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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国纵横:鬼谷子的局(1-8)》叁 第三章 庞涓下山,鬼谷三子各获绝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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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年伊始,天地回暖,秦川大地迎来又一个春天。就在这乍暖还寒、万木萌动时节,河西少梁发生一起规模颇大的乡民暴乱。

发起者是那个曾到张邑向张仪叫过板的吴青吴少爷,原因极其简单,河西失陷后,像张仪家一样,吴青一家横遭劫难,家财尽被抄没不说,吴青的父亲更被秦人处死,吴青及一家老少沦为仆役。更可恶的是,吴青年仅十一岁的妹妹被一个秦国官大夫看上,在光天化日之下将她强暴。吴青听到她的声声惨叫,忍无可忍,血气喷涌,将官大夫一家悉数杀死,召集旧日仆从,乘夜色逃出少梁,窜入西部丛林。此事在少梁引起轰动,许多与他有着共同命运或不堪秦法严酷的魏人闻讯,纷纷追随,不出半月,吴青竟然聚起数千人马,踞守山林险要,拼死对抗秦军。河西郡府两番派兵清剿,均被他们击溃。

事件迅速报至河西郡兼职郡守司马错。这日大朝,司马错将事件始末详细奏报惠文公,请旨清剿。惠文公的眉头略略一皱,将他搁在一边,转脸望向别人:“诸位爱卿还有何奏?”

其他朝臣见状,也就纷纷奏事。惠文公逐一处置完毕,宣布退朝。

看到惠文公率先退去,司马错一脸错愕,愣怔半晌,一把扯住公孙衍道:“公孙大人,这阵儿您可得空?”

公孙衍笑道:“国尉有话,但说无妨。”

“请大人至下官府上一叙。”

公孙衍跟随司马错来到国尉府上,分宾主坐下。司马错将河西危势扼要讲说一遍,不无急切地望着公孙衍:“大良造,如此紧要之事,君上竟然不管不问,在下——”打住话头,眼神迷茫。

公孙衍在少梁镇守多日,自然知晓吴青其人。河西之战时,秦人围攻少梁,吴青一家出人出钱,投入抗秦苦战,公孙衍为此甚是感动。时过境迁,公孙衍今日贵为秦人大良造,吴家却或死或走,惨遭欺凌,吴青更是落草为寇,着实让人叹喟。此时被问,公孙衍不便多说,只好替吴青辩解一句:“吴少爷养尊处优惯了,平素也爱争强好胜,此番想必是被逼上绝境,不然不会走到这一步。”

司马错恨道:“这些魏国权贵,当初就该斩尽杀绝!”

公孙衍见他言语决绝,一时不好再说什么,正欲托故离开,司马错求道:“大良造,此事急切,下官特请您来,是想求您拿个主意。这事儿半时也拖不得,此端一开,河西再无宁日了。”

公孙衍沉思有顷,缓缓说道:“司马将军,君上没有当场下旨,说明君上未想清楚。此事牵涉的恐怕不是一个吴青,而是河西的整个治理方略,因而,在下以为,将军还是等一等再说。”

司马错想了一下,觉得公孙衍所言在理,拱手道:“下官遵命!”

从国尉府里辞别,公孙衍回府时已近午时。大良造府即原来的商君府,公孙衍原本简朴,加上商君府中应有尽有,因而在他入住之后,只是换了块匾额,别的基本未动。

刚至府门,公孙衍就感到有些异样,因为门口比平日多出两个卫士。公孙衍看他们一眼,也无二话,迈步进府,看到院中钉子似的竖着两排卫士。公孙衍已知怎么回事,急急走进正堂,果见惠文公和上大夫樗里疾坐在里面。

公孙衍赶前几步,叩首于地:“微臣叩见君上。微臣不知君上驾临,回来迟了,请君上恕罪。”

惠文公摆下手,笑道:“爱卿请起。寡人不告而至,若要论罪,当是寡人请罪才是。”

公孙衍行过大礼,起身走到几前,正襟坐下。内臣早已反客为主,沏好茶水,端至公孙衍几前,退至门外。

惠文公笑道:“时光过得真快,眨眼之间,爱卿来秦已是半年了。秦地民风粗犷,鲜知礼义,爱卿过得惯吗?”

“谢君上关爱。前些时日,微臣前往各处郡县巡访,对秦地民风甚是惊叹。”

“有何惊叹?”

“微臣所到之处,路不拾遗,夜不闭户,邻人之间鲜有争执,州府衙门也少诉讼,据说民间争执,多在进公府之前就已化解,这在魏国简直不可思议!”

惠文公又是一笑:“这都得益于先君的新法。秦人缺少教化,记不住礼义,只能记住法文。按照先君之法,他人之财,左手得之,斩左手,右手得之,斩右手。”

公孙衍应道:“这也正是微臣所担忧的。”

“哦?”惠文公一怔,“爱卿有何担忧?”

“法令过于严苛,初行时尚可,行久不变,势必伤民。民若伤及皮毛,尚无大碍,若是伤及根本,则不可行远。”

惠文公沉思良久,抬头问道:“依爱卿之意,难道商君之法有不切实际之处?”

“正是。”公孙衍脱口应道,“譬如这一条,他人之财,左手得之,斩左手,右手得之,斩右手,就有模糊之处。他人之财若是得之于义,不妨得之。再说,即使得之不义,得多少斩手,得多少不斩手,理当有个区分。再譬如连坐法,一人犯罪,累及全家不说,还要祸殃九族,罪及诸邻,这就有些过了。还有盗寇,也应分清层级,而后判其该受何刑。重农轻商,也似不妥。奖励耕植固然重要,假若没有商贾,货物就无法流通,民间就不能互通有无,国家也收不到相应赋捐。”

惠文公眉头微皱,沉思有顷,缓缓说道:“爱卿所言甚好,但在先君崩天之前,寡人曾对先君起誓保持新法。今先君尸骨未寒,寡人擅动新法,似不稳妥。”

公孙衍一怔,离席跪地,叩道:“微臣冒犯先君,罪在不赦!”

惠文公摆手道:“不知者不罪,爱卿请起!”

公孙衍再拜道:“微臣谢君上不罪之恩!”

惠文公看到公孙衍重回席位,微微笑道:“听闻爱卿写过《兴魏十策》,后又将其烧了,可有此事?”

“都是过去的事了,不值一提。”

惠文公轻叹一声:“唉,如此好书,竟这样毁了,寡人甚感惋惜!”

“君上不必惋惜,微臣书中所述,净是魏国之事,不合秦国之情。”

“爱卿错了,”惠文公笑道,“秦魏比邻而居,寡人若不知魏,岂不成了瞎子?”

公孙衍也是一笑:“听君上说话,真是一件快事!”

“寡人闻知前相白圭治国有方,爱卿随从白圭多年,定然熟悉这些方术。先君新法虽说不可变更,爱卿倘有治国良策,只要是利国利民,寡人倒还可以做主。”

“若是此说,微臣倒有一个想法。”

“爱卿请讲。”

“秦得河西和商於,新增方地千余里。新法虽说奖励耕织,然而,仅凭秦国原有属民,势必力不从心。微臣以为,君上可以诏告天下,凡是愿意赴秦垦荒种地的,可免其十年赋役。三晋之民多有不堪重负者,一旦闻知,必携家拖口,赶赴秦地垦荒——”

公孙衍未及说完,惠文公已是兴奋地一拳砸于几案上,脱口赞道:“善哉此言!地是死的,民是活的。天下在民而不在地,有地无民,等于无地,有民无地,却可以夺地。”

“君上圣明。”公孙衍接道,“这样一来,秦国荒地得拓,三晋良田荒芜,只此一进一出,胜负判矣。”

“是是是,”惠文公连连点头,“爱卿这是釜底抽薪之术,甚妙!这样吧,”转向樗里疾,“樗里爱卿这就拟道诏书,寡人加玺,明发天下。爱卿可以这样拟文,凡列国赴秦垦荒之民,寡人不问地位贵贱,一律以秦民看待,凡在秦地恳田二十亩者,免赋役十年,超出二十亩,每增加十亩,增免一年,超出一百亩,按斩敌三首记功一次,赐爵一级,超出两百亩,按斩敌五首记功一次,赐爵两级。嗯,还有,对于那些一无所有的贫民,只要申请,寡人借以粮食、工具,三年之后待其丰收,照所借之数偿还,寡人不取任何利息。”

樗里疾应道:“微臣领旨。”

公孙衍甚是惊愣。他不过提出一个设想,至于如何去做,真还没有细想。惠文公竟在片刻之间做出决断,且考虑得如此细微,似是早有预谋一般,着实让他佩服。

公孙衍正自发怔,惠文公的声音又传过来:“这是大事,更是国策,就由两位爱卿共同承办。”

公孙衍、樗里疾拱手道:“微臣遵旨。”

惠文公话锋一转:“公孙爱卿,寡人今日到你府上,却不是为这事来的。”

“可为河西之事?”公孙衍想了想,小声问道。

“不完全是。”惠文公语气中不无忧虑,“不过,河西之事的确严重。寡人粗略算过,单是魏国权贵就有数百家,哪一家都有十数口,若再算上仆从,只怕不下十万众。河西让魏人治理六十年,民众已习魏制,陡然让他们改行秦法,的确是难。爱卿熟知河西,可有妙策?”

“微臣听说先君变法是分两步走的,第一步行过数年,再行第二步——”

惠文公眼睛一亮:“爱卿是说,河西改制也分两步走?”

“微臣以为,对待河西之民,不可强制,可先怀柔,让他们有条活路,尝到做秦民的好处,然后再行秦制。对于那些魏国权贵,更要怀柔。这些人大多知书达理,多才多艺,是民中精英,若将他们一概铲除,于国于民都是伤损。而且,今后再得魏地,魏民因无退路,必会上下一心,誓死抵抗。”

惠文公沉思有顷,缓缓点头:“就依爱卿所言。寡人这就颁旨,凡是魏国权贵,只要服从秦法,愿做寡人的顺民,寡人这就归还其原有财产的一半。至于这个带头起事的吴青,听说爱卿与他相熟,烦请爱卿修书一封,招抚吴青。吴青若是愿意接受招抚,寡人不仅既往不咎,且也归还他家的一半财产。如果此人愿为寡人做事,寡人也可视才量能,给他一件事做,爱卿意下如何?”

