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家时,我看了一下手机:三条新短信。琳赛、艾拉迪和艾丽每人发给我一条内容相同的消息:丘比特日快乐。她们可能坐在一起的时候发的信息,我们有时就这样做,同时发出内容一样的短信,这挺傻的,可是,我微笑起来。不过,我没有回信息,早晨的时候我给琳赛发过短信,告诉她今天我不去学校了,即使我们今天没有吵架,在短信结尾输入我们常用的“xxo”(亲亲抱抱)时,我也觉得很别扭。似乎,在某个平行空间里,我仍然在生她的气,她也在生我的气。
我惊诧于事态改变的是如此容易,本来你还每天走着同样的路,接着便换了方向,去了新的地方。只要走错一步,或者停顿一下、绕个圈子,你就会结交新朋友、背上坏名声、找到男朋友或者和恋人分手。我从未意识到这一点;我从没能够看出这一点。这让我感觉很怪异,似乎所有不同的可能性都同时出现,似乎我们活着的每一刻背后都隐藏着成千上万个不一样的瞬间。
也许琳赛和我既是好友又互相憎恨,也许我是否成为安娜·卡图罗那样的荡妇只取决于一节数学课,也许我的内心深处很像她。也许,我们都是这样的:要么在餐厅和朋友聚餐,要么在盥洗室一个人吃午饭。我想弄明白你是否能够真正了解别人,或者,我们能实现的最佳结果,就是无意间卷入别人的生活,低着头,希望不要和他们发生冲突。
我想起罗莎丽塔餐厅盥洗室里的琳赛,想象着人们是如何保守自己的秘密的——各种秘密就像他们紧紧攥着的拳头,就像藏在他们肚子深处的结石,也许都是这样的。
罗布发来了第四条短信,内容很简单:你病了吗?我删掉它,关掉手机。
伊奇和我看了一下午DVD,大部分是迪斯尼和皮克斯的老电影,比如《小美人鱼》和《寻找尼莫》,我们自己做爆米花,上面涂了很多黄油和塔巴斯科辣椒酱,我爸总是这样做,然后盘腿坐在小房间里,关掉所有的灯。外面的天色逐渐变暗,树木开始在风中摇晃。我妈回到家的时候,我们求她带我们过“意大利乳酪星期五”——我们曾经每到礼拜五晚上就去同一家意大利餐厅吃饭,因为那家餐馆(那儿有红白相间的塑料桌布、手风琴演奏者、摆着塑料玫瑰花的餐桌)的质量比较低劣,所以我妈说她会考虑一下,这意味着她同意了。
待在家里的周末晚上,时间似乎相当的漫长。我爸回来时,看到伊奇和我歪在沙发上,他踉跄着走进门,捂着胸口,似乎犯了心脏病。
“我产生幻觉了吗?”他放下手提包,“怎么可能?萨曼莎·金斯顿?在家里?在星期五?”
我转转眼珠:“不知道,你们这些大人是不是在1960年代的时候嗑了太多迷幻药,所以看到可怕的幻象了?”
