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7年6月中旬
未婚怀孕的艾瑟尔从未想过妇女权利的问题,直到令人作呕的律师索尔曼在泰-格温的书房里告诉她实际生活是什么样子。她最好的年华都用来养育菲茨的孩子,可孩子的父亲没有尽到任何义务,没有提供任何帮助。这种不公几乎让她想杀了索尔曼。
在伦敦找工作让她变得更加愤怒。只有那些男人不愿意干的工作才轮到她,到头来她只能拿到男人工资的一半,或者更少。
这些年来,她那激愤的女权主义在和那些吃苦耐劳、一贫如洗的伦敦东区妇女共同的生活中,变得如混凝土般越发坚硬。男人常常把劳动分工挂在嘴上,男人外出挣钱,女人看家照顾孩子。但事实并非如此。艾瑟尔认识的大部分妇女每天都工作十二个小时,同时还得照顾孩子。她们食不果腹,过度劳累,住的是牲口的棚子,穿得破破烂烂,就算这样,她们还能唱歌说笑,并且爱自己的孩子。在艾瑟尔看来,这些妇女每一个都比十个男人更有权参加选举。
她为这一切抗争了如此之久,以至于1917年的年中妇女参政成为可能的时候,她甚至觉得有些奇怪。她小时候曾经问过:“天堂是什么样子呢?”但她一直没有得到满意的答复。
议会同意在六月中旬展开辩论。“这是两个妥协的结果,”艾瑟尔看着《泰晤士报》的报道兴奋地对伯尼说,“阿斯奎斯试图逃避问题所召集的议长会议,正竭力避免严重的政治分歧。”
伯尼正在给劳埃德喂早餐,他吃的是一块蘸了甜茶的面包。“我估计政府害怕妇女们又会碍手碍脚。”
艾瑟尔点点头:“如果政客们陷入这种无谓的纷扰中,人们就会说他们没有集中精力打这场仗。所以委员会建议只允许三十岁以上、是户主或户主妻子的人投票。这就意味着我太年轻,不在其列了。”
“那是第一个妥协,”伯尼说,“第二个呢?”
“茉黛说,内阁分裂了。”战时内阁由四个人组成,外加首相劳埃德・乔治,“很明显,柯曾反对我们。”柯曾伯爵是上议院的领袖,毫不掩饰地歧视女性,他还是反对妇女参政联盟的主席,“米尔纳也一样。但亨德森支持我们。”亚瑟・亨德森是工党议员领袖,党内议员都支持妇女,尽管不少工党党员并不支持,“博纳・劳也站在我们这边,虽然不那么热情。”
“两人赞成,两人反对,劳埃德・乔治还像往常一样,想让每个人都高兴。”
“妥协的方法是进行自由投票。”这就是说政府不会规定支持者以何种方式投票。
“所以,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会是政府的错。”
“劳埃德・乔治真是个天才啊。”
“但他好歹给了你们一个机会。”
“一个机会,仅此而已。我们还要做宣传活动。”
“人们的态度很可能已经变了,”伯尼乐观地说,“政府急于想让妇女加入产业大军,代替那些去法国前线的男人,因此他们投入了大量宣传,赞美女司机和军需品女工如何伟大。这就很难让人再去强调女性低人一等。”
“但愿你是对的。”艾瑟尔热切地说。
他们已经结婚四个月了,艾瑟尔一点儿也不后悔。伯尼聪明有趣,心地善良。他们抱有同样的信念,一同为实现这些目标努力着。伯尼很可能以阿尔德盖特工党候选人的身份参加下届大选,不过要等到战后了,很多事都因为战争搁置了。伯尼吃苦耐劳,又聪明,一定会成为称职的议会议员。不过,艾瑟尔不知道工党是否能赢得阿尔德盖特。目前下议院成员是自由党人,但自从1910年那次选举以后,情况发生了许多变化,即使妇女投票权的提案没有通过,议长会议的其他提案也将投票给为数更多的工人阶级。
伯尼是个好人,但艾瑟尔偶尔还会想起菲茨,这让她感觉很羞耻。菲茨不聪明,不风趣,也不善良,而且他的信仰跟她完全对立。每当有了这个念头,她就感到自己和喜欢看康康舞的男人一样。丝袜、裙摆和底裤让男人神魂颠倒;而菲茨柔软的双手、轻快的语调和他的气味让她深深痴迷。
但她现在已经是艾丝・莱克维兹。大家都觉得艾丝和伯尼两人是为彼此而生,再合适不过。
她给劳埃德穿上鞋,带他去保姆家,然后步行去《军人之妻》编辑部。天气晴朗,让她感到充满希望。我们可以改变这个世界,她想。这并非易事,但最终会如愿以偿。茉黛的报纸会获得工人阶级女性的广泛支持,让人们都去关注议员们的投票。
茉黛早早来到这间促狭的办公室,显然是因为这条新闻。她坐在那张褪了色的旧办公桌前,穿着淡紫色的夏衣,戴了顶船形帽,帽舌上插着一根长羽毛,十分惹眼。她的大部分衣着都是战前的式样,呆在这种地方的确有些委屈她,就像一匹赛马被圈在农家庭院里。
“我们一定得弄一个特别版,”她一边说一边在便签纸上写字,“我在写头版社论。”
艾瑟尔感到一阵兴奋。她就喜欢这样,说干就干。她在桌子的另一边坐下,说:“我会把其他版面都准备好。要不要写个专栏告诉读者如何提供帮助?”
