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6年11月至12月
艾瑟尔・威廉姆斯焦急地翻看报纸上的伤亡名单。有几处出现了威廉姆斯,但没有威尔士步枪团的下士威廉・威廉姆斯。她感激地暗自祈祷着,合上报纸递给伯尼・莱克维兹,烧上一壶水准备冲泡可可。
不过,她无法肯定比利依然活着。他也有可能在最近几天或几小时内被杀。她一直回想着在阿伯罗温收到电报的日子,女人们一张张因恐惧和悲伤而扭曲的面孔上,将永远留下闻知噩耗带来的残酷印记。她为比利没在阵亡名单上而高兴,也为这样的自己感到羞愧。
电报仍接连不断送达阿伯罗温。索姆河战役并没有在第一天结束。整个7月、8月、9月和10月,英国军队让大批年轻士兵穿越无人区挨枪子。报纸上连番报道胜利的喜讯,但一封封电报却在印证相反的信息。
伯尼待在艾瑟尔的厨房里,他几乎每天晚上都在这儿。小劳埃德很喜欢这位伯尼叔叔。他时常坐在伯尼的腿上,后者大声读报纸给他听。小孩子听不太懂词句的意思,但他还是喜欢听。不过,今晚伯尼不知为何显得有些烦躁,没心思搭理劳埃德。
米尔德里德从楼上下来,手里拎着茶壶。“借我们一勺茶,艾丝。”她说。
“自己拿吧,你知道在哪儿,要不也来杯可可?”
“不了,谢谢,可可总让我放屁。你好,伯尼,革命进展得如何?”
伯尼从报纸上抬起头,朝她笑了一下。他喜欢米尔德里德。大家都喜欢她。“革命稍有拖延。”他说。
米尔德里德把茶叶倒进自己的茶壶:“有比利的消息吗?”
“最近没有,”艾瑟尔说,“你呢?”
“两个多星期没有信了。”
每天早上都是艾瑟尔从前厅地板上把投递来的信件报纸捡起来,因此她知道米尔德里德经常收到比利的信。艾瑟尔推测那都是情书——否则,一个男孩干吗给他姐姐的房客写信呢?米尔德里德显然也在呼应比利的感情,她经常询问他的消息,尽管装出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但很难掩饰内心的焦虑。
艾瑟尔喜欢米尔德里德,但她弄不清十八岁的比利是否真的打算接纳这个二十三岁的女人和她的两个孩子。的确,比利少年老成,敢于担当。等战争结束的时候他也长了几岁。不管怎么说,艾瑟尔只希望他活着回家,除了这个,其他都不重要。
艾瑟尔说:“感谢上帝,今天报纸的伤亡名单上没他的名字。”
“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能有假期。”
“他刚走了五个月。”
米尔德里德放下茶壶:“艾瑟尔,我能求你一件事吗?”
“你说吧。”
“我打算自己出去单干,当个裁缝。”
艾瑟尔很惊讶。米尔德里德现在已经是曼尼・利托夫的监工,她挣的钱比别人都多。
米尔德里德接着说:“我有一个朋友,愿意让我裁剪帽子——缝面纱、丝带、羽毛和珠子。这是种技术活儿,比做军服多挣不少钱。”
“听起来不错。”
“唯一一点是,我必须在家里工作,至少一开始是这样。长远来看,我还想招几个女孩,找个不大的地方。”
“你真有远见!”
“我必须这样,你不也是吗?等仗打完了,他们就不需要那么多军服了。”
“没错。”
“那,你介不介意让我把楼上用作加工间,只是暂时的?”
“当然不介意。祝你好运!”
“谢谢。”她激动地吻了一下艾瑟尔的脸颊,然后拿起茶壶出去了。
劳埃德打了个哈欠,揉揉眼睛。艾瑟尔抱他起来,把他放在前屋的小床上。她疼爱地注视着他,一直这样看了一两分钟,直到他进入梦乡。他那无助的样子总是让她牵肠挂肚。等你长大了,世界就会变得更好,劳埃德,她默默地许诺着。我们一定说到做到。
她回到厨房,想帮伯尼摆脱郁闷的心情。“适合孩子的书太少了。”她说。
他点点头:“我希望每个图书馆都有儿童图书专柜。”说完,他头也不抬地继续读着报纸。
“如果你们做图书管理员的行动起来,也许会鼓励出版商多出这种书。”
“我正是这样想的。”
艾瑟尔在炉子里添了些煤,为他们两个倒上可可。伯尼很少像今天这样冷淡。通常她很享受这样舒适的夜晚。他们两个都是外乡人,一个是威尔士姑娘,另一个是犹太人,倒不是说伦敦缺少威尔士人或者犹太人。不管是什么原因,她在伦敦生活的这两年里,伯尼跟米尔德里德和茉黛一道,都成了她的亲密知己。
她心里知道他在想什么。昨晚,来自费边社的一位聪明而年轻的演讲者对当地的工党就“战后的社会主义”发表了一番演说。艾瑟尔跟他辩论起来,而他显然被她迷住了。会议结束后,他便过来跟她调笑,但大家都知道他已经结婚了,而她也乐得被人关注,完全没把这当回事。不过,或许这让伯尼吃醋了。
她决定还是让他一个人静一静。她坐在餐桌旁,打开一个大信封,里面装的都是前线战士们写来的信。那些《军人之妻》的读者将自己丈夫的来信寄到报社,如果发表的话,每封信会支付一个先令。这些信件展示出一幅幅前线生活的画面,其真实性远远超过那些主流媒体。《军人之妻》的大部分文章都是茉黛写的,但刊登来信是艾瑟尔的主意,也是她来负责版面,已经成了报纸最受欢迎的特色栏目。
有人高薪聘请她担任服装工人全国联盟的全职组织者,但她拒绝了,她更愿意留在茉黛身边继续争取妇女选举权运动。
她读了五六封信,叹了口气,看着伯尼:“我总觉得民众会改变看法,反对战争。”
“但他们还没有,”他答道,“看看选举结果就清楚了。”
上个月,艾尔郡进行了一次递补选举——在单一选区投票,因为一个任期内的下院议员死了。参加过索姆河战役的保守党人士亨特-韦斯顿中将以7149对1300的压倒性票数打败了主张和平的候选人查尔莫斯牧师。
“都是报纸宣传的结果,”艾瑟尔无奈地说,“可我们的发行量这么小,想要促进和平,怎么能跟血腥的诺思克利夫宣传机器抗衡呢?”诺思克利夫勋爵是个激进的军国主义者,拥有《泰晤士报》和《每日邮报》。
“不光是报纸,”伯尼说,“还涉及金钱。”
伯尼投入不少精力去关注政府的金融活动,对他这个口袋里没几个先令的人来说有些奇怪。艾瑟尔发现这是个让他摆脱烦心事的机会,便问:“你指的是什么?”
“在爆发战争之前,我们的政府每天大约花费五十万英镑维持所有开支,包括军队、法庭和监狱、教育、养老金和殖民地的管理事务。”
“竟然这么多!”她笑盈盈地看着他,“我父亲对这类统计数据也很在行。”
他喝着自己那杯可可,说:“猜猜我们现在花了多少钱?”