“1960年我才两岁,赶不上流行嗑药的那阵子好时光啦。”他俯身过来,在我额头上轻啄一下,我习惯性地向后一躲。“而且,我不会追究你是怎么知道迷幻药和幻象这些东西的。”
“什么是迷幻药和幻象?”伊奇兴奋地问。
“没什么。”我爸和我同时回答,他冲我笑笑。
我们最终去了“奶酪”餐馆(正式的名字是:路易吉的意大利家常菜馆),不过,这里从好几年前就不再叫“奶酪”(或者“路易吉”)餐馆了。五年前,一家寿司餐厅将它取而代之,把原来室内布置的仿“新艺术”风格瓷砖和玻璃提灯统统撤掉,摆上光滑可鉴的金属餐桌和一个橡木长吧台。不过,这都无所谓,这里永远是我心目中的“奶酪”餐馆。
虽然餐厅里人满为患,我们还是等到了最好的几张桌子之一,座位旁边是一些巨型水箱,里面养着怪模怪样的外国鱼,另一边是窗户。一如往常,爸爸先说了个蹩脚的笑话,表达了他对“害鲜”的喜爱之情,我妈告诫他笑话讲得不专业就不要丢人现眼,她以为我正经历分手后的创伤期,所以在吃饭的时候对我关心备至。菜谱上二分之一的东西都被我和伊奇点了,正餐还没上来,我们的肚子里就已经塞满了水煮毛豆、虾仁烧麦、天妇罗和海带沙拉,撑得要命。我爸喝了两杯啤酒,略有醉意,开始给我们讲他那些懒客户的故事。
我妈则不停地冲我唠叨,让我想吃什么就点什么,伊奇把餐布顶在头上,假装自己是个第一次尝到加州寿司卷的乡巴佬。
到目前为止,这一天过得还不错——称得上最快乐的日子之一,虽然没有发生任何不同寻常的事情,却也近乎完美。过去,这样的日子我经历了很多,但似乎都没有铭记在心,现在,我为自己的遗忘感到愧疚。我曾经晚上躺在艾丽家,回想自己的一生中是否有值得重新过一遍的那一天,看起来今天这样的日子多过上几遍也不坏,我愿意让这段时光不停地循环下去,一遍又一遍,直到时间停止,宇宙终结。
我们的甜点快要端上来的时候,一大帮来自杰弗逊的高一和高二学生涌进餐厅,有些人还穿着JV的游泳夹克,今天的集训一定有些晚。她们看上去非常年轻,细碎的头发随意地搭在脸颊上,马尾辫,不化妆——和参加派对时的精心打扮截然不同,那时的她们看起来似乎在MAC化妆品柜台前磨蹭了一个半小时,要了一大堆赠品后才打扮成那样。有几个人发现我在看她们,立刻垂下了眼睛。
“绿茶和红豆口味冰淇淋。”女侍者放下一只大碗和四把勺子,伊奇抄起勺子朝上面的红豆挖了过去。
我爸呻吟起来,一只手捂住肚子:“我就不明白了,你怎么还饿。”
“青春期的女孩儿。”伊奇张开嘴,展示着黏在舌头上的冰淇淋。
“恶心,伊奇。”我抓起勺子,挖起冰淇淋上绿茶味的那一部分向她弹过去。
“赛克斯!嘿!赛克斯!”
听到她的名字,我猛地转过身去。一个游泳队的女孩欠身站在座位旁,挥着手,我扫视了一下餐厅,寻找着朱丽叶,但是只有一个人站在门口,她身材瘦削,脸色苍白,头发颜色很浅,正在甩动肩膀上的雨水。我想了一会儿才认出她,但她已经转了一个大圈,去找她的朋友们了。她就是数学课上的丘比特——给我送玫瑰的天使。
看到其余的队友,她举起一只手,手指迅速晃动几下,然后加入她们。她经过我们的桌子时,我瞥了一眼她彩虹色的游泳衣,整间屋子似乎静止了,只有那五个字母闪闪发光。
SYKES.
朱丽叶的妹妹。
“萨米真丢人。”伊奇拿勺子戳戳我,“你的冰淇淋化了。”
“我吃饱了。”我放下勺子,离开桌子。
“你要去哪儿?”我妈抓住我的手腕,但我感觉不到。
“五分钟后回来。说着,我朝游泳队那一桌走去,一直盯着苍白皮肤的女孩和她心形的脸庞看,我不敢相信自己以前居然没有看出她们之间的相似。她们有着同样宽的蓝眼睛,一样的半透明皮肤和苍白的嘴唇。还有,直到最近我才仔细地打量过朱丽叶,虽然以前见过她无数次。”
游泳队女孩们手里拿着菜单,互相嬉笑打闹。我远远听见其中一个人说起罗布的名字——也许在说他穿着曲棍球衣有多么可爱(我应该知道,因为我自己就一直这么说)。我的注意力从未如此集中过,当我离她们大约四英尺远时,其中一个人看见了我,整张桌子的人瞬间沉默下来。那个谈论罗布的女孩的脸色变得跟她手里拿的菜谱一样了。
这时,小赛克斯刚刚坐到桌子的最那头,我直接走向她。
“嘿。”我站在那儿,不是很确定为什么要过来。最好玩的部分是,我是那个感到紧张的人。“你叫什么名字?”
“呃……我做了什么吗?”她的声音实际上在颤抖。其余的女孩看上去并不想帮她,她们看着我,似乎盼着我冲上去咬掉她的脑袋什么的。
“不,不是。我只是……”我轻轻对她笑了一下。她和朱丽叶的相似性缓解了我的紧张,“你有个姐姐,对吧?”
