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7年6月至9月
沃尔特・乌尔里希爬出战壕,冒着生命危险步入无人区。
弹坑中长出了嫩草和野花。眼下是温和的夏夜,这片区域以前属于波兰,后来划归俄国,现在又被德国军队占领了一部分。沃尔特在下士的军服外面穿了一件不伦不类的外套。他在脸上、手上涂了泥巴让人无法辨认,还戴了一顶白帽子,权当投降的白旗,肩上还背了一个纸板箱。
他告诉自己没什么可害怕的。
俄军前沿在暮色中隐约可见。这里好几个礼拜都没放过一枪一炮了,沃尔特觉得自己的出现只会引起好奇,而非受到怀疑。
如果他猜错了,他就必死无疑。
俄国人正准备进攻。德国侦察机和侦察分队分别报告说有一批新增援的部队部署在前线,装运弹药的卡车正在卸货。这一消息也被那些被俘的俄军士兵证实了,他们饿得要死,只为讨到一点吃的便穿越前线投降了德军。
即将发动进攻的证据确凿,让沃尔特很失望。他原以为新的俄国政府无法继续作战。列宁和布尔什维克在彼得格勒大声呼吁和平,洪水般散发报纸和小册子——这些都是德国人付的钱。
俄国民众不希望战争。戴着单片眼镜的外交部长帕维尔・米留可夫宣布说,俄国依然期待一场“决定性胜利”,此言一出,愤怒的工人和士兵再次走上街头。装模作样、负责发动新一轮攻势的年轻陆军大臣克伦斯基下令恢复部队的鞭笞刑罚,恢复军官的权威。但是,俄国士兵真的会冲锋陷阵吗?德国人需要了解这一点,于是沃尔特决定不惜一切去弄个清楚。
各种迹象都有。在某些前沿地段,俄国士兵升起白旗,单方面宣布停战。另一些地方显得十分安静,严守纪律。沃尔特决定亲自走访一处类似的区域。
他终于离开了柏林。或许莫妮卡・冯・德・赫尔巴德对她的父母直言相告不会有什么婚礼了。不管怎么说,沃尔特再次回到了前线,负责搜集敌人的情报。
他把箱子换到另一个肩膀。现在,他可以看见五六个脑袋探出壕沟的边沿。他们都戴着帽子,俄国士兵没有钢盔。他们盯着他,但并没有用武器瞄准他,至少现在没有。
一切只能听天由命了,就算死了,至少他跟茉黛在斯德哥尔摩共度了美妙的一夜。当然,他想活下去。他期望跟茉黛组成家庭,生儿育女,希望在一个繁荣而民主的德国完成这一切。但这意味着首先要赢得战争,继而又意味着他必须冒生命危险,因此他别无选择。
尽管如此,进入步枪的射程之内时他仍感到心里一阵发凉。要是有个士兵想瞄准他扣动扳机,那简直是太容易了。毕竟他们就是来干这个的。
他身上没有携带步枪,他希望这些人注意到这一点。实际上他在皮带后面塞了一把九毫米的鲁格,但他们看不见。他们能看到的是他扛着的箱子。他希望这箱子看上去毫无伤害。
每移动一步,他都为继续活着而心生感激,同时意识到自己更加接近危险了。他达观地想,任何一秒钟都潜伏着危险。他不知道一个人是否能听到杀自己的枪声。沃尔特最担心的是被打伤,慢慢流血死去,或着躺在一家肮脏的野战医院感染致死。
现在他可以看清一张张俄国人的脸,看见兴奋、新奇和惊叹的表情。他心急地寻找着恐惧的迹象——这是他面临的最大危险。一个吓坏了的士兵可能因为紧张得受不了而开枪。
最后,他只剩下不足十米了,然后是九米、八米……他来到战壕的边沿。
“你们好,同志们。”他一边用俄语说话,一边放下箱子。
他朝靠近自己的一个士兵伸出手。那人不由自主地伸手把他拉进了战壕。一小群人聚集在他的周围。
“我过来问你们一个问题。”他说。
受过教育的俄国人大多能说点儿德语,但士兵都是农民,没几个人熟悉母语以外的其他语言。沃尔特小时候学过俄语,他父亲强令他学好外语,以便日后进入部队或外交部。他一直没什么机会使用俄语,但他能回忆起足够多的词汇应付这次任务。
“先来点儿喝的。”说着,他把箱子拉进战壕,撕开上面的封口,拿出一瓶荷兰杜松子酒。他打开瓶塞,喝了一大口,擦了擦嘴,把瓶子递给身边的士兵——一个十八九岁的高个头下士。那人咧嘴一笑,喝了一口,把瓶子传给别人。
沃尔特悄悄观察着周围的情况。壕沟挖得很糟糕。墙壁倾斜着,也没用木料支撑。地面坑坑洼洼,连垫板也没有,因此就算是夏天也到处泥泞。壕沟甚至不成直线,不过这样倒是件好事,他们没有了抵挡火药爆炸的壁垒。沟里散发着一股恶臭,士兵有时就在里面解手。这些俄国人到底怎么回事?不管干什么都是匆匆忙忙、杂乱无章,活儿干了半截就丢在一边。
酒瓶传来传去,随后一位中士出现了。“这是怎么回事,费奥多尔・伊戈洛维奇?”他对那个高个子下士说,“谁让你们跟这个狗娘养的德国人说话?”
费奥多尔很年轻,但他脸上留着一撮华丽卷曲的小胡子。不知为什么他戴了一顶海员帽,很俏皮地歪在脑后。他自信的态度近乎傲慢:“过来喝点儿,加弗立克中士。”
中士跟其他人一样,直接对着瓶子喝了一大口,但他不像其他士兵那样满不在乎。他朝沃尔特投来不信任的一瞥:“你他妈的在这儿干什么?”
沃尔特对自己该回答什么早有准备:“我代表德国工人、士兵和农民,过来问你们为什么跟我们作战。”
他们一个个惊讶地沉默着,过了一会儿,费奥多尔说:“你们为什么跟我们作战?”
沃尔特已经准备了答案:“我们别无选择。我们国家是由皇帝统治的,我们还没有发动革命。但你们已经革命了。沙皇已经下台,俄国的权力掌握在人民手里。所以,我过来向人民提问:你们为什么打我们?”
费奥多尔看了看加弗立克,说:“我们也一直在问自己这个问题。”
加弗立克耸耸肩。沃尔特猜想他是一个传统主义者,不会轻易发表自己的意见。
战壕里又走过来几个人,加入到这群人中。沃尔特又打开一瓶酒。他看着周围这群衣衫单薄、浑身脏兮兮的男人,眼见他们一个个很快就喝醉了。“俄国人想要什么呢?”
几个人一起回答他——
“土地。”
“和平。”
“自由。”
“还要酒!”
沃尔特从箱子里拿出另一瓶酒。他想他们真正需要的是香皂、好的食物和新的军靴。
费奥多尔说:“我想回农村老家。他们把王子的土地分了,我得想办法让我家也分到一块。”
沃尔特问道:“你们支不支持哪个政党?”
一个士兵说:“布尔什维克!”其他人欢呼起来。
沃尔特很高兴:“那,你们是党员吗?”
他们全都摇了摇头。
费奥多尔说:“我以前支持社会革命党,但他们让我们很失望。”其他人点头表示同意,“克伦斯基又把鞭笞制度弄回来了。”费奥多尔补充道。
“而且,他已经下令发动夏季攻势。”沃尔特说。他可以看见自己眼前的一摞摞弹药箱,但他没有直接提到这些,害怕让俄国人注意到他是个间谍,这种可能性很明显。“我们可以从飞机上看到。”他补充说。
费奥多尔对加弗立克说:“我们为什么要进攻呢?我们可以从现在开始讲和啊!”其他人低声附和着。
沃尔特说:“如果上面命令进攻,你们会怎么做?”