公孙衍跪地叩道:“微臣代吴青及河西臣民,叩谢君上隆恩!”

惠文公扶起他道:“爱卿快快请起,要谢,也该寡人谢你才是。无论是魏人、秦人,只要住在河西,都是寡人的子民,寡人总不能让自己人去打自己人吧!”

公孙衍由衷叹道:“秦国有君上,真是秦人之幸啊!”

惠文公笑道:“寡人有爱卿,也是寡人之幸啊!嗯,公孙爱卿,寡人此来,是另有一件大事请教爱卿。”

“微臣恭听。”

“你见过惠施吗?”

公孙衍摇头道:“微臣听说过此人,只是未得机缘相见。”

“爱卿听说他什么吗?”

“此人能言善辩,在稷下时向名嘴公孙龙叫板,二人激辩两日,听众盈门。后来听说他在安邑当街摊出《观物十事》,微臣正欲求教,他却被太子殿下请进贵门。”

“今日看来,此人还不只是能言善辩,而是一个大才哟!”

“什么大才?”樗里疾扑哧笑道,“他的《观物十事》,微臣也听说了,净是胡扯。这是一个怪人,魏王用他治国,只怕越治越乱了。”

惠文公眉头微皱,白他一眼,缓缓说道:“看事不能只看表面。惠施为相,做的第一件大事就是迁都,此举大不寻常!”

樗里疾辩道:“魏王迁都,分明是害怕我们打过河去。”

惠文公走到地图前,指着图道:“你们看,魏国国土分为两块,一块在中原,以大梁为核心,另一块在河东,以安邑为核心,中间被韩国拦腰切断。中原千里沃野,人口密布,农商发达,而河东多为山地,并无回旋余地。魏都东迁,一可壮大国力,二可避我锋芒,三可与山东列国角逐中原。古人有言,得中原者得天下,魏避实就虚,中原逐鹿,从长远来看,不失为一步好棋。”

公孙衍不无叹服道:“君上看得深远,微臣拜服。”

“不过,”惠文公话锋一转,“魏都如果东移,河东这边自是鞭长莫及,在寡人则是机会。两位爱卿,你们说说,寡人又当如何把握这一机遇?”

樗里疾接道:“微臣认为,我可趁机收复阴晋。”

“收复阴晋?”惠文公点点头,“嗯,阴晋是要收回,只是——怎么收回,你们二位可有高见?”

“微臣认为,”公孙衍应道,“阴晋并不紧要,紧要的是东出之路。”手指地图,“君上请看,秦偏居关中,东出之路只有两条,一是出临晋关,二是出函谷关。出临晋关要强渡河水,虽可在此架桥,桥梁却是易毁之物。再说,大军渡大河,历来为兵家所忌,一则容易半渡受击,二则是过河之后,不得不背水而战。函谷之路却无需渡河,我若直接控制函谷关、崤关,就可直达洛阳,制约周室,同时卡断韩国的武遂之道,进可直逼中原,退可保卫关中。”

“不瞒爱卿,”惠文公接道,“寡人所思也是函谷。若得函谷,南有武关,东有函谷关和河水两道天险,秦即成为四塞之国,寡人可以高枕无忧矣。只是——”略顿一下,“函谷关、阴晋均由魏将张猛镇守。从河西之战看出,此人是个将才,不好对付。阴晋、函谷均是险地,易守难攻不说,又能互相策应,若要取之,的确棘手。公孙爱卿可有良策?”

“微臣有一计,函谷、阴晋唾手可得。”

“爱卿请讲。”

公孙衍侃侃说道:“继续利用魏侯称王之事。魏侯称王,最不舒服的是韩、赵两国。两国原来害怕魏国,但河西一战,大魏武卒威风不再,名分之争渐次显示。微臣以为,君上可派使臣晓谕周天子,以周天子名义诏令魏王放弃王号。魏王必定不肯,此时,君上就以讨逆为名,结约赵、韩两国,征伐魏国。若是三国同时起兵,魏王必是应接不暇,无力照顾函谷。至于这个张猛,微臣自有办法应对。”

惠文公点头道:“爱卿所言甚是。”思忖有顷,“不过,赵、韩两国也不单是名分之争。这件事儿可以定下,由公孙爱卿筹划方案,樗里爱卿安排朝见周室,出使赵、韩等一应事宜,共约伐魏。可对韩、赵承诺,伐魏之时,韩人所占土地,归韩,赵人所占土地,归赵!”

第二日,惠文公连颁数诏,一是奖励流民赴秦垦荒,二是安抚河西的原有贵族,归还其原家产的一半。公孙衍特别捎书给吴青,向他指明出路。吴青看到活路,也就放下武器,接受招抚。为示诚意,吴青使属下将自己绑了,亲至咸阳向惠文公请罪。

惠文公闻讯大喜,迎出殿外,亲手为他解下绳索,携其手上殿,当殿赦免他无罪,诏令将其部众选出精干的改编为秦卒,晋封他为官大夫兼千夫长,摄少梁守尉。

与此同时,三路使臣浩浩荡荡,分别奔向洛阳、邯郸和新郑。

就在秦国万象更新,紧锣密鼓地准备伐魏,谋取函谷关、阴晋之时,魏惠王却在为一件大事发愁。

这件大事就是钱。近年来,魏国大事连连,先是孟津之会,后是大兴土木扩建王宫,再后是伐卫,再后就是河西之战,既动干戈,又兴土木,哪一样都要花钱。尤其是河西大战,不仅使老相白圭捐助的七千金打了水漂,更将魏惠王积蓄多年的家底耗了个八九成。这一次举国迁都,魏惠王明显感到了捉襟见肘。

魏惠王本来将建造新王宫的任务交给了司徒朱威。朱威既管刑狱,也管钱粮,因而知道还有多少家底。大梁原来就是魏侯的别宫,已建有宫室、宗庙等,只是规格较小而已。经过权衡,朱威提出一个方案,就是将原来的别宫稍加修缮和扩建,改造成王宫。

然而,当朱威将方案呈交上去时,惠王却大发雷霆,拍着几案将他责备一通:“你这宫城连卫公的都不如,哪里能叫王宫?你叫列国公侯如何看待寡人?你你你——你朱威安的什么心?存心要寡人难堪吗?”

朱威却是不卑不亢地叩在地上,听他责完了,方才说道:“陛下,不是微臣不往好处建,而是库中没有多少钱了。”

惠王眉头微微一皱:“没有多少钱?没有多少是多少?”

“回禀陛下,库中仅有两千金,是微臣特意留作军备的。”

库中仅余两千金,在惠王来说简直是不可思议的。以前白圭在时,善于经商不说,日常开支也精打细算,库中所积黄金不下数万,铜子更是不可胜数。白圭走后仅只两年,国库已空,惠王不由暗吃一惊,眨巴一下眼睛:“看来,宫殿你是修不好的,还是抓金子去吧。陈爱卿!”

陈轸跨前一步:“微臣在!”

“前番使秦,爱卿劳苦功高,晋升上卿。修筑宫殿的事,就由上卿府督办。”

陈轸跪下叩道:“谢陛下隆恩!”

陈轸未能如愿当上相国,正自失落,却意外得到上卿职爵,又接到这项肥差,也算是秃头长了副络腮胡,亏中有补了。十日之后,陈轸呈奏了新的修筑方案,就是比照洛阳周宫的规制,在大梁新建一个大魏王宫,将现有离宫扩建为东宫,由太子居住。

惠王看过方案,甚是满意,夸奖几句后,抬头问道:“陈爱卿,这个规制,约需多少花费?”

陈轸应道:“据微臣初步估算,若是全部完工,约需三万金!”

“三万金?”惠王目瞪口呆,“寡人哪有这么多金子?”

“回禀陛下,”陈轸微微一笑,“这个微臣早想过了。大周宫殿不是一朝一夕就建起来的,是数代天子积劳而成。微臣以为,陛下可先修筑一个正殿、两个偏殿及必要的后宫,在规模上不亚于安邑王宫,暂先安置下来。日后有了钱,再根据需要,慢慢构建。”

“嗯,这样也好。”惠王思忖良久,点头道,“依爱卿所说,先建这些又得多少金子?”

“五千金足矣。”

“五千金?听朱司徒说,库中只有两千金了。”

“不是还有些散钱布币吗?折合下来,也值千金!”

“还差两千金呢!”

“微臣有个主意,或可筹足此数。”

“爱卿快说!”

“眼下魏国的赋税是十抽一,这是先君文侯时定的税制,早与列国现行税制不合了。”

“哦?”惠王心中一动,“爱卿这就说说列国的现行税制。”

“赵国是十抽一点八,韩国是十抽一点六,楚国是十抽一点五,齐国是十抽一点四,秦国是十抽一点三。”

“依爱卿之见,寡人当抽多少为宜?”

“眼下是非常时期,微臣以为,可按十二税制,即十抽二。陛下若是改行此制,一年即可增收赋税三千金。”

惠王再次陷入沉思,有顷说道:“就依爱卿所言,拟旨去吧。”

魏惠王没有廷议,直接颁诏将十一税制改为十二税制,立时在魏引起朝野大哗。这且不说,为修宫室,陈轸又奉旨征调各种工匠近万人,苍头逾二十万众,工程尚未动工,已是民怨沸腾。

朱威急了,当即赶往相府求见惠施。惠施听完朱威提到税制的事,缓缓说道:“就我所知,这十一税制的确低了点儿。”

“相国有所不知,”朱威急道,“魏国行的虽是十一税制,但另有兵革税、茶税、丝麻税等近十个税种,累加起来,早已超过十抽二这个极限。这还只是君上征的明税,也叫国税,实际征收时,各地吏员均有附加,据下官所知,附加额至少也在十一上下,再加上向土地领主所缴的地租,种田的隶农原本已经所得无几,今又明码加税,叫他们哪里还有活路?再说,眼下秋收在即,陛下却在此时征民,岂不是雪上加霜吗?”

惠施闻听此言,方知事态严重,长叹道:“唉,在下本想从长计议,这才提议迁都,不想——不想却成了害民之举!”

“相国大人,这样下去,魏国真就完了,我们得赶快想个应策才是。”

惠施两眼微闭,似乎陷入深思。

“相国大人,我们这就去见陛下吧。”朱威不由分说,拉上惠施就朝王宫走去。

两人赶到御书房叩见惠王,未及张口,惠王即将话口堵上:“两位爱卿可是为赋税一事来的?”