她的嘴巴抿成一条直线,眼神阴沉下来,好像正在抬起一堵墙。我不怪她,她也许以为我准备嘲笑她有个精神病姐姐,她一定经常遇到这种事。
但是,她抬起下巴,直直盯着我的眼睛,这有点让我想起伊奇会做的事情。萨姆不想上学,我也不想去。“对,朱丽叶·赛克斯。”然后,她耐心地等待着,等我开始笑。
她的眼神很坚定,我向下方看去,“是的,我,呃,认识朱丽叶。”
“是吗?”她扬起眉毛。
“好吧,某种程度上认识。”所有女孩全都看着我。我有种感觉,她们正努力忍着不让下巴掉下来。“她——她是我的实验室搭档。”
我感觉这样说应该比较合适。科学是必修课,每个人都会分到实验室搭档。
朱丽叶的妹妹的表情放松了一些,“朱丽叶的生物课学得非常好,我是说,她成绩很好。”她勉强笑笑,“我是玛利亚。”
“嘿,”玛利亚对于她来说是个好名字:带有某种纯洁的意味。我的掌心全是汗,我把手搁在牛仔裤上擦干,“我是萨姆。”
玛利亚睁大眼睛,腼腆地说:“我知道你是谁。”
两条胳膊围上了我的腰,伊奇来到我身后,她把下巴搁在我身侧。
“冰淇淋快化完了,”她说,“你确定不想吃了吗?”
玛利亚笑着对伊奇说:“你叫什么名字?”
“伊丽莎白,”伊奇自豪地说,接着又有点委靡——“可是,大家都叫我伊奇。”
“我小的时候,大家都叫我玛丽。”玛利亚做个鬼脸。“但是,现在大家叫我玛利亚。”
“我不是很介意‘伊奇’这个名字。”伊奇咬着嘴唇,似乎刚刚作了什么决定。
玛利亚抬头看看我。“你也有个小妹妹啊?”
突然,我不敢看她,我无法去想将要发生的事情。我知道:寂静的房子,枪响。
而且,接着……什么?她会不会是第一个走下楼梯看到惨剧的人?她姐姐死去的样子会不会抹掉她多年来储存的美好记忆,成为她脑中最终定格的画面?
我恐慌起来,设想着如果换作我是朱丽叶,伊奇将会受到怎样的伤害。
“好了,伊奇,让大家吃东西吧。”我的声音在颤抖,但我不觉得谁会注意到。我拍拍伊奇的头,她跑回我们的餐桌。
女孩们恢复了自信,又开始笑起来,她们都敬畏地看着我,似乎无法相信我居然这么友好,好像我刚刚送了她们一份礼物,她们应该恨我,如果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的话,她们会恨我的,我敢肯定。
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想起肯特,他也会恨我的,如果他知道一切的话。意识到这些,我感到前所未有的沮丧。
“告诉朱丽叶别那么做。”我含糊地说,不敢相信自己刚才说的话。
玛利亚皱起前额:“做什么?”
“科学实验什么的,”我迅速地说,又补充道,“她会知道我在说什么的。”
“好吧。”玛利亚高兴地朝我笑笑。我准备离开,但她叫道:“萨姆!”