费奥多尔说:“士兵委员会要开会讨论。”
“别说废话了,”加弗立克说,“现在已经不允许士兵委员会讨论命令了。”
大家嘟囔着表示不满,人群外围有个人低声说:“我们到时候再看吧,中士同志。”
人群越聚越多,也许俄国人打老远就能嗅到烈酒的气味。沃尔特又拿了两个瓶子递出去。为了让新来的人了解情况,他解释说:“德国人民跟你们一样希望和平。如果你们不攻击我们,我们也不会攻击你们。”
“我要为这干上一杯!”一个新来的说。大家纷纷应和着。
沃尔特担心这里的声音会把军官引过来,一时想不出办法让俄国人哪怕喝酒也小声点。但已经来不及了。一个洪亮的声音问道:“这里是怎么回事?你们到底想干什么?”人群让开一条路,一个穿少校军服的大个子出现在眼前。他看着沃尔特,问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沃尔特的心往下一沉。将他俘虏无疑是军官的责任。德国情报部门知道俄国人如何对待战俘。被他们抓获就等于被判死刑,在饥饿和寒冷中慢慢死去。
他勉强挤出一个笑脸,递上最后一瓶未开封的酒:“喝一杯,少校。”这个军官没搭理他,转身去问加弗立克:“你们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加弗立克没有被他吓倒。“战士们一天都没吃饭了,少校,我不能让他们有酒不喝。”
“你应该抓他当俘虏!”
费奥多尔说:“我们不能把他当作俘虏,既然我们已经喝了他的酒。”他已经口齿不清,“这样做不公平!”其他人跟着欢呼起来。
少校对沃尔特说:“你是个间谍,我应该砍掉你那该死的头。”他摸了摸腰带上挂着的皮枪套。
士兵们齐声抗议着。少校仍是一脸怒容,但他没再说什么,显然不想跟士兵们发生冲突。
沃尔特对他们说:“我最好离开你们。你们的少校不太友好。另外,我们前线后面一点儿有一家妓院,那儿有一个金发碧眼的女孩,可能正感到寂寞难耐……”
他们哄然大笑,欢呼起来。这话并不全对,那里的确有个妓院,但沃尔特一次也没去过。
“请记住,”他说,“如果你们不打我们,我们也不会打你们!”
他爬出战壕。这一刻最危险。他站起身子,走了几步,转身挥了挥手,继续往前走。他们的好奇心已经得到满足,所有的烈酒喝得一干二净。现在他们完全可能缓过神来,履行自己的职责,朝着敌人开枪。他觉得外套后面好像画着一个靶子。
天色渐渐变暗。再过一会儿他就会走出他们的视野,离安全地带只差几米了。他使劲克制着不让自己撒腿跑起来,那样的话反倒会招来子弹。他咬紧牙关,平稳地走在布满废弹的地面。
他向身后望了一眼。他已经看不见那边的战壕了。这意味着他们也无法看见他。他安全了。
他的呼吸平稳下来,继续走着。这次冒险十分值得,让他掌握了很多情报。虽然这段战壕没有挂出白旗,但俄国人状态糟糕,很难打仗。他们明显感到不满,很有可能发生叛乱,军官很难维持纪律。那个中士小心翼翼不去冒犯他们,而少校也不敢抓沃尔特当俘虏。这种士气不可能让战士们发起勇猛的进攻。
他已进入德军前沿范围。他大声喊出自己的名字,报出预先设定的口令,随后便跳入战壕。一个中尉向他敬礼:“出击很成功吧,先生?”
“是的,谢谢。”沃尔特说,“应该说非常成功。”
卡捷琳娜躺在格雷戈里原来那间屋子的床上,只穿着薄薄的内衣。窗户开着,七月温暖的空气吹进屋里,还有几步之外经过的火车发出的轰隆声。现在,她已经有六个月的身孕了。
格雷戈里的一根手指划过她身体的轮廓,从她的肩膀划过鼓胀的乳房,然后是她的肋骨,越过她微微隆起的腹部,最后抵达她的大腿。在爱上卡捷琳娜以前,他从未体味过这种轻松和愉悦。他年轻时短暂仓促地交往过一些女孩。现在,性爱过后躺在这个女人身边,充满爱意地轻轻抚摸她的身体,这对他来说实在是一种令人兴奋的新鲜体验。他想也许这就是婚姻的意义。“你怀孕后显得更漂亮了。”他压低了声音,以免吵醒弗拉基米尔。
两年半的时间里,他一直为弟弟的儿子担当父亲的角色,但他就要有自己的孩子了。他本打算在孩子出生后随列宁的名字,但他们已经有了一个弗拉基米尔了。怀孕这件事使得格雷戈里在政治上成了强硬派。他不得不考虑自己的孩子在一个什么样的国家成长,他希望他的儿子拥有自由(出于某种理由,他相信会是一个男孩)。他得确保俄国由人民当家做主,而不是被沙皇、中产阶级议会或商人和将军组成的联盟主宰,他们会让一切回到以前的样子,只是换了个新的伪装而已。
他不太喜欢列宁。这人总是怒气冲冲,总在对着别人大喊大叫。跟他意见相左的人都是蠢猪、杂种、傻瓜。但列宁工作起来比任何人都努力,他花很长时间考虑一件事情,做出的决定总是正确的。在过去,每次俄国“革命”除了一阵混乱之外毫无结果,格雷戈里知道列宁不会让这种情况发生。
临时政府也清楚这一点,有迹象表明他们想把矛头对准列宁。右翼媒体指控他是德国间谍。这种说法十分荒谬。但是列宁的确有一个秘密的经费来源。格雷戈里战前便加入了布尔什维克,属于核心集团成员,因此知道这些钱来自德国。这个秘密要是泄露出去,自然会助长人们的怀疑。
他正在打瞌睡,就听见门厅里传来一阵脚步声,随后响起了急切的敲门声。他连忙穿上裤子,大声喊道:“怎么回事?”弗拉基米尔被惊醒了,哭了起来。
外面是个男人的声音:“格雷戈里・谢尔盖耶维奇在吗?”
“我在。”格雷戈里打开门,是伊萨克,“出了什么事?”
“他们发了逮捕令,要捉列宁、季诺维也夫和加米涅夫。”
格雷戈里感到害怕。“我们得马上通知他们!”
“我弄到了一辆军车,就在外面。”
“等我穿上靴子。”
伊萨克走了。卡捷琳娜抱起弗拉基米尔,哄着他。格雷戈里急急忙忙穿好衣服,吻了吻他们两个,然后飞快跑下楼去。
他跳进车子,坐在伊萨克旁边,说:“列宁最重要。”政府要对付的就是他。季诺维也夫和加米涅夫也是坚定的革命者,但列宁是推动整个运动的引擎。“我们先去通知他。开车到他姐姐住的地方。尽量开快点儿。”
伊萨克把车开到最大速度。
汽车尖叫着拐了个弯,格雷戈里牢牢抓紧把手。等到车子直行时,他问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司法部的一个布尔什维克告诉我的。”
“逮捕令什么时候签署的?”
“今天早上。”
“但愿我们来得及。”格雷戈里生怕列宁已经被人逮捕。没有人像他那样不屈不挠,意志坚决。他是有些专横霸道,但他让布尔什维克成了一个主要的政党。如果没有他,革命就可能退回到混乱和妥协之中。
伊萨克把车开到施罗卡雅大街,在一幢中产阶级的住宅楼外面停下。格雷戈里跳下车,冲进楼里,去敲叶利扎罗夫家的门。列宁的姐姐安娜・叶利扎罗夫开了门。她五十多岁,花白的头发从正中分开。格雷戈里以前见过她,她在《真理报》工作。
“他在这儿吗?”格雷戈里问。
“在,怎么,发生了什么事?”
