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6年12月
现在,菲茨在白厅的海军部工作。这不是他想要的职位。他渴望重返正在法国的威尔士步枪团。他痛恨别人冒死战斗,自己却安全地待在伦敦,就跟讨厌战壕里的泥泞和局促一样。他很害怕自己被人当成懦夫。不过,医生说他的腿还没有痊愈,不同意他返回部队。
菲茨能说德语,特勤局的史密斯-卡明——他自称“C”,推荐菲茨到海军情报处,他被临时安排进叫作“40号房间”的部门。菲茨最不想干的就是案头工作,但出于意料的是,他渐渐发现这项工作对战争成败十分重要。
战争开始的第一天,一艘名为“CS警戒”的邮船驶入北海,挖开了德国人的海底通信电缆,将其全部切断。英国人的狡诈伎俩迫使敌人使用无线电传输绝大部分信息。无线信号很容易被截获。德国人不傻,他们的信息全部加了密。“40号房间”就是英国人破译密电码的机构。
菲茨跟这类特殊人群打交道——其中有不少怪人,大部分都不太像军人,他们在尽全力破译海岸电台监听到的含混不清的乱码。菲茨丝毫不擅长这类填字拼图般的解码工作,他读福尔摩斯的时候从来猜不中凶手是谁,但他可以把破译的电文翻译成英文,更重要的是,战场上的经历帮助他判断出哪些是重要信息。
但这一切并未改变战局。1916年底,西线阵地与年初一样,几乎没有任何变动,尽管双方都曾大动干戈——德军对凡尔登发动无情的进攻,英国人在索姆河一战更是不惜血本。协约国部队急需提振士气。如果美国人加入战争,他们便有可能打破均势——但到目前为止尚无任何迹象。
部队的指挥官全都是在深夜或早上起床时发布命令,因此菲茨早早起床,一直紧张工作到中午。周三的狩猎会结束后,他十二点半离开海军部,坐上一辆出租车回家。从白厅到梅费尔的那段上坡路虽然不长,但他眼下还是腿脚不便。
与他住在一起的三个女人——碧、茉黛和赫姆姑妈刚准备坐下来吃午饭。他把拐杖和制服帽子递给格洛特,在几位女士旁边坐下。从效率至上的办公环境回到家中,让他感到既温暖又快乐——丰富的家具陈设,轻手轻脚的仆人,还有雪白桌布上的法国瓷器。
他问茉黛有什么政治新闻。阿斯奎斯和劳埃德・乔治之间正在展开一场激烈较量。昨天阿斯奎斯戏剧般辞去了首相的职务。菲茨愈发担心起来:他并不崇拜自由党的阿斯奎斯,但新首相要是被温和肤浅的和平谈判迷昏了头怎么办?
“国王接见了博纳・劳。”茉黛说。安德鲁・博纳・劳是保守党领袖。王权在英国政坛的最后残余是君主有权任命首相——尽管他的候选人仍然必须赢得国会的支持。
菲茨说:“具体发生了什么?”
“博纳・劳拒绝出任首相。”
菲茨十分恼火:“他怎么可以拒绝国王呢?”菲茨认为一个人应该遵从他的君主,尤其是保守党成员。
“他认为应该由劳埃德・乔治担任。但国王不愿意。”
碧插了一句:“我可不希望是他。这个人比社会主义者好不到哪儿去。”
“的确,”菲茨说,“但从攻击力来看,其他人全加在一起也比不上他。至少他会为战争注入一些新鲜力量。”
茉黛说:“我担心他不会尽力为和平创造机会。”
“和平?”菲茨说,“我觉得你不必对此过于担心。”他尽量不显得言辞激烈,但失败主义的和平论调让他想到那些丧生的人:可怜的年轻中尉卡尔顿-史密斯,还有那么多阿伯罗温的步枪团战士,甚至还有被行刑队枪毙的那个可怜的欧文・贝文。难道他们都白白牺牲了?这简直是一种亵渎。他强迫自己平心静气地说话:“除非其中一方打赢战争,否则不会有什么和平。”
茉黛的眼里闪过一丝愤怒,但她也克制着自己的情绪。“我们有可能做到两全其美:如果我们想要和平,让强有力的战争领导者劳埃德・乔治担任战争理事会主席,让一位像阿瑟・鲍尔福那样老练的政治家当首相去进行和平谈判。”
“嗯。”菲茨对这种观点毫无兴趣,但茉黛有种本事,说起什么事情总是让人无法表示否定。菲茨换了个话题:“你今天下午打算做什么?”
“赫姆姑妈和我要去东区。我们办了一个军人妻子俱乐部。我们用茶点招待她们——这是由你出的钱,菲茨,因此我们要谢谢你。我们帮她们解决难题。”
“都是什么难题?”
赫姆姑妈回答:“一般都是帮她们找干净的地方住,寻找靠得住的人看孩子。”
菲茨一下子来了兴致:“你真让我刮目相看,姑妈。你以前不赞成茉黛去东区乱跑的。”
“现在是战争时期,”赫姆女勋爵毅然决然地说,“我们必须竭尽所能。”
出于一时冲动,菲茨说:“要么我也跟你们一起去吧。好让她们见识一下伯爵也跟搬运工一样容易挨枪子儿。”
茉黛吃了一惊,但嘴上还是说:“嗯,好吧,你要是想去就去吧。”
他看得出她不太情愿。毫无疑问,她们在俱乐部里谈的都是左翼分子那些什么妇女参政权之类的事。不过,她又不能拒绝他,这一切都出自他的腰包。
午餐结束,几个人各自准备出门。菲茨去了他妻子的更衣室。碧那位头发花白的女仆妮娜正在帮她脱下午餐的衣服。碧嘴里用俄语嘀咕着什么,妮娜也同样用俄语回答,让菲茨觉得她们有意避着他,不免有些生气。
他开口说起了俄语,为了让她们知道他什么都听得懂。他对仆人说:“请让我们单独待一会儿。”妮娜行了一个屈膝礼便退了出去。
菲茨说:“我今天还没见到宝宝呢。”他一早就离开家了,“我得赶紧去趟幼儿室,一会儿他们就带他到外面溜达了。”
“他还出不去呢,”碧不安地说,“宝宝有点儿咳嗽。”
菲茨皱了皱眉:“他需要呼吸些新鲜空气。”
她突然变得涕泪涟涟,让他吃了一惊。“我真担心他,”她说,“你跟安德烈两个都冒着生命危险去打仗,我身边很可能就只剩下宝宝了。”
她的哥哥安德烈已经结婚,但没有孩子。假如安德烈和菲茨死于战争,宝宝就是碧唯一的亲人了。也正因如此,她才过分护着这个孩子。“不管怎么说,对他过分溺爱没有任何好处。”
“我不知道这个词是什么意思。”她沉着脸说。
“我知道你明白我的意思。”
碧退去衬裙。她的身材比先前更显丰满迷人。菲茨看着她解开了长袜上的丝质吊带。他想象自己咬着她大腿内侧的嫩肉。
她看了他一眼。“我累了,”她说,“得睡上个把小时。”
“那我陪着你。”
“我还以为你要跟你妹妹去贫民窟呢。”
“我可以不去。”
“我真的需要休息一会儿。”
他站起来想走,但随即又折了回来。他愤愤不平,觉得自己遭到了拒斥:“你已经很长时间不让我碰你了。”
“我可没记着天数。”
“我记着,不是几天,而是好几个礼拜了。”
“对不起。我担心的事儿太多了。”她几乎又要哭了。
菲茨知道她在担心她哥哥,他也很同情这种无助的焦虑,可是,千百万女人都在担心这、担心那,身为贵族有责任忍辱负重。“我听说了,我在法国的时候你去参加俄国大使馆的礼拜活动了。”伦敦城里没有东正教堂,但大使馆里有个礼拜堂。
“谁告诉你的?”