我转回身,她捂着嘴咯咯笑起来,好像不敢相信自己有胆量说出我的名字。
“我得明天才能告诉她,”她说,“朱丽叶今晚出去。”朱丽叶今晚要去做告别演说。我可以勾画出那一幕:妈妈、爸爸和妹妹待在楼下,朱丽叶像往常一样把自己锁在卧室里,大声放着音乐,一个人。接着——奇迹中的奇迹——她走下楼,头发梳到后面,自信而镇定,宣布她要去一个派对。他们一定非常高兴,非常骄傲。他们孤独的小女孩在高中快要结束的时候干得不错。
去肯特的派对。找到琳赛——找到我。被人推来搡去,被人泼啤酒。
我胃里翻江倒海,似乎吃下的寿司不太好消化。如果他们有任何办法……
“不过,我明天一定会告诉她。”玛利亚微笑道,一道车头灯的闪光从黑暗中射过来。
回家的路上,我试图忘掉玛利亚·赛克斯,当我爸跟我说晚安的时候——他每次喝完一瓶啤酒就会醉过去,可今天他喝了两瓶(惊叹!)——我试着忘记玛利亚·赛克斯。半小时以后,伊奇来到我房里,刚洗完淋浴,散发着清新的味道,穿着破烂的“探险家朵拉”睡衣,给我脸颊上来了一个邋遢的湿吻,我试着忘记她;一个小时之后,我妈来到房间门外,说:“我真为你骄傲,萨姆。”这时,我还在想着她。
我妈去睡觉了。万籁俱寂。黑暗中,什么地方传来闹钟滴答的声音,我闭上眼,朱丽叶·赛克斯静静地朝我走来,她的鞋子打在木地板上,鲜血从她眼里流出……
我坐起来,心脏狂跳。接着,我下了床,摸着黑找到我的乐斯菲斯外衣。
今天早晨,我曾经发誓,不会有任何事能够让我再回到肯特的派对,但是,现在我准备过去。我蹑手蹑脚地下了楼,在黑暗中贴着走廊的墙面摸出去,从洗衣间架子上摸出我妈的钥匙,虽然她今天非常大度,但我可不愿让她知道自己白天没去上学,晚上却要参加什么派对。
我试着告诉自己,朱丽叶·赛克斯不是我的真正问题,但我无法不去想象如果今天是她死去的日子,该是多么可怕——她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活在今天。我想起很多人——特别是朱丽叶——他们应该在比今天更好的日子死去。
前门和后门的铰链声音都很大,听起来跟闹钟差不多(有时我认为父母是故意这么做的)。我在厨房里小心地把一些橄榄油倒在一张纸巾上,然后把油抹在后门的铰链上。琳赛教给我的这个办法。她还总是发明新的偷着溜出家门的招数,即使晚上从来没人管她,她要怎么出门,怎么回家都无所谓。我想,她是很怀念偷偷摸摸的日子,这就是她记得清每个细节的原因——她喜欢假装自己必须这样做。
装着“意大利风味”铰链的门几乎是悄无声息地弹开了,我来到外面。
我从没真的想过自己为什么要去肯特家,以及去了以后该怎么做,我只是一路开过去,我发现自己胡乱在路口转着弯,不停地闯进死胡同,路边的房屋向后退去,亮着灯的窗户如同远处的提灯一样发出点点光芒。晚上的东西看起来与白天是如此的不同——几乎难以辨认,特别是下雨的时候,一座座房子像巨大的野兽蹲踞在草坪上,似乎有生命。里奇维尤的晚上看起来与白天是如此的不同,白天的时候,一切都很整齐干净,熠熠放光,而到了晚上,丈夫们端着咖啡杯走向汽车,妻子们跟在后面,穿着普拉提健身服,小女孩们穿着“Baby Gap”童装,坐在汽车里。还有人开着雷克萨斯越野车兜风,有人去星巴克喝咖啡。我想知道到底哪一个版本是真实的里奇维尤。
路上几乎没有车。我继续慢吞吞地以每小时十五英里的速度开着车,我在寻找什么,但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我经过艾拉迪住的那条街,继续前行。街灯向下投射出模糊的光亮,照亮汽车内部,然后,我又开进了黑暗。
我的车灯扫在一条弯曲的绿色小街上,五十英尺开外的路牌上写着:安详街。我突然想起中学一年级的时候坐在艾丽家的厨房里,她妈妈在煲电话粥,还光着脚,穿着练瑜伽的裤子在阳台上走来走去。“她又在做‘每日八卦’了,”艾丽转着眼珠说,“明迪·萨克斯比《美国周刊》的消息还要灵通。”琳赛曾经说,萨克斯太太住在“安详街”,这真是天大的讽刺——似乎她从不传谣言似的——这也是我第一次理解“讽刺”这个词的含义。
我猛打一下方向盘,踩着刹车,开进了安详街,这条街不长——只有二十来座房子——就像里奇维尤的许多街道一样,尽头是一个死胡同。当我看到一辆银色的萨博停在一条车道上时,心都快蹦了出来。车牌上写着:MOM OF4,那是萨克斯太太的车,我一定快要到了。