朱威看一眼惠施,拜道:“陛下——”

惠王摆手止住朱威:“朱爱卿,你要说什么,寡人早已忖知了。不过,你们来得正好。”指着一旁的两捆竹简,“请二位看看这是什么?”

毗人走过去,将两捆竹简拿到朱威前面。朱威打眼一看,正是公孙衍《兴魏十策》中的前面五策。

“唉,”惠王轻叹一声,“公孙衍虽说为人不齿,先是因色杀人,后又叛离寡人,但一事归一事,所写之书倒是可读。不瞒爱卿,寡人昨夜又读一遍,里面许多东西涉及农、商,实乃兴国根本。你与惠爱卿拿回去好好琢磨琢磨,将书中可用之处选挑出来,拟定一个条陈。宫室要修,兴国根本也不能丢,惠爱卿,你说是吗?”

惠施叩道:“陛下圣明。”

“惠爱卿,若是没有别的事,与寡人对弈一局如何?”

惠施听出惠王是在逐客,拱手道:“回陛下的话,微臣这要回去奉旨读书,待有空闲时,再来向陛下讨教。”

“好好好,”惠王顺口笑道,“惠爱卿真是说做就做,雷厉风行之人哪!既如此说,寡人也就不留二位爱卿了。”

惠施、朱威拜辞惠王,各提一捆竹简退出御书房。

走出宫门,朱威怪道:“相国大人,方才您为何一句话不说?”

惠施叹道:“唉,木已成舟,能说什么呢?这两捆竹简,你都拿回去吧,就按陛下之意理出个条陈,我们一道上奏。眼下只能是亡羊补牢,能补多少,就补多少吧!”

“下官遵命。”

在陈轸的督促下,经过大半年的紧张施工,王宫正殿、偏殿的土木工程基本完成,下一步是装饰和环境美化、后花园、后宫工程等。魏惠王放心不下,于这年夏季亲临现场视察。看到基本落成的宫殿,魏惠王甚是满意,要陈轸加快进度,力争在秋后迁都。陈轸要求加拨五百金,魏惠王吩咐毗人从后宫费用里将这笔钱拨出。

三个月之后,在中秋节这日,陈轸回到安邑,奏报魏惠王宫殿落成。魏惠王大喜,当下带着太子申、公子卬、惠施、朱威、陈轸等重臣前往太庙,一是祭告先祖,二是请巫祝占卜,择选吉日搬迁新都。

祭拜完先祖,大巫祝启动仪式,正欲占卜,留在宫中守值的执事御史快马赶到太庙,将一个传檄呈送魏惠王道:“陛下,秦公传檄!”

魏惠王多少有些惊异:“传檄?他传什么檄?”

毗人走过去,接过传檄,呈予惠王,惠王仔细一看,脸色由惊转怒,继而涨成紫褐色,“啪”的一声将木檄摔在几案上。木檄在案上弹跳一下,正好落到惠施跟前。众臣不知发生何事,皆是一惊,面面相觑。

魏惠王震几怒道:“诸位爱卿,你们也都看看!”

惠施慢慢地捡起木檄,见上面写道:“嗟尔魏罃,身为周臣,欺天罔上,擅自称王,是冒天下之大不韪。周臣嬴驷奉大周天子诏命,奉劝魏侯迷途知返,从速放弃王号,负荆至周室请罪。倘若执迷不悟,一意孤行,嬴驷只有顺承天命,率天下之民讨逆平乱,以正天道!秦公嬴驷。”

惠施看过,传给太子申,太子申传给朱威,朱威传给公子卬,公子卬传给陈轸。看到诸臣逐一看过,魏惠王冷笑一声:“哼,一个乳毛小子,屁股尚未坐稳,就敢这么对寡人说话!”

公子卬忽一下起身,热血沸腾,大声叫道:“父王,儿臣请命征伐秦国,誓获此贼,以报河西之仇!”

魏惠王黑沉了脸,白他一眼,转过头去。

公子卬拉不下脸,正不知如何是好,陈轸接道:“陛下,微臣有奏。”

魏惠王转过头来,看着陈轸道:“爱卿请讲。”

“以微臣观之,檄文不是秦公所拟。”

“爱卿可详言之。”

“惠文公即位不足两年,在秦地位尚未稳固,更没有公孙鞅、车英、甘龙、嬴虔一帮老臣辅佐,断不会公然向陛下挑战。前时差信臣樗里疾前来求和,可为佐证。至于这个檄文,听那语气,想是逆贼公孙衍所拟。”

“嗯,说下去。”

“微臣以为,公孙衍犯下灭门重罪之后,畏罪叛逃至秦,被秦公任命为大良造,接替公孙鞅之职。公孙衍无尺寸之功,却任高位,自然不能威服秦国群臣。公孙衍心中明白,因而急于建功立业,一是报效秦公的知遇之恩,二是借此压服众臣。公孙衍跟从白圭多年,熟知我国,自然会献此策。秦公年轻气盛,虽无孝公之才,却想建树孝公之功,自然与那公孙衍一拍即合。”

“爱卿可有应对之策?”

“微臣以为,我西有河水天险,东有函谷雄关,以秦人眼下之力,奈何我不得。陛下尽可置若罔闻,听凭秦人咆哮。待陛下东迁大梁,腾出手来,再与秦公理论。”

魏惠王沉思有顷,将头转向惠施:“适才陈爱卿所言,惠爱卿意下如何?”

惠施接道:“回禀陛下,上卿所言有失偏颇。”

这是惠施首次在公开场合否决陈轸。陈轸立时拉长脸,瞪向惠施。

“何处有失偏颇?”

“此番秦公谋我,万不可等闲视之。据微臣所知,秦公已经派出使臣,结好赵、韩两国,共谋伐我。我虽有河水之险,崤、函之固,然而,假使秦、赵、韩三国同时兴兵,以眼下我之国力,万难应对。”

惠王大惊:“秦人结好赵、韩?”

惠施点头道:“是的,赵、韩两国已与秦人签过盟约了。”

“惠爱卿,”惠王半是责怪道,“你既已知晓此事,早该禀报寡人才是。”

“微臣知罪。微臣也是刚刚得知,本欲在上朝时禀报陛下,不想却被陛下召到此地来了。”

惠王巴咂几下嘴唇,无法再说什么,只好环视众臣道:“诸位爱卿,你们说说,秦人谋我,意欲何为?”

朱威拿起檄文,缓缓说道:“回禀陛下,从檄文上看,秦公这是逼迫陛下放弃尊号,重新对周俯首称臣。”

惠施亦道:“三国谋我,皆曰讨逆。所谓讨逆,其实就是对陛下称王一事心怀不满。”

魏惠王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哼,满也好,不满也罢,寡人既已称王,就无回头之理。诸位爱卿,你们可有应对之策?”

公子卬禀道:“启禀父王,儿臣以为,公孙衍若要谋我,必图阴晋。西河主将张猛与公孙衍私交甚厚,不宜在那儿镇守。父王可调回张猛,另派他人。”

魏惠王点头道:“嗯,卬儿所言在理,可调张猛前往大梁,应对韩、赵,只是这西河一线,谁人可守?”

“儿臣愿往!”

魏惠王摇头道:“你还是待在寡人身边吧!惠爱卿,西河一线,你看何人镇守比较合适?”

惠施不假思索:“龙将军!”

“父王万万不可,”公子卬急道,“若论与公孙衍私交,龙贾远胜张猛。”

魏惠王凝眉有顷:“西河防务一事,容寡人斟酌之后,再行定夺。”转向惠施,“眼下三国谋我,爱卿可有应策?”

“微臣有一策,或可平息这场兵事。”

“爱卿快说!”

惠施侃侃说道:“虽是三国谋我,但真正起意的只有秦国。陛下请看,”拿过笔墨和一张羊皮,在几案上摊开,刷刷几下画出一幅形势图,边画边说,“秦国囚居关中,西为戎狄,北为义渠,皆是秦国属国。西南是巴、蜀两国,皆有重山为障,东南是楚国,秦人已经抢得武关,夺得商於谷地,南顾无忧。秦公所忧者,唯有陛下。秦公若欲高枕无忧,或有大图,必须东出有路。秦人东出之路无非两条,一是经函谷关、崤关至洛阳,二是经临晋关渡河水。就眼下而言,两条出路无一不卡在陛下手中。因而,微臣以为,秦人的最大敌人不是别人,正是陛下!反观赵、韩两国,与魏非但没有利害冲突,反倒是利益相关,唇亡齿寒。赵、韩之所以跟着秦国起哄,理由只有一个,就是名分。三家分晋之时,魏、赵、韩同为诸侯,如今陛下贵为天子,而赵、韩两家仍是诸侯,其心如何能平?赵、韩此前之所以惧我,是因为魏武卒强大。河西失利,赵、韩惧我之心全无,更认为应与陛下平起平坐了。”

惠施从大处着眼,小处入手,讲得头头是道,有条有理,众人无不叹服。即使陈轸和公子卬,也不得不服。

“爱卿所言在理。”魏惠王点头道,“以爱卿之见,寡人当以何策应对?”

“微臣认为,陛下可有三大方略,其一是,增拨重兵镇守函谷关、阴晋、西河一线,防备秦人;其二是,发展生产,扩军备战,招募贤才,增强国力;其三是结盟齐、楚。有齐在侧,赵不敢动。有楚在侧,韩不敢动。两家不动,秦人图我之心必懈。”

魏惠王震几叫道:“爱卿好方略!”

陈轸驳道:“惠相国所言,句句在理。三大应对方略,前两个皆非难事,最后一个,却是不通之路。”

“是啊,”魏惠王看向惠施,“陈爱卿所言甚是,楚国不说,单是田因齐,就是个难缠的角儿,寡人与他已经多年没有来往了。”

惠施却似没有听见:“其实,真要结盟的话,单有一个齐国也就够了。”后来觉得不妥,补充一句,“至于齐公难缠,微臣倒有一计,可让他主动与陛下结盟。”

“爱卿何计?”

“尊田公为王。”

魏惠王惊道:“你是说,让寡人与田因齐平起平坐?”