“增加一倍是吗?每天一百万?听起来不太可能。”
“你说的数字连边儿都不沾。这场战争每天耗费五百万英镑。这是国家正常花费的十倍。”
艾瑟尔非常震惊:“这些钱是从哪儿来的呢?”
“这就是问题所在。我们借钱。”
“可是,战争已经持续了两年多。我们就得借……接近四百亿英镑!”
“差不多吧。这是二十五年的正常开销。”
“我们拿什么还债呢?”
“这些钱我们永远也还不上。如果政府试图通过征税来偿还债务,无疑会引发一场革命。”
“然后会怎么样呢?”
“如果我们输了这场战争,我们的债权人——主要是美国,就会破产。如果我们打赢战争,就会迫使德国替我们偿还债务。这就是所谓的‘战争赔款’。”
“那德国人怎么活呢?”
“他们会挨饿而死。不过没人在乎战败者是死是活。再说,1871年德国对法国也这样干过。”他站了起来,把杯子放进洗碗池,“这下你就明白他们为什么不去跟德国讲和了。否则,谁来付账呢?”
艾瑟尔听得目瞪口呆。“所以,我们源源不断送那些年轻人上战场冒生命危险,就因为我们付不起账单。可怜的比利。这个世界简直充满了罪恶。”
“但我们要改变这一切。”
但愿如此,艾瑟尔想。伯尼认为应该来一场革命。她读过法国大革命的历史,知道这种剧烈变革往往不会带来人们期待的结果。不过,她仍然希望劳埃德能过上好日子。
两人静静坐了一会儿。随后伯尼站起来,走向门口,好像打算离开,但又改变了主意:“昨晚那个演讲者挺吸引人的。”
“是啊。”她说。
“那人也聪明。”
“嗯,是挺聪明的。”
伯尼又坐下了:“艾瑟尔……两年前你跟我说过,你只想要友谊,不是爱情。”
“我很抱歉伤害了你的感情。”
“用不着抱歉。我们的友谊是我经历的最美好的事情。”
“我也很喜欢这样。”
“你说我会很快忘记情情爱爱,变成朋友。但你错了。”他在椅子上俯身向前,“我越是了解你就越爱你。”
艾瑟尔看得出他眼中的渴望,很为自己无法回应这种感情而难过。“我也很喜欢你,”她说,“但不是以这种方式。”
“有什么必要保持单身呢?我们两个都喜欢对方,在一起多好啊!我们有共同的理想,共同的生活目标,相似的看法——我们就应该在一起。”
“对婚姻来说,只有这些是不够的。”
“我知道。我渴望把你搂在我的怀里。”他动了动胳膊,好像要向她伸过来似的,但她跷起腿,往椅子另一边挪了挪。他缩回手,和蔼的表情化作一丝苦笑:“我不是你见过的最英俊的男人。但我相信没人像我这样爱你。”
他这话不错,她悲哀地想。不少男人曾对她想入非非,其中一个还勾引过她,但没有任何一个像伯尼这样表现得如此耐心,如此投入。如果她嫁给他,她敢肯定婚姻会一直持续下去。而她的内心深处也在渴望着这一切。
伯尼察觉到她在犹豫,便说:“嫁给我吧,艾瑟尔。我爱你。我会一辈子让你快快乐乐的。这就是我的全部愿望。”
难道她真的需要一个男人吗?她的日子并非不开心。劳埃德为她带来源源不断的快乐,他蹒跚而行,咿呀学语,还有他那无限的好奇心。有了他,她已经满足了。
伯尼说:“小劳埃德也需要一个父亲。”
这话让她顿感内疚。伯尼正时不时地扮演着这个角色。她会为了劳埃德而嫁给他吗?现在让孩子改口叫“爸爸”还不算晚。
这将意味着她要放弃心里留存的那一点点希望——再次寻找她跟菲茨之间那种难以抵挡的激情。每次回想那段经历,她依然能感受到那种渴望的震颤。但是,抛开感情客观看待,她诘问自己,究竟从那场恋情中得到了什么呢?菲茨让我大失所望,家人将我排拒在外,放逐异乡。为什么我还想让这一切重演?
她很纠结,没法说服自己接受伯尼的求婚:“让我考虑考虑。”
他脸上露出微笑。显然,他甚至不敢指望比这更加肯定的回答。“你愿意考虑多久都成,”他说,“我等着。”
她打开前门:“晚安,伯尼。”
“晚安,艾瑟尔。”他往前探过来,她转过脸,让他吻了一下。他的嘴唇在她的脸颊上停留了片刻。她很快缩了回去。他抓住她的手腕:“艾瑟尔……”
“睡个好觉,伯尼。”她说。
他犹豫了一下,然后点点头:“你也一样。”说完就走了。
在1916年11月的大选之夜,格斯・杜瓦觉得他的政治生涯已经走到了尽头。
他守在白宫的电话机前,为威尔逊总统传递消息,总统和第二任妻子伊迪丝待在新泽西的谢多洛恩宅邸,那是新的“夏日白宫”。美国邮政每天把文件从华盛顿送抵那里,但总统常常需要更快得到消息。
这天晚上九点前后形势已见分晓,共和党的最高法院的大法官查尔斯・埃文斯・休斯已经赢得了纽约州、印第安纳州、康涅狄格州和新泽西州的支持,这四个州曾一度摇摆不定。
但直到信使送来早版的纽约报纸,看见上面的大标题,格斯才猛然意识到现实的严重性——选休斯当总统。
这让他吃惊不小。他本以为伍德罗・威尔逊会赢。选民们并不会忘记威尔逊如何巧妙处理路西塔尼亚危机——既向德国人显示了强硬态度,又保持了中立。威尔逊的竞选口号是:“他让我们置身战争之外。”
休斯曾指责威尔逊没有让美国做好战争准备,但这造成了相反的效果。在英国残酷镇压了都柏林的复活节起义后,美国人民保持不结盟的中立态度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坚定。英国在爱尔兰问题上的做法与德国对付比利时人的手段不相上下,美国又何苦去偏袒哪一方呢?