“不用在意是谁告诉我的。”其实是赫姆姑妈对他说的,“在结婚前我让你改信英国国教,你照做了。”
她没有正视他的眼睛。“我觉得,参加一两次礼拜不会有什么坏处,”她平静地说,“我很抱歉让你不高兴了。”
菲茨对那些外国牧师心存怀疑:“是不是那儿的牧师告诉你,跟丈夫有床笫之欢是种罪过?”
“当然没有!但你不在家的时候我很孤独,远离我长大时的环境……听一听熟悉的俄国圣歌和祈祷,也算是一种安慰。”
菲茨为她难过。这种情况的确很难,他自己绝不可能去异国他乡长住。他也跟其他结了婚的人聊过,知道女人生了孩子后拒绝丈夫求爱的情形并不少见。
但他狠下心肠。人人都要作出牺牲,碧应该为自己没去冒枪林弹雨而感到庆幸。
“我想,我已经对你尽了义务,”他说,“我们结婚后,我还清了你们家的债务。我找来专家,俄国、英国的都有,一起策划财产重组。”他们指点安德烈排干沼泽创造更多农田,跟他讲煤炭和其他矿产的前景,但他一件事也没有做,“安德烈荒废了一次次机会,也怪不到我身上。”
“是的,菲茨,”她说,“你答应的一切都做到了。”
“所以我要你也履行自己的义务。我们必须有继承人。如果安德烈死的时候仍没有当上父亲,我们的儿子就会继承两个家族的巨大遗产。他将成为世界上最大的地主之一。为了以防万一——上帝保佑宝宝,我们应该再要几个孩子。”
她一直低垂着眼帘:“我知道自己的义务。”
菲茨觉得自己有失坦诚。他说起继承人来当然句句是真,但也有所隐瞒,他渴望看到她躺在那里,柔软的身体为他而舒展,白皙的肉体,雪白的床单,她的金发铺散在枕头四周。他按捺着憧憬中的幻象。
“如果你知道自己的义务,就请履行。下次我去你房间时,希望能像一个被爱戴的丈夫那样受到迎候。”
“是的,菲茨。”
他离开了。他很高兴如此强调了自己的态度,但心里也有些不安,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说来有些荒谬——他指出碧的做法不妥,她也接受了他的责备,丈夫跟妻子之间的事情本该如此,但他并不像预期的那样满意。
菲茨在大厅里跟茉黛和赫姆姑妈会合,把碧的事情丢在了脑后。他戴上军帽,朝镜子里扫了一眼,随即移开了目光。这些天来他尽量不去想自己的外表。子弹毁掉了他左脸的肌肉,他的眼皮永久性向下耷拉着。这只是一个小小的缺陷,但他的骄傲再也无法恢复了。他告诉自己要感恩,因为视力并未受到影响。
那辆蓝色的凯迪拉克留在了法国,但他又设法弄了一辆。司机知道怎么走,显然他以前开车送过茉黛去东区。半小时后他们便来到卡尔瓦利福音馆,这座铁皮屋顶的小教堂十分简陋,大概是从阿伯罗温迁过来的。菲茨怀疑牧师就是威尔士人。
里面正在举办茶会,屋里挤满了年轻女人和她们的孩子。这里的气味比军营还糟,菲茨强忍着没用手帕捂住鼻子。
茉黛和赫姆姑妈马上投入了工作,茉黛在后面的办公室里依次会见这些女人,赫姆为她们安排顺序。菲茨一瘸一拐走到一张张桌前,问她们的丈夫都在什么地方服役,她们各自都有过何种经历,然后看着她们的孩子在地上打滚。年轻女人在菲茨跟她们说话的时候经常吃吃傻笑,张口结舌。但眼下这些人并不容易糊弄。她们问他在哪个团服役,是怎么受的伤。
他还没有转完半间屋子,就看见了艾瑟尔。
他发现大厅后面有两间办公室,一间是茉黛的,他下意识琢磨着另一间是谁的。偏偏正在抬头看时,那扇门开了,艾瑟尔从里面走了出来。
他有两年没见过她了,但她并没有多大变化。她深色的卷发随着她的步子上下摆动,脸上是阳光般的微笑。她穿着土褐色的旧衣服,就像茉黛和赫姆以外的其他女人穿的那样,但她的外形还是很苗条,不禁让他想到自己曾经非常熟悉的娇小身体。她看也没看一眼,就施下了让他着迷的魔法。仿佛时间并未流逝,他们似乎刚才还在栀子花套房的床上翻滚、嬉笑、亲吻。
她在跟一个弓着身子的男人说话,那人穿着一件普通的灰色厚外套,正坐在一张桌子后面记账。他戴了一副镜片很厚的眼镜,即使这样,菲茨也能看见他抬头瞧艾瑟尔时眼里流露的爱意。她跟他说话时也和颜悦色,让菲茨猜测他俩可能结婚了。
艾瑟尔转过身来,正好撞上菲茨的目光。她眉毛一挑,嘴巴惊讶地张成了O型。她后退了一步,好像有些紧张,撞到了椅子上。坐在椅子里的女人恼火地瞪了她一眼。艾瑟尔咕哝了一句“对不起”,却并没去看她。
菲茨从座位上站起身,拖着伤腿做这个动作并不容易,但他一直凝视着艾瑟尔。她明显打着哆嗦,不知该上前一步,还是逃回自己的办公室躲起来。
他说:“你好,艾瑟尔。”声音几乎淹没在乱哄哄的屋子里,但她大概能从他的嘴部动作读出这句话。
她拿定了主意,朝他走过去。
“下午好,菲茨赫伯特勋爵。”她轻快的威尔士口音听上去就像一段旋律。她伸出手,和他握了握。她的皮肤变粗糙了。
他顺着她的客套话回答:“你怎么样,威廉姆斯女士?”