格雷戈里悬着的心一下子放了下来。他来得还不太晚。他走进屋里:“他们要逮捕他。”
安娜砰的一声关上门。“瓦洛佳!”她叫着列宁的小名,“快过来!”
列宁出现了,身上是他常穿的那件破旧的深色外套,跟往常一样戴了硬领,打着领带。格雷戈里迅速说明了情况。
“我会马上离开。”列宁说。
安娜说:“你还不快去找个手提箱,装点急用的东西……”
“太冒险。东西随后再送过来。我会告诉你我在哪儿。”他看了看格雷戈里,“谢谢你的提醒,格雷戈里・谢尔盖耶维奇。你有车吗?”
“有。”
列宁没再说话,径直朝门厅走去。
格雷戈里跟着他走到街上,匆忙打开车门:“他们也对季诺维也夫和加米涅夫发出了逮捕令。”列宁坐进了车里。
“回公寓给他们打电话,”列宁说,“马克有部电话,他知道他们在哪儿。”他摔上车门,然后探身跟伊萨克说了句什么。伊萨克随即把车开走了。
列宁一直都是这样。他对所有人大声发号施令,大家都乖乖服从,因为他总是有道理。
格雷戈里很高兴,就像一副重担从肩膀上卸掉了。他打量着街道两头。对面的一幢楼里走出一伙人来。其中几个穿着便装,其他人穿的是军官制服。格雷戈里吃惊地认出了米哈伊尔・平斯基。秘密警察按理说已经被废除,但平斯基这种人仍在以军人的身份进行活动。
这些家伙一定是冲着列宁来的,但弄错了房子,晚了一步。
格雷戈里连忙跑进公寓。叶利扎罗夫家的房门还开着,安娜和她的丈夫马克待在屋里,此外还有他们的养子戈拉和家里的用人,一个名叫安纽施卡的乡下女孩。几个人都十分吃惊。格雷戈里关上门。“他安全离开了,”他说,“但警察就在外面。我要马上给季诺维也夫和加米涅夫打个电话。”
马克说:“电话就在靠墙的桌上。”
格雷戈里犹豫了一下。“这怎么弄?”他从来没用过电话。
“哦,对不起。”马克说着,拿起那东西,一头对着自己的耳朵,另一头贴近嘴巴,“我们也刚开始使用不久,用得多了就习惯了。”他不耐烦地摇动顶端的弹簧杆,“喂,我要接线员。”然后告诉对方几个数字。
有人在外面砰砰敲门。
格雷戈里把一根手指放在嘴唇上,示意其他人安静。
安娜带着安纽施卡和孩子去了里屋。
马克急急地对着电话说着。格雷戈里站在公寓门口。外面的声音说:“开门,否则我们就把门撞开!我们有搜查令!”
格雷戈里冲着外面喊道:“等一下,等我把裤子穿上。”警察经常去他住的楼房里搜查,因此他知道怎么拖延时间。
马克又开始摇动弹簧杆,请人接通另一个号码。格雷戈里喊道:“谁?谁在外面?”
“警察!马上开门!”
“来了……我先去把狗锁到厨房。”
“快点!”
格雷戈里听见马克说:“告诉他赶紧藏起来。警方现在就在我家门口。”他把听筒放回钩子上,朝格雷戈里点点头。
格雷戈里打开门,往后站了站。
平斯基走进屋子。“列宁在哪儿?”他问道。
几个军官跟着他走进来。
格雷戈里说:“这里没有叫那个名字的人。”
平斯基盯着他。“你在这儿干什么?”他说,“我早就知道你是个麻烦。”
马克上前一步,平静地说:“请把搜查令给我看看。”
平斯基很不情愿地递过来一张纸。
马克看了一会儿,然后说:“叛国罪?这简直荒谬透顶!”
“列宁是德国特务,”平斯基说着,眯起眼睛看着马克,“你是他的姐夫,对吧?”
马克把那张纸还给他。“你要找的人不在这里。”他说。
平斯基感觉出他说的是真话,显得很气愤:“这是搞的什么名堂?他就住在这儿!”
“列宁不在这儿。”马克重复道。
平斯基的脸涨得通红。“是不是有人警告他了?”他一把抓住格雷戈里的前胸,“你来这儿干什么?”
“我是彼得格勒苏维埃成员,代表第一机枪团,如果你不想让我的部队造访你们的总部,最好把手从我衣服上拿开。”
平斯基放开他:“我们必须搜查一下。”
电话桌旁边有一只书柜。平斯基一把将上面的几本书推到地上。他朝几个军官挥了挥手,指着公寓的里面说:“给我彻底搜查一遍!”
沃尔特来到一个村庄,这块地方是从俄国人手中夺下来的。他给了一个农民一枚金币,换他身上的全套衣服,让那个农民又惊又喜。衣服包括一件脏兮兮的羊皮大衣、亚麻外罩、一条宽松的粗布裤子,以及一双用山毛榉的韧皮编织的鞋子。好在沃尔特用不着买他的内衣,这人什么内衣都没穿。
沃尔特用一把厨房用的剪刀修剪了一下头发,也不再刮胡子,让它慢慢留起来。
他在一个小镇集市上买了一麻袋洋葱,把装有一万卢布硬币和纸币的皮钱包藏在了洋葱下面。
一天夜里,他把手和脸用泥土弄脏,穿上农民的衣服,背着装洋葱的麻袋走进无人区,偷偷穿过俄国的前线,走到最近的一个火车站,买了一张三等车票。
他装出一副恶狠狠的样子,谁跟他说话他就骂骂咧咧,好像他们要偷他的洋葱似的,也许他们的确想偷。他带着一把大刀,锈迹斑斑但很锋利,别在腰带上很显眼,另外,他还有一把从被俘的俄军军官那儿缴获的莫辛-纳甘手枪,藏在臭烘烘的大衣里面。有两次碰到警察跟他说话,他就傻乎乎地咧开嘴笑笑,拿出一个洋葱递上去,这种贿赂让人不齿,两次警察都厌恶地哼了一声走开了。如果警察坚持要搜查麻袋的话,沃尔特就打算把他干掉,但这种情况一直没有出现。他买的都是短途车票,每次坐三四站,因为一个农民不会去几百公里以外卖洋葱。
他很紧张,也十分警觉。他的伪装很不可信。只要跟他多聊几句,任何人都能发现他不是真正的俄国人。如果被揭穿,做这件事的代价就是死刑。
一开始他很害怕,但这种感觉最终消失了,到了第二天他就无聊了起来。没有任何东西需要他费脑子,他不能读书,这是明摆着的,他还尽量不去看张贴在车站上的时刻表,遇到布告之类的也只是瞥一眼而已,因为大多农民都不识字。随着一列列慢车咣当咣当摇晃着穿过无尽的俄国森林,他的思绪便进入了精心编织的白日梦里,幻想着他跟茉黛战后住的房子。房子应该装饰成现代风格,用木料装饰,选择中性色调,就像冯・德・赫尔巴德家的房子那样,而不是他父母家那种沉重昏暗的样子。一切都要方便清洁和维护,特别是厨房和洗衣房,这样他们可以少雇仆人。还要有一架上好的钢琴,应该是施坦威大钢琴,因为他们都喜欢弹奏。再买一两幅引人注目的现代绘画,奥地利表现主义的画作就不错,颠覆上一代人的标准,标新立异,让人知道他们这对夫妇是崇尚进步的改革派。他们要在宽敞明亮的卧室里,赤裸躺在柔软的床上,亲吻,交谈,做爱。
就这样,他一路来到彼得格勒。
通过瑞典大使馆一位激进社会主义人士的安排,布尔什维克会派人每天下午六点在彼得格勒的华沙站等一个小时,来接收沃尔特带来的钱。沃尔特中午抵达,趁机去城里转了转,评估一下俄国人持续作战的能力。
眼前的一切让他震惊。
他刚出了火车站便遭到一群娼妓的围追堵截,有男有女,有成人也有小孩。他穿过一座运河桥,向北走了几公里进入市中心。大部分商店都关着门,有些索性被废弃了,窗户都砸碎了,街面上一堆光闪闪的碎玻璃。他看见不少醉鬼,目击了两起斗殴。偶尔有汽车或者马车狂奔而至,人们四散而去让开道路,车上的乘客躲在紧闭的窗帘后面。人们大都很瘦,穿得破破烂烂,打着赤脚。一切远比柏林糟糕。
他看见不少士兵,有单个的,也有成群结队的,纪律松懈——列队步调参差不齐,岗位上的随便闲逛,军服敞着,跟老百姓闲聊,显然是喜欢干什么就干什么。沃尔特再次证实了他造访俄国前线得到的印象——这些人根本没有心情去打仗。
他想这是件好事。
没有人跟他搭话,警察也不理他。他不过是这座分崩离析的城市中又一个疲于奔命的褴褛身影。
六点钟的时候,他满怀希望回到车站,立刻看见了跟他接头的人,是一位中士,他的步枪枪筒上系着一块红头巾。在介绍自己之前,沃尔特仔细打量他。这人威风凛凛,虽然个子算不上高大,但长着一副宽阔的肩膀,十分结实。他的右耳不见了,门牙缺了一颗,左手也少了一根无名指。他像个老兵那样耐心等待着,但那双蓝眼睛敏锐地观察着周围的一切,很难相信有什么能逃过他的监控。沃尔特本打算暗中观察他一下,但这个士兵已经与他四目相对,随后点了点头,转身走开了。这是种明确的暗示,沃尔特跟在他后面。他们走进一个摆满桌椅的大房间,坐了下来。
沃尔特说:“你是格雷戈里・别斯科夫中士?”