“好啊。让大家来参加我们的会议,游说你们的国会议员,给报纸写信,诸如此类。”
“我起草份东西。”她拿起铅笔,从抽屉里拿出记事本。
茉黛说:“我们必须动员妇女反对这项法案。”
艾瑟尔愣住了,手里的铅笔停在半空:“什么?反对?”
“当然。政府会假装给妇女投票权——但把我们大多数人拒之门外。”
艾瑟尔看见了茉黛正在写的标题:“投票反对这一骗局!”
“等一下。”她并没觉得这是什么骗局,“这可能并未满足我们的所有要求,但总比没有好。”
茉黛生气地看着她:“这比没有更糟。这个法案只是假装让妇女平等。”
茉黛有点过于理想化。当然,从原则上说这并不对,等于歧视了年轻女性。但现在这不重要。因为关系到政治实践的问题。艾瑟尔说:“你看,有时候,改革必须一步一步来。选举权在男性方面扩展得十分缓慢。即使现在,也只有大约一半的男人有权投票……”
茉黛蛮横地打断了她:“你想过哪些妇女被漏下了吗?”
茉黛偶尔会显得很霸道,这是她的缺点。艾瑟尔尽量不去生她的气。她心平气和地说:“是啊,我就是其中之一。”
茉黛的口气并没有软下来:“包括绝大多数军需品厂的妇女。她们是战争的重要组成部分,到头来却因为太年轻无法拥有选举权。还有,那些在法国冒死救治伤员的护士。战争寡妇也不能投票,哪怕她们付出了可怕的牺牲,只要碰巧住在提供家具的出租房里,她们就无权投票。你难道看不出这个法案就是想把妇女变成极少数吗?”
“所以你要发动一场运动,反对这个法案?”
“当然!”
“那简直是疯了。”艾瑟尔发现自己竟然跟这位多年的好友和同事的观点如此大相径庭,这让她既惊讶又沮丧,“对不起,我只是不明白我们怎么能要求国会议员投票反对几十年来我们一直要求的东西。”
“这不是我们的目的!”茉黛更加火冒三丈,“我们一直在为平等奔走呼吁,现在这个根本不是。如果我们落入这个圈套,就得继续当旁观者,再等一代人!”
“这不是落不落入圈套的问题,”艾瑟尔急躁地说,“我并没傻到那个地步。我知道你想表达什么——你的目的是清楚的。只不过你的判断是错误的。”
“真是这样吗?”茉黛生硬地说。艾瑟尔猛然间发现她跟菲茨十分相似——这对兄妹的见解截然相反,但他们都固执己见。
艾瑟尔说:“先考虑一下敌对方会放出什么样的宣传攻势吧!‘我们早就清楚女人没有主见,弄不清到底要干什么,’他们会这么说,‘所以不能让她们拥有选举权。’他们又有了一次取笑我们的机会。”
“那我们的宣传一定要比他们好,”茉黛轻描淡写地说,“我们只需要给大家讲清楚是怎么回事就可以了。”
艾瑟尔摇摇头:“你错了。这些事情太过情绪化。多年来我们一直在抗议妇女没有投票权。那才是障碍。一旦被打破,人们就会明白未来的让步仅仅是技术性的问题。降低投票年龄和放松其他限制这种事情相对容易达到。你应该看到这一点。”
“不,我不这样看,”茉黛冷冰冰地说,她不喜欢别人告诉她该看清某种事实,“这项法案是一种倒退。任何支持它的人都是叛徒。”
艾瑟尔盯着茉黛,觉得难过。她说:“难道你真这么想?”
