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丽叶!朱丽叶!”我知道她一定走远了,不可能听到我的声音,但是,喊着她的名字能让我感觉好一些,让周围的黑暗不再逼近和沉重。
当然,我忘记带手电筒。我连跑带滑地在结冰的车道上移动,非常希望自己穿的是运动鞋而不是我最喜欢的橄榄色Dolce Vita坡跟皮靴。可是,为了这鞋,死了也值得,或者,这是双可以穿着去死的鞋。
房子里的灯光渐渐消失在身后,路的转弯和地面上起伏的树木挡住了它。这时,我听到有人喊我的名字。我以为这是自己的幻觉,或者只是吹过树林的风声。我停下脚步,迟疑着,接着,我又听到了一声——“萨姆!”像是肯特的声音。
“萨姆!你在哪儿?”
是肯特。
我几乎晕厥。我曾经非常肯定地以为,刚才他从我身旁走开时,就是事情的结束。我从未指望他会跟着我。我想回去找他,但是,没有时间了。而且,我已经说了自己能说的每一句话。我站在刺骨的寒冷中,吸进的空气烧灼着我的肺,雨水注入我的领口,沿着脊背流下,我闭上眼,回想起和他在一起,坐在温暖的汽车里,外面是倾盆大雨。想起那个吻和身体升腾的感觉,仿佛我们随时都会被波浪冲走。当我听见他在更近的地方再次喊出我的名字,我幻想着他捧着我的脸,正对我轻声耳语:萨姆。
有人尖叫起来。我猛地睁开眼,心脏狂跳,想起了朱丽叶。然而,这时我听见好几个人的声音响起——在远处,很模糊——我敢发誓,里面有琳赛的声音。但是,这很荒唐,我在胡思乱想,在浪费时间。
我继续向路边走去,听到了汽车的咆哮,还有轮胎在沥青路上嘶嘶的摩擦声,很像海浪拂过沙滩。
当我找到朱丽叶时,她正站在那儿,浑身湿透,衣服紧贴在身上,胳膊在身体两侧无力地晃荡,似乎大雨和寒冷一点都影响不到她。
“朱丽叶!”
现在,她听到了我的声音。她猛地转过头,似乎刚刚被我从什么地方召唤回地球。我朝她小跑过去,听到身后传来一辆卡车低沉的轰鸣声——太快了。我加快了速度,她则迅速后退一步,我拼命晃动胳膊保持平衡,以防滑倒在冰面上。看到我的时候,她的脸上又有了生机,表情里满是愤怒和恐惧以及另外那样东西——惊奇。
引擎的声音更大了——平稳的咆哮——司机按响了喇叭,发出惊人的噪声:在我们周围翻滚、炸裂,充满整个空间。朱丽叶依然没有动,她只是站在那儿,看着我,脑袋轻轻颤抖,似乎我们是失散多年的朋友,在欧洲的某个机场偶遇,刚刚认出了对方。能在这里见到你,真是太奇怪了……你不觉得人生的轨迹很滑稽吗?世界太小了。
就在卡车轰鸣着从我们身边经过的瞬间,我冲到她身边,抓住她的肩膀,她挣扎着后退几步,我的动作差点让她摔倒。卡车喇叭声逐渐远去,尾灯消失在黑暗之中。
“感谢上帝。”我说,喘着粗气,双臂颤抖。
“你在干什么?”她扭动身体,试图挣脱我。“你在跟踪我吗?”
“我认为你想……”我朝路面点点头,突然有一股非常想拥抱她的冲动。她活着,真切而实在地被我抓在手里。“我还以为不会及时赶到你身边。”
她停止了挣扎,定定地看着我。路上没有车了,静默中,我听到了清晰而急促的叫喊:“萨曼莎·艾米丽·金斯顿!”声音从我左侧的树林里传来,而且,世界上只有一个人会叫我的全名。琳赛·埃奇库姆。
就在这时,宛如鸟儿在林中的合唱,同时响起了好几个人的声音:“萨姆!萨姆!萨姆!”肯特、艾丽和艾拉迪,他们一起穿过树林向我们走来。
“怎么回事?”朱丽叶现在看上去真的很不安,我不由得松开抓着她的手,她顺势摆脱了我。“你为什么跟踪我?为什么不能让我一个人待着?”