格雷戈里点点头:“我知道你是谁。坐吧。”
沃尔特环视着整个房间。角落里有一把茶壶在咝咝作响,一个围着披肩的老太太在卖香烟和熏制的腌鱼。十五到二十个人围坐在桌子旁边。没有人打量士兵和贩卖洋葱的农民。一个身穿蓝色束腰工装上衣的年轻男子尾随他们进来,沃尔特很快跟这人对视了一下,见他找了个地方坐下,点了支香烟,随后展开一张《真理报》看了起来。
沃尔特说:“我能吃点儿东西吗?我都快饿死了,不过农民恐怕付不起这里的价钱。”
格雷戈里端来黑面包和盛着鲱鱼的碟子,另外又要了两杯加了糖的茶。沃尔特大口吃了起来。格雷戈里看了他一分钟,随后笑了起来。“我很惊讶你竟然装成农民蒙混过来了,”他说,“我一眼就看出你是个资产阶级。”
“你怎么看出来的?”
“你的手很脏,但你小口吃东西,拿抹布蘸嘴的时候就像是用亚麻餐巾。真正的农民吃东西都是大口往嘴里塞,咽下去之前要喝几口茶。”
对方傲慢的态度让沃尔特恼火。他想,不管像不像,我在火车上安全度过了三天,我倒想看看换成你,能不能在德国这么干。现在该提醒别斯科夫,他必须证明自己有资格拿到这笔钱。“告诉我布尔什维克的事情进展如何。”他说。
“好得让人害怕,”格雷戈里说,“过去几个月里,成千上万的俄国人入了党。利昂・托洛茨基终于宣布支持我们。你应该听听他的演讲。晚上他通常在现代剧场包场讲演。”沃尔特看得出来,格雷戈里崇拜托洛茨基,把他当成了英雄。就连德国人都知道托洛茨基的演说令人着魔。他是布尔什维克的一件法宝。“去年二月,我们有一万名党员,到了今天,我们已经发展到了二十万。”格雷戈里自豪地说。
“这是好事,但你们能够改变时局吗?”沃尔特说。
“我们很有希望赢得制宪议会的选举。”
“什么时候进行?”
“这件事总是一拖再拖……”
“为什么?”
格雷戈里叹了口气:“一开始,临时政府召集了一个代表理事会,他们两个月后才同意组成一个六人的第二理事会来起草选举法……”
“为什么?过程这么复杂?”
格雷戈里显得愤愤不平:“他们说,希望选举绝对不容挑战——但真正的原因是保守党有意拖延,因为他们知道自己即将失利。”
沃尔特心想,他不过是个中士,但他的分析很有见地。“那么,选举什么时候进行?”
“九月。”
“为什么你认为布尔什维克能赢?”
“我们仍然是坚定致力于和平的唯一群体。任何人都知道——这归功于我们印发的报刊和小册子。”
“那你为什么说好得‘让人害怕’?”
“我们成了政府对付的首要目标。他们签发了针对列宁的逮捕令。他不得不藏起来。但他仍在运作党的事务。”
沃尔特也相信这一点。如果列宁能在苏黎世流亡时期保持对他的党的控制,他在俄国的某个藏身处也一定办得到。
沃尔特带来了要交付的东西,也收集到了他需要的情报。他已经完成了自己的使命,感到如释重负。现在,他唯一要做的就是回家。
他用脚把装着一万卢布的袋子踢到了格雷戈里那边。
他把茶喝完,站起身来。“享受你的洋葱吧。”说完,朝门口走去。
他用眼角的余光瞥见穿蓝色工装的人折上他手里的《真理报》,站了起来。
沃尔特买了到卢加的车票上了车。他走进一个三等车厢,挤过一群抽烟喝伏特加酒的士兵,一家带着大包小包的犹太人,以及几个带着空板条箱、大概是刚把鸡卖掉的农民。他在车厢尽头停了下来,回头看了一眼。
蓝色工装进了车厢。
沃尔特朝他看了一会儿,只见那人挤过乘客,满不在乎地用胳膊肘推搡着别人。只有警察会这么做。
沃尔特跳下火车,匆匆离开了车站。他回想着下午去城里时走的路,快步朝运河方向走。眼下正值盛夏,天色也很亮。他希望快点甩掉后面的盯梢,但他回头张望时,发现蓝色工装正跟在后面。这人大概一直跟着格雷戈里,后来才决定弄清卖洋葱给他的农民朋友到底是谁。
这人开始小跑起来。
如果被抓住,沃尔特就会被当成间谍枪毙。他没有选择,只能铤而走险。
这是一片贫民居住区。整个彼得格勒都破败不堪,但这个地区聚集着全世界火车站附近都有的廉价旅馆和昏暗酒吧。沃尔特跑了起来,蓝色工装也加快步子跟上。
沃尔特来到运河边的一个砖厂。这里耸立着高高的围墙和一扇铁栅栏门,但旁边有一个废弃的仓库,没有任何围栏。沃尔特离开街道穿过仓库来到水边,然后翻墙跳进了砖厂。
这里应该有个看门的,但沃尔特什么人也没看见。他开始寻找藏身的地方,可惜天还很亮。院子里有个单独的码头,用细木板搭建而成。他周围是一个个砖垛,足有一人高,但他要找个能看见别人,又不被人发现的隐蔽之所。他移到一堆少了一部分的砖垛旁边——估计是卖掉了,很快重新摆了摆砖头,让自己能藏在后面,又可以从缝隙里朝外看。他拔出腰带上的莫辛-纳甘手枪,扳起击锤。
过了一会儿,他看见蓝色工装翻过墙头。
这人中等身材,瘦巴巴的,留着一撮小胡子。他显得有些害怕——这人已经意识到自己不单单是在尾随一名嫌犯,还卷入了一场抓捕行动中,但他不知道自己是猎人还是猎物。
他掏出了手枪。
沃尔特用手里的枪透过砖块的缝隙瞄准蓝色工装,但对方离得太远,他没有把握射中目标。
那家伙定定地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四下看了看,显然不知道该怎么办。接着,他转过身子,犹豫不决地朝水边走去。
沃尔特跟上他。现在,他已经变被动为主动。
这人在一堆堆砖头中间躲躲藏藏,四处搜寻着。沃尔特也一样,每次那家伙停住步子,他便立刻闪身躲到砖垛后面,就这样慢慢接近。沃尔特不想进行枪战,频繁的枪声会引起其他警察的注意。他必须在一两枪内撂倒敌人,然后迅速离开。
那人到了河道尽头,沃尔特和他之间只剩下不到十米的距离。那人朝运河两侧张望,好像沃尔特有可能划船逃走似的。
沃尔特从隐蔽处走出来,瞄准了对方的后心。
那家伙突然转过身,直直看着沃尔特,然后发出一声尖叫。