读完报纸,格斯解开领带,在椭圆办公室隔壁书房的沙发上小睡了一会儿。他为即将离开白宫而忧心忡忡。为威尔逊工作已经成了他的立身之本。他的感情生活一塌糊涂,但他知道自己对美国总统来说,至少还是个有用的人。
他并非只为自己担心。威尔逊决意创造一种国际秩序避免战争。就像隔壁邻居已不再用六发左轮来平息边界争端一样,将来,国家间的争论也需交由独立机构裁决。英国外交大臣爱德华・格雷爵士曾在写给威尔逊的信中使用了“国际联盟”一词,总统也很喜欢这种说法。如果格斯有缘致力实现这一计划,他这辈子就没有白过。
但现在看起来,似乎这些梦想都泡汤了。他这样想着,在失望之中慢慢睡着了。
一封电报让他早早就醒了。电报上说,威尔逊赢得了俄亥俄州——这个以蓝领工人为代表的州很欣赏总统在八小时工作日问题上的立场——还有堪萨斯州。威尔逊又有了获胜的希望。很快,他又以不到一千张选票的优势赢得了明尼苏达州。
格斯的精神为之一振:看来一切还没有结束。
到了星期三晚上,威尔逊以264对254,领先十张选举人票[2]。只剩下加利福尼亚州尚未宣布结果,但那里有十三张选举人票。谁赢得加州,谁就会成为总统。
格斯的电话安静下来。一时间他无所事事。洛杉矶那边进展缓慢。每个未开封的箱子边上都有全副武装的民主党人看守——他们认为有人曾篡改计票结果,由此夺走了他们在1876年的选举成果。
结果仍是摇摆不定,这时,前厅通知格斯有客人到访。令他惊讶的是,来人是罗莎・赫尔曼,那位《布法罗无政府主义者》的前编辑。格斯很高兴,因为跟罗莎谈论问题总是十分有趣。他猛然想起1901年有个无政府主义者在布法罗刺杀了麦金利总统。不过,威尔逊总统远在新泽西州,因此他将罗莎带进书房,给她端上一杯咖啡。
她穿着一件红色大衣。他上前帮她脱下外套时,显得比她高出一大截。他同时闻到了一股淡淡的花香。
“上次见面时,我告诉你我跟奥尔加・维亚洛夫订婚了,你说我是个该死的傻瓜。”他说着,把她的外套挂在了衣帽架上。
她显得有些尴尬:“我道歉。”
“啊,不过你是对的。”他话锋一转,“这么说,你现在为通讯社工作?”
“没错。”
“作为他们的驻华盛顿记者?”
“不,我是独眼女助理。”
她以前从未提过自己的残疾。格斯犹豫了一下,说:“我一直不明白你为什么不戴眼罩。但现在我很高兴你不戴那玩意儿。你是个闭着一只眼睛的美女。”
“谢谢你。你心眼真好。你都为总统做哪些工作?”
“除了电话铃响的时候接电话……我还要读国务院送来的那些转弯抹角的报告材料,然后把实际情况通报给威尔逊。”
“比如?”
“我们在欧洲的大使说,索姆河攻势取得一些战果,但并未达到全部目的,双方都伤亡惨重。你几乎无法证实这种陈述有误——可它也没有向总统传达任何信息。所以我就告诉他,索姆河对英国来说是一场灾难。”他耸了耸肩,“也可以说,这些都过去了。我的工作可能就要结束了。”他并不显露自己的真实感受。威尔逊可能落败的前景对他来说,不啻为一场灾难。
她点点头:“他们开始重新计数加利福尼亚州的选票。大约有一百万人投票,差额在五千左右。”
“太依赖少数教育程度低的人所作的决定了。”
“这就是民主嘛。”
格斯笑了:“实在是管理国家的可怕方式,但任何其他体制都比这更糟糕。”
“如果威尔逊获胜,他的首要任务是什么?”
“我的话不会被引用吧?”
“当然。”
“欧洲的和平。”格斯毫不犹豫地说。
“真的吗?”
“‘他让我们置身战争之外’,这个宣传口号一直就让他不怎么舒服。这件事并非掌控在他手中。我们都有可能被拖入战争,不管愿不愿意。”
“那他又有什么办法?”
“他会向双方施加压力,寻求妥协。”
“他能成功吗?”
“这我就不清楚了。”
“他们不能再像索姆河战役那样,互相残杀下去了。”
“天晓得。”他随即又换了一个话题,“跟我说点儿布法罗的新鲜事吧。”
她坦诚地看了他一眼:“你想知道奥尔加的事吗?会不会太尴尬了?”
格斯看向别处。还有什么比这更尴尬的吗?一开始,他收到了奥尔加的一张字条,说要取消订婚。她卑怯地表示万分歉意,但没有任何解释。格斯一时无法接受,回信要求跟她本人见面。他无法理解这一变故,推测有人在向她施加压力。但后来有一天他母亲通过那帮闲聊的朋友得知,奥尔加就要嫁给她父亲的司机了。“但这到底是为什么?”格斯当时苦恼地问。母亲回答:“我亲爱的宝贝,这女孩跟那个司机结婚只有一个理由。”他不解地盯着她。母亲终于说:“她一定是怀孕了。”这是格斯此生最为羞辱的时刻,甚至一年以后回想起来都让他痛苦不堪。
罗莎从他脸上看出了端倪:“我真不该提到她。对不起。”
格斯觉得别人既然都知道了,他也不妨听听。他轻轻摸了摸罗莎的手。“谢谢你这样坦率。我喜欢这样。不错,我很好奇奥尔加的事。”
“是这样,他们的婚礼在理想大街的俄罗斯东正教堂举行,然后在斯塔特勒酒店宴客。邀请了六百人参加,约瑟夫・维亚洛夫租下了整个舞厅和宴会厅,用鱼子酱招待大家。这是布法罗有史以来最奢华的婚礼。”
“她丈夫怎么样?”
“列夫・别斯科夫帅气又迷人,但完全不值得信任。你只要看他一眼,就知道这人是个流氓。现在他成了布法罗最富有的人的女婿。”
“那孩子呢?”