她家旁边的房子是55号,门口有一个公鸡形状的锡制信箱,竖立在一个花床上,在这个季节,里面无非是些黑色的泥土。SYKES几个字母就印在公鸡翅膀上,字很小,你不得不仔细去看。
我无法解释原因,但我感觉自己似乎认得这房子,它没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和其他房子无异,不是最大的,也不是最小的,维护得很好很认真,刷着白漆,安着百叶窗,楼下的一扇窗户亮着灯。但是,还有些别的东西,我说不出来,但是这房子看上去仿佛正在膨胀,里面的人很想逃出来,似乎房子的每一处接缝都会突然裂开,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是一所绝望的住宅。
我开上车道,我知道这儿没我什么事,但我控制不住自己。身体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把我拉向这里。雨越下越大,我从后座上抓过一件旧运动服——可能是伊奇的——把它顶在头上,跑下车,冲进门廊里,我呼出的气凝结成一团白雾,没有多想就按动了门铃。
很长时间没有人应门,我单脚跳着,喘着粗气,想让自己暖和起来。
终于,里面传来拖着脚走路的声音,然后是铰链的吱呀声,门开了,一个女人站在那儿,迷惑地朝我眨着眼睛:朱丽叶的母亲。她穿着浴袍,一只手捏着衣服,她和朱丽叶一样瘦,和她的两个女儿有着相同的蓝眼睛和苍白皮肤,看着她,我似乎就看到了一缕在黑暗中升起并消失不见的烟雾。
“我能帮你什么忙吗?”她的声音很温柔。
我几乎是呆住了,我有点希望过来开门的是玛利亚,“我叫萨姆——萨曼莎·金斯顿。我来找朱丽叶。”因为刚才撒的那个谎挺管用,所以我补充道,“她是我的实验室搭档。”
屋内,一个男人——我猜是朱丽叶的父亲——喊道:“是谁?”声音很响,与塞克斯太太的声音是那么的不同,我下意识地向后退去。
赛克斯太太轻跳了一下,迅速转过头,漫不经心地把门推开几英寸,她身后的走廊很暗,一面墙上闪烁着电视机投射的蓝色和绿色的光,电视机一定是放在一个我看不见的房间里。“没人,”她迅速说,声音传进后面的黑暗中。“是来找朱丽叶的。”
“朱丽叶?有人来找朱丽叶?”他听上去真像一条狗。汪汪、汪汪、汪汪。我突然神经反射一般地差点笑出声来。
“我来处理。”赛克斯太太转向我,把门又关上了,她似乎靠在门上支撑着自己。她脸上带着微笑,但从眼睛里看不出笑意。“朱丽叶现在不在家。我能帮你什么吗?”
“我,呃,今天没上学,我们有个很重要的作业……”我无助地说,声音越来越小,后悔来到这儿。虽然穿着乐斯菲斯,我却仍然抖得像个疯子。我看上去一定像个疯子,单脚跳着,头上顶着一件运动服作为雨伞。
赛克斯太太似乎注意到了这一点:我站在雨中。“为什么不进来呢,”她说,退进大厅。我跟着进去。
左边,一扇开着的门通向大厅:这儿放着那台电视,我只能看出一把扶手椅和一个人坐在上面的轮廓。电视上的蓝光投射在那人突出的下巴上,我想起琳赛说的话——朱丽叶的爸爸是个酒鬼。我似乎还听人绘声绘色地传言,据说是出了什么事故,半身瘫痪、药片什么的。我真希望当时仔细听进去这些话。
赛克斯太太看到我朝里看,迅速过去把那扇门关上。屋里一片漆黑,我什么都看不见,身上还在打冷战。我感觉不到屋里的热气,从放电视机的房间传来一声恐怖电影里的惨叫,接着是有节奏的机关枪扫射的声音。
现在,我完全后悔来到这里。有那么一瞬间,我狂野地幻想着——朱丽叶来自一个全家都是疯狂的连环杀手的家庭,赛克斯太太随时都会像《沉默的羔羊》里的食人魔那样对我下手。全家都是疯子——琳赛就是这么说的,四周的黑暗朝我压过来,令我窒息。赛克斯太太打开一盏灯的时候,我几乎感激得哭出来,灯光照明的大厅恢复了正常的模样,并没有摆满从尸体上切下来的纪念物什么的。一张小桌上摆着一瓶精心插制的干花,还装饰着花边,一旁放着一张镶框的家庭照,我希望自己能凑近点看一下。
“这个作业重要吗?”赛克斯太太问,几乎是轻声耳语,好像怕自己说话的声音也把我吓到,她还紧张地朝放电视的房间扫了一眼。
“我只是……我对朱丽叶保证过,我要来拿点东西,下周一的作业展示时要用。”我试着压低声音,“我听朱丽叶说她今晚会在家。”
“朱丽叶出去了。”她说,接着,好像从来没说过类似的话似的,她像做播音测试那样重复道:“朱丽叶出去了。不过,也许她给你留了那东西?”