声音尖利刺耳,就像一个被吓坏了的小女孩发出的,沃尔特觉得自己一辈子都不会忘掉这种叫声。
他扣动扳机,左轮手枪发出一声巨响,尖叫戛然而止。
只这一枪就足够了。秘密警察瘫倒在地上,一动不动。
沃尔特弯腰看了看尸体。那双眼睛无神地盯着半空。没有心跳,也没了呼吸。
沃尔特把尸体拖到运河边上。他把几块砖头塞进他的裤子和上衣口袋里加重分量,然后把他抬过低低的栏杆,扔进了水里。
尸体沉了下去,沃尔特转身离开。
反革命运动开始时,格雷戈里正在彼得格勒苏维埃开会。
他一直感到担心,但并不觉得意外。随着布尔什维克日益深得民心,其受到的反对也势必更加残酷无情。党在地方选举中表现出色,苏维埃相继在一个个省获得控制权,同时在彼得格勒市议会选举中获得了百分之三十三的选票。作为回应,目前由克伦斯基领导的政府逮捕了托洛茨基,再次推迟拖延已久的制宪会议全国选举。布尔什维克自始至终强调临时政府永远不会举行全国大选,进一步的推迟只会提升布尔什维克的信誉。
随后,军队开始行动。
科尔尼洛夫将军是个光头的哥萨克,阿列克谢耶夫将军曾评价他拥有狮子的雄心、绵羊的大脑。9月9日,科尔尼洛夫下令他的部队向彼得格勒进军。
苏维埃迅速做出反应。代表们立即决定成立一个与反革命斗争委员会。
这个委员会什么都不是。格雷戈里着急地想。他站起身来,按捺着愤怒和恐惧。作为第一机枪团的代表,他发言时大家都洗耳恭听,尤其是在讨论军事问题的时候。“如果一个委员会里的成员只是发发言,那么成立这个委员会毫无意义,”他情绪激动地说,“如果我们刚刚收到的报告属实,那么,科尔尼洛夫的某支部队已经离彼得格勒的市区外围不远了。只有用武力才能阻止他们。”他平时一直穿着他的中士制服,携带着一杆步枪和一把手枪,“委员会毫无意义,除非用它来动员彼得格勒的工人和士兵一起反对军队的叛变。”
格雷戈里知道只有布尔什维克党能够发动人民。所有其他代表也一样清楚,不管他们属于哪一个党派。最后决定委员会由三名孟什维克、三名社会主义革命党人和包括格雷戈里在内的三名布尔什维克组成。不过每个人都知道,只有布尔什维克起决定性作用。
一旦做出决定,斗争委员会便离开了辩论大厅。格雷戈里已经当了半年的政客,已经掌握了整个系统的运作方法。现在,他不去理会委员会的正式成员,而是邀请了十几个有用的人加入到他们中间,其中包括普梯洛夫机械厂的康斯坦丁和第一机枪团的伊萨克。
苏维埃已经从塔夫利宫搬到了斯莫尔尼学院(以前的女子学校),委员会就在其中一间教室内重新召集会议,围着他们的是镶在镜框中的刺绣和少女笔下的水彩画作。
主席说:“有请求辩论的动议吗?”
这是句废话,但格雷戈里当代表已经有一段时间,知道如何避开这样的空谈。他上前一步,立刻控制了会场,让委员会集中注意力到行动上,而不是说话。
“是的,主席同志,请允许我说几句,”他说,“有五件事我建议去做。”把要说的话分成一二三点的确是个好主意,人们会觉得必须听你把话说完。“第一,动员彼得格勒的战士们抵抗科尔尼洛夫将军的叛变。我们该怎么做呢?我建议下士伊萨克・伊万诺维奇把主要的兵营列出单子,注明每个兵营中可靠的革命领导人的姓名。确定我们的同盟以后,我们写信给他们,指示他们听从委员会的命令,随时准备击退叛乱分子。如果伊萨克现在就着手起草,几分钟后他就能把名单和信弄好,交由委员会批准。”
格雷戈里停了片刻,给大家机会点头赞同,权当委员会批准了他的提议,然后接着往下说道:
“谢谢。去做吧,伊萨克同志。第二,我们必须将消息发送到喀琅施塔得。”喀琅施塔得海军基地是三十多公里外的近海上的一个小岛,那里的水兵,尤其是年轻的新兵备受虐待,基地因此声名狼藉。半年前水兵们发动袭击,拷打、杀害了不少军官。这个地方现在成了激进派的据点。“水兵们必须武装自己,部署到彼得格勒,让他们服从我们的命令。”格雷戈里指着一个布尔什维克代表,他知道这人跟水兵很熟,“格列布同志,经过委员会批准,你可以去完成这项任务吗?”
格列布点点头:“如果可以的话,我会起草一封信,让我们的主席签字,然后亲自送到喀琅施塔得。”
“那就请着手做吧。”
委员会的成员们都有些不知所措。事情进行得比平常快。只有几个布尔什维克没觉得意外。
“第三,我们必须将工厂里的工人编成防御小组,把他们武装起来。我们可以从军队的武器库和军工厂里拿到枪支。大部分工人需要武器和军事纪律方面的培训。我建议这个任务交由工会和赤卫军联合完成。”赤卫军由携带枪支的革命士兵和工人组成,这些人并不都是布尔什维克,但他们通常服从来自布尔什维克委员会的命令,“我建议普梯洛夫机械厂的代表康斯坦丁同志负责这件事。他了解各主要工厂处于领导地位的工会情况。”
格雷戈里知道他正在让彼得格勒的全部人口变成一支革命大军,委员会的其他布尔什维克委员也十分清楚,但其他人能搞清楚状况吗?整个过程结束后,假如反革命被击败,温和派将很难解除他们所创造的武装力量并恢复临时政府的权威。如果他们想得如此长远,就有可能试图缓和格雷戈里的提议,或者表示反对。但此刻他们都把心思放在防范军事接管。像往常一样,只有布尔什维克有长远计划。
康斯坦丁说:“是的,我会列出一份清单。”当然,他会关照那些布尔什维克的工会领袖,不管怎么说,眼下他们是最强的有生力量。
格雷戈里说:“第四,铁路工人工会必须竭尽所能,阻止科尔尼洛夫的军队前进的步伐。”布尔什维克曾花费巨大努力才赢得这个工会的控制权,现在每个机车库里至少有一名支持者,布尔什维克的工会成员总是自愿承担司库、秘书或主席的职责,“虽然一些部队通过公路向这里进发,但大部分士兵和他们的物资不得不通过铁路。工会可以确保拖住他们,加以持久牵制。维克多同志,委员会把这份任务交给你来完成,可以吗?”