“陛下,”惠施点头道,“方今战国,重在实力,不在名分。所谓称王,不过是个名分。周室为王,可天下哪一家真正将其视为共主?既然列国所争不过是个空名,陛下又何必独占此名呢?如果齐公也来称王,赵、韩就会出师无名,结果只有两个,要么自己宣布称王,要么与魏、齐两个大国为敌。如果天下大国皆来称王,陛下就不会成为众矢之的。届时,天下相争,就会只拼实力,不论道义了。”

魏惠王沉思许久,目光转向毗人:“召太庙令!”

毗人走出去,不一会儿,太庙令进来叩道:“微臣叩见陛下。”

“大巫祝将吉日定下了吗?”

“回禀陛下,已经定下了,是九月九日。”

“嗯,好日子!”魏惠王点头赞道,“九九重阳,寡人要的就是这股劲儿!”转向众臣,“诸位爱卿,重阳节迁都,分头准备去吧。惠爱卿——”

“微臣在。”

“走,与寡人对弈去。”

君臣二人径至后花园凉亭下面,毗人摆开棋具,惠施端坐下来,正欲摸子,惠王却道:“秋景不错,惠爱卿,我们先沿池边走走如何?”

惠施起身,跟在惠王后面,二人沿池边漫步。

魏惠王停住步子,望着池中的云影道:“方才爱卿一席话,一扫寡人心头阴霾啊!不瞒爱卿,当初寡人听信公孙鞅诡言,不顾白圭反对,一意称王,追悔莫及!可你知道,覆水难收,寡人一旦坐上这个王位,想下来也寻不出个台阶,只好将错就错了。爱卿此计,甚妙!甚妙啊!”

“陛下有此胸襟,实为魏国之福。”

“爱卿方才所提的第二条,寡人也听进去了。今得惠子,出谋划策的人算是有了,寡人所缺的,是治军大才。常言说,千军易得,一将难求。河西之战,教训惨痛啊!”

魏惠王透出这番心底之语,纵使一向沉稳的惠施也深受触动:“陛下——”

魏惠王长叹一声:“唉,不瞒爱卿,寡人眼下哪里有心与你对弈?这约你来,为的就是商议此事。卬儿的确读过一点兵书,可他狂妄自大,目中无人,既不容他人,又不能治军,此为将兵大忌。身处战国,朝中却无治兵大才,实让寡人夜不安寝、食不甘味啊!”

“陛下若是真心求贤、用贤,何愁得不到良将?”

“唉,”魏惠王又叹一声,“说起来易,做起来却是难啊!惠爱卿,到何处去觅良将,你可要替寡人多睁一只眼呐!”

“陛下,魏国所缺的也不只是一个将才。方今天下,弱者灭,强者存,强弱因势而异,势因人而异,人因才而异。因而,微臣以为,得人才者,得天下。”

“得人才者,得天下。”魏惠王重复几句,连连点头,“妙啊!爱卿说得实在妙啊!得人才者,得天下!”略顿一时,抬头转向惠施,“请问爱卿,寡人如何才能得到天下英才?”

“天下虽大,英才却是屈指可数,不仅陛下想得,列国君主也都想得。齐公在临淄设稷下学宫,秦公在咸阳辟士子街,皆在争夺人才。”

“惠爱卿,”魏惠王思忖一时,抬头道,“学宫也好,士子街也罢,皆没体现尊贤重才。这样如何?寡人在大梁设个招贤馆,列国士子凡有愿意赴魏的,无论在此住多久,一切吃用全免。若是愿意留下,寡人量才录用。若是不愿,寡人发给盘缠,礼送出境。”

“陛下,”惠施长揖至地,“诚能如此,天下士子必纷至沓来,陛下何愁将兵乏才?”

魏惠王诚聘将才的诏书迅速被制成榜文,张贴在魏国各个城邑。

这一日,鬼谷里再次轮到庞涓与孙宾下山购粮。二人刚至宿胥口,就见多人围在告示墙前观看。庞涓知道不是通缉他的,加快步子赶过去,挤至墙前,细读榜文,竟是怔在那儿。墙上并列排着两张榜文,一个是九月初九魏国迁都大梁,另一个是新都大梁开设招贤馆,诚聘天下贤才。

孙宾赶过来,见他一副痴痴的样子,笑道:“贤弟,看到什么了,这么着迷?”

庞涓略怔一下,扯开孙宾道:“走吧,不过是些无聊的事儿,跟我们沾不上边。”

二人逛不多时,看到天色昏黑,也就寻好客栈安歇。庞涓一反往常,没有再拉孙宾去吴起树下吃酒,只是胡乱吃些东西,倒头就睡。孙宾也没多想,点亮油灯,看会儿闲书,也自睡了。

翌日晨起,二人办过货物,庞涓也不似从前那样自己扛挑,而是请来两个脚力,将购到的粟米等物分作两担,让他们分别挑了,他和孙宾则袖起两手,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

庞涓本是多话之人,一路上竟是无话,低了头默默走路。眼看就要走到鬼谷,连孙宾这样沉稳的人也有点憋不住了,扑哧笑道:“贤弟,你好像有啥事儿?”

庞涓应道:“没啥事儿。”

“打昨晚到现在,贤弟像是变了个人,怎能说是没啥事儿?”

庞涓放慢脚步,对走在前面的两个脚夫道:“两位兄弟,停下。”

两个脚夫停下来,放下担子,回头望着庞涓。

庞涓走上前去,从袖中摸出四个刀币,打发二人回去。见两人走远,庞涓这才坐到石头上,望着孙宾道:“孙兄,你算算看,你我进山,满三年了吧?”

“是满三年了。”孙宾点头道,“记得我们是中秋节前进山的,眼下已是九月。”

庞涓似乎并未用心去听孙宾的答话,顾自说道:“你说,我们整日在这谷里,一天到晚要么读书,要么静坐,难得见上先生一面。纵使见面,先生也似没有话说。看来,要学兵法,在这谷里——”打住话头。

孙宾一怔,暗忖道,谷中三年,庞涓从未说过类似言语,莫非是——

想至此处,孙宾扑哧笑道:“贤弟何说此话?莫不是昨日在宿胥口看到伤感之事了?”

“与那个无关。”庞涓站起身子,“辰光不早了,走吧。”走到货担前,选了一副重的挑在肩上,径自走去。孙宾也就挑起另一副,跟在后面。

接后数日,庞涓都似心事重重,做什么都打不起精神。

九月既望,月上东山。

鬼谷四子吃过晚饭,躺在草舍外的草坪上,正自欣赏圆月,张仪眼尖,小声叫道:“快,先生来了!”

众人赶忙起身,果见鬼谷子与玉蝉儿、童子一道,打小路徐徐走来。四人忙将坐姿改为跪姿,看到鬼谷子走近,齐道:“弟子叩见先生!”

鬼谷子走到他们跟前,盘腿坐下:“坐坐坐,蝉儿、童子,你们也都坐下。”

众人围定鬼谷子坐下,眼巴巴地望着他。

鬼谷子笑道:“你们都看着我干什么?今夜为季秋之望,月明星稀,云淡气清,大家理应共赏明月才是,却这么看着我一个老头子,岂不扫兴?”

众人齐笑起来,各自纷纷抬头,观赏明月。

赏有一会儿,鬼谷子转对童子:“小子,去,拿老朽的琴来。”

童子起身径奔草堂,不一会儿,抱着一把大琴走来。四子在谷中三年,从未见过鬼谷子弹琴,甚是惊奇,尤其是擅长弹琴的张仪和玉蝉儿,更将脖子伸得老长,两眼眨也不眨地紧盯鬼谷子。

鬼谷子望着明月,徐徐调弦,口中说道:“今夜月光澄明,更胜昨日。老朽特别为这明月弹奏一曲。”话音刚落,琴弦早动,琴声已起。

童子似是听惯了先生的琴声,当即闭起两眼,竖起耳朵。玉蝉儿也将两眼闭合,用心感受。

鬼谷子弹得很慢,只是偶尔抬一下指头,然后轻轻落下。在四子看来,鬼谷子似乎不是在弹琴,甚至他已将琴忘了。

渐渐地,他们也将琴忘了,将眼前的鬼谷子忘了,各自闭目,陷入琴声带来的冥想。

玉蝉儿在不知不觉中,眼前豁然一亮,但见一轮明月挂在天上,几朵白云朝明月徐徐飘来,又渐渐飘去。在白云的衬托下,月亮走得很快。一群大雁飞到身边,徐徐落下,近得她几乎可以伸手触摸。山风吹来,一阵又一阵。一棵桂树正在开花,桂花的清香一阵阵传来,沁人肺腑。溪水流过山涧,涧水边,一只山獾两耳竖起,探头探脑,猛地窜往一片树丛。一片松林里,松鼠窜上窜下,一刻不停地收拾松子,准备过冬。枫叶红如鲜血,在风中沙沙作响,一片红叶在一阵秋风中飘然落下,旋飞着飘到她的前面。眼看就要旋到她的脸上了,她本能地伸手,欲将红叶接到手中,却什么也没有接到。

玉蝉儿乍然一惊,睁眼观看,眼前根本没有红叶,只有鬼谷子微闭两眼,仍在缓缓弹琴。玉蝉儿正自惊异,忽听庞涓嗖的一声猛蹿起来,口中大喝:“哪里走?”

鬼谷子陡地将手一震,琴声戛然而止。众人皆吃一惊,各从恍惚中醒来,纷纷将目光盯向庞涓。庞涓这才明白过来,看到自己的怪样,脸上一阵尴尬,苦笑一下,再次盘腿坐下。

鬼谷子将琴推到一边,望着庞涓微微一笑:“庞涓,你看到什么了?”

庞涓嗫嚅道:“弟——弟子没——没看到什么。”

鬼谷子缓缓说道:“你看到了。你看到一条大虫。”

“先生,”庞涓大惊,“您——您怎么知道?”

鬼谷子笑道:“老朽说得对否?”

庞涓不无叹服,连连拱手:“弟子果是看到一条大虫,正欲将其缚住,大虫却转身逃了。弟子一急,冲上前去就要擒它,不想却——惊扰了先生。”

鬼谷子盯住他又问:“除去大虫,你还看到什么?”