“我可以找找。”我说,我想看看她的房间,我意识到:这就是我来的原因。我要看看它。“她可能把它放在床上了什么的。”我努力让自己听上去自然一些,好像朱丽叶和我相处得很好——好像对我来说,礼拜五晚上十点三十分,单脚跳着华尔兹进入她家,然后试图像黄鼠狼那样溜进她的卧室,是很正常的事情。
赛克斯太太迟疑了,“也许我可以打她的手机,”她说,然后过意不去地补充道:“朱丽叶讨厌别人进她的房间。”
我迅速说:“你不用给她打电话。”如果那样做,朱丽叶可能会让她找警察来抓我。“没那么重要。我明天再来拿。”
“不,不,我要给她打。几分钟就好。”朱丽叶的母亲已经消失在厨房里,她无声无息的迅捷动作真是令人惊异,就像暗影之下潜行的动物。
她在厨房的时候,我考虑要夺门而出,我想回家,爬到床上,打开电脑看里面的老电影,也许还可以冲一壶咖啡,坐上一整夜。如果我不睡觉的话,也许今天就变成了明天,我徒然地设想着自己可以多长时间不睡觉——直到我疯狂地收拾起东西,穿着内衣跑上街,以为自己看到了紫色的蜘蛛之前。
我没有离开,而是站在那里等待,没有别的事可干,因此我走了几步,弯腰看桌上的相片,突然迷惑起来:照片上是一个陌生的女人,也许二十五岁到三十岁的样子,胳膊搂着一个长得挺好看的男人,他穿着一件法兰绒衬衫,照片的色彩很饱满,光线明亮,两个人看上去很完美,生气勃勃,都有洁白的牙齿和灿烂的笑容,还有漂亮的棕色头发。接着,我看到照片的底部角落里印着——Shadow Cast摄影公司——我意识到,这甚至不是一张真正的家庭照。这是那种出售的普通镶框照片,属于典型的摄影广告,比如“捕捉闪亮、快乐的瞬间”,还有“在5×7英寸的足银相框中保存蝴蝶般的美丽细节”什么的。没人把这个当回事。
或者,也许赛克斯一家没有那么多“闪亮、快乐的瞬间”可以回忆。
我迅速后退,真希望自己没看到这张照片。我的感觉很奇怪,好像看了非常私人化的东西,仿佛突然瞥见某人的大腿内侧或者鼻毛什么的。
赛克斯太太还没有出来,我开始在大厅里乱转,走进右边的起居室,这里放了很多彩色格子布、干花和花边作为装饰,好像自从上世纪50年代以来就没有重新装饰过似的。
窗边闪烁着一道模糊的光线,在黑漆漆的玻璃上留下淡淡的投影,房间的缩影随之映在了玻璃上。
还有一张脸。
一张尖叫着的脸压在窗户上。
我恐惧地叫了一声,这才发现这张脸也是一个倒影而已——窗前的桌子上方挂着一只面具,面孔朝着窗外。我走过去,小心地从挂着的地方将它取下。这是一张用报纸做的女人的脸,缝着红色的线,十字形的针脚连成一片,好像一道道可怕的伤疤。鼻梁上还印着字,一直延伸到前额,似乎是文章的大标题,前半句话能看见,后半句看不到,似乎写着“美容保养”和“悲剧来袭”。“她”的脸上粘了很多小纸屑,有很多翘了起来,似乎是在蜕皮。嘴巴和眼睛位置的纸直接挖掉了,我把它扣在脸上,感觉大小非常合适。我在窗玻璃中的倒影非常可怕,看上去像得了某种传染病或者恐怖片里的妖怪。我不敢再看。
“那是朱丽叶做的。”
身后传来的声音让我差点跳起来,赛克斯太太重新出现了,靠在门上,朝我皱着眉。
我摘下面具,迅速挂回去,“我很抱歉,我看见了它就……我只是想试试。”我笨拙地解释着。
赛克斯太太走过来,重新把面具整理好,不让它变歪。“朱丽叶小时候总是在画画,喜欢素描或者油画什么的,还喜欢自己缝衣服。”赛克斯太太耸耸肩,一只手颤动着。“我发现她现在对这些东西没那么感兴趣了。”
“你和朱丽叶谈过吗?”我紧张地问,等着她把我踢出去。