铁路员工代表维克多点了点头:“我会在工会内部设立一个特别委员会组织瓦解叛乱者的进攻。”
“最后,我们应该鼓励其他城市设立类似的委员会,”格雷戈里说,“所有地方都应该捍卫革命。也许委员会的其他成员能建议一下我们应该跟哪些城市联系?”
这是精心考虑的一种转移视线的办法,但他们立刻上了钩。这些人很高兴有事情可做,纷纷指出哪些城镇应该成立斗争委员会。这就确保了他们不会逐条挑剔格雷戈里的那些更重要的建议,而让它们就这样通过了。他们从来就没有想过武装市民带来的深远影响。
伊萨克和格列布各自起草了信件,主席在上面签了字,没再进行任何讨论。康斯坦丁列出工厂领导的名单,开始发消息给他们。维克多离开会场去组织铁路员工了。
委员会开始争论给临近的城镇写信的措辞。格雷戈里溜了出去。他的目的已经达到了。防御彼得格勒和革命成果的工作正在顺利进行。布尔什维克掌握了这一切。
现在他亟须掌握有关反革命军队行踪的可靠信息。是不是真有部队在逼近彼得格勒南郊?如果是这样的话,就必须立刻采取行动,不能等委员会做出反应。
他离开斯莫尔尼学院,穿过一座桥来到不远处的兵营。到了那里,他发现部队已经做好了打击科尔尼洛夫的叛乱分子的准备。他弄到一辆装甲车,带着一个司机和三个可靠的革命士兵,驱车去了南郊。
他们的车七拐八拐,在渐渐暗下来的秋日黄昏中穿过南郊,搜寻着来犯的部队。几个小时下来毫无结果,格雷戈里认定有关科尔尼洛夫部队动向的报告很可能被夸大了。不管怎么说他都该遇到一支先遣队才是。不过,巡查一番还是十分重要,因此他坚持搜寻下去。
终于,他们在一所学校里找到了正在宿营的步兵旅。
他考虑过返回军营,带第一机枪团袭击他们。但他想到了一个更好的办法。这办法很危险,但如果奏效,就能在很大程度上减少流血。
他要凭自己的一张嘴赢得这些人的支持。
他们开车经过一个冷漠的哨兵进入操场,格雷戈里下了车。为了防范万一,他把步枪顶端的刺刀固定成冲锋的状态,然后将枪挎在肩头。
他自知敌强我弱,强迫自己装出一副轻松的样子。
几个士兵朝他走过来。一位上校问道:“你来这儿干什么,中士?”
格雷戈里没理睬他,而是跟一个下士说:“同志,我想跟你们士兵委员会的领导谈谈。”
上校说:“这个旅没有士兵委员会,同志。坐上你的车赶快离开。”
虽然自己的上司在场,但那位下士还是紧张地说:“我是我们排委员会的领导,中士……不过,后来委员会被取缔了。”
上校气得沉下脸来。
这就是一场小型革命,格雷戈里心想。到底他们谁会赢呢?是上校还是下士?
又有不少士兵围了上来,想听他们在说什么。
“那么你来说,为什么要攻击革命?”格雷戈里问下士。
“不,不,”下士说,“我们是来这儿捍卫革命的。”
“有人在欺骗你们。”格雷戈里提高了嗓门,对那些旁观者说,“总理克伦斯基同志已经解除了科尔尼洛夫将军的职务,但科尔尼洛夫拒不听从,因此他便派你们去攻打彼得格勒。”
尚未明白过来的士兵们互相嘀咕着。
上校显得很尴尬——他知道格雷戈里说出了真相。“别再胡说八道了!”他呵斥道,“离开这儿,中士,马上离开,否则我就一枪毙了你。”
格雷戈里说:“别碰你的武器,上校。你的士兵有知道真相的权利。”他看着越聚越多的人群,“我说得对吗?”
“对!”几个人应和道。
“我讨厌克伦斯基的所作所为,”格雷戈里说,“他恢复了死刑和鞭笞。但他是我们的革命领袖,而你们的科尔尼洛夫将军想要摧毁革命。”
“撒谎!”上校气急败坏地说,“你们还看不出来吗?这个中士是布尔什维克。所有人都知道他们从德国人手里领薪水!”
那个下士说:“我们怎么知道该相信谁呢?中士,你和上校说法不一样。”
“那就别相信我们任何一个,”格雷戈里说,“自己去发现真相吧。”他提高了嗓门,让每个人都可以听到他的声音,“你们不必在这所学校里藏着躲着。去附近的工厂随便找个工人问问,在大街上遇到当兵的就跟他们谈一谈。这样,你们马上就会了解真相了。”
下士点点头:“好主意。”
“你们休想这么干,”上校暴跳如雷,“我命令你们全都待在院子里,哪儿也不准去。”
他犯了一个大错,格雷戈里想。他说:“你们的上校不愿意让你们自己去寻找答案。这不就表示他向你们撒谎了吗?”
上校手按着枪柄,说道:“这是煽动叛乱的言论,中士。”
战士们来回看着上校和格雷戈里。这是一个危急时刻,格雷戈里觉得自己从未如此靠近死亡。
格雷戈里意识到自己处于劣势。他竭力在劝说这些人,却没去考虑劝说失败自己该怎么办。他的步枪背在肩上,但上面的保险是关着的。要想把枪甩脱肩膀拿在手里,再去扳开那个别扭的保险栓,平举起来射击,至少要花几秒钟。而上校要拔枪射击的话,比他快得多。格雷戈里一阵恐惧,强压着转身跑掉的冲动。
“谁在搞叛乱?”他反问了一句,拖延着时间,尽量不让恐惧减弱他自信的语气,“被解职的将军朝首都进发,但他的部队拒绝攻打他们的合法政府,到底谁是叛乱者?我认为是将军,还有那些准备执行他的反叛命令的军官。”
上校抽出手枪。“快滚,中士。”他转向其他人,“你们这些人立刻去学校大厅集合。别忘了,拒不服从军令就是犯罪,死刑已经恢复了。谁敢抗拒我就枪毙谁。”
他用枪指着那个下士。
格雷戈里看出这些人会听从这个权威、自信、武装的军官。他绝望地意识到,只有一个办法能让自己摆脱险境。他必须杀掉上校。
他可以做到,但动手一定要快,不过他觉得他办得到。
如果判断失误,他就必死无疑。
他让步枪滑下肩头,完全没有停顿地直接用右手拿住了,然后使出全身力气朝上校刺去。锋利的刺刀穿破军服,格雷戈里感觉它插入了软乎乎的肚皮。上校痛苦地惊叫一声,但这一击并没有让他倒下。他拿着枪的手划了个弧形,接着扣动了扳机。
子弹打偏了。
格雷戈里使劲压着步枪,上下挑动着刺刀,瞄准心脏的位置。上校的脸痛苦地扭曲着,嘴巴大张着,但发不出任何声音,随后他倒在了地上,仍然紧抓着手里的枪。
格雷戈里猛地收回刺刀。
上校的手枪从手指上滑落。
大家都盯着军官在干枯的草地上无声地扭动着。格雷戈里扳开步枪的保险栓,对准上校的心脏,近距离射出两发子弹。那人不动了。
“就像你说的一样,上校,”格雷戈里说,“死刑。”
菲茨和碧坐火车从莫斯科出发,随从人员只有碧的俄国用人尼娜和菲茨的跟班詹金斯,后者曾是位拳击冠军,因为近视而未被部队选中。
他们在布洛夫尼尔站下了火车,这是专为安德烈王子的庄园设立的一个小站。菲茨的几位专家曾提议安德烈在此地建一个小镇,包括堆放木材的场地、谷物仓库和磨坊。但这些事情一样也没做成,农民们依旧用马拉的大车载着农产品到三十多公里外的老市镇贩卖。
安德烈派了一辆敞篷马车接他们,那个乖戾无礼的车夫板着脸看着詹金斯把一只只箱子搬上后车厢,根本没想到要去帮帮他。马车沿着农田中间的土路前行,菲茨回忆起他上次来这儿的情形,那时他是公主的新婚丈夫,村民们全都站在道路两旁迎接。今非昔比,眼下气氛全然不同。马车经过的时候,田间干活的人几乎连头都不抬,村落里的居民则故意转过身去。
这让菲茨很恼火,脾气也暴躁起来,不过,当他们来到老房子前,看见午后的阳光让年深日久的石墙散发出奶油般的黄色光芒时,他感到十分欣慰。一小群衣着整洁的仆人像等待喂食的鸭子般涌出前门,匆匆围拢上来,打开车门,动手卸下行李箱。安德烈的管家格奥尔基亲吻了一下菲茨的手,用死记下来的几个英文词说:“欢迎回到你在俄国的家,菲茨赫伯特伯爵。”
俄国的房子通常又大又破,布洛夫尼尔也不例外。双层高的大厅需要重新粉刷,昂贵的大吊灯上面积满尘土,狗直接在大理石地板上撒尿。安德烈王子和瓦列莉娅公主站在碧祖父的一幅画像下面等着,画上的人紧蹙双眉,带着苛责的目光盯着他们。
碧朝安德烈跑过去,紧紧拥抱他。
瓦列莉娅是位古典美人,身材匀称,一头黑发梳成优雅的发型。她跟菲茨握手,用法语说:“谢谢你们来这儿。我们很高兴见到你们。”
碧终于放开安德烈,擦着眼泪,菲茨这才去跟他握手,安德烈伸出他的左手——他外套右边的袖子空悬着。安德烈面黄肌瘦,就像得了一场大病,黑色胡须也染上了些许灰色,尽管他刚满三十三岁。“见到你真是让我松了口气。”他说。
菲茨说:“出了什么事吗?”他们用法语交谈,两人都说得很流利。
“我们去书房吧。让瓦列莉娅带碧去楼上。”
他们离开两个女人,走进一间满是灰尘、到处是皮革书籍的房间,那些书看上去很少有人读。“我让仆人去沏茶了。恐怕我们已经没有雪利酒了。”
“茶就很好。”菲茨在一把椅子里坐下,漫长的旅途让他那条腿疼痛难忍,“情况怎么样?”