“是个女孩,取名达莉娅,但他们都叫她黛西。她是三月出生的。当然,列夫也不再当司机了。我听说他在负责经营维亚洛夫的一家夜总会。”
他们聊了一个小时,然后,格斯陪罗莎下楼,叫了一辆出租车送她回家。
第二天一大早,格斯从电报上获知加利福尼亚州的计票结果。威尔逊获得3777票,再次当选总统。
格斯心花怒放。眼下又有了四年时间来实现他们的目标。他们可以在四年中改变整个世界。
他还在盯着电报的时候,电话响了。
格斯拿起听筒,听见接线员说:“谢多洛恩来的电话。总统想跟你说话,杜瓦先生。”
“谢谢你。”
过了一会儿,传来威尔逊熟悉的声音:“早上好,格斯。”
“恭喜你,总统先生。”
“谢谢。收拾一下行李。我要派你去柏林。”
沃尔特・冯・乌尔里希回家休假时,他母亲办了一场聚会。
这种社交活动在柏林不多了。食物很难买到,哪怕是一位丈夫很有影响力的阔太太也一样。苏珊・冯・乌尔里希身体欠佳——她很瘦,一直咳嗽。不过,她一心想为沃尔特做点什么。
奥托的地窖里满是他在战前买下的上好葡萄酒。苏珊决定办一场午后酒会,这样就不必提供全套的正餐。她把熏鱼和奶酪加在三角形的烤面包上做成小吃,用无限量的大瓶香槟来弥补吃食上的欠缺。
对此,沃尔特很感激,但他并不想要什么聚会。他有两个星期可以远离战场,只想要一张柔软的床、一身干爽的衣服,在这幢优雅老宅的客厅里无所事事,望着窗外想念茉黛,或者坐在斯坦威三角钢琴前,弹一曲舒伯特的《春天的信念》:“现在的一切,一切都会改变。”
1914年8月,他曾和茉黛约定,要在圣诞节重聚,现在回想起来,多幼稚啊!已经过去两年多了,从那以后他再没见过那张可爱的脸。就目前来看,德国要打赢这场战争,大概还得花两年时间。沃尔特一心盼着俄国垮掉,好让德国集中力量,大举横扫西面的敌人。
有时,沃尔特甚至想不起茉黛的模样,只好去看那张随身带着的磨得褪了色的剪报照片:“茉黛・菲茨赫伯特女勋爵永远引领时尚。”没有茉黛的聚会,他不会喜欢。现在他做着参加聚会的准备,心里却宁愿母亲没有费这个事。
房子里看起来有些沉闷。仆人紧缺,没有足够的人手让这里保持整洁光鲜。男人都当兵打仗去了,女人成了电车售票员、邮递员,家里剩下的年长雇工尽力着维持母亲的标准,把各处打扫、擦拭干净。房子里又冷又脏。定量供应的煤炭不足以启动中央供暖系统,因此母亲不得不在前厅、餐厅和休息室里安放独立式的炉子,但这些炉具还是对付不了11月柏林的寒冷气候。
不过,等到冷飕飕的屋子里满是来访的年轻人,一个小型乐队在前厅开始演奏时,沃尔特也快活了起来。妹妹葛丽泰把她的朋友都请来了。沃尔特终于意识到自己是多么想念这种社交生活。他喜欢看着女孩穿漂亮的礼服,男人身着完美无瑕的套装。他也喜欢开玩笑、调情、聊八卦。他喜欢当外交官,这种生活适合他。他能轻易吸引他人的注意,轻松与之攀谈。
冯・乌尔里希家的房子没有舞厅,大家开始在前厅的砖地上翩翩起舞。沃尔特跟葛丽泰最好的朋友莫妮卡・冯・德・赫巴尔德跳了好几支舞。她个子很高,很苗条,一头红色长发让他联想起自称为“拉斐尔前派”的那些英国画家的画作。
他给她拿了一杯香槟,两人一道坐了下来。她问他待在战壕里是什么滋味,这也是人们常常提及的话题。通常他会回答那里的生活十分艰苦,但战士们斗志高昂,最终会获得胜利。出于某种原因,他跟莫妮卡说了实情。“最糟糕的是,一切都毫无意义,”他说,“整整两年,我们在同一个不过数米的战壕里进进退退,我不觉得最高指挥部现在的做法,或者说他们做的任何事,能改变这种现状。我们饥寒交迫,染上咳嗽、足疾和胃病,无事可做——这一切全都徒劳无益。”
“这跟我们在报纸上看到的完全两样,”她说,“真是让人难过。”她同情地捏了捏他的手臂。这番碰触就像一丝温暖的电流。两年来没有任何家人之外的女人碰过他。他突然想到,如果能把莫妮卡搂在怀里,让她温暖的身体贴着自己,吻着她的嘴唇,那该多好啊。她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坦诚地回应着他的目光,过了一会儿他才发觉,她一定猜出他在想什么了。女人都很善于揣摩男人的心思,对此他早有领教。他有些窘迫,但她显然一点儿也不介意,这个念头又让他心猿意马了。
有人朝他们这边走来,沃尔特烦躁地抬头看了看,猜想这人一定是要跟莫妮卡跳舞,随即他便认出了那张熟悉的面孔。“我的上帝!”他脱口而出。他想起了那人的名字——就像所有优秀的外交家那样,沃尔特善于记人,能够过目不忘。他用英语说:“这不是格斯・杜瓦吗?”
格斯用德语回答:“是的,我们可以说德语。你好吗?”
沃尔特站起来跟他握手:“让我来为你们介绍,这位是女男爵莫妮卡・冯・德・赫尔巴德,这位是格斯・杜瓦,伍德罗・威尔逊总统的顾问。”
“见到你真高兴,杜瓦先生。”她说,“还是让你们两个单独聊聊吧。”
沃尔特带着遗憾和些许愧疚望着她离去。有那么一刻,他竟然忘了自己是个已婚男人。
他看着格斯。在泰-格温初次见面时,他就喜欢上了这个美国人。格斯长得有点怪,细长的身子上有个大大的脑袋,但他很聪明,而且思维敏锐。刚走出哈佛校门时,格斯还带着些讨人喜欢的害羞劲儿,但在白宫工作的这两年,让他有了些许自信。美国人常穿的休闲外套让他显得十分潇洒。沃尔特说:“很高兴见到你。眼下真是没什么人来这儿度假了。”
“这倒算不上真正的休假。”格斯说。
沃尔特等着格斯说下去,见他没有继续,便催促道:“不算休假,那算什么呢?”
“更像把我的脚趾探到水里,试试水温能否让总统游泳。”
这么说是公事了。“我理解。”
“关键问题是……”格斯又犹豫了一下,沃尔特耐心地等待着。最后,格斯压低声音说:“威尔逊总统希望德国与协约国进行和平谈判。”
沃尔特的心跳一下子加快了,但他表示怀疑地扬了扬眉毛:“他派你来跟我说这些?”
“你知道是怎么回事。总统不能冒险被公开回绝,这会让他显得软弱。当然,他可以通知我们在柏林的大使,让他跟你们的外交部长谈这件事。但那样一来,一切都太正式了,早晚会被泄露。所以他找了一个资历最浅的顾问,就是我,来柏林接触那些我在1914年建立的关系。”
沃尔特点了点头。外交领域里不少事情都是以这种方式完成的。“如果我们拒绝,也没有任何人知道。”
“而且,就算消息走漏出去,也不过是某个职位较低的年轻人的自发行为。”
这很有道理,沃尔特开始有些兴奋:“威尔逊先生到底是怎么打算的?”
格斯深吸了一口气:“如果德皇给协约国写信,暗示召开一个和平会议,那么威尔逊总统会公开支持这一提案。”
沃尔特抑制着内心的激动。这次意外的私人谈话可能带来震惊世界的后果。难道战壕里的噩梦真的会因此而结束吗?他真的会再次见到茉黛,只要再等上几个月,而不是几年?他告诉自己不要得意忘形。这种非官方的外交试探常常毫无结果。但他仍禁不住热情地说:“这件事很了不起,格斯。你确定威尔逊真要这么做?”
“确凿无疑。这是他在大选获胜后对我说的第一件事。”
“他的动机是什么?”
“他不希望美国被拖入战争。虽然最后我们很可能还是会被拖下水。他希望和平。此外,他想要建立一个新的国际体系,以确保不再发生这类战争。”
“我赞成,”沃尔特说,“你想要我做什么?”
“跟你的父亲谈一谈。”
“他大概不会喜欢这个提议。”
“尽量去说服他。”
“我会尽我所能。可以在美国大使馆找到你吗?”