庞涓料也瞒不过先生,只好说道:“弟子看到了众兽逐鹿。”

鬼谷子笑道:“所以你要擒获这只大虫,骑上它逐鹿中原。”

庞涓起身叩道:“先生真乃神人,弟子所见所想,丝毫儿瞒不过先生。”

“起来吧。”鬼谷子摆手,“老朽不是君王,在这谷里,不要动不动就行大礼。”转向孙宾,“孙宾,你看到什么了?”

孙宾应道:“弟子看到秋风瑟瑟,一个老太太站在村口,正在向远处眺望。”

“她在眺望什么?”

“眺望她的两个儿子。他们去为君上戍边去了。”

“望到了吗?”

孙宾低下头去,不无悲伤地摇头:“他们已经战死了。”

鬼谷子许久无话,有顷,转头望向张仪:“张仪,你呢?”

张仪应道:“弟子看到的只是一轮明月。”

“明月上都有什么?”

张仪脸色一红,垂下头去,嗫嚅道:“月上有——有棵桂树,树下有一女——女子,她——她正在翩翩起舞。”

张仪的眼角瞄向玉蝉儿。

庞涓看得真切,不无讥讽道:“怪道张兄说话拖泥带水,原来是从先生的琴声里听出美女来了,在下佩服。”

张仪正欲发作,鬼谷子轻咳一声,转向苏秦:“苏秦,说说你都看到什么了?”

苏秦略怔一下,拱手应道:“弟子看到许多东西,先是这山林,接后是许多宫殿,一个接一个,弟子想进去,可有人不让。弟子无奈,只好徘徊在殿外的台阶前面——”

“就这些了吗?”鬼谷子问道。

“风很冷,嗯,还有乌鸦,一群又一群,在殿前飞旋。”

鬼谷子点点头,望向玉蝉儿。

不待鬼谷子发问,玉蝉儿笑着先发问道:“先生所弹何曲,堪称天籁?”

鬼谷子亦笑一声:“老朽兴之所至,随手弹来,哪里会有曲名?若是你定要起个名字,就叫它《月光》吧。”

“此名甚好,蝉儿可否习之?”

“呵呵呵,”鬼谷子笑道,“你已知音,自可习之。”转对四人,“你们进谷已经三年,老朽未曾听闻你们的平生大愿。今宵明月当空,何不各述己志,也让老朽分享一二。”

四人面面相觑。

鬼谷子转向孙宾:“孙宾,你先言之。”

“回先生的话,”孙宾两手拱起,“弟子所愿是:天下太平,政治昌明,耳不闻战鼓之声,目不睹烽火之警,众生和睦相处,百姓安居乐业,各尽天伦之乐。”

鬼谷子笑道:“此志可处圣道之境,不足以处当今乱世。”转向庞涓,“庞涓,你有何志,可否言之?”

“回禀先生,”庞涓拱手应道,“弟子只有一志,就是留在谷中,随侍先生。”

鬼谷子微笑一下,摇头道:“此志是你特意说给老朽听的,不是你的。”

“先生责的是,”见先生直言道破,庞涓脸色涨红,咳嗽一声,缓缓说道,“弟子此生唯有一愿:辅佐天下明主,统领百万雄兵,战必胜,攻必克,威服列国,称霸天下,建不世之功业,留英名于青史。”

鬼谷子微微笑道:“嗯,此志可处战乱之世,你得逢其时了。不过,方今天下,列国纷乱,各国君主无不施展拳脚,或图霸、或求存,依你之见,何国之君可称明主?”

庞涓不假思索:“秦公。”

“这么说,你若出山,是要辅佐秦公了。”

庞涓摇头。

“你欲辅佐何国君上?”

“弟子欲去辅佐魏王。”

“良禽择木而栖,名士择主而仕。魏侯先弃公孙鞅,后弃公孙衍,可知其不会用人;秦谋河西,魏侯不知是计,却妄自称王,四邻皆战,结果丧师丢土,可知其不会审时度势。既不会用人,又不会审时度势,可知其不为明主。”

“先生所言甚是。”

“既然你知其不为明主,为何还要辅之?”

“弟子生为魏人,当为魏室尽忠。”

“此非你真意。”

“先生圣明。弟子愿佐魏王,原因有三。魏王不会用人,魏必无人,弟子必有驰骋之地,此其一也;魏国雄踞中原,四邻皆战,与庞涓秉性相合,此其二也;魏王先失公孙鞅,后失公孙衍,必生追悔之心,此时若得弟子,必全心全意,不生疑心,此其三也。”

庞涓一口气说出三个理由,可见谋算之精。众人听了,无不吃惊,纵使鬼谷子,也似未曾料到,沉思有顷,方才点头道:“嗯,此言也算在理。”抬头望向空中,看到月入中天,起身道,“时辰不早了,你们歇息吧。”竟自走去。

玉蝉儿、童子也纷纷起身,跟在鬼谷子后面,走向草堂方向。

张仪怔了,用肘顶了一下苏秦:“苏兄,你我尚未述志呢,先生这就走了?”

苏秦长舒一气:“走了倒好。说实在的,真叫在下述志,在下都不知该说什么。”

“太可惜了!”张仪挑一眼庞涓,“在下倒是想好了,就等先生来问,谁知先生屁股一拍,竟是走人了。”

庞涓笑起来:“张兄既已想好,何不说来大家听听?”

“说予庞兄想也无妨。”张仪亦笑一声,“在下之志是:统领明主一人,指挥无敌将军,战必胜,攻必克,服列国,王天下。”

听到张仪要指挥无敌将军,庞涓愣怔半晌,方才寻到说辞,哈哈笑道:“张兄之志,果然气势如虹。只是这君主一人与张兄,究竟是谁统领谁呀?”

“嘿嘿,”张仪冷冷一笑,沉声应道,“庞兄是明白人,何须在下说二遍?你们赏月吧,在下睡觉去了。”站起身子,拍拍屁股上的草叶子,转身径去。

庞涓又是一怔,望着张仪的背影叫道:“纵使张兄能够统领君主,无敌将军也绝不会甘心听你。”

张仪此时已经走到自己的草舍门口,听到此言,回过头来,再次嘿嘿冷笑两声,跨进屋中,将门“嘭”的一声关上。

庞涓略略一想,冲着张仪的草舍哈哈笑道:“在下明白了,想那君主必是个女流之辈。那无敌将军,便是张兄了。”

庞涓这话显然带有挑衅性质,好在这日张仪的肚量出奇之大,并未冲出房门与他较真。苏秦、孙宾相视一眼,各自起身。

快要走到门口时,孙宾扭头,不无关切地对庞涓道:“小半夜了,贤弟还不睡觉?”

庞涓答应一声,起身回到屋中,在榻上躺下,辗转反侧,折腾约有小半个时辰,仍难入眠。庞涓索性起身下榻,推开房门,走到户外。

时已子夜,月过中天多时了。庞涓在草坪上盘腿坐下,闭目养神,本欲将近日的纷乱思绪整理一番,不想却是越理越乱。坐有一时,庞涓忽地爬起,沿门前小道缓缓走去。

不知不觉中,庞涓竟然走到鬼谷子的草堂前面。也是机缘所至,庞涓蓦然抬头,看到远处草地上竟也盘腿坐着一人。月光下面,那人一动不动,宛如一尊石塑。

庞涓紧走几步,看到在月光下面端坐的不是别人,竟是鬼谷子。庞涓大奇,因为先生打坐,从来是在洞中,似今日这般在月光下打坐,不仅他未见过,且也未听童子提说。

在离鬼谷子约十步远处,庞涓似是担心影响鬼谷子入定,陡然止步,正欲转身离去,鬼谷子开口道:“是庞涓吗?”

庞涓一怔,赶忙近前,在鬼谷子前面跪下,叩道:“弟子庞涓叩见先生。”

“坐吧。”

庞涓盘腿坐下,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鬼谷子。鬼谷子依旧是两眼微闭,根本没有看他。

坐有一时,见鬼谷子仍不说话,庞涓试探道:“弟子敢问先生,为何在此打坐?”

“老朽是在等你。”

庞涓大怔:“等我?”

“你不是来了吗?”

“我——我——弟子——”庞涓说不下去,竟自哽咽起来。

“庞涓,我知道你有心事,说吧。”

“先生,”庞涓泣道,“弟子是——是想——”

“你想下山,是吗?”

庞涓改坐为跪,叩道:“弟子不孝,不该生出这般念想。”

“是聚是散,皆是缘分。你想下山,下山就是了。”

庞涓再拜于地,泣道:“先生——”

“听你所言,可是想去魏国?”

“先生圣明。前几日弟子前往宿胥口,意外得知,魏王迁都大梁,在大梁设立招贤馆,正向天下招贤纳士。”

“是啊,眼下秦、赵、韩三国谋魏,魏国正值用人之机。”

庞涓暗忖道:“此生得遇先生,是天赐机缘。今日看来,先生学问,依然高深莫测。一旦别去,就等于断了求学之路。万一先生还有宝物,我若错过,岂不是抱憾终生吗?”

想至此处,庞涓眼珠儿一转:“先生,弟子虽然有意下山,可又感到学业未就,下山之后万一狼狈,岂不有辱师门?弟子是以前思后想,是去是留,难有主见,还望先生点拨。”

“你已得了吴起的用兵精要,若善用之,山外当是无人可敌,怎会有辱师门呢?”

听出鬼谷子话中有话,庞涓心中一惊,赶忙问道:“先生是说,山外无人可敌,在这谷内却有胜过弟子的?”

“是否有人胜过,你自己心里应该清楚。”

庞涓忖道:“弟子当然清楚。在此谷里,能够与我交手的唯有孙宾。就眼下而言,他所知的,我无所不知。我所知的,他却一丝儿不知,我们两个,谁高谁下,已是摆明了的。”

忖至此处,庞涓信心十足,再次叩道:“谢先生栽培。先生教诲之恩,弟子万死不足以报。弟子父母双亡,自进鬼谷,即视先生为父。弟子忧心的是,出山之后,山外驱驰不胜繁重,弟子若想再见先生,恐怕艰难。弟子——弟子真的舍不下先生哪!”竟自哽咽起来。

“你有此心,老朽已知足了。”

庞涓擦拭一把泪水:“弟子谨听先生之言,近日便下山去。”

“下山之后,这第一步棋该如何下,你可心中有数?”