“你带枪了吗?”
“是的,我带着。我的配枪在行李里。”菲茨有一把1914年颁发给他的韦伯利马克V。
“请把它放在随手就能拿到的地方。我自己一直都带着枪。”安德烈解开上衣,露出了皮带和皮套。
“你最好直接告诉我为什么。”
“农民们成立了一个土地委员会。一些社会革命党人跟他们接触过,给他们出了些歪主意。他们声称有权接管那些我没有耕作的土地,分给他们的人。”
“你们以前遇到过这种事吗?”
“我祖父活着的时候有一次。我们绞死了三个农民,以为这事儿就过去了。但那种邪恶的念头一直潜伏着,过了这么多年又蠢蠢欲动了。”
“这次你采取了什么行动?”
“我给他们上了一课,让他们明白我为了保护他们不受德国人的侵略而丢了一条胳膊,他们都不说话了。直到前几天,五六个当地人从部队回来了。他们声称自己退伍了,但我敢肯定他们是逃兵。遗憾的是无法查证。”
菲茨点了点头。克伦斯基的进攻以失败告终,德国人和奥地利人联手反击。俄国军队分崩离析,德国人正向彼得格勒进犯。数千名士兵逃离战场,跑回了农村老家。
“他们随身带着自己的步枪,还有手枪,肯定是从军官那儿偷的,或者缴获德国战俘的。总之他们全副武装,满脑子都是危险的念头。有个下士名叫费奥多尔・伊戈洛维奇,看来是这伙人的头目。他跟管家格奥尔基说他不明白为什么我还在宣称拥有所有土地,更不用说休耕地了。”
“我不知道军队里的人都是怎么回事,”菲茨恼怒地说,“他们本来应该懂得尊重权威和纪律,可结果似乎恰恰相反。”
“今天早上的事恐怕有点麻烦,”安德烈继续说,“费奥多尔下士的弟弟伊万・伊戈洛维奇把他的牛放到了我的草场吃草。格奥尔基发现了,我俩就过去跟伊万论理。想把他的牛赶到外面,但他关上门企图阻止我们。我背着猎枪,就用枪托砸了他的头。这些农民的脑袋都硬得跟炮弹壳似的,可这个蠢货一下就倒在地上死了。社会主义者正好拿这事儿当借口,把他们都煽动了起来。”
菲茨礼貌地掩饰着自己的反感。他不赞成俄国人打下人的做法,但这导致的不安局面并未让他惊讶。“你告诉别人没有?”
“我给镇上送了信,报告亡人事件,要求派警察或者军队维持秩序,不过我的信使还没回来。”
“所以,眼下我们要靠自己了。”
“是的。如果情况恶化,恐怕我们必须把女人们送走。”
菲茨的心情一落千丈。眼前的局面远不如他的预期。他们很可能统统被人杀掉。来这儿简直是个可怕的错误。他得赶紧离开,越快越好。
他站了起来。想到英国人时常向外国人吹嘘自己处变不惊,便说:“我最好去换件衣服准备吃晚饭。”
安德烈送他去楼上的房间。詹金斯已经取出他的晚礼服熨好了。菲茨开始脱衣服。他觉得自己很蠢,让碧跟自己陷入险境。关于俄国国内的状况,他已经得到一些有用的信息,但这份报告实在不值得冒如此大的风险。他听了妻子的话,这本身就是一个错误。他决定明早赶第一趟火车离开这里。
左轮手枪就在梳妆台上,跟他的袖扣放在一起。他检查了一下部件,然后打开弹膛,装上点455韦伯利子弹。礼服上没有任何藏手枪的地方。最后,他把枪塞进了裤袋里,那地方鼓了起来,十分难看。
他叫来詹金斯收起自己的旅行服装,然后走进碧的房间。她穿着内衣站在镜子前,正往脖子上戴一条项链。她看上去比平常更加丰腴,乳房和臀部更显滞重,让菲茨突然想到她是不是又怀孕了。他回想起今天上午她在莫斯科时还犯过一次恶心,当时他们正坐车去火车站。他想起她第一次怀孕时的情景,现在回忆起来简直是一段黄金般的日子,他同时拥有艾瑟尔和碧,世界也没有发生战争。
他正要告诉她明天必须离开,这时朝窗外瞥了一眼,一下子愣住了。
这个房间位于整栋房子的正面,俯瞰公园和一片连接附近村庄的田野。吸引菲茨注意的是远处聚集了一大群人。他带着一种不祥的预感靠近窗边向外张望。
他看见上百个农民穿过公园慢慢靠近这栋房子。尽管外面还是白天,但很多人手里都拿着火把。他看清了,有些人手里还端着步枪。
他骂了一句脏话:“嗬,他妈的。”
碧吃了一惊:“菲茨!你忘了我在这儿吗?”
“你过来看看。”他说。
碧倒吸一口冷气:“哦,天啊!”
菲茨喊道:“詹金斯!詹金斯,你在哪儿?”
他打开连通的门,看见跟班正惊慌失措地把旅行的衣服挂到衣架上。“我们有大麻烦了,”菲茨说,“必须在五分钟内离开这儿。你快去马厩,套上马车,把车拉到厨房门口,快!”