“不。这是一次私人访问。我住在阿德隆酒店。”
“明白了,格斯。”沃尔特笑着说。阿德隆是城里最好的酒店,曾一度被称为世界上最豪华的酒店。他很怀念逝去的那些和平岁月。“要是我们像两个无忧无虑的年轻人那样,往那儿一坐,只等着侍者腾出空来,再要一瓶香槟,那该多好。不知道还会不会有这种日子了。”
格斯用就事论事的语气说:“不,我认为这种日子已一去不返,至少在我们的有生之年看不到了。”
沃尔特的妹妹葛丽泰出现了。她的金色卷发随着头部的摆动迷人地微颤着。“两位男士,是什么让你俩看起来惨兮兮的?”她快活地说,“杜瓦先生,跟我跳舞去吧!”
格斯高兴起来:“荣幸之至!”
她把他带走了。
沃尔特又回到人堆里,和朋友、熟人闲聊的时候,他仍在想着格斯的建议,怎样才能达到最好的效果。跟父亲谈话时,他不能显得特别热心。这样会适得其反。沃尔特只能扮演一个中立的使者的角色。
客人们走后,母亲在沙龙一角找见了他。这个房间的装饰风格是仍受老派德国人喜欢的洛可可式——华丽的镜子镶了边,桌腿弯曲细长,大吊灯挂在天花板上。“莫妮卡・冯・德・赫尔巴德这姑娘真不错。”她说。
“她很迷人。”沃尔特表示赞同。
他母亲没戴任何珠宝首饰。她现在担任黄金收集委员会主席,把自己的那些小玩意儿都拿去卖了,只留下一枚结婚戒指。“我应该再邀请她来,下次让她带着父母。她父亲是冯・德・赫尔巴德侯爵。”
“是的,我知道。”
“他们家很有名望。属于乌拉德尔,一个古老的贵族。”
沃尔特朝门口走去:“你知道父亲什么时候回家吗?”
“快了。沃尔特,坐下跟我说会儿话。”
沃尔特急于脱身的意图太明显了。他现在只想一个人待个把钟头,好好琢磨一下格斯的消息。但他觉得不该对自己深爱的母亲如此无礼,便马上弥补道:“我很高兴,母亲。”他给她搬来一把椅子,“我还以为你想休息一下,如果不是,那我很乐意陪你聊天。”他坐在她对面,“聚会很棒。谢谢你的费心安排。”
她点了点头,表示领情,但随即换了话题:“你的堂弟罗伯特现在杳无音信,”她说,“他在勃鲁西洛夫进攻时失踪了。”
“我知道。他可能被俄国人俘虏了。”
“他也可能已经死了。你父亲都六十岁了。你可能不久就要成为冯・乌尔里希伯爵了。”
沃尔特并不觉得这件事有什么吸引力。眼下,贵族头衔越发无足轻重了。也许他会为伯爵身份感到自豪,但在战后的世界,这或许会成为一项不利条件。
反正他现在还没有爵位。“我们还没有收到任何消息确认罗伯特已经死了。”
“当然。但你必须做好准备。”
“什么准备?”
“你应该结婚。”
“噢!”沃尔特吃了一惊。他想,我早该料到这个。
“你必须有一个继承人,等你死后承接这个爵位。而且,你也有可能会战死,老天保佑……”她的喉咙像被卡住了,停了下来。她闭上眼睛,慢慢恢复镇静。“尽管我每天都在祈祷上苍保佑你,但如果你能尽快当上父亲,有个儿子,就再好不过了。”
她害怕失去他,而他也一样害怕失去她。他深情地看着她。她像葛丽泰一样有一头金发,十分漂亮,也许当年她也那样快活,充满生机。的确,现在她也是,聚会和香槟就能让她兴奋得明眸闪烁,双颊红润。不过,近来连爬几级楼梯都会让她大口喘气。她需要好好休息,需要多吃有营养的东西,避免操劳。因为战争,这一切她都做不到。并非只有战士受苦罹难,沃尔特忧心忡忡地想。
“请考虑一下莫妮卡。”母亲说。
他真想把茉黛的事情告诉她。“莫妮卡挺讨人喜欢的,母亲,不过我并不爱她。我对她一点儿也不了解。”
“现在哪有那么多时间!战争时期就不要太挑剔了。再跟她见上一面。你还有十天假期。每天都跟她见面,最后一天就向她求婚。”
“那感情呢?有可能她不想嫁给我。”
“她喜欢你。”母亲把目光转向别处,“她父母怎么说,她就会怎么做。”
沃尔特有些哭笑不得:“你们两位做母亲的已经决定了?”
“现在顾不得这么多了。从现在起的三个月内,你都可以结婚。你父亲能保证让你获得特批休假,先办婚礼,再度蜜月。”
“他是这么说的?”通常情况下,父亲对有背景的士兵享受特殊待遇很不满。
“他明白继承人和爵位的事情十分重要。”
父亲听从别人的话了。花了多久?他从不轻易妥协让步的。
沃尔特极力克制着,不让椅子上的自己显露不安。眼下的处境很尴尬。他已经跟茉黛结婚了,装不出愿意和莫妮卡结婚的样子,但他又解释不了这一切。“母亲,我实在不愿让你失望,但我不会向莫妮卡・冯・德・赫尔巴德求婚的。”
“这是为什么?”她哭了起来。
他感觉糟糕极了:“我真的希望自己能让你满意。”
她使劲看着他:“你的堂兄弟罗伯特从来没结过婚,他有他的原因,我们谁都不觉得惊讶。我希望你没有那样的问题……”
提及罗伯特是同性恋,让沃尔特感到尴尬:“哎呀,母亲,求你了!我知道你的意思,这方面我不像罗伯特,放心吧。”
她扭过头去:“很抱歉我提到这个。但究竟是什么问题呢?你都三十岁了!”
“很难找到合适的女孩。”
“没有那么难。”
“我想找一个像你这样的人。”
“你开始拿我取笑了。”她生气地说。
沃尔特听到门外一个男人的说话声。片刻之后,他的父亲走了进来,搓着冷冰冰双手。“要下雪了。”他说。他吻了一下他的妻子,然后朝沃尔特点了点头。“聚会办得很成功吧?我实在抽不出空,整个下午都在开会。”
“棒极了。”沃尔特说,“母亲凭空变出一堆好吃的点心,巴黎之花香槟绝对一流。”
“你们喝的是哪个年份的?”
“1899年的。”
“应该喝1892年的。”
“那种已经所剩不多了。”
“哦。”
“我跟格斯・杜瓦的谈话非常有意思。”
“我记得这个人,他父亲跟威尔逊总统关系很近。”
“现在他的关系更亲近,格斯在白宫工作。”
“他都说了些什么?”
母亲站了起来:“你们两个接着谈吧。”
他们都站了起来。
“好好考虑我说的话,亲爱的。”说完,她便走了出去。
不一会儿,管家端着托盘进来,上面的一只高脚杯里浅浅地斟了金黄色的白兰地。奥托接过酒杯。“你要来一杯吗?”他对沃尔特说。
“不用了,谢谢。我已经喝了不少香槟了。”
奥托喝完白兰地,向炉火那边伸展双腿:“看来,小杜瓦带来了某些信息?”
