候,就什么也看不到。
我开始翻看一年级的纪念册,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克里斯坦森先生的班级——真是碰巧——我看到自己和一群人站在一起,离他们有点远,我眼镜上的反光让人看不清我的眼睛,努力做出的微笑更像是脸部的扭曲。我迅速翻过这一页,我讨厌看从前的纪念册,它们不会带来愉快的回忆。我把自己的纪念册藏在阁楼的某个地方,和我妈非让我留着的(她告诉我“因为你以后可能想要它们”)那堆破烂搁在一起,比如我的旧娃娃还有一个破旧的小羊填充玩具,我曾经走到哪儿就把它带到哪儿。
两页过后,我找到了要找的东西:诺瓦克太太带的一年级班,琳赛就在那个班,她总是站在第一排的中间位置,冲着相机来一个大大的微笑。她旁边是一个高挑瘦削的漂亮女孩,面带羞涩的笑容,头发颜色很浅,几乎是白色的。她和琳赛站得是那么近,胳膊紧紧地靠在一起。
朱丽叶·赛克斯。
二年级的纪念册上,琳赛半跪在第一排,旁边还是朱丽叶·赛克斯。
三年级的纪念册,朱丽叶和琳赛之间隔了好几页,琳赛在德纳尔女士的班(和我同班——这也是她发明那条笑话的那年——“什么东西红一块儿白一块儿而且看起来很古怪?”)。朱丽叶在库兹玛博士班里。不同的页数,不同的班级,不同的姿势——琳赛双手交叉放在身前;朱丽叶身体稍微向一侧倾斜地站着——但她们看上去很相似,穿着一样的粉蓝色“法国小帆船”T恤,白色卡普里裤子,裤脚在膝盖下面;她们的头发浅得耀眼,整齐地从中间分开;两人脖子上都戴着一条闪光的银项链。那一年,和最好的朋友穿一样的衣服是很流行的。
我拿起四年级纪念册,手指沉重而麻木,寒冷袭遍全身。这本册子的封面上有一张很大的彩色印片,描绘着学校的样子,几乎全是粉色和红色,可能是一位美术老师画的。我费了一些工夫才找到琳赛的班,那一刻的心狂跳起来。她脸上还挂着同样的微笑,好像生怕相机捕捉不到她最完美的一面,她旁边就是朱丽叶·赛克斯,美丽的、快乐的朱丽叶·赛克斯,她的笑容很神秘。我注意到她们之间有个小污点,虽然看不太清,但能分辨出她们两人的食指轻轻碰在一起。
五年级,我很快就找到了琳赛,她站在克拉科夫太太班级的第一排最中间,笑起来嘴张得很大,好像在展示牙齿。找朱丽叶就没那么容易了,我翻遍所有照片,几乎要重新过一遍的时候,才发现她远远地站在右侧的角落里,夹在劳伦·罗奈特和周艾琳中间。
她向后缩着身体,似乎想从相框里消失,头发像帘子一样垂在脸上,两侧的劳伦和艾琳都与她保持着些许的距离,好像不愿与她为伍,把她当成某种传染病一样。
五年级:女童军露营的那一年,她尿在了睡袋里,琳赛给她起了外号“尿黄黄”。
我小心地按照顺序把纪念册放回去,我的心以一种失控的节奏狂野地跳动,突然想尽快离开地下室。我关上灯,摸索着爬上楼梯,四周的黑暗似乎有了形状,幻化成各种阴影,恐惧从我的咽喉升起。我敢肯定,如果转过身去的话,我会看见她,全身雪白,伸着手摇摇晃晃地向前走,过来抓我,脸上全是血,而且裂成了两半。
我上了楼,看见了她:一个幻象,一个梦魇。她的脸完全隐藏在黑影里——像个黑洞——不过,我知道她在盯着我。房间倾斜起来,我抓住墙壁保持着平衡。
“你怎么了?”琳赛走近我,月光照在了她身上,我才看清是她。“你为什么那样盯着我看?”
“上帝。”我把手放在胸口,想让心跳恢复正常的节奏。“你吓死我了。”
“你在这儿干吗?”她的头发乱糟糟的,还穿着白色短裤和吊带背心,真像一个鬼魂。
“你以前和她是朋友。”我说。我的口气很像是在控诉她的罪行。“你和她是很多年的朋友。”
我不知道自己期待的是怎样的答案,但是她向别处看去,然后又看向我。
“这不是我们的错,”她说,好像怕我反驳她,“她是个彻底的疯子。你知道的。”
“我知道。”我说,但我清楚朱丽叶甚至没和我说过什么话。
“还有,我听说他爸爸好像是个酒鬼,”琳赛接着强调,她的语气突然变得很急促,“她全家都是疯子。”
“噢。”我说。有一分钟的时间,我们就那么沉默地站着。我觉得身体沉重无力,就是那种做噩梦的时候,想跑却动不了的感觉。过了一会儿,我突然想起了什么,我说:“曾经。”
虽然我们站着一直没说话,但琳赛还是深吸一口气,好像刚发表完长篇演讲,“什么?”
“她曾经是个疯子,”我说,“她现在什么都不是了。”
琳赛没有反应。我从她身边走过,穿过走廊回到房间,找到那张沙发,裹着毯子躺下,过了一小会儿,琳赛走进来,和我躺在一起。
我一点都不想睡,我想起中学三年级的时候,琳赛和我某天晚上偷偷溜了出去——好像是个星期二或者星期四——因为没有什么别的可做,就在镇上开着车乱转。她突然在Fallow Ridge路的某个地方停下车,关上车前灯,等着其他的车开过来,因为这是条单行道,所以别的车必须从我们车边挤过去。然后,她发动引擎,拼命闪灯,开始向前猛冲,我失声尖叫着,车前灯像太阳光一样亮,我抓着方向盘想拐弯,琳赛却说:“别担心——他们会先拐弯的。”她是对的。最后,对面的车子突然拐弯,立刻滚进了路旁的水沟。
这就是我睡着之前的所思所想,我回忆着,直到沉入睡梦的深渊。
梦中的我掉进了无边的黑暗。
梦中的我会永远坠落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