赛克斯太太朝我眨了一会眼睛,好像照相机重新对焦:“朱丽叶……”她重复道,摇摇头。“我给她打了好几次电话,她没有接。周末的时候她一般不出去的……”赛克斯太太无助地看着我。
“我确定她没事,”我尽量做出高兴的样子说,感觉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刀插进我的腹部。“她也许没听见手机响。”
突然,我终于知道了自己最想要什么。我再也忍受不了对赛克斯太太撒谎。她看上去很悲伤,站在那儿,穿着睡袍,准备上床睡觉——在某种程度上,她似乎已经睡着了。这所房子给人的感觉,就是它似乎已经沉入了无尽的睡梦,那气氛压制着你,不让你醒过来,把你拖进被单下面,像喝醉了酒一样,你没有办法抗拒。
我想象朱丽叶溜进黑暗、寂静的屋子,穿过这一片似乎凝结成了固体的浓烈睡意,地板的嘎吱作响与暖气的嘶嘶声混在一起,仿佛一支摇篮曲,人们在这支曲子里如行星般沿着轨道无声地运行……然后……
砰。
赛克斯太太把我送到前厅,“你可以明天再来,”她说,“我敢说那时朱丽叶一定会准备好所有东西,她一向非常负责任。是个好孩子。”
“当然,明天。”我甚至不喜欢说出这个词。我迅速向她招手道别,转身冲进黑暗的街道,跑回车上。
天气似乎比刚才还要冷。雨水似乎结成了冰,打在汽车的引擎盖上,我坐在车里,等着发动机热起来,不停地对着双手吹气,浑身发抖,庆幸着自己离开了那座房子。我一出门,胸口压的一块大石头似乎落了地,似乎里面的气氛和压力比外面的更加沉重。我的第一印象是对的:它确实是一座绝望的住所。透过窗户,我看到赛克斯太太的侧影,不知道她是否在等我离开,等着她的女儿回来。
那一刻,我做了决定,我知道自己要做什么,我要去肯特家,那样就能碰到朱丽叶,而且,如果必要的话,我会打她的脸,我要让她知道找死这件事是多么的愚蠢(当然,我是没有机会再活下去了),如果必须要采取点强制手段的话,我会把她绑在我车里,这样她就拿不到那把枪了。
我意识到自己从没真的干过什么对别人有益的事情。我有时会自愿地参加为残疾人送餐的服务,但那是因为大学的人喜欢看到你有这种经历;波士顿大学在网站上特别提到过参加公益慈善活动可以增加入学申请的分量。我对朋友们也不错,还送给他们很棒的生日礼物(有一次我花了一个半月收集奶牛形状的盐罐送给艾丽,因为她喜欢奶牛和盐)。但是,我通常不会为了做好事而做好事,这可能还是我的优点。
接着,我想出一个主意,我想起我们在英文课上学习但丁作品的时候,本·格尔文一直在问炼狱里的灵魂是否也会被抛进地狱(本·格尔文曾经因为画了一张炸弹炸飞我们学校餐厅的画——被炸下来的人体碎块飞得四处都是,所以他问这样的问题也不足为奇——而被罚留校察看),于是,哈伯太太又开始长篇大论,而且回答他说这是不可能的,不过有些现代的基督教思想家相信,一旦你在炼狱里待了足够长的时间,就能升上天堂。我从没真的相信过有天堂,这听起来总是个疯狂的想法:大家快快乐乐地重聚在一起,像是“弗雷德·阿斯泰尔6和爱因斯坦在云上跳探戈”什么的。
我也从不相信自己会重生,这不比现在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更疯狂。也许关键是我必须证明自己是个好人。也许我不得不证明自己值得让生活继续。
也许朱丽叶·赛克斯是唯一的横在我和巧克力喷泉、完美的爱、说过要给你打电话就一定打来的男生和可以帮助你燃烧脂肪的香蕉圣代之间的障碍。
也许她就是我逃出生天的门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