“我该怎么想不用你告诉我吧?”
“我们一起工作,一起开展活动已经两年了,”艾瑟尔说,眼里涌出了泪水,“你真的相信如果我不同意你的意见,我就是背叛了为妇女争取选举权的事业吗?”
茉黛毫不留情地回答:“我相信这是肯定的。”
“那好吧。”艾瑟尔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些什么,只得转身走了出去。
菲茨吩咐裁缝做了六件新外套。原来的衣服套在他瘦削了的身体上松垮垮的,让他显得很老。他穿上一件新做的晚礼服——黑色燕尾服配了白色背心,外加一个白色硬翻领和领结。他对着更衣室的那面可旋转的穿衣镜,心想,这样好看多了。
他来到楼下的客厅。在室内活动他可以不拄拐杖。茉黛给他倒了一杯马德拉白葡萄酒。赫姆姑妈说:“你感觉怎么样?”
“医生说腿部正在复原,只是很慢。”菲茨在今年早些时候回到了战壕,但寒冷和潮湿已经让他受不了了,便被列入疗养名单送了回来,安排在情报部门工作。
茉黛说:“我知道你宁可待在前线,不过你错过了今年春天的交火,我们倒不觉得有什么遗憾。”
菲茨点点头。尼韦勒攻势已经失败,法军尼韦勒将军也被解职。法国士兵发生哗变,他们守卫着自己的战壕,但拒绝听从命令向前进攻。目前看来,今年协约国不会好过。
菲茨并不想去前线,这点茉黛说错了。他在“40号房间”做的工作可能比在法国进行的战斗更加重要。许多人都担心德国的潜艇会扼住英国的补给线。但“40号房间”能够发现德国潜艇的位置,提前向舰船发出警告。掌握了这一信息,再加上派驱逐舰为船只护航的策略,德军潜艇战的效果便大打折扣。这是一个重大胜利,尽管这一切鲜为人知。
目前的威胁是俄国。沙皇已被废黜,任何事情都有可能发生。到目前为止,温和派还控制着权力,但这又能持续多久呢?受到威胁的不仅是碧的家人和他儿子的继承权。如果极端分子接管俄国政府,他们可能会讲和,成千上万的德国士兵就能腾出空来攻打法国。
菲茨说:“至少我们还没有失去俄国。”
“可是德国人希望布尔什维克获胜——人人都清楚这一点。”茉黛说。
她正在说着,碧进来了,她穿着银白色的低胸丝绸礼服,配了一套钻石首饰。菲茨和碧要去参加晚宴,然后是一场舞会——眼下正是伦敦社交季。碧听见茉黛的话,便说:“别小看俄国皇室。有可能会爆发一场反革命。说到底,俄国民众得到了什么好处?工人们仍在挨饿,士兵仍在死亡,德国人仍在进攻。”
格洛特端着一瓶香槟酒走了进来。他无声地打开酒瓶,给碧斟了一杯。像往常一样,她只啜饮了一小口便把杯子放下了。
茉黛说:“利沃夫王子日前宣布,妇女可以在选举制宪代表大会时投票。”
“真希望有这个可能,”菲茨说,“临时政府发布了不少公告,但有人听吗?就我的了解,每个村都建立了苏维埃,开始管理自己的事务。”
“真是难以想象!”碧说,“那些满脑子迷信、大字不识的农民,竟然假装要管理国家!”
“这是非常危险的,”菲茨气愤地说,“民众并不知道他们很容易陷入无政府的野蛮状态。”一提起这些他就火冒三丈。
茉黛说:“如果俄国变得比英国更民主,是多大的讽刺。”
“议会即将开始辩论妇女选举权的问题。”菲茨说。
“只针对三十岁以上,并且身为户主或户主妻子的女性。”
“不过,你一定很高兴所取得的进展。我在杂志上读到你的同志艾瑟尔写的一篇文章。”菲茨当时坐在俱乐部的客厅里,读着一本《新政治家》,结果发现在读他的前管家写的文章,他感到震惊,也很不舒服,他怀疑自己能不能写出这种条理清晰、论据充分的文章,“她认为妇女应该接受这一现实,理由是有总比没有好。”
“我恐怕不能苟同,”茉黛冷冷地说,“我不能等到三十岁的时候才被当成人。”
“你们两个吵架了吗?”