她拉过一把椅子坐了下来。他也跟着坐下时,意识到她已经熟练地将他俩置于毫无亲密关系的平等地位上。
“我在阿伯罗温的纪念仪式上看见你了,”她说,“我很为你……”她的声音卡在喉咙里,她低下头,继续说道,“我很为你的伤感到遗憾。希望你尽快痊愈。”
“没那么快。”他看得出这种关切发自内心。看来她并不恨他,尽管发生了那么多事情。他有些感动。
“你是怎么受的伤?”
他一次次跟别人讲受伤经过,已经有些厌烦。“是在索姆河战役的第一天。我都没怎么看到战斗。我们冲在前面,越过自己这边的铁丝网,开始穿越无人区,后来就只记得被人抬上了担架,浑身疼得要死。”
“我弟弟刚好看见你中弹倒下。”
菲茨想起了那个不听指挥的下士威廉姆斯:“是吗?他怎么样了?”
“他和队友攻下了一段德军战壕,后来没有子弹了,就被迫放弃了。”
菲茨身在医院里时,什么战况报告都不知道。“他获得奖章了吗?”
“没有。上校告诉他应该至死捍卫自己的阵地。比利说:‘什么,就像你那样吗?’结果他受到了指控。”
菲茨不觉得惊讶。威廉姆斯的确会惹这种麻烦。“那你在这里做什么?”
“我跟你妹妹一块儿工作。”
“她没告诉我。”
艾瑟尔盯了他一眼:“她没想到你会对自己前仆人的消息感兴趣。”
这话暗含着嘲讽,但他没去理会。“你做什么工作?”
“我是《军人之妻》的总编辑。我负责安排印刷和发行,编辑读者来信那个版,还管钱。”
他不觉暗暗称奇。这等于从管家的身份向上跨了一大步。不过她一直都很有组织能力。“我猜,是管我的钱吧?”
“我可不觉得。茉黛很谨慎。她知道你不介意把钱花在买茶点、给军人的孩子看病,但她不会用你的钱进行反战宣传。”
他继续着谈话,只为了在她说话时看着她的脸,这对他是种享受。“是报上登的那些东西吗?”他问道,“反战宣传?”
“我们公开讨论那些你们暗中商谈的事,也就是和平的可能性。”
她这话不错。菲茨知道两大主要政党的高级政客一直在谈论和平结束战争,这让他愤愤然。不过他不想跟艾瑟尔争吵。“你的英雄,劳埃德・乔治赞成继续打下去,还要打得更狠。”
“你觉得他会当上首相吗?”
“国王并不希望他当选。但他可能是有能力让议会团结起来的唯一人选。”
“我担心他可能延长这场战争。”
茉黛从办公室里走出来。茶会散了,女人们收拾了杯子和盘子,招呼着自己的孩子。菲茨惊奇地看见赫姆姑妈端着一摞脏盘子走过去。战争让人们发生了这么大的变化!
他又看着艾瑟尔。她仍然算是他见过的最具吸引力的女人。他心里涌起一股冲动,压低声音说:“明天你能跟我见面吗?”
她显得十分惊讶:“为什么?”
“行还是不行?”
“在哪儿?”
“维多利亚车站。一点钟。三号站台的入口。”
她还没来得及回答,那个戴厚眼镜的男人走了过来,艾瑟尔为他介绍:“菲茨赫伯特伯爵,让我为你介绍一下伯尼・莱克维兹先生,独立工党的阿尔德盖特分会主席。”
菲茨跟他握手。莱克维兹二十多岁。菲茨猜测他是因视力问题才没有参军。
“看到你受伤,我很遗憾,菲茨赫伯特勋爵。”莱克维兹操着一口伦敦腔。
“我只是千万伤员中的一个,能活下来已十分幸运。”
“现在想想,我们能做什么事改变索姆河战役的结局呢?”
菲茨想了一会儿。这真是个该死的好问题。
他正想着如何回答,莱克维兹又说话了:“军官说我们需要更多的兵力和弹药,政客觉得本该采取更为灵活的战术和更好的通信,是这样吗?”
菲茨若有所思地说:“这一切都会有所帮助,但坦白地说,即使这样也无法让我们获得胜利。进攻从一开始就注定了失败的命运。只是我们无法提前了解这一切。我们必须尝试。”
莱克维兹点点头,仿佛他自己的观点得到了证实。“我很欣赏你的坦率。”他说,好像菲茨供认了什么似的。
他们离开了礼拜堂。菲茨让赫姆姑妈和茉黛上了等候着的汽车,自己随后也坐了进去,司机随即把车驶离了那里。
菲茨觉得自己正在喘粗气。他着实经受了一场不小的震动。三年前,艾瑟尔还在泰-格温清点枕头。现在她已经是报纸的总编,尽管报纸不大,但它被那些资深大臣看成是政府的眼中钉、肉中刺。
她跟那个头脑聪明过人的伯尼・莱克维兹是什么关系?“那个莱克维兹是什么人?”他问茉黛。
“一位显要的地方政客。”
“是威廉姆斯的丈夫?”