“弟子欲去大梁求见魏王。”

鬼谷子摇头。

庞涓一怔,急急说道:“弟子恳请先生点拨。”

“先圣曰,‘将欲歙之,必故张之;将欲弱之,必故强之。’你将此言颠倒过来,或可成功。”

庞涓一怔,急将老聃之言颠倒过来,喃喃有声:“‘将欲张之,必故歙之;将欲强之,必故弱之。’”

鬼谷子缓缓问道:“其中道理,你可明白?”

庞涓沉思片刻,眼珠儿连转几转,豁然开朗:“弟子明白了,谢先生指点。”

“明白就好。”

鬼谷子缓缓起身,正欲走开,庞涓急道:“先生,弟子还有一请。”

鬼谷子复坐下来:“说吧。”

庞涓不无忐忑地小声问道:“弟子下山,前路渺茫,能否得意,还求先生点拨。”

“此系命数,”鬼谷子应道,“你既有求,老朽可以点拨。明日晨起,你到山中摘取山花一枝,老朽为你占上一卦。”

庞涓叩道:“谢先生。”

庞涓许是过于兴奋,许是睡得太晚,翌日醒来时,太阳已经升起老高。庞涓睡眼惺忪地在榻上发会儿怔,猛地想起先生所嘱,不及洗漱,拔腿就朝山中走去。

“先生要我晨起摘花,日头已出东山,快要照进这谷里了,我该抓得紧些才是。”庞涓一边想着,一边加快脚步。

时已季秋,百花早已开过,又因山中高寒,野菊刚好含苞,不能算花。庞涓四处寻觅,急切之间,竟是看不到一支。

庞涓离开山路,向丛林深处走去。又觅一时,庞涓眼前一亮。一块石壁的僻阴处,一株草花开得正艳。

庞涓大喜,急前几步,方才看清是株马兜铃,上面花开两簇。

“倒是怪了,”庞涓自语,“此花夏华秋实,眼下已是季秋,当是结果辰光,如何这才开花?也罢,我且折它下来,看先生如何判决。”

这样想定,庞涓伸手从花簇下面折断,拿在手中细细观赏。

赏有一时,庞涓自语道:“此花开得虽艳,却是寻常花草,位卑身贱,不为大器,待我再寻一株名贵之花。”遂将草花扔在地上,复又向前寻去。

又寻多时,竟然看不到一株。庞涓原本不信命相,这又寻得气恼,遂将一脚踩在石上,自忖道:“先生什么都灵,只此故弄玄虚,却是可叹。大丈夫凭本领吃饭,小女人凭脸蛋得宠,天下之事,都是人为的,哪有什么命相?此花便不去找,又能如何?”

想到这里,庞涓干脆一屁股坐在石上。坐有一时,见太阳越升越高,庞涓这才直起身子,按原路折回。经过原先弃花之处,庞涓不由得停下步子,盯住地上的马兜铃花又看一阵,弯腰捡起。

经过如此折腾,又经阳光照射,加之庞涓又是拦腰折断,没有连根拔起,两簇草花尽皆萎了。

“也罢,”庞涓将草花又是一番端详,摇头纳入袖中,“我且将此花拿回,先生万一问起,也好是个搪塞。”

回到山下,庞涓来到溪边,洗漱一番,这才整好衣冠,走向草堂。

草堂里并无他人,只有鬼谷子盘腿端坐,显然早在候他。

看到先生这般认真,庞涓倒是踌躇了,欲再寻花,又觉不妥,只得硬起头皮走进,在鬼谷子面前伏地叩道:“弟子叩见先生。”

鬼谷子劈头问道:“你的山花呢?”

“回禀先生,时值季秋,百花开过,弟子寻有多时,竟是看不到一株山花。”

“看不到山花,你的袖中却是何物?”

庞涓大吃一惊,心道:“真是神了,连此袖中之物,先生也能看出。”迟疑一下,从袖中摸出那株已是半萎的山花,双手呈上,顺口解释,“这株草花不为大器,弟子本来不屑摘它,后来实在寻不到其他山花,方才带它回来。只因此花非弟子所愿,是以未曾示予先生,还请先生见谅。”

鬼谷子接过山花,端详一阵,递还庞涓。

庞涓接过,见鬼谷子闭目端坐,似在运神冥思,顺手将花放在一边,叩首于地,静候先生卦辞。

鬼谷子冥思有顷,睁眼说道:“此花共开一十二朵,昭示你荣盛一十二载。此花采于鬼谷,见日而萎,鬼旁著委,喻你成功之地当在魏国。”

庞涓心中忖道:“昨晚我已讲明去魏应聘,成功之地自然是在魏国,此事何劳再说?”

庞涓正自思忖,鬼谷子话锋一转:“不过,你拔后弃之,弃后复拾,心怀二志,又在老朽面前藏而不露,昭示你日后必将欺人,亦终将受欺。”

庞涓再次忖道:“常言道,兵不厌诈。这个世道,我不欺人,人便欺我,此话又是哄人。”

鬼谷子似已猜出庞涓心中所想,略顿一顿,轻声叹道:“再容老朽饶舌一句,此花名叫马兜铃,马喜食之,羊却不喜,因而,老朽送你一句偈语:‘遇羊而荣,遇马而绝。’”

庞涓再三拜道:“先生所判,弟子谨记于心。”

鬼谷子追问一句:“你谨记什么?”

“遇羊而荣,遇马而绝。”

鬼谷子轻叹一声,起身说道:“记住就好,你可以下山了。”

庞涓冲着鬼谷子的背影再拜三拜,见鬼谷子已进洞中,这才起身,正欲出去,忽又看到地上的山花,弯腰捡起,一边端详,一边走出草堂。

走有一时,庞涓将那半枯的山花“啪”地甩到路边:“什么荣盛一十二载?什么马喜食之,羊却不喜?如果猪也喜食,又该如何?想必是先生见我执意下山,心中不快,这才拿话唬我。抑或是先生故弄玄虚,断不可信。”

庞涓回到自己的草舍,开始收拾行装。他翻找衣物,拿出两件像样的放进包袱,又从床底取出一只布包,打开来,正是那捆他凭记忆抄写出来的《吴子》。

庞涓翻看一阵,轻声叹道:“唉,可惜只有六篇。要是一部完整的《吴子》,该有多好!”

庞涓将这捆竹简小心翼翼地包进衣服,放进包袱,复将包袱放好,出门拐进孙宾的房门。

房间里空无一人。

庞涓略略一想,顺路而去,走到一处僻静山坳,果见孙宾正在闭目冥想,身边并无竹简。

“孙兄。”庞涓直走过去。

“贤弟?”孙宾见是庞涓,又见他一脸沉郁,颇觉惊讶。

庞涓扑地跪下:“师兄在上,请受师弟一拜。”

“贤弟,你——”孙宾忽地站起,一把扯起他道,“你这是怎么了?”

“孙兄,”庞涓缓缓说道,“在下是来欲别孙兄,这要下山去了。”

“啊?”孙宾猝不及防,怔在那里,半晌方道,“贤弟,这……这么大的事情,你——你该早点告诉愚兄才是。”

“在下也是临时决定的。”

“怪道这几日贤弟心神恍惚,原来是为此事。”

“是的,”庞涓点头承认,“在下心神恍惚,是因为主意未定,这一定下,谁都没说,第一个就来告诉孙兄。”

“谢贤弟看重。此事先生知道不?”

“在下已经别过先生了。”

“哦?”孙宾又是一怔,“贤弟何时动身?”

“明日鸡鸣时分。在下也想知道,孙兄打算何时下山?”

“唉,”孙宾长叹一声,“似我这般呆笨之人,虽然进山三年,却是处处懵懂,哪里能及贤弟,仅此三年,就已学有大成。至于出山之日,不知要到何年何月了。”

“孙兄不必自谦。”庞涓安慰道,“孙兄为人为学,一丝不苟,在下愧不能及。在下急于出山,无非是山外热闹,在下浮躁之心无法按捺,蠢蠢欲动而已。不像孙兄,沉稳若定,大器晚成。”

“贤弟说外话了。就用兵而言,列国之中,贤弟无人可及,建功立业必是早晚之事。”

“谢孙兄吉言。在下临别,还有一事相求。”

“请贤弟直言。”

“先生学问,高不可测,纵学一世,也是学不完的。在下急于求成,仓促下山,心中却是忐忑。在下走后,先生若有绝学秘笈传予孙兄,万望孙兄看在你我结义的情分上,教知愚弟一二。”

“贤弟客气了。贤弟放心,愚兄若有所学,一定诉予贤弟。”

庞涓复叩于地:“就孙兄此言,请受庞涓三拜。”

孙宾再次将他扶起:“贤弟——”

庞涓却推开他,连拜三拜,起身握住孙宾之手,泪如雨下。

二人伤感有顷,孙宾道:“贤弟在此稍候,在下这就告诉大家,今晚为贤弟饯行。”

“这就不必了。”庞涓摇头道,“鬼谷之中,在下割舍不下的唯有二人,一是孙兄你,二是师姐。其他人,就不惊动了。”

“这样不好吧。我们几人好歹也是共学三年,贤弟要走,无论如何也该打声招呼才是。”

庞涓再次摇头:“自古迄今,成者王侯败者寇。庞涓此番出山,是成是败,尚未可知,有什么可以惊动的?再说,张仪那厮,不见也罢。”

“好吧,”孙宾见庞涓执意不肯,只好说道,“在下就听贤弟的。”

这日晚间,玉兔初升。玉蝉儿在草地上摆好琴架,面月而坐,凭记忆弹奏鬼谷子昨夜弹过的《月光》曲。

一曲弹完,身后响起击掌声。玉蝉儿一惊,回首视之,是庞涓。

庞涓深揖一礼:“师姐,庞涓有扰了。”

玉蝉儿还过一礼:“小女子不知庞士子在此,丢丑了。”

庞涓叹道:“师姐仅听一遍,就能弹得出神入化,庞涓是个粗人,心中唯有敬服。”

“谢庞士子夸奖。夜已深了,庞士子有何指教?”

庞涓听出玉蝉儿是在逐客,轻叹一声:“唉,庞涓不敢。庞涓此来,只是想看师姐一眼。”

玉蝉儿想起昔日溪中之事,心中一凛,乍然变色,冷冷说道:“小女子依旧是小女子,一丝儿未变,庞士子不是早就看过了吗?”