詹金斯把衣服往地上一扔,急忙跑了出去。
菲茨转向碧:“快穿上大衣,随便套一件,再拿双出去穿的鞋,从后楼梯下去,到厨房里等我。”
她很争气,没有歇斯底里,立刻按吩咐做了。
菲茨一瘸一拐地离开房间,急匆匆去了安德烈的卧室。他的大舅子不在屋里,瓦列莉娅公主也不在。
菲茨下了楼。格奥尔基跟几个男仆站在大厅里,脸色惊恐。菲茨也很害怕,但他暗暗希望自己没有表现出来。
菲茨在餐厅找到了王子和公主。冰桶里放着一瓶打开的香槟,还有两个斟满的酒杯,但他们没有喝酒。安德烈站在壁炉前,瓦列莉娅则站在窗边,望着愈发接近的人群。菲茨站在她旁边。农民们差不多已经到门口了。其中一些人手持枪支,大多数人拿着刀、锤子和镰刀。
安德烈说:“格奥尔基会跟他们讲道理,如果不行,我就自己去跟他们说。”
菲茨说:“看在上帝的分上,安德烈,讲道理的时间已经过去了。我们必须立刻离开。”
还没等安德烈回答,就听到有人在大厅里嚷嚷。
菲茨走到门口,打开一条缝往外瞧。他看见格奥尔基正在跟一个年轻的高个子农民吵架,那人长着一脸浓密的胡子,他猜测这位就是费奥多尔・伊戈洛维奇。人们围着他俩,其中还有几个女人,有人手里举着燃烧的火把。人群不断从正门涌进来。当地人的口音听起来很费劲,但他们重复喊着一句话:“我们要跟王子说话!”
安德烈也听见了,他走过菲茨身边进了大厅。菲茨急忙说“不”,但已经来不及了。
一见安德烈穿着晚礼服出现在面前,暴民们嘲弄般发出一阵嘘声。他抬高嗓门说道:“如果你们现在静静离开这里,就不会惹出什么大麻烦。”
费奥多尔厉声反击:“现在有麻烦的人是你——你杀了我的弟弟!”
菲茨听见瓦列莉娅平静地说:“我应该待在我丈夫身边。”他还没来得及阻止,她就已经进了大厅。
安德烈说:“我没想到伊万会死,但他如果没有触犯法律,违抗他的王子,那他现在仍会活着。”
费奥多尔猛地掉转步枪,举起枪托打中了安德烈的脸。
安德烈用手捂着脸,向后踉跄了一步。
农民们欢呼起来。
费奥多尔喊道:“你也尝尝这个滋味!”
菲茨掏出他的左轮手枪。
费奥多尔把步枪举过头顶。那杆莫辛-纳甘停留在半空的一瞬,犹如一把刽子手的斧头。然后他狠狠地抡下来,重重砸在安德烈的脑袋上。随着一声可怕的咔嚓声,安德烈倒了下去。
瓦列莉娅尖叫起来。
菲茨站在虚掩着的门前,扳开手枪枪管左侧的保险栓,枪口对准费奥多尔。但农民们把他的目标围挡起来。他们开始踢打安德烈,后者躺在地上,不省人事。瓦列莉娅想过去帮他,但她根本挤不进人群。
一个农民用镰刀刺穿了碧祖父那张面目严苛的画像,把画布划得稀巴烂。另外一个朝吊灯开枪,大吊灯哗啦啦摔落了下来,变成一地碎片。一条窗帘突然闪出烈焰,有人用火把点着了它。
战场上的经验让菲茨明白,勇气必须用冷静的考量加以调和。他知道单凭自己的力量无法把安德烈从暴民手中解救出来。但他或许可以救下瓦列莉娅。
他把手枪放回口袋。
他走进大厅。人们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仰面倒地的王子身上。瓦列莉娅站在人群外围,徒劳地捶打着挡在前面的那些农民的肩膀。菲茨一把搂住她的腰抱了起来,疾步返回餐厅。他的伤腿疼得火烧火燎,但他咬牙坚持着。
“放开我!”她喊着,“我得去帮安德烈!”
“我们帮不了安德烈!”菲茨说。他换了手,把她背上肩膀,减轻了腿上的负担。就在这时,他听见一颗子弹贴着耳边嗖的一声飞了过去。他回头一看,见一个穿着军服的士兵一脸奸笑,正用手枪瞄准。
他又听见一声枪响,感到了一股冲击力。他觉得这次一定是打中了,但他没觉得疼痛。他疾步冲进与餐厅相连的那扇门。
他听见那个士兵嚷道:“她要逃跑!”
菲茨破门而入,另一颗子弹击中了门框。普通士兵没受过手枪射击训练,有时意识不到手枪远比步枪更难击中目标。他一瘸一拐跑着,绕过精心布置的桌子,上面摆放着银餐具和水晶酒杯,等待四位贵族就餐。他听见身后几个人追赶过来。房间的另一头有一扇通向厨房的门。他经过一条狭窄的走廊,进了厨房。厨师和几个帮佣已经停下了手里的活,惊慌失措地站在那里。
追兵离菲茨他们太近了。只要对方有机会开枪,他就必死无疑。现在必须采取措施阻止他们。
他把瓦列莉娅放到地上。她摇晃了一下,他这才看见她衣服上的血迹。她中枪了,但还活着,头脑依然清醒。他把她放进一把椅子,然后回到走廊里。那个奸笑的士兵朝他冲了过来,胡乱开着枪,后面几个人鱼贯而入,涌进狭小的空间。菲茨看见他们身后的餐厅和客厅都已经着火了。
他掏出韦伯利。这是一支双动模式的手枪,不用扳起击铁。他把重心移到自己那条完好的腿上,仔细瞄准朝他跑过来的士兵的肚子。他扣动了扳机,砰的一声,那人像块石头一样摔倒在他面前。菲茨听见厨房那边传出女人惊恐的尖叫声。
菲茨继续朝后面的人开火,又放倒了一个。他射出第三枪,也是同样的结果。第四个人见势不妙缩回餐厅去了。
菲茨关上厨房的门。追兵会犹豫他是否躲藏起来准备伏击他们,这就给了他逃跑的时机。
菲茨抱起瓦列莉娅,她好像已经失去了知觉。他从未来过这座房子的厨房,但还是决定朝后面移动。他穿过另一条走廊,来到储藏室和洗衣间。最后他找到了一扇通到外面的门。
走到外面时菲茨已经气喘吁吁,伤腿疼得要命,他看见马车停在旁边,詹金斯坐在马夫的座位上,碧跟妮娜坐在车厢里,正在失声哭泣。一个战战兢兢的马童拉着缰绳。
他把不省人事的瓦列莉娅塞进车厢,自己跟着爬了进去,朝詹金斯喊道:“快!快走!”
詹金斯扬鞭催马,那个马童跳到路边,车冲了出去。
菲茨向碧问道:“你还好吧?”
“不好,但还活着,没受伤。你……”
“我没伤着。但我为你哥哥的性命担忧。”他心里清楚眼下安德烈肯定已经死了,但他不愿意把这话说出来。
碧看了看公主:“出了什么事?”
“她中了一枪。”菲茨仔细瞧了瞧,瓦列莉娅的脸色惨白,一动不动,“我的天啊。”
“她死了,她是死了吗?”碧问。
“你得坚强点儿。”
“我会坚强的。”碧拿起她嫂子毫无生气的手,“可怜的瓦列莉娅。”
马车冲下车道,经过碧母亲守寡期间住的那座小房子。菲茨回头看着那座大宅。厨房门外站着一小群沮丧的追兵。其中一人正举着步枪瞄准,菲茨按着碧让她低下头,自己也缩起身子。
当他再次向外张望时,他们已经跑出了射程。农民和屋里的用人从各个门里涌到外面。一扇扇窗户亮着奇怪的光,菲茨随即意识到整幢房子都被点燃了。正在这时,他看见浓烟从正门涌出来,橙黄的火舌蹿出一扇敞开的窗子,大火沿着墙壁烧了起来。
马车翻过一个高岗,然后叮叮咣咣跑下土坡,那幢老房子消失在视野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