“是严格保密的。”
“当然。”
沃尔特对他父亲没有太多感情。两人的分歧过于明显,父亲刻板冷酷,从不轻易妥协。而且他度量小,思想过时,不讲道理,还坚持不肯改掉这些毛病,冥顽不灵,却还沾沾自喜,这些都让沃尔特反感。弥漫在整个欧洲的父辈的愚蠢,最终导致了索姆河的大屠杀。这是沃尔特无法原谅的。
尽管如此,他跟父亲说话时态度还是温和的。他希望这场谈话尽可能亲切,通情达理。“美国总统不想卷入战争。”他说。
“好。”
“其实,他希望我们讲和。”
“哈!”这是嘲弄的笑声,“想如此轻易地打败我们。这个人实在是厚颜无耻。”
沃尔特为这种不加思索的轻蔑感到沮丧,但他坚持说下去,措辞谨慎:“我们的敌人声称,是德国军国主义和侵略行为导致了这场战争,当然事实并非如此。”
“当然不是,”奥托说,“我们两方面都受到威胁:俄国在我们的东部边境集结,法国在西部调动兵力。施里芬计划是解决问题的唯一办法。”跟平常一样,奥托说起话来,就好像沃尔特仍是十二岁的小孩子。
沃尔特耐心地回答:“不错。你说过,这是我们的一场防御战,是对无法容忍的威胁作出的回应。我们必须保护自己。”
如果说奥托听到沃尔特重复这类为战争辩护的陈词滥调而感到惊讶的话,他也没有表现出来。“说得很对。”他说。
“我们也是这样做的,”沃尔特亮出了自己的王牌,“现在我们已经实现了自己的目标。”
他父亲吃了一惊:“你是指什么?”
“威胁已经消除。俄国军队被摧毁,沙皇政权徘徊在崩溃的边缘。我们已经征服了比利时,侵入了法国,把法国和它的英国盟友打得不能动弹。我们已经完成了既定任务,保全了德国。”
“的确是个了不起的成就。”
“时至今日,我们还要求什么呢?”
“一次全面胜利!”
沃尔特坐在椅子里俯身向前,目不转睛地看着父亲:“为什么?”
“我们的敌人必须为他们的侵略付出代价!必须作出赔偿,比如调整边界,作出割地性的让步。”
“这不是我们原来的战争目标,对吧?”
可奥托什么都想要。“不是,但我们花了这么多财力物力,牺牲了那么多优秀的德国年轻人的生命,就必须有所回报。”
这种论点站不住脚,但沃尔特知道最好别去强迫父亲改变主意。反正他已经阐明德国达到了战争目的。现在他改变了策略。“你肯定我们能获得全面胜利吗?”
“是的!”
“早在二月,我们向法国凡尔登要塞就发动了全面进攻。但没能夺下来。俄国人袭击了我们的东部地区,而英国将全部重心放在了索姆河的进攻上。双方花费了巨大努力都未能结束僵持局面。”他停了下来,等待回应。
奥托勉强地说:“目前为止,的确是这样。”
“事实上,最高统帅部也承认了这一点。自从八月冯・法尔肯海被解职、鲁登道夫当上参谋长以来,我们改变了战术,从进攻转为深度防御。你觉得防御能导向全面的胜利吗?”
“无限制潜艇战!”奥托说,“协约国正在接受美国的供应,我们的港口则被英国海军封锁。必须切断他们的生命线——然后,他们就会投降。”
沃尔特没料到话题转到了这里,但既然已经开了头,他就必须把话说下去。他咬着牙,尽可能温和地说:“这样就肯定会把美国拉进战争。”
“你知道美国军队有多少人?”
“只有大约十万,不过……”
“说对了。他们甚至连墨西哥都打不赢!不会对我们造成威胁。”奥托从来没有去过美国。他这代人里没多少人去过。他们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美国是个大国,拥有巨大的财富,”沃尔特心里万般无奈,但仍然不改恳谈的语气,继续维持着一场亲切讨论的假象,“他们可以扩充自己的军队。”
“但不会很快。这至少会耽误他们一年时间。到那个时候,英国和法国已经投降了。”
沃尔特点点头。“我们之前有过这样的讨论,父亲,”他用调和的语气说道,“与军事战略有关联的人也都一次次讨论过。双方各持己见。”
奥托很难否认这一点,因此他只是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
沃尔特说:“说到底,肯定不是由我来决定德国如何对华盛顿的这一非正式接触作出回应。”
奥托心领神会:“当然,也不是由我。”
“威尔逊说,如果德国正式向协约国提出和平谈判,他将公开支持这一建议。我们有责任将这个消息传递给我们的君主。”
“的确,”奥托说,“必须由皇帝来作决定。”
沃尔特在一张没有信头的普通白纸上给茉黛写了一封信。
我最亲爱的:
德国时值严冬,我的心也一样冰冷。
他用英语写信,既没有在信的起首写下地址,也没有写她的名字。
我无法用言语表达对你的爱,你不知道我是多么想念你。
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信件有可能被好奇的警察拆看,他必须确保茉黛和他自己的身份不会因此暴露。
我是与自己相爱的女人分离的一百万人中的一个,北风呼啸,让我们心寒齿冷。
他让这封信看上去出自一位因战争与家人分离的士兵之手。
这对我来说是一个寒风萧瑟的世界,看来对你也一样,但最难忍受的,是我们两人的分离。
他希望能把一切都告诉她,包括自己在战地情报处的工作,母亲想让他娶莫妮卡,柏林的食品短缺,甚至是他正在读的书——一部名叫《布登勃洛克一家》的家族传奇。但他担心提及细节会为他或她带来危险。
我不能说太多,但我想让你知道,我是忠实于你的……
他停下来,内疚地想起自己要吻莫妮卡的那种冲动。但他并没有屈从它。
忠实于我们最后一次在一起时对彼此所作的神圣承诺。
他只能这样绕着圈子提及他们的婚姻。他不想让她那边的什么人偶然读到,了解了真相。
我每天都在盼望着再次相聚的时刻,期待着我们凝视彼此,互道一句:“你好,我亲爱的。”
在此之前,请常常想着我。
他没有签上自己的名字。
他把信装进信封,放进夹克内侧胸前的口袋。
德国和英国之间已经断了邮政往来。
他离开房间,走下楼梯,戴上帽子,穿了一件厚重的毛领大衣,走到寒风瑟瑟的柏林大街上。
他在阿德隆酒店的酒吧里见到了格斯・杜瓦。酒店还残留着战前优雅的样子,侍者穿着晚礼服,一个弦乐四重奏乐队正在演奏,但这里没有进口饮品,没有苏格兰威士忌,没有白兰地,也没有英国杜松子酒,他们只得点了荷兰杜松子酒。
“怎么样?”格斯急切地问,“我的消息有了什么反应?”
沃尔特满心希望,但他知道实在没有太多乐观的理由,因此他想克制一下自己的兴奋情绪。他为格斯带来的消息是正面的,但仅此而已。“德皇正在给总统写信。”他说。
“好啊!他会说什么呢?”