“我们决定分道扬镳了。”
菲茨可以想象茉黛勃然大怒的样子。为了缓和气氛,他转向荷米亚女勋爵:“如果英国议会赋予妇女选举权,姑妈,你会为谁投下自己的一票呢?”
“我不确定自己会投票,”赫姆姑妈说,“这不俗气吗?”
茉黛有点恼火,但菲茨轻轻一笑:“如果良好家庭的女士们都这样想的话,剩下的就都是工人阶级的选民了,这样一来,他们就会选社会主义者。”他说。
“哦,天啊,”赫姆说,“那我还是去投票好了。”
“你会支持劳埃德・乔治吗?”
“那个威尔士律师吗?当然不。”
“也许投博纳・劳,他是保守党领袖。”
“我希望如此。”
“但他是加拿大人。”
“哦,我的天啊。”
“帝国就会有这种问题。各个地方的乌合之众都觉得自己是它的一部分。”
保姆领着宝宝走了进来。孩子现在已经两岁半了,胖嘟嘟的,长着他母亲那样的厚厚的金发。他跑到碧那里,她让孩子坐在自己腿上。他说:“我喝了粥,阿姨放了糖!”然后笑了起来。这是一天里头育儿室的重大事件。
跟孩子在一起的时候,碧就像变了一个人,菲茨心想。她的表情柔和了,立刻变得亲切温柔,抚摸、亲吻着宝宝。过了一会儿,他扭着身子下了地,摇摇摆摆朝菲茨走过来。“怎么样,我的小战士?”菲茨说,“想快点儿长大,去打德国人吗?”
“砰!砰!”孩子说。
菲茨看见他在流鼻涕。“他感冒了吗,琼斯?”他厉声问。
保姆一脸惶恐。这个年轻姑娘来自阿伯罗温,但她受过专业训练。
“没有,阁下,我敢肯定,现在都六月了!”
“夏天也会感冒的。”
“他一整天都很精神。只不过有点流鼻涕。”
“这是肯定的。”菲茨从晚礼服内侧的上衣口袋里掏出一条亚麻手帕,给孩子擦了擦鼻子,“他有没有跟平民小孩玩过?”
“没有,先生,完全没有。”
“在公园的时候呢?”
“那里只有好人家的孩子,我们都拜访过。我非常小心。”
“但愿如此。这孩子是菲茨赫伯特名号的继承人,也可能是俄国王子。”菲茨把宝宝放下,他朝保姆跑了过去。
格洛特又出现了,用一个银托盘带来一封信。“有封电报,阁下,”他说,“是给公主的。”
菲茨做了一个手势,表示格洛特可以直接把电报交给碧。她不安地皱起了眉头——战争期间电报让所有人神经紧张,接过后她撕开扫了一眼,立刻痛苦地叫了一声。
菲茨跳了起来:“怎么回事?”
“我哥哥!”
“他还活着吗?”