茉黛笑了起来:“不是,不过大家都觉得他应该做她丈夫。他很聪明,又跟她有同样的理想,也很爱她的儿子。这么多年艾瑟尔都没嫁给他,真不知道为什么。”
“也许他没法让她怦然心动。”
茉黛扬了扬眉毛,菲茨马上意识到自己快把实话说出来了。
他连忙补充说:“她这类女孩一心想着浪漫,对吧?她会嫁给一个战争英雄,而不是一个图书管理员。”
“她不是这类女孩或者任何一类女孩,”茉黛相当冷峻地说,“她非常非常特殊。你这辈子都遇不到第二个她这样的。”
菲茨扭过头去。他知道这话没错。
他想知道孩子长什么样。大概就是礼拜堂里,那些蓬头垢面在地上玩耍的孩子中的一个吧。今天下午他很有可能见到了自己的儿子。这个念头莫名地让他心动,他想哭。
汽车经过特拉法加广场时,他让司机停下。“我最好顺路去趟办公室。”他跟茉黛解释说。
他一瘸一拐地走进旧海军部大楼,上了楼梯。他的办公桌在外交部,这个部门领导着“45号房间”。卡弗少尉是拉丁文和希腊文大学生,从剑桥抽调过来协助解码德军无线电信号,他告诉菲茨,跟往常一样,整个下午没有拦截到几份电报,没有什么需要他来处理。不过,政治新闻倒是有一桩。“你听说了吗?”卡弗说,“国王召见了劳埃德・乔治。”
第二天整个上午,艾瑟尔都在说服自己不要去见菲茨。他怎么敢提出这种建议?两年多来他没有任何消息。再说,他们见面后他对劳埃德连问都没问,那可是他的亲骨肉啊!他还是以前那个自私妄为的骗子。
话虽如此,她仍不免陷入一片混乱。菲茨用那双热切的蓝眼睛看着她,问她生活的各种问题,这一切都让她觉得自己对他而言很重要——跟现实截然相反。他不再是以前那样,如神像般英俊——他漂亮的脸庞被一只半睁的眼睛毁了,走路弓着腰,拄着拐杖。但他的缺陷恰恰让她想去照顾他。她告诉自己这很愚蠢。他有钱,什么样的照顾都买得到。她不会去跟他见面。
正午十二点她离开《军人之妻》编辑部——在一家印刷厂楼上的两个与独立工党共用的小房间,坐上了一辆公共汽车。上午茉黛没来办公室,也就省得艾瑟尔费心编造外出借口了。
从阿尔德盖特去维多利亚区路程很远,坐了汽车又换地铁,等艾瑟尔到达会面地点,时间已是一点多钟。她不知菲茨是否等得不耐烦走掉了,这样想着,心里便有些不快,但他在那儿,穿着一件斜纹软呢外套,打算去乡下的样子,她心情立刻就好了。
他笑了笑。“我担心你不会来。”他说。
“我也不知道干吗要来,”她回答,“你为什么要这样?”
“我想让你看样东西。”他挽起她的胳膊。
他们走出车站。能跟菲茨手挽手,让艾瑟尔傻乎乎地高兴起来。她纳闷他为何如此大胆。他可是个很容易被认出来的人物。要是撞见他的某个朋友怎么办?她估计他会假装彼此谁也没看见谁。在菲茨那个阶层,没人指望一个结婚好几年的男人忠诚。
他们上了一辆公共汽车,坐了几站到了声名不佳的切尔西近郊,这里是艺术家和作家聚居的廉租区。艾瑟尔不知他想让她看什么。他们沿着一条两侧都是独栋小房子的街道走着。菲茨说:“你亲眼见过议会辩论吗?”
“没有,”她说,“能看看当然好了。”
“你必须受到下院议员或者一位贵族的邀请。要不让我来安排一下?”
“好啊,拜托了!”
她接受下来,让他很高兴。“我得查一查什么时候的辩论有意思。你大概希望看看劳埃德・乔治的临场表现吧。”
“是的!”
“今天,他正在组织自己的政府。我想,他今晚会以首相的身份去吻国王的手。”
艾瑟尔若有所思地观察着周围的环境。某种程度上,切尔西看上去仍然像百年前的乡村。古老的房子都是棚屋和村舍类的建筑。房子盖得很矮,周围有很大的花园和果园。正值十二月,绿色很少,但这种近似农村的环境依然令人愉悦。
“政治是一桩滑稽的勾当,”她说,“从我读得懂报纸的那天起,就希望劳埃德・乔治当首相,现在终于实现了,我却感到沮丧。”
“为什么?”
“他是政府里最为好战的老资格政客。他的任命可能扼杀所有和平的机会。另一方面……”
菲茨十分好奇:“什么?”
“他是唯一一个可以赞成和平谈判,同时不会被诺思克利夫嗜血成性的报纸攻击的人。”
“这是一个重点,”菲茨显得有些担心,“如果别人这么做的话,报纸的大标题就会大肆鼓噪:‘撤掉阿斯奎斯——或者贝尔福,或博纳・劳——让劳埃德・乔治干!’但是,如果他们攻击劳埃德・乔治的话,就再没有好的人选了。”
“所以,也许还有和平的希望。”
他听任自己的语气变得暴躁起来:“你为什么不希望胜利,一心想着和平呢?”
“就是因为这个我们才陷入了这场混乱,”她平心静气地说,“你想给我看什么?”
“这个。”他拉开一扇门的门闩,推门而入。他们走进一栋独立的二层小楼的院子,花园里杂草丛生,房子也该重新粉刷,但地方不大不小,是个不错的居所,属于功成名就的音乐家或知名演员拥有的那种地方,艾瑟尔这样想着。菲茨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钥匙打开了房门。进屋后,他随手关上门,接着就去吻她。
她没有反抗。她很久都没有被人吻过了,感觉就像一个沙漠中干渴的旅行者。她抚摸着他颀长的脖子,把她的乳房紧贴在他的胸口。她感觉得出他跟她一样急不可耐。在失去控制之前,她一把推开他。
“住手,”她气喘吁吁地说,“住手。”
“为什么?”
“上次我们这样,落得个我要跟那个该死的律师对谈。”她从他身边挪开,“我已经不像从前那么无知了。”
“这次不一样,”他也气喘吁吁地说,“我是一个傻瓜才让你走了。现在我才认识到。我当时也太年轻了。”
为了让自己冷静下来,她察看着屋子。房间里塞满了寒酸的旧家具。“这是谁的房子?”她问。
“你的,”他回答,“如果你想要的话。”
她盯着他。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可以带着孩子住在这里,”他解释说,“以前一个老妇人住在这儿,她是我父亲的管家。她在几个月前死了。你可以重新装饰一下,买些新的家具。”
“住在这儿?”她说,“以什么身份呢?”
他自己下不了决心把那句话说出来。
“当你的情妇?”她说。
“你可以请一个保姆,一两个仆人,外加一个园丁。甚至可以有辆车,一个司机,如果这让你感兴趣的话。”
让她感兴趣的部分是他。
他误解了她那若有所思的表情。“是不是这房子太小了?你更喜欢肯辛顿吗?你是不是想要个仆役长和女管家?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你不明白吗?没有你,我的生活一片空虚。”
他的确是这样想的,她看得出来。至少现在,他被挑逗却得不到满足的时候,确实是这样想的。痛苦的经验让她认识到,他随时都会翻脸。
头疼的是,她是那样渴望得到他。
他肯定已经从她脸上看出了这一点,因此再次将她搂在怀里。她仰起脸来让他亲吻。这个多多益善,她想。
她在失去控制之前又一次挣脱出他的怀抱。
“怎么了?”他说。
她没法在被他亲吻的时候作出明智的决定。“我得一个人待着。”她强迫自己在做出后悔的事情之前尽快从他身边逃离,“我回家了,”她打开门,“我需要时间考虑考虑。”她在门前的台阶上犹豫了一下。
“你想考虑多久都行,”他说,“我等着。”
她关了门,跑着离开了。
格斯・杜瓦来到了特拉法加广场的国家画廊,站在伦勃朗六十三岁时的自画像前。这时,站在他旁边的一个女人说:“真是个奇丑无比的男人。”
格斯转过身,惊讶地发现那人是茉黛・菲茨赫伯特。他说:“是我,还是伦勃朗?”她一下子笑了起来。
他们一道在画廊里转悠着。“很高兴能在这儿遇到你,真是太巧了。”他说。
“事实上,我先看到了你,便跟着进来了,”她接着压低了声音,“我想问问你,你跟我说德国人发出了和平提议,可为什么现在还没有收到。”
他不知道如何回答。“他们有可能改变了主意,”他悲观地说,“那边和这里一样有和平阵营和主战阵营。大概主战阵营占了上风,终于让皇帝改变了主意。”
“他们肯定明白继续打下去已经毫无意义了!”她恼怒地说,“今天早上你读报纸了吗?德国已经占领了布加勒斯特!”