“我看到了草稿。我觉得不太像是要和解的语气。”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沃尔特闭上眼睛回想了一下,然后引述道:“‘有史以来最大规模的战争已经肆虐了两年半的时间。在这场冲突中,德国及其盟友证明了我们坚不可摧的力量。我们难以撼动的阵线抵御着一次又一次的进攻。最近的事态表明,战争的持续无法破坏我们的抵抗力量……’诸如此类的话还有不少。”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最后说到了实质问题。”沃尔特回忆着后半部分,“‘考虑到我们的军事和经济实力,如果势在必行,我们会将这场强加给我们的战争坚持到最后,但同时,我们也被停止流血、结束战争的愿望鼓舞’,接下来是重点了,‘我们建议,即使是现在也可以展开和平谈判’。”
格斯一下子高兴起来:“太好了,他同意了!”
“请小点声!”沃尔特紧张地看了看四周,但似乎没人注意他们这里。弦乐四重奏的乐声压住了他们的谈话。
“抱歉。”格斯说。
“但你说对了。”沃尔特笑着,稍稍显露出他的乐观,“虽然语气傲慢、强硬,居高临下,但他提出了和平谈判。”
“你不知道我有多感激你。”
沃尔特警告似的举起手:“有件事情我必须坦言相告。皇帝身边反对和谈的大人物对这一建议不屑一顾,他们的支持不过是给你们总统一点面子,他们认为协约国肯定会拒绝和谈。”
“那我们就证明他们打错了算盘!”
“但愿如此。”
“他什么时候会发出这封信?”
“他们还在争论具体的措辞。等他们达成一致意见,这封信会交给驻柏林的美国大使。并请求他把信转交给协约国政府。”这种类似“传递包裹”般的外交把戏倒是十分必要,因为敌对政府之间没有官方通联手段。
“我最好去一趟伦敦,”格斯说,“也许可以做点儿迎接的准备。”
“我猜到你会这么说。我还有个请求。”
“你帮了我这个大忙,随便什么事情我都答应!”
“是件十分私密的事情。”
“没问题。”
“我不得不让你介入这个秘密。”
格斯笑了笑:“听上去很吊人胃口嘛!”
“我想托你把一封信捎给茉黛・菲茨赫伯特女勋爵。”
“哦。”格斯显得若有所思。他猜得出沃尔特偷偷写信给茉黛只能有一个原因。“需要十分谨慎,我明白,不过没关系。”
“如果你离开德国或者进入英国时被搜查,就说这是一封在德国的美国人写给他在英国的未婚妻的情书。信上没写姓名,也没有地址。”
“好的。”
“谢谢你,”沃尔特感激地说,“这对我太重要了。”
12月2日是星期六,泰-格温有一场狩猎会。菲茨赫伯特伯爵和碧公主因事耽搁,未能从伦敦赶回来,因此由菲茨的朋友宾・韦斯特安普敦代替主人,茉黛女勋爵充当女主人。
战前,茉黛很喜欢这类聚会。女人自然不能参加狩猎,但她喜欢宾客盈门、女人和男人一起野餐,也喜欢等着他们的熊熊炉火和丰盛晚宴。但眼下士兵正在战壕里受苦,她觉得这些乐事无法带来任何享受。
她告诫自己,一个人不能一直活在悲惨中,哪怕正在发生战争,但丝毫不起作用。她强颜欢笑,劝大家吃得尽兴,喝得开心,但一听到猎枪的声音,马上就会想到战场。盘子里的美味佳肴她一口都没吃,菲茨珍藏多年的名贵葡萄酒她连碰都没碰一下,酒杯就被撤了下去。
这种时候,她讨厌无事可做,因为她唯一能做的就是思念沃尔特。他还活着吗?索姆河战役终于结束了,菲茨说德国军队损失了五十万人。沃尔特会不会是其中之一?或者他受伤致残,躺在某个医院里?
也许他正在庆祝胜利。报纸无法彻底掩盖一个事实:1916年英军花费巨大努力,却仅仅赢得了七英里的领土。德国人大概觉得有资格庆祝一番。甚至连菲茨都在私下说,如今英国的最大希望就是美国加入战争。
沃尔特会不会正混迹于柏林的妓院里,一只手抓着一瓶荷兰杜松子酒,另一只手搂着一位漂亮的金发女郎?还是宁愿他受伤吧,她想,随即又为这种想法感到羞愧。
格斯・杜瓦也是受邀来到泰-格温的宾客之一,下午茶的时候他找到了茉黛。出席的男人都穿着灯笼裤,这种斜纹软呢裤子在膝盖以下有一排扣子,这位高个子美国人穿上它,显得特别滑稽。他一只手端着摇摇欲坠的茶杯,穿过拥挤的晨间起居室朝她走来。
她暗暗叹了口气。每当单身男人接近她,多半都在想着和她发展恋爱关系,她就必须打消对方的念头,同时又不能承认她已经结婚,因此有时会很难办。如今,很多符合条件的黄金单身汉在战争中被杀,而那些最不受待见的男人便想入非非,开始打她的主意——破落贵族的小儿子,瘦骨嶙峋、满嘴口臭的牧师,甚至是同性恋都在寻找女人为自己撑门面。
这并不是说格斯・杜瓦也属于这类毫无希望的候选者。他长得不帅,也没有沃尔特和菲茨那样潇洒的风度,但思维敏捷,抱有崇高的理想,跟茉黛一样热衷国际事务。他在形体和社交上略显笨拙的样子与他那率真秉直的性格叠加在一起,构成了某种独特的魅力。如果她仍是单身的话,他说不定真的有机会。
他在她旁边的黄色丝绸沙发上坐下,交叠着长腿。“能再来泰-格温实在令人愉快。”他说。
“战争开始前不久你来过这儿。”茉黛回忆着。她永远不会忘记1914年1月的那个周末,国王来的时候阿伯罗温矿井发生的可怕灾难。
最栩栩如生的记忆是她跟沃尔特的亲吻——意识到这一点让她羞愧。她真希望现在能够吻他。他们当时真傻,就只会接吻,不会干别的!她真希望现在能怀上他的孩子,然后被迫匆匆嫁给他,因为身败名裂而被遣送到某个可怕的地方,比如罗得西亚或者孟加拉。各种顾虑一直束缚着他们——父母、社交圈和仕途,但这些跟沃尔特可能在战争中丧生、他们此生再也无法相见比起来,简直不值一提。
“人类为什么这样愚蠢,竟会发动战争?”她对格斯说,“而且,如此可怕的人员伤亡和各种损失早就超过了可能的收益,他们却还在不停地战斗!”
他说:“威尔逊总统认为,双方应该避开输赢,坐下来进行和谈。”
看来他不是来跟她说她的眼睛长得多漂亮这类废话的,她松了一口气。“我赞成总统的看法,”她说,“英国军队已经损失了一百万人。仅索姆河一战便造成了四十万人的伤亡。”
“不过,英国民众是怎么想的?”
茉黛考虑了一下:“大部分报纸还在谎称索姆河获得了伟大的胜利。任何事实调查都被视为不爱国。我敢肯定诺思克利夫勋爵宁愿生活在军事独裁之下。但是,大多数民众都知道我们没取得什么重大战果。”
“德国人可能提出进行和平谈判。”
“哦,我倒希望你说的是真事。”
“我相信马上就会进行官方接触的。”
茉黛盯着他。“请原谅,”她说,“我还以为你在客客气气地闲聊。但你不是。”她很兴奋。和平谈判,这怎么可能呢?
“不,我不是在没话找话,”格斯说,“我知道你在自由党政府里有熟人。”
“已经不存在什么真正的自由党政府了,”她说,“现在是联合政府,内阁中有几位保守党大臣。”
“对不起,我说错了。我不了解联合政府的事。不管怎样,阿斯奎斯仍然是首相,他属于自由党,我知道你跟不少自由党领袖关系密切。”
“是的。”
“所以要听你的意见,我想知道他们对德国建议的态度。”
她仔细考虑着。她知道格斯是谁派来的代表——是美国总统在向她提问。她最好给出一个准确的答案。说来也巧,她恰恰掌握了一个关键信息。“十天前内阁讨论了兰斯多恩勋爵的报告,他是前保守党外交大臣,认为我们无法赢得这场战争。”
格斯心中一喜:“真的吗?这我还头一次听说。”
“当然了。这是秘密。不过,外面已经有所传言,诺思克利夫对此大加抨击,称之为‘以谈判求和的失败主义’。”
格斯急切地问:“那么,兰斯多恩的报告被采纳了吗?”
“我只能说有四个人倾向于他的意见:外交部长爱德华・格雷爵士、财政部长麦肯纳、贸易委员会主席朗西曼,以及首相本人。”
格斯觉得又有了希望:“这些人都很有实力!”
“特别是现在,咄咄逼人的温斯顿・丘吉尔已经被踢出来了。他一直没从达达尼尔海峡远征的灾难中缓过来,那是他最爱的计划。”
“内阁里到底是谁反对兰斯多恩呢?”
“陆军部长大卫・劳埃德・乔治,他算是国内最受欢迎的政客,还有国防部长罗伯特・塞西尔勋爵,财政部的头儿阿瑟・亨德森,他也是工党领袖,最后还有海军大臣阿瑟・贝尔福。”
“我在报上读到了劳埃德・乔治的采访报道。他说希望一举决输赢。”
“遗憾的是,大多数人都赞成他的看法。当然,他们少有机会听到任何其他观点。像哲学家伯纳德・罗素那样主张反战的人就一直被政府打压。”
“最后内阁的结论呢?”
“没什么结论。阿斯奎斯的会议常常是这样不欢而散,毫无结果。人们都说他过于优柔寡断。”
“真让人泄气。不过,人们对一个和平建议似乎也不会置若罔闻。”
这个男人待她十分认真,跟他交谈让茉黛精神为之一振。通常其他的男人跟她谈起正事时,多少带着那么一点儿屈尊纡贵的味道。除了沃尔特以外,也就只有眼前这个格斯・杜瓦以平等的姿态跟她说话了。
这时,菲茨走了进来。他穿着灰黑色的伦敦外套,而且很显然刚下火车。他戴着眼罩,手里拄着一根拐杖。“很抱歉让各位失望了,”他对着大家说,“昨晚我必须待在城里。最新的政治动向让伦敦上下骚动起来。”
格斯问:“什么动向?我们还没看到今天的报纸。”
“昨天劳埃德・乔治写信给阿斯奎斯,要求改变我们对待战争的做法。他想让三位部长组成全能的‘战争理事会’来做所有决定。”
格斯说:“阿斯奎斯会同意吗?”
“当然不会。他说,如果真有这样一个机构的话,首相就必须出任主席。”
菲茨那位举止轻浮的朋友宾・韦斯特安普敦,搭起脚坐在靠窗的座位上。“那就完全达不到目的了,”他说,“只要哪个委员会是由阿斯奎斯担任主席,那就跟内阁一样优柔寡断,软弱无能。”他带着歉意看了看四周,“如果有某位政府部长在座,请多海涵。”
“你说得对,”菲茨说,“这封信对阿斯奎斯的领导确实是个挑战。尤其是劳埃德・乔治的朋友马克斯・艾特肯已经向所有报纸通告了此事。现在已经没有可能妥协了。这就是劳埃德・乔治所谓的‘一举决输赢’。如果他没有得逞,就得从内阁辞职。但如果他达到了目的,阿斯奎斯就得走人,然后我们就得选一个新首相。”
茉黛跟格斯互相看了一眼。她知道,他们两个想到一块儿了,只要阿斯奎斯待在唐宁街,和平倡议就有机会。如果好战的劳埃德・乔治在这一轮竞争中获胜,一切就会是另一番情景了。
大厅那边传来一声锣响,告诉客人们该去换晚礼服了。茶会就此结束。茉黛回到自己的房间。
她的礼服早就准备好了,是1914年在巴黎买的,为了那年的伦敦社交季置办的。后来她就很少买衣服了。
茉黛脱掉茶会穿的长袍,换上丝滑的礼服。她还不打算叫女仆,想独自待上几分钟。她坐在穿衣镜前,看着里面的自己。她已经二十六岁了,镜子能说明一切。她从来算不上漂亮,但人们都说她长相俊美。战时的节俭生活让她失去了仅有的少女柔美,脸上的棱角变得更加明显。如果再看到她,沃尔特会怎么想呢?她摸了摸自己的胸部——至少乳房还算坚挺。他会喜欢的。一想着他,她的乳头便硬了。如果她有机会——
有人轻轻敲门,她一下子负罪般把两手放下。“谁?”她大声问道。
门开了,格斯・杜瓦走了进来。
茉黛站起身来,拉紧身上的衣服,用冷酷的声音说:“杜瓦先生,请马上离开!”
“别慌,”他说,“我必须私下见你。”
“我看不出有什么必要……”
“我在柏林见到了沃尔特。”
茉黛顿时惊得说不出话来。她盯着格斯。他怎么会知道她跟沃尔特的事?
格斯说:“他让我给你捎一封信。”
他伸手从他的斜纹软呢外套中掏出一个信封。
茉黛颤抖着接过信。
格斯说:“他告诉我,里面没有写你俩的名字,生怕在边境上被检查,不过实际上没人搜查我的行李。”
茉黛不安地捏着这封信。她一直盼着得到他的音讯,但现在她害怕读到坏消息。沃尔特可能有了新欢,这封信有可能求她原谅。或许他已经跟一个德国女孩结婚,此番写信要她对先前的婚姻永远保守秘密。更糟糕的是,他甚至已经开始办理离婚手续。
她撕开信封。
信上是这样写的——
我最亲爱的:
德国时值严冬,我的心也一样冰冷。我无法用言语表达对你的爱,你不知道我是多么想念你。
她的眼眶里满是泪水。“天啊,杜瓦先生,”她说,“谢谢你带来这个!”
他小心翼翼地靠近:“好了,好了。”拍了拍她的胳膊。
她继续读下去,但上面的字句她已经看不清了。“我太高兴了。”她哭了。
她的头靠在格斯肩上,他用胳膊搂住她:“没事了。”
茉黛情难自禁,呜咽着哭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