“是的,他受伤了。”她哭了起来,“他们截掉了他的一只胳膊,不过他正在康复。哦,可怜的安德烈。”
菲茨拿过电报读了读。上面还提到安德烈王子已经被送回布洛尼尔的家,那是他在莫斯科东南部坦波夫省的乡村庄园。他希望安德烈真的在康复。很多伤员死于伤口感染,截肢有时也不能阻止坏疽的蔓延。
“亲爱的,我非常非常难过。”菲茨说。茉黛和赫姆站在碧的两侧,也在尽量安慰她。“上面说接着会有封信寄来,可天知道多久才能到这儿。”
“我一定得知道他到底怎么样了!”碧抽泣着说。
菲茨说:“我会请求英国大使进行详细的调查。”尽管目前是民主时代,但伯爵仍然拥有一些特权。
茉黛说:“我们带你回房间去吧,碧。”
碧点点头,站了起来。
菲茨说:“我现在必须动身去西尔弗曼勋爵的晚宴了——博纳・劳也要去的。”菲茨希望有朝一日能成为保守党政府的部长,任何和党魁谈话的机会都要争取,“但我不参加舞会,直接回家。”
碧点点头,在别人的陪同下上了楼。
格洛特走了进来,说:“车子已经备好了,阁下。”
去贝尔格雷夫广场的路途很短,菲茨坐在车上琢磨着刚收到的消息。安德烈王子从不善于经管家族的土地。他大概会拿自己的伤残做借口,懒得操心这些事务。家产会进一步衰败下去。但菲茨远在两千多公里外的伦敦,什么忙也帮不上。他感到既沮丧又忧虑。那里随时会陷入一场无政府的大混乱,安德烈这种懒散怠惰的贵族恰恰为革命者提供了可乘之机。
当他来到西尔弗曼的宅邸时,博纳・劳已经在那儿了,阿伯罗温的下议院议员、凯尔特矿业董事长珀西瓦尔・琼斯也已到场。琼斯一向狂妄自大,今晚混在贵宾之间更是显得不可一世。他正在跟西尔弗曼勋爵谈话,两手插在口袋里,背心外面露出一条长长的大金链子。
其实菲茨没什么好惊讶的。这是一次政治性的晚餐,琼斯在保守党的地位正节节上升——毫无疑问,他也希望博纳・劳成为首相后,自己能获得一个部长职位。尽管如此,这场面也让人感觉像是在狩猎舞会上遇到了自己的马夫。菲茨惶然不安,布尔什维克可能已经蔓延到了这里,不是通过轰轰烈烈的革命,而是偷偷摸摸地攻陷了伦敦城。
在餐桌上,琼斯说他赞成让妇女拥有选举权,这又让菲茨吃惊不小。“看在上帝的分上,为什么?”菲茨问。
“我们对选区主席和代理进行了调查,”琼斯说,菲茨看见博纳・劳在一旁点头,“他们以二比一的比率赞成这个建议。”
“保守党吗?”菲茨难以置信地说。
“是的,伯爵阁下。”
“为什么?”
“这项法案仅仅赋予三十岁以上,且是户主或户主妻子的女性选举权。大多数工厂女工都被排除了,她们一般都不到这个年龄。而所有可怕的女知识分子不是单身便是住在别人家里。”
菲茨吃了一惊。他一直认为这是一个原则问题。但原则对琼斯这种暴发户商人来说根本不成问题。菲茨从没料想过选举的后果。“我还是不大明白……”
“大多数新选民将由家庭中成熟的中产阶级母亲组成。”琼斯以一个粗俗的手势从侧面弹了一下自己的鼻子,“菲茨赫伯特伯爵,她们是国内最保守的群体。这项法案将为我党带来六百万张新选票。”
“所以,你支持妇女参政?”
“我们必须支持!我们需要保守的妇女。到下次选举时,还会有三百万工薪阶层男性新选民,他们中的很多人当过兵,不会站在我们这边。但是,我们的女性新选民会超过他们。”
“但原则上应该是男人!”菲茨强辩道,但他已经觉出自己要吃败仗。
“原则?”琼斯说,“这是实际的政治。”他不屑地朝菲茨笑了,激怒了后者,“不过,恕我直言,你一直是个理想主义者,伯爵阁下。”
“我们都是理想主义者。”西尔弗曼勋爵说,他像一个善解人意的主人那样,尽量缓和这场冲突,“这就是我们从政的原因。没有理想的人才不会干这个。不过,我们必须面对选举和舆论这两大现实。”
菲茨不想让自己被贴上一个不切实际的梦想家的标签,便连忙说:“当然,我们的确如此。不过,妇女地位的问题涉及家庭生活的核心,我认为这对保守党来说十分重要。”
博纳・劳说:“这一问题仍然是开放的。国会议员要进行自由投票。他们会听凭自己的良心做出决定。”
菲茨顺从地点了点头,随后,西尔弗曼开始聊起法国军队兵变的事。
整个晚宴菲茨都没再说什么。这项法案同时获得艾瑟尔・莱克维兹和珀西瓦尔・琼斯这两种人的支持,让他感到些许不祥。它可能会获得通过,这种可能性太危险了。他认为保守党应该捍卫传统价值,而不是被选票获胜这种短期因素左右。但他明白博纳・劳不这样想,菲茨也不想显得与他人步调不一致。结果是他为自己没能彻底坦诚而感到羞愧,这种感觉让他讨厌。
博纳・劳一走,他也马上离开了西尔弗曼勋爵宅邸。他一回家便上楼了。他脱下外套,穿上丝绸睡袍,然后去了碧的房间。
他看见她坐在床上,正在喝茶。她之前肯定一直在哭,不过已经在脸上扑了一点点粉,换了一件花睡衣,外面套着蓬蓬袖的针织短睡衣。他问她感觉好些没有。
“我太伤心了,”她说,“我只剩下安德烈一个家人了。”
“我知道。”她的父母都已去世,此外再没有别的近亲,“的确让人担心,不过他会渡过难关的。”
她放下茶杯茶碟。“我一直在苦苦思考,菲茨。”
她说出这种话来,显得有些不同寻常。
“请握着我的手。”她说。
他用两手握住她的左手。她还是那么漂亮,尽管眼下的话题让人伤心,但他同样感到一股欲望的波动。他能感觉到她手上的戒指,那是一只订婚钻戒和一只黄金婚戒。他有一种冲动,很想把她的手放进自己嘴里,去咬拇指上的嫩肉。
她说:“我想让你带我去俄国。”
他心里一惊,不觉松开了她的手:“你说什么?”