格斯点点头。八月,罗马尼亚宣战,英国曾一度希望这个新盟友能够发挥作用重创敌军,但德国九月便大举入侵,罗马尼亚首府已经沦陷了。“其实,结果对德国很有好处,他们现在已经有了罗马尼亚的石油。”
“没错,”茉黛说,“这就是常说的,进了一步又退了一步。我们什么时候能长点儿见识?”
“劳埃德・乔治被任命为首相,这也不容乐观。”格斯说。
“嗯。这一点你有可能说错了。”
“是吗?可他所确立的政治声誉是比其他人都更为好斗。这样一来,他就很难求和。”
“不要那么肯定。劳埃德・乔治这人不可预测。他有可能完全转变。只有那些天真地认为他总是实话实说的人才会吃惊。”
“哦,是吗?那倒有希望了。”
“不过说到底,我还是希望有一位女首相。”
格斯觉得这根本不可能发生,但他什么也没说。
“我还想问你一件事。”她停下脚步。格斯转身面对着她。或许是周围的画让他变得感性了,他发现自己很喜欢她的脸。他注意到她鼻子和下巴的鲜明线条,还有她的高颧骨和颀长的脖子。但这些棱角分明的特征,都被她丰满的嘴唇和一双大大的绿眼睛柔化了。“你随便问吧。”他说。
“沃尔特都跟你说了些什么?”
格斯的思绪又回到了柏林的阿德隆酒店,想起酒吧里那场出人意料的谈话。“他说他不得不让我介入这个秘密。但他没告诉我到底是什么秘密。”
“他以为你能够猜到。”
“我猜他一定是爱上你了。我在泰-格温把信交给你时,我从你的反应上看得出来,他的爱有所回报。”格斯笑了笑,“要我说的话,他是一个幸运的人。”
她点点头,格斯从她脸上看到一丝宽慰的表情。他随即意识到,秘密恐怕还不止这些。因此她需要弄清他都知道些什么。他琢磨着这两个人还隐瞒了些什么。也许,他们已经订婚了。
他们继续往前走。我明白他为什么爱你,格斯想,我也会对你一见倾心。
她随后的话又让他吃了一惊:“你恋爱过吗,杜瓦先生?”
这个问题过于私人,但他还是坦然答道:“是的,两次。”
“但都结束了。”
他有了一种向她倾诉的冲动:“在战争爆发那年,我不知怎么爱上了一个有夫之妇。”
“她也爱你吗?”
“是的。”
“后来发生了什么?”
“我让她离开她的丈夫,嫁给我。简直是大错特错,我知道你一定很惊讶。不过她比我高尚,拒绝了我不道德的求婚。”
“我不是那种大惊小怪的人。第二次是什么时候?”
“去年我跟家乡的某个人订了婚,在布法罗,但她后来嫁给了别人。”
“啊,真遗憾。或许我不该问,勾起了你痛苦的记忆。”
“的确相当痛苦。”
“请你原谅我这么说,但是听到这些让我觉得好受一些。我明白爱情会给人带来什么样的悲伤。”
“是的,我知道。”
“也许我们最终会迎来和平,我的悲伤也会很快过去。”
“我非常希望这样,茉黛女勋爵。”格斯说。
菲茨的要求让艾瑟尔苦恼了好几天。她一动不动地站在后院,转动绞衣机挤干衣物,她想象自己在切尔西那幢漂亮的房子里,劳埃德在花园里跑,旁边有细心的保姆照料着他。
“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菲茨是这么说的,她知道这是真话。他会把房子登记在她名下,会带她去瑞士或法国南部。如果她下定决心,就能让他给她支付年金,这样的话,一直到死她都有一份收入,哪怕他厌倦了——不过她也十分清楚自己有能力让他永不厌倦。
这一切令人羞耻、厌恶,她这样告诫着自己。她从此成了靠出卖自己过活的女人。难道“妓女”这个词还有别的意义吗?她永远不能让父母去她切尔西的藏身之所,他们马上就会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她在乎这个吗?也许不,但还有其他问题。她有更高的生活追求,绝不仅仅是舒适享乐。一旦成了百万富翁的情人,她就很难继续从事活动,为工人阶级的妇女利益而斗争。她的政治生涯也就结束了。她会跟伯尼和米尔德里德失去联系,就连跟茉黛见面都会觉得尴尬。
可是她又算什么,要从生活中得到这么多东西?她不过是小小的艾瑟尔・威廉姆斯,生在一个矿工的小窝棚里!她怎么可以对一生的安逸日子嗤之以鼻?“你应该这么幸运。”她对自己说,这也是伯尼常说的一句话。
还有劳埃德。他应该有个家庭教师,以后,菲茨会付钱让他去一所贵族学校上学。他会和上流社会的人一起长大,过上特权阶级的生活。难道艾瑟尔有权拒绝让他得到这一切?
她还没有想出答案,等到她坐在跟茉黛共用的办公室,打开报纸的时候,得知了另一个惊人的消息。12月12日,德国总理特奥巴登・冯・贝特曼・霍尔维格提出与协约国进行和平谈判。
艾瑟尔高兴极了。和平!是真的吗?比利可以回家了吗?