庞涓沉声应道:“师姐依旧是师姐,庞涓却不是庞涓了。”

玉蝉儿倒是惊讶了:“庞士子何出此语?”

“庞涓来此,”庞涓再揖道,“除看望师姐之外,也是诚心告诉师姐一言:此前的庞涓虽有冒犯师姐之处,却无冒犯师姐之心。今后的庞涓纵有冒犯师姐之心,再无冒犯师姐之处了。”

“庞士子,此言何解?”

“庞涓已经拜别先生,将于明日鸡鸣时分下山谋生,此来是向师姐作别的。”

玉蝉儿又怔一下,缓缓起身,朝他拱手道:“小女子恭祝庞士子一路顺风,心想事成!”

“谢师姐吉言。”庞涓亦还一礼,“师姐,庞涓内藏一言,今日不吐,怕是再无机缘了。”

“庞士子有话,直说就是。”

“今对明月起誓,庞涓此生若爱一个女人,就是师姐。”

庞涓表白得如此大胆,玉蝉儿猝不及防,一时窘在那儿,脸红半晌,方才定下心来,再揖道:“小女子谢庞士子厚爱。”

庞涓再次还礼:“庞涓本是龌龊之人,不配师姐高洁之躯,但天地日月可鉴,庞涓挚爱师姐之心,真真切切。自今而后,庞涓无论身居何处,师姐但有驱使,庞涓唯命是从。若有背逆,天地不容!师姐,请保重!”

话音落处,庞涓弯腰鞠个大躬。由于弯得过低,他的头几乎就要触到地面了。大躬鞠完,庞涓再无二话,扭转身子,大踏步远去。

望着庞涓渐去渐远的身影,玉蝉儿竟是呆了,心中扑通乱跳一阵,方才长出一气,定下心神,喃喃说道:“庞士子,你也保重!”

翌日凌晨,远处的雄鸡刚刚啼完第一轮,庞涓就背起包袱,悄悄拉开房门。

打开房门时,庞涓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门外的草地上,赫然站着孙宾、苏秦、张仪、玉蝉儿和童子。

远处,鬼谷子则站在一块巨石上,似一尊沐浴在晨曦里的雕像。

孙宾悄然无声地走前几步,从他手中接过包袱,挎在背上。

庞涓本是血性汉子,看到此情此景,禁不住流下泪来。他拿起衣袖抹把泪水,径直走向鬼谷子,跪地叩道:“弟子不孝,不能服侍先生了。弟子下山,若有得意,必来鬼谷探望先生。”

鬼谷子微微一笑,扬手道:“去吧。”

庞涓拜过三拜,起身走向苏秦,揖道:“苏兄,庞涓先行一步了。”

苏秦深揖还礼:“在下恭候庞兄佳音。”

“谢苏兄吉言。”庞涓转向张仪,也是一揖,“张兄,鬼谷三年,庞涓有所得罪之处,还望海涵。”

张仪跨前一步,一把抓过庞涓的大手,狠劲一捏,哈哈笑道:“庞兄这一走,张仪在这谷中,也就落寞无趣了。”

听到这句调侃,众人皆笑起来。

庞涓收住笑,转向童子,盯住他看有一时,慢慢跪下:“大师兄在上,请受师弟庞涓一拜。”

庞涓正欲拜下,童子一把扯起他道:“庞师弟,你这大礼,大师兄承受不起。”

庞涓起身,揽过童子,将他拉到胸前,将手摸向他的头顶,比划一下道:“大师兄,只此三年,你就蹿到师弟的下巴上了。”

童子笑道:“再过三年,你我谁高谁低,可就难说了。”

“好好好,”庞涓亦笑起来,“三年之后,师弟一定再来谷中,与大师兄一比高低。”

“师兄恭候了。”

庞涓转过头去,将目光聚在玉蝉儿身上。好一会儿,庞涓竟是一语未发,直将目光死死盯着她,看得玉蝉儿心中发毛,正自不知所措,庞涓一句话未说,毅然转身,快步离去。

孙宾背了包袱,快步跟在身后。

二人别过鬼谷,径投宿胥口方向。

眼看就要走到宿胥口,庞涓停住脚步,拦住孙宾道:“孙兄,你我终有一别,不必再送了。”

“贤弟,”孙宾顿住步子,迟疑一下,诚挚说道,“出山之后,万一遇到难处,可到卫国去找楚丘守丞栗平将军。只要你说是在下的朋友,他一定帮忙。”

“哈哈哈哈,”庞涓爆出一声长笑,“孙兄多虑了。庞涓纵使不才,断也不会到蕞尔小邦乞食。”

孙宾脸上一阵发烫,干着脸僵在那儿。

庞涓顿觉失言,赔笑揖礼:“孙兄盛情,在下心领。孙兄与涓义结金兰,亲如手足。此行在下若是晋身有门,有所施展,必在魏王面前举荐孙兄,你我二人共扶魏室,同立功业,敢问孙兄意下如何?”

孙宾这也得了台阶,缓过神来,还一揖道:“贤弟厚情,宾感激涕零。魏是大国,在下才疏学浅,不敢有此奢望。”

“此言差矣。你我师出同门,在下若有驰骋之地,孙兄必有用武之所。”

“纵使如此,在下也怕难以从命。”

“此是为何?”

“贤弟生长于魏,魏是贤弟根本。在下若到魏国,却是无本之木,随水浮萍了。”

“听孙兄之言,难道欲回卫国?”

“先祖本是齐人,将来若有机缘,在下或会前往齐国。”

“孙兄此言差矣。”庞涓连连摇头,“凤凰当栖高枝,蛟龙当入深渊。方今天下,士子早为列国共有,何分国籍故土?齐背海而踞,欲进不能,欲退无路,形如死地。魏国地处中原,为天下中枢,正是你我腾挪之所。若有孙兄与涓并驾齐驱,天下何人能敌?”

孙宾不好再说什么,只好应道:“在下既愚且拙,只怕非但帮不上忙,反会拖累贤弟。”

“孙兄说出此话,便是外人。这事我们说定了,只要庞涓得意,必然进山相请孙兄。”

“贤弟厚情,孙宾先领了。”

庞涓朝孙宾深揖一礼:“孙兄,保重!”

孙宾将包袱取下,扣在庞涓背上,回揖一礼道:“贤弟一路顺风!”

庞涓且走且远,时时扭头。孙宾且追且止,心有牵绊。二人依依不舍,一直走到河渡头,孙宾直送庞涓踏上渡船,看着渡船驶入河心,变成一个小点,方才长叹一声,返身回谷。

这日晚间,四子宿舍前面的草坪上,孙宾、苏秦、张仪百无聊赖地仰躺着,遥望东山迟迟升起的月亮。

三人谁也没有说话,草地上死一般静寂。

张仪憋不住了,翻身坐起,大声叫道:“我说两位,你们说句话行不?不就是少了一个庞涓吗?”

谁也没有理他。

张仪急了,将苏秦硬扳起来:“你给我起来!”

苏秦被他强拉起来,两眼大睁地望着他:“说什么?”

“什么都行,只要不是这样闷着。”

苏秦扑哧一笑:“没有庞兄,看你急的。”

“说真的,那小子在这儿,我这拳头总是痒痒的。他这一走,真还别扭。你说,就他肚里那点货色,这就急匆匆下山,能行吗?”

“这个得问孙兄。”

张仪转向孙宾:“孙兄,庞涓牛气冲冲地一路下山,不会被人家再赶回来吧。”

孙宾亦坐起来:“庞师弟机敏善断,又有悟力,此番下山,定会有所作为。”

“孙兄,你说实话,他真比你强?”

“从他近日言谈可以看出,孙宾此生,只怕难以及上了。”

“是啊是啊,”张仪哈哈笑道,“庞兄得了宝贝,孙兄却是两手空空,自然难以及上。”

恰在此时,玉蝉儿从鬼谷草堂那边走过来,听闻此言,晓得张仪知悉先生赠送庞涓《吴起兵法》的事了,心中一凛,顺口问道:“张士子,庞士子得了什么宝贝?”

张仪自知失言,赶忙掩饰:“看他那神秘兮兮的样子,就跟得了个宝贝似的。师姐请坐。”

玉蝉儿走到近前,并膝坐下来,笑道:“听你那么说,蝉儿真还信了呢。三位士子——”

张仪应道:“师姐有何吩咐,直说就是。”

“先生让蝉儿传话,说是夜闻鼠声,甚恶之,要你们轮流守值,为先生驱鼠!”

三人面面相觑,有顷,齐声道:“弟子领命!”

张仪眼睛一眨巴,急问:“师姐,谁先轮值?”

“先生吩咐过了,首夜是苏士子,次夜是张士子,再次夜是孙士子,轮值从今夜起始。时辰不早了,苏士子,请!”

话音落处,玉蝉儿人已站起,作势欲走。

苏秦亦站起来,对孙宾、张仪揖道:“孙兄,贤弟,在下守值去了。”

苏秦跟着玉蝉儿走进洞中,见鬼谷子一动不动地端坐于他的洞室,正欲入定。

玉蝉儿禀道:“先生,苏士子来了。”

苏秦趋前叩道:“弟子叩见先生。”

鬼谷子眼睛半睁,缓缓说道:“不知何处窜来一只硕鼠,扰乱老朽心智,使老朽无法入定。你可守于此处,硕鼠若来,为老朽驱之。”

“弟子遵命。”

“几上是些竹简,若是困倦,你可读之。”

苏秦叩道:“弟子叩谢先生。”

鬼谷子眼睛闭合,渐渐入定。苏秦眼角一瞄,看到一条棍棒,悄声走去,拿在手中,守在离鬼谷子几步远处,眼耳并用。

苏秦一丝儿不敢懈怠,一直守到后半夜,并无半点异音,那只硕鼠更是不见踪影。将近天亮时,苏秦觉得困倦,打声哈欠,猛然想起先生所嘱,遂走到几边,果见几案上摆着一捆竹简,打眼一看,竟是姜太公的《阴符本经》。

看到是部宝书,苏秦困意顿失,正欲展卷阅读,又恐惊动先生。犹豫片刻,见先生完全入定,且先生事先又有嘱托,也就小心翼翼地展开竹简,就着灯光阅读起来。

不知不觉中,洞外雄鸡啼晓。鬼谷子睁开眼睛,伸个懒腰。

苏秦叩道:“弟子依先生嘱托,守值一夜,不曾见那硕鼠。”

鬼谷子笑道:“许是有你在,硕鼠不敢来了。你守值一宵,定也困倦了吧。”

“弟子依先生所嘱,得读宝典,并不觉得困倦。”

“不困就好!回去歇息吧。有张就应有弛,觉是一定要睡的。”

苏秦叩道:“谢先生关心!弟子告退!”