“朱丽叶。”我伸出手,做了个安抚的手势。“我只是想和你谈谈。”
“我没有什么可说的。”她转过身,向路边走去。
我跟着她,一下子感觉异常平静。世界瞬间清晰起来,听到树林中传出我的名字,而且越来越近时,我心中默念:对不起。可是,我是对的。事情必须这样。
事情一直都应该这样。
“你不必非得这样做,朱丽叶。”我平静地对她说,“你知道这不是正确的方式。”
“你不知道我应该怎么做,”她暴躁地轻声说道,“你不知道。你永远不会明白。”她盯着路面,肩胛骨从湿透的衬衫下面凸出,我又似乎看到她身后张开了一双翅膀,将她托起来,带她远离危险。
“萨姆!萨姆!萨姆!”呼唤声更近了,树林里射来几道灯光。我听见脚步声和树枝被踩断的声音。路上很反常地不见一辆汽车,但是,从路的两端却传来巨大的引擎轰鸣声,我闭上眼,幻想着飞翔的感觉。
“我想帮助你。”我对朱丽叶说,虽然,我知道不可能让她明白。用这种方式她是不会明白的。
“你还不懂吗?”她转向我,令我惊讶的是,我看到她在哭。“我没法改变了,你知道吗?”
我想起自己和肯特站在楼梯上时说过同样的话,想起他漂亮的浅绿色眼睛,还有他说“你不需要被改变”时的样子,还有他双手的温暖和嘴唇的柔软。我想起朱丽叶的面具,非要生硬地把某些东西拼凑、缝合在一起,是不对的。
我无所畏惧。
恍惚中,我似乎感觉耳边传来阵阵咆哮,还有离我很近的几个人的声音和面孔——苍白而惊惧,从黑暗中出现,但是,朱丽叶哭的时候——依然是那么美——我无法把视线从她脸上移开。
“太晚了。”她说。
我说:“永远不会太晚。”
在那千钧一发的刹那,她跃向路面,但是,她回过头,满面震惊,因为恍然大悟而双眼发亮。接着,我跟在她身后猛冲过去,扑到她背上,将她撞向前方,她向公路对面翻滚过去,就在两辆卡车相遇并交错的一瞬。传来一阵狂暴的哀号,有人——不止一个人?——尖叫着我的名字,我感觉一股热流传遍全身,我被一只巨人的手掌托起,抛向空中,地面翻滚着、摇晃着,然后,一片黑暗的浓雾吞噬了地平线,把一切都变成梦境。
浮动的画面不停闪现:明亮的绿色眼睛和一片阳光明媚的草地,一张嘴呼喊着,萨姆,萨姆,萨姆,仿佛一首歌谣。三张脸凑在一起,宛如生长在一根茎干上的三朵花儿。呼喊声渐渐离我远去,一个词:爱。红色和白色的闪光,树枝被点亮,如同教堂的穹顶。
我的眼前出现一张脸,白皙而美丽,眼睛大得像月亮。你救了我。一只手抚上我的脸颊,冰冷而干燥。你为什么救我?词句潮水般从我心中涌出:不,恰恰相反。眼睛是黎明时天空的颜色,浅金色的头发如同王冠——那么灿烂那么明亮——我敢发誓,那是一道光环。
他们说,当你死的时候,你的一生都会在眼前闪现,但是,并没发生在我身上。
我只看到了自己最精彩的时刻。那些我希望记住的事情,还有我希望人们借以记住我的事情。鳕鱼角,伊奇和我午夜时溜到海边,想用吃剩的汉堡包里的肉引螃蟹,月亮特别大,特别圆,而且,看起来似乎可以坐上去。艾丽想做舒芙蕾蛋奶酥的时候,就在头上缠一圈手纸,做成厨师帽的样子,然后走进厨房,艾拉迪笑得太厉害,竟然尿了出来,她让我们发誓保守秘密。琳赛伸出胳膊,搂着我们,说:“爱你们到死。”接着,我们所有人一起回应:“甚至死亡也不会阻挡我们的爱。”八月炎热的下午,躺在阳台上,闻着割下的青草味和空气中浓郁的花香,像是在品尝它们。下雪的圣诞节,我爸劈开地下室里的一张电视桌当柴火,我妈做了苹果酒,我们试着回忆《圣诞平安夜》这首歌的歌词,但最后却胡乱唱起了所有我们最喜欢的歌舞演出的曲子。
还有,亲吻肯特。因为这让我意识到时间并不重要,某些特定的时刻会永远继续。即使一切结束之后,它们也不会结束,即使你死了,而且进入坟墓,那些时刻也依然存在,倒带、播放,直至永恒。它们就是一切,它们无处不在。
它们就是意义。
我不畏惧,如果这是你想知道的。死亡的时刻,充满了声音、温暖和光明,那么多的光线注入我的身体,吸走我的灵魂:一条光的隧道通向远方,一直向上、向上、向上,如果歌唱是一种感觉,那么,就是这种感觉,就是这道光,这种升腾,宛如微笑……
剩下的部分,就由你自己去发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