法国总理立刻将这一举措形容为一种诡计,俄国外交部长指称德国作出“虚伪的建议”,但艾瑟尔觉得英国的反应才是最重要的。
劳埃德・乔治并未作出任何形式的公开演讲,推说他正在患喉疾。12月的伦敦,大半人口都在感冒咳嗽,但艾瑟尔猜测劳埃德・乔治不过是需要考虑的时间。她觉得这是个好兆头。要是拒绝的话就会立即作出回应,其他任何情况都有希望。他至少是在考虑和平方案,她乐观地想。
与此同时,威尔逊总统将美国的砝码押在了和平这一边。他建议,谈判的第一步是交战各方陈述自己的目的——他们要靠作战实现何种企图。
“那会让各方都尴尬,”当天晚上伯尼・莱克维兹说,“他们已经忘了因为什么开战的。一直在打,只是因为都想获胜。”
艾瑟尔想起戴・泼尼斯太太谈论罢工时说,这些人,一旦他们开始斗争,就只想赢。不管付出什么代价都不会放弃。她想,如果有个女首相的话,不知她会对和平建议作出何种反应。
不过,几天之后她便发现伯尼的话说得很准。威尔逊总统的建议遭遇了奇怪的沉默。没有任何国家立刻回应。这让艾瑟尔更加愤怒。如果他们连为什么打仗都不知道,怎么还能让战争继续下去呢?
周末,伯尼组织了一次公开会议,讨论德国的动议。开会那天早上,艾瑟尔醒来时发现她的弟弟穿着卡其军服就站在她床边。“比利!”她叫了起来,“你还活着!”
“我有一个星期的假,”他说,“起床了,懒猪。”
她跳起来,把晨衣套在睡袍外面,拥抱了他。“哎呀,比利,见到你太高兴了。”她注意到了他袖子上的横条,“你现在是中士了?”
“哎。”
“你是怎么进屋的?”
“米尔德里德给我开的门。实际上,我昨晚就在这儿了。”
“你在哪儿睡的?”
他有些不好意思:“楼上。”
艾瑟尔笑了笑:“真有你的。”
“我很喜欢她,艾丝。”
“我也喜欢她,”艾瑟尔说,“米尔德里德是个好姑娘。你要跟她结婚吗?”
“是啊,如果打完仗我还活着的话。”
“你不在乎年龄差别?”
“她才二十三,岁数也不大,又没过三十岁。”
“还有孩子呢?”
比利耸耸肩:“孩子都挺好的,就算不是我的,为了她我也能接受。”
“你真的爱她。”
“这没什么难的。”
“她正在做点儿小生意,你看见她房里那些帽子了吧。”
“嗯。进展也很顺利,她说的。”
“很好。她是个勤奋的人。汤米跟你在一起吗?”
“他跟我一道坐船回来的,不过他坐火车去阿伯罗温了。”
劳埃德醒了,看见屋子里来了个陌生人,哭了起来。艾瑟尔抱起他,让他安静了下来。
“去厨房吧,”她对比利说,“我来准备点儿早餐。”
比利坐下来读报,她在一边煮粥。过了一会儿他说:“真是见鬼。”
“怎么啦?”
“那个该死的菲茨赫伯特开始胡扯了。”他看了一眼劳埃德,就好像小宝宝听到如此奚落他的父亲会不高兴似的。
艾瑟尔在他身后瞧了一眼报纸,看见上面写着:
和平,一个战士的请求——
“不要现在放弃我们!”
受伤的伯爵发出呼吁
针对德国总理目前提出的和平谈判建议,昨天在上议院有人做了一番动人的演讲。演讲者是菲茨赫伯特伯爵,威尔士步枪团的一位少校,他在索姆河战役中受伤,目前正在伦敦休养。
菲茨赫伯特伯爵说,与德国进行和谈,对所有为战争献出生命的人是一种背叛。“倘若你们现在不放弃我们,我们必将打赢战争,最后获得全面的胜利。”他说。
伯爵身着军装,一只眼睛上戴着眼罩,手上拄着拐杖,在辩论室里十分惹人注目。全场鸦雀无声听着他的发言,他坐下时获得了齐声喝彩。
下面还有不少类似的叙述。艾瑟尔一时惊呆了。他这样煽情是为了哗众取宠,而且十分有效。菲茨通常不戴眼罩,这次是特意为了营造效果。他的演讲会让很多人产生偏见,从而反对和平计划。
她跟比利吃了早餐,随后为劳埃德和自己穿好衣服出了门。比利打算这一天都跟米尔德里德待在一起,但他答应晚上去参加会议。
艾瑟尔来到《军人之妻》办公室时,发现所有的报纸都刊载了菲茨的演讲。有几份报纸还把它刊登在头版头条。报纸的立场各不相同,但都一致认为他发出了有力的一击。
“怎么会有人反对单纯的和平讨论?”她对茉黛说。
“你可以自己问问他,”茉黛说,“我邀请他今晚来参加会议,他接受了。”
艾瑟尔吓了一跳:“他会受到热情接待的!”
“但愿如此。”
两个女人忙了一整天,准备发行一份特刊,头版标题是《和平的小风险》。茉黛喜欢这种讽刺腔调,但艾瑟尔觉得太隐晦了。时近傍晚,艾瑟尔从托儿所接回劳埃德,带他回家,喂饱后让他上床。随后,她让不参加政治集会的米尔德里德照看孩子。
艾瑟尔赶到卡尔瓦利福音馆的时候,其他人也陆续抵达,屋子里很快便座无虚席,只剩站着的地方了。听众里有很多穿着军装的士兵和水手。伯尼主持会议。他以自己的一番发言开场,但他不擅演说,虽然很短仍不免显得沉闷。然后他请上第一位演讲人,一位来自牛津大学的哲学家。
艾瑟尔比这位哲学家更了解和平的论辩,在他发言的时候,她审视着讲台上两个追求她的男人。菲茨是几百年财富和文化的产物。与往常一样,他打扮得漂亮得体,头发经过精心梳剪,双手白皙,指甲干干净净。伯尼是受迫害的流浪部族,只有凭借比折磨他的人更加聪明的头脑才幸存下来。他穿着仅有的一件暗灰色斜纹羊毛厚外套。艾瑟尔从未见过他穿别的衣服,如果天气热,他就把外套脱掉。
台下的人静静地听着。劳工运动在和平问题上有分歧。1914年8月3日,拉姆齐・麦克唐纳在议会上发言反战,两天后宣战时,他便辞去了工党领袖的职务,从那以后,党内的国会议员便开始支持战争,跟他们的大部分选民一样。不过,工党的支持者往往是工人阶级中最不稳定的一类人。还有少数人强烈支持和平倡议。
一开始,菲茨先谈英国傲人的传统。他说,数百年来英国一直维持着欧洲的力量平衡,通常与势力较为薄弱的国家站在一起,确保没有任何国家凌驾他国之上。“德国总理没有提到和平解决的任何条件,但任何讨论必须从目前的势态出发,”他说,“现在就谈和平意味着法国蒙羞,领土被强占,比利时成了一个附属国。德国便纯粹靠军事力量主宰了这块大陆。我们不能让这种事情发生。我们必须战斗到最后胜利。”
讨论开始后,伯尼说:“菲茨赫伯特伯爵是纯粹以个人身份,而不是以一位军官的角色参加会议的。他向我承诺,听众中的现役士兵不会因为自己说的任何话受到纪律处分。事实上,我们也只能在这个基础上邀请伯爵出席会议。”
伯尼自己提出了第一个问题。像往常一样,这问题问得很好。“如果法国蒙羞,失去了领土,那么,根据你的分析,这将动摇欧洲的稳定,菲茨赫伯特伯爵?”