苏秦走出草堂,正欲拐向溪边洗脸,树后传出一个声音:“苏兄——”

苏秦打个愣怔,扭头一看,却是张仪,笑问:“贤弟,你躲此处何干?”

“等苏兄你啊。”

苏秦一怔:“等我?”

“在下甚想知道,苏兄是否逮到了硕鼠?”

苏秦摇头。

“嗯,”张仪点头道,“这个在下已有所料。这么说来,苏兄整整守值一夜?”

苏秦点头。

“没有迷糊过一眼?”

“是哩。”

张仪不相信地望着他:“就这些了?”

“还有,在下读到一本宝书。”

张仪两眼放光:“在下等的就是苏兄这句话。不瞒苏兄,昨晚听师姐一说,在下就已猜出,先生是要放货了。敢问苏兄读的是何宝书?”

“姜太公的《阴符本经》。”

“果是宝书呀。”张仪叹道,“在下也曾听闻此书,只是无缘拜读。苏兄,你该好好歇息一阵,劳顿一夜,身体要紧呐。”

“谢贤弟关切。”苏秦扬下手,赶往小溪里洗脸。

望着苏秦的背影,张仪重重点头,自语道:“看来,是我张仪多虑了。苏兄仍是苏兄,不奸不滑,断不似庞涓那厮。”

这日晚间,该张仪轮值。几案上依然摆着《阴符本经》。张仪喜极,通读一宵,丝毫不觉困倦。

第三日晚间,该孙宾轮值时,几上却是空空荡荡。鬼谷子双目紧闭,寂然入定。孙宾守在一侧,手执棍棒,两眼圆睁,两耳竖起,一夜守候硕鼠。直到天亮,并无鼠踪。

第四夜,又是苏秦轮值,几上摆的仍是《阴符本经》,所不同的是,此《阴符》不同于彼《阴符》,上面写满了鬼谷子的详细注解。苏秦大喜,又是一个通宵奋战。

第五夜,张仪轮值时,几上所摆仍是昨夜苏秦所读的带注《阴符》。张仪早已从苏秦口中探听明白,因而并不惊奇,细读一个通宵。

第六夜,再次轮到孙宾轮值时,几上又是空空荡荡。孙宾仍如前一次轮值一样,手执棍棒,一直守到天亮。

孙宾轮值两夜,夜夜空值一宿,玉蝉儿看不过去了。

这日凌晨,孙宾走后,玉蝉儿与童子、鬼谷子一道,走到草堂后面的山间草坪上,习练鬼谷子自创的吐纳功法。练有一个时辰,三人收势,玉蝉儿说道:“蝉儿有一事不明,这欲请教先生。”

鬼谷子微微一笑:“不是不明,是不平吧。”

玉蝉儿笑了:“先生已经知道了。”

“先说这《吴起兵法》。”鬼谷子解道,“此书重在技战,庞涓多存机巧之心,正可习之。孙宾为人厚实,习之无益。再说这《阴符本经》。此书重在修心养志,苏秦也好,张仪也罢,自进鬼谷,心神游移未定。心若不定,志必不坚。习口舌之学,心志不稳,当是大忌。此书二人习之,正是修本补缺。孙宾生性谨慎,心定志坚,若是再读《阴符》,非但无助于他,反倒误他大事。”

玉婵儿不无叹服道:“传闻仲尼有教无类,因材施教,蝉儿今日知之。只是……先生总也不能让孙士子夜夜守鼠吧!”

“瓜熟蒂落,水到渠成。孙宾自有孙宾的造化,但待机缘而已。”

如此又值一轮,再次轮到孙宾。这日夜间,孙宾仍然手执木棒,一丝不苟地守候在鬼谷子身边。如此守值一夜,眼见天明,孙宾并无倦色。鬼谷子仍旧一如既往,端坐于地,身心完全入定。

鸡叫头遍时,孙宾听到异响,定睛细看,果见一只硕鼠在石缝里探头探脑。见无动静,老鼠嗖嗖几下爬上鬼谷子几前的一张桌子,钻进一个抽屉。不一会儿,抽屉中传出硕鼠牙齿咬木的咯咯声。孙宾轻手轻脚地移到桌边,猛地拉开抽屉。

老鼠受惊窜出,孙宾眼疾手快,一棒打去,正中鼠腰。老鼠发出吱的一声惨叫,扑地死去。

听到异常声响,鬼谷子睁开眼睛。

看到鬼谷子出定,孙宾叩拜于地:“先生,此鼠果来骚扰,被弟子一棒打死了。弟子不意惊扰先生,乞请先生恕罪。”

鬼谷子扫一眼地上的死鼠,点头道:“嗯,烦扰我者,正是此鼠。你替为师消除此鼠,何罪之有?”

孙宾叩道:“谢先生不责之恩。”

“孙宾,庞涓下山,你可有感念?”

“师弟学有所成,必能有所作为。”

“听你说来,你是认定庞涓学有所成了。”

“师弟下山之前,曾与弟子几番论兵,弟子自知不及师弟远矣。”

鬼谷子笑道:“庞涓品性浮躁,三年所学,只在雕虫小技而已。”

孙宾惊道:“孙宾迟钝,还望先生教诲。”

“先圣曰,‘大巧若拙,大智若愚。’为人之道不在聪明,用兵之道不在战胜。庞涓自作聪明,争强好胜,看似大才,终是平庸。你不存机巧之念,没有斗狠之心,当可铸成大器。”

“弟子愧不敢当。”

“还记得庞涓与你争论谁是天下第一兵家之事吗?”

“弟子一时好胜心起,与他争执。后来,弟子细想此事,甚觉荒唐。”

“能知荒唐,可见你有慧心。不过,就老朽所知,你的先祖孙武子可称天下兵圣,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孙宾叩道:“孙宾代先祖谢先生褒奖。”

“可知老朽为何称孙武子为天下兵圣吗?”

“先祖善于用兵,常能以少胜多,以弱胜强。”

“非也。孙武子可称兵圣,不是因为他善战,而是因为他善于不战。”

孙宾怔道:“善于不战?”

“正是。孙武子深谙用兵之道,非一般兵家所能比肩。纵使吴起,也只能等而下之。”鬼谷子从几下取出一卷竹简,“此为孙武子的用兵精要,老朽每每读之,总是唏嘘再三,拍案惊叹呐。”

“先生,”孙宾圆睁两眼,盯向那捆竹简,“这不会是先祖的《孙武兵法》吧?”

“正是。你一意守值,心无杂念,诚挚可嘉,当读此书了。”鬼谷子拿起竹简,递予孙宾。

孙宾双手接过,叩道:“弟子谢先生厚赐。”

“据老朽所知,”鬼谷子缓缓说道,“此书当为世上独本。孙武子厌倦战事,用毕生心血著成此书,献于吴王后隐退。吴王视此书为宝,深锁于姑苏台中。越王勾践灭吴之时,火焚姑苏台,此书也就失传了。好在孙武子著述时留有副本,此本几经周转,终为老朽所得。老朽一向谨慎,未曾轻授。今见你心底忠厚,又是孙武子后人,便知此书的出头之日到了。”

孙宾再拜道:“先生恩德,弟子没齿不忘。”

“记住,”鬼谷子谆谆叮嘱,“得此书者,善用之为天下利,不善用之为天下害,故心术不正者不可习之。你拿回去,细心研读,三日后还我。”

“弟子谨遵师命。”

孙宾将《孙武兵法》拿回房中,关门,焚香,摆上先祖灵位,连拜三拜,方才正襟危坐,展卷阅读。

孙宾遵守鬼谷子所嘱,于第三日晚间手捧宝书,再进鬼谷子草堂。

刚进草堂,就见鬼谷子坐在几前,已在候他。

孙宾叩道:“弟子拜见先生。”

“起来吧。”

“谢先生。先生所赐之《孙武兵法》,弟子已读三日,特来奉还。”孙宾将《孙武兵法》双手捧起,呈给鬼谷子。

鬼谷子扫一眼竹简:“你可记牢?”

“弟子熟记于心了。”

鬼谷子翻开竹简,随口读道:“孙子曰,‘凡治众如治寡——’”

孙宾接后背诵:“孙子曰,‘凡治众如治寡,分数是也;斗众如斗寡,形名是也;三军之众,可使必受敌而无败者,奇正是也;兵之所加,如以石投卵者,虚实是也。凡战者,以正合,以奇胜。故善出奇者,无穷如天地,不竭如江海。终而复始,日月是也。死而更生,四时是也。声不过五,五声之变,不可胜听也;色不过五,五色之变,不可胜观也;味不过五,五味之变,不可胜尝也;战势不过奇正,奇正之变,不可胜穷也。奇正相生,如循环之无端,孰能穷之哉……’”

鬼谷子摆手止住,又翻几下:“军争为利,军争为危——”

孙宾接下诵道:“举军而争利则不及,委军而争利则辎重捐。是故卷甲而趋,日夜不处,倍道兼行,百里而争利,则擒三将军,劲者先,疲者后,其法十一而至。五十里而争利,则蹶上将,其法半至。三十里而争利,则三分之二至……”

鬼谷子放下竹简,点头赞道:“你用心如此,孙武子在天之灵,可以告慰了。孙宾,把书拿上,跟我来。”起身头前走去。

孙宾手捧《孙武兵法》,紧跟于后。二人走到外面草地上,鬼谷子指着一个土坑:“将竹简放到这里。”

孙宾将手中竹简放到土坑里。

“回去拿个火把。”

孙宾走进草堂,点上火把,走过来。

鬼谷子指向竹简:“烧吧。”

孙宾怔道:“先生?”

鬼谷子淡淡说道:“《孙武兵法》已印你心,这些竹简留在世上,也是无用,烧吧。”

孙宾实在不忍烧去,依旧眼巴巴地望着鬼谷子:“先生——”

鬼谷子再次重复:“烧吧!”

孙宾见鬼谷子如此决