“别拒绝我,好好想想,”她说,“这很危险,我知道。但不管怎样,现在就有数百个英国人待在俄国。大使馆的官员,商人,在那里执行军务的军官和士兵,还有记者和其他人。”
“那宝宝怎么办?”
“我也不愿意离开他,不过保姆很好,荷米亚对他也很尽心,一旦有事,茉黛也能做出明智的决定。”
“我们还需要签证……”
“你可以找人帮忙。天啊,你刚刚才跟内阁成员吃过饭。”
她的话不错。“英国外交部可能让我写个报告,记述一路上的所见所闻,尤其是我们还要经过农村,我们的外交官员很少去那种地方。”
她又拉过他的手。“我唯一活在世上的亲人受了重伤,有可能死去。我一定得去看看他。拜托,菲茨。我求你了。”
事实上,菲茨并非不愿意去。他对危险事物的理解已经被战壕里的经历改变了。毕竟大多数人都在炮击后幸存了下来。去一趟俄国虽然冒险,但相比之下根本算不上什么。不过他还是有些犹豫。“我理解你心里很急,”他说,“让我先去调查一下。”
她把这当作同意的表示:“谢谢你!”
“先不要谢我。我得先弄明白是否可行。”
“好吧。”她显然已经认定这是肯定的回答了。
他站了起来:“我要准备睡觉了。”说着,朝门口走去。
“等你换好了睡衣……请回这儿来。我要你抱着我。”
菲茨笑了:“一定。”
在议会辩论妇女选举权的当天,艾瑟尔在靠近威斯敏斯特宫的一座礼堂举行了一场集会。
她现在受雇于全国制衣工人联盟,他们一直希望聘请一位像她这样的知名活动家。她的主要工作是在东区的血汗工厂招募女性成员,但工会认为不但要在国家政治生活上为其成员争取地位,同时也要在工作岗位中争取权益。
与茉黛关系破裂让她十分难过。也许伯爵的妹妹与其前管家之间的友谊一直存在某种虚假性,但艾瑟尔曾经希望她们能够超越阶级划分。然而,在内心深处——茉黛都没意识到,她相信自己生来就要指挥一切,而艾瑟尔则只能服从。
艾瑟尔希望议会投票在集会结束之前进行,这样她就可以直接宣布结果,但辩论持续了很久,会议不得不在十点钟宣布结束。艾瑟尔和伯尼到白厅一个工党议员常去的酒吧里等待消息。
十一点酒吧快要关门的时候,两位议员急匆匆进了门,其中一个看见了艾瑟尔。“我们赢了!”他喊道,“我的意思是,你们赢了。妇女赢了。”
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们通过了条款?”
“以压倒性的多数,387比57!”
“我们胜利了!”艾瑟尔吻了吻伯尼,“我们赢了!”
“太棒了,”他说,“尽情享受胜利吧。这是你应得的。”
他们无法喝酒庆祝。战时新规则,不准在规定时间外贩卖酒品。这样做是为了提高工人阶级的生产力。艾瑟尔和伯尼于是去白厅坐公交车回家。
他们在公交车站等车,艾瑟尔心情激动:“真让我一下子接受不了。这么多年了,妇女终于获得了选举权!”
一个过路人听见了她的话,这个高个子男人穿着一身晚礼服,走路拄着一根拐杖。
她认出了他,是菲茨。
“别那么肯定,”他说,“我们在上议院会否决你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