菲茨点点头。
“然而如果德国蒙羞,失去阿尔萨斯和洛林的领土——它无疑会失去这些,就会让欧洲变得稳定?”
菲茨一下子被问住了,艾瑟尔看得出来。他没想到在东区会遇到如此强烈的反对意见,一时不知如何处理。他在智力上不是伯尼的对手。她为他感到有些难过。
“两者有什么区别呢?”伯尼最后说。听众中的和平派低声赞同着。
菲茨迅速恢复过来。“当然有区别,”他说,“德国是侵略者,是野蛮的军国主义者,他们行径残忍,如果我们现在进行和谈,等于奖赏这种行为,鼓励他们以后也采取同样的方式!”
这些话引发了听众中另一派人的欢呼,菲茨的面子保住了,但艾瑟尔觉得论辩有些无力,这时茉黛直接站起来说道:“战争的爆发是不是某一个国家的错?”她说,“指责德国已经成了一种习惯做法,我们那些宣扬军国主义的报纸也大肆鼓励这类神话。我们记得德国入侵比利时,谈论起来似乎发生得毫无缘由。我们忘记了六百万俄国军队在德国边境展开动员。我们忘记了法国拒绝宣布中立。”有几个人发出嘘声。
艾瑟尔不屑地想:当你告诉别人他们头脑简单,就别想着得到喝彩。
“我不是说德国无辜!”茉黛抗议道,“我是说没有一个国家是无辜的。我是说我们是不是在为争取欧洲的稳定而战,或者为了比利时伸张正义、为了惩罚德国军国主义而战。我们发动战争是因为我们太过傲慢,不敢承认我们犯了一个错误!”
一个穿军服的士兵站了出来,是比利。艾瑟尔感到很自豪。
“我参加了索姆河战役,”他开始说,听众们一下子安静下来,“我想告诉你们,为什么我们在那儿损失了那么多人。”艾瑟尔仿佛听见了父亲那强有力的嗓音和沉稳的自信,她意识到比利完全可以成为一位了不起的布道者。“我们的军官告诉我们,”他伸出一根指头指着菲茨,“这次进攻就跟在公园里散步一样容易。”
艾瑟尔看见台上的菲茨不安地在椅子上挪动着。
比利继续说:“他们说我们的炮火已经摧毁了敌人的阵地,破坏了他们的战壕,炸垮了他们的防空洞,等我们到了那边,除了德军的尸首以外什么都不会看到。”
艾瑟尔观察到,他说话时并非对着讲台上的人,他看着自己的周围,热切的目光扫视着全体听众,让他们将注意力全部集中在他身上。
“他们为什么要跟我们说这些?”比利直直地盯着菲茨,刻意强调着,“因为这些都不是真的。”听众中发出低声的赞同。
艾瑟尔见菲茨的脸色阴沉下来。她知道,对于菲茨这个阶层的人来说,被指控说谎是最重的侮辱。比利也了解这一点。
比利说:“我们跑进枪林弹雨里,发现德国的战场并没有被摧毁。”
听众不再沉默无声,有人喊了一句:“可耻!”
菲茨站起来要说话,但伯尼说:“请稍等一下,菲茨赫伯特伯爵,先让发言的人说完。”菲茨坐了下来,使劲摇着头。
比利提高了嗓门:“我们派出过空中或是地面巡逻兵去检查德军阵地的情况吗?如果没有,那又是为什么?”
菲茨再次站了起来。下面有人欢呼着,也有人发出嘘声。他说:“你根本不理解!”
但比利的声音占了上风。他大声喊道:“如果他们知道真相,为什么告诉我们的情况正好相反?”
菲茨喊叫起来,半数听众都在叫嚷,但比利的声音还是能被听得清清楚楚。“我问一个简单的问题!”他吼道,“我们的军官是傻子,还是骗子?”
艾瑟尔收到菲茨的信,带纹章的昂贵信纸上,他的字迹大而自信,他没有提起阿尔德盖特的事,只是邀请她第二天,也就是12月19日星期二到威斯敏斯特宫,在下议院的旁听席上听劳埃德・乔治担任首相后的第一次演讲。她十分兴奋。她从来没有想过自己能去威斯敏斯特宫,更别说听她崇拜的英雄讲演了。
“你觉得他为什么会邀请你?”当天晚上伯尼说,他的问题总是一语中的。
艾瑟尔想不出合适的回答。纯粹的善意从来不是菲茨会做的事。当他觉得合适的时候,他就会十分慷慨。伯尼很机灵,怀疑他有所图。
虽然伯尼的个人直觉不如他的聪明头脑,但他已经察觉到菲茨和艾瑟尔之间有着某种联系,作为回应,他的举止开始变得亲密起来。不是什么过分的事,因为伯尼本来就不是这样的人,他只是握着她的手,时间稍稍长了一点,靠得比舒适的距离近一些,说话时拍着她的肩膀,在她走下台阶时托着她的胳膊肘。突然的不安让伯尼本能地做出昭示所有权的动作。不幸的是,每次他一这样,她便发现自己很难不退缩。菲茨已经冷酷地提醒过,她对伯尼并没有感觉。
星期二上午十点半,茉黛走进办公室,整个上午她们都一块儿工作。茉黛无法在劳埃德・乔治发表演说前拟定下一期的头版,但还有不少其他东西需要刊出:招工信息、托儿广告、格林沃德医生有关妇女和儿童健康的建议、菜谱,以及读者来信。
“参加了那天的会议以后,菲茨都快气疯了。”茉黛说。
“我告诉过你,他们一定不会让他好过。”
“那他倒不介意,”她说,“只是,比利称他是个骗子。”
“难道你不觉得是因为比利说得更有根有据吗?”
茉黛苦笑了一下:“也许吧。”
“我只希望他不会让比利吃苦头。”
“他不会,”茉黛确定无疑,“那就破坏了他的承诺。”
“好。”
她们在米尔恩德路的一家咖啡馆吃了午餐,招牌上写着“司机们用餐的好去处”,里面也的确坐满了卡车司机。柜台后面的招待员对茉黛笑脸相迎。她们要了牛肉牡蛎饼,便宜的牡蛎用来弥补牛肉的不足。
随后她们搭公交车横穿伦敦去西区。艾瑟尔抬头望着大本钟的巨型表盘,时间是三点半。劳埃德・乔治将在四点钟演讲。他现在掌握着结束战争、挽救数百万生命的权力。他会这么做吗?
劳埃德・乔治一直在为工人阶级的权益战斗。早在战前他就与上议院和国王斗争,争取实行养老金制度。艾瑟尔很清楚这对身无分文的老人们意味着什么。支付养老金的头一天,她亲眼见到那些曾经身强力壮,如今弓腰驼背的退休矿工走出阿伯罗温的邮局,一个个喜极而泣,因为他们再也不用受穷了。劳埃德・乔治从此成了工人阶级的英雄。上议院本来打算把这些钱花在皇家海军上的。
我可以为他写今天的讲稿,她想。我会说:“无论是一个人还是一个国家,在某个时刻,都有权利说:我已经尽了最大程度的努力,再也没有任何办法了,因此我将不再继续,而是选择其他道路。在刚刚过去的一小时里我已经命令我们在法国的部队全线停火,先生们,枪炮已经沉寂。”
这是可以做到的。法国人会异常愤怒,但他们不得不加入停火,否则,如果英国单独讲和,他们孤军奋战必然会失败。和平解决对法国和比利时来说难以接受,但与损失几百万人的生命相比,实在微不足道。
这项使命需要卓越的政治才能。这也将是劳埃德・乔治政治生涯的结束——选民不会推选输掉战争的人。但这是多么了不起的离职啊!
菲茨正在中央大厅等着她们。格斯・杜瓦跟他在一起。毫无疑问,他也跟其他人一样,急于了解劳埃德・乔治将会对和平倡议作出何种回应。
他们经过长长的楼梯进入旁听席,坐在可以俯瞰整个辩论室的位子上。艾瑟尔的右边是菲茨,左边坐着格斯。在他们下面,两边的绿皮椅子里已经坐满了国会议员,除了前排少数几个位子空着,那通常是留给内阁成员的。
“所有议员都是男人。”茉黛大声说。
一位穿着宫廷制服、配了过膝天鹅绒马裤和白色长袜的引座员,热心地发出嘘声:“请安静!”
一位后座议员[3]站了起来,但没人关心他说了什么。大家都在等着新首相发言。菲茨悄悄对艾瑟尔说:“你弟弟侮辱了我。”
“可怜的人,”艾瑟尔挖苦道,“你感情受到伤害了?”
“要是以前,决斗是少不了的。”
“现在是二十世纪了,有更明智的办法。”
他没有因为她的轻蔑而动摇:“你弟弟知道谁是劳埃德的父亲吗?”
艾瑟尔犹豫了一下,她不想告诉他,但又不愿撒谎。
见她欲言又止,他便猜出了答案。“我明白了,”他说,“看来他侮辱我是有原因的。”
“我觉得你不用找其他理由,”她说,“索姆河发生的事情足以让士兵们愤怒,你不觉得吗?”
“他傲慢无礼,应该受到军法审判。”
“可你答应过不会……”
“是的,”他生气地说,“不幸的是,我答应过。”
劳埃德・乔治走进了辩论室。
他身形瘦小,穿着一件正式的男士常礼服,过长的头发有点蓬乱,浓密的胡子现在已经全白了。他今年五十三岁,但步子轻快有力。他坐下来对后座议员说了句话,艾瑟尔看见了他那种经常出现在报纸上的熟悉微笑。
四点十分,劳埃德・乔治开始演讲。他解释自己声音沙哑是因为喉咙痛。停顿了一下,他接着说:“我今天来到下议院,肩上担负着任何一个活着的人所能承担的最为可怕的责任。”
这是个不错的开场,艾瑟尔想。至少他不会像法国和俄国那样,将德国的建议看作无关紧要的把戏或是干扰。
“任何一个人或一些人,放纵这场冲突,或者是在没有充足理由的情况下肆意延长这场可怕的冲突,那么他灵魂所担负的罪孽就连大洋之水都无法洗清。”
他用了圣经般的词句,艾瑟尔想,犹如在一个浸礼仪式上提及洗刷罪恶。
不过,像所有布道者一样,他随即作出相反的陈述:“任何一个人或一些人,如果出于疲惫和绝望,而不是崇高目标,放弃我们因理想而投身的事业,而且这项事业已经接近完成,那将会是任何一位政治家所能犯下的损失最为惨重的怯懦之罪。”
艾瑟尔感到如坐针毡。他到底会倒向哪边?她想到了阿伯罗温接到电报的那一天,似乎又看见了那一张张丧亲的面孔。劳埃德・乔治,以及所有的政治家,如果他们做得到,应该不会让这种令人心碎的情景继续吧?否则,作为政治家还有什么意义呢?
他引用亚伯拉罕・林肯的话说:“我们为了达到一个目的而接受这场战争,一个有价值的目的,目的达到了,战争也就随之结束。”
这是个不祥之兆。艾瑟尔真想问他这目标是什么。伍德罗・威尔逊问过这个问题,直到目前还没有得到回复。现在给不出答案。劳埃德・乔治说:“我们是否有可能通过接受德国总理的邀请来实现这一目的?这是我们必须面对的唯一问题。”
艾瑟尔感到沮丧。如果没有人知道这场战争的目的是什么,那将如何讨论这个问题呢?
劳埃德・乔治抬高了嗓门,以一种布道者讲述地狱般的口吻说道:“如果在德国宣称胜利,而我们不清楚其提议内容的情况下,接受了德国的邀请展开协商……”说到这儿,他停顿了一下,扫视全场,先是身后的自由党,再转向右边,然后朝向对面的保守党,“那就是把脑袋伸进德国人手上牵着的套索之中!”
议员们发出一阵赞同的呼声。
他拒绝了和平建议。
坐在艾瑟尔旁边的格斯・杜瓦,把脸埋进了自己的手里。
艾瑟尔大声说:“多少像阿伦・普里查德那样的年轻人在索姆河被杀,有人关心过这个吗?”
引座员说道:“那边,安静!”
艾瑟尔站了起来:“先知・琼斯中士,战死!”她大喊着。
菲茨说:“安静,快坐下来,我的老天!”
辩论室下面,劳埃德・乔治继续说着,但有一两个议员仰头朝旁听席上看过来。
“克莱夫・皮尤!”她使出全力大声喊道。
两个引座员朝她走过去,左右一边一个。
“斑点・卢埃林!”
引座员抓起她的胳膊,连推带搡把她赶了出去。
“乔伊・庞蒂!”她尖叫着,被他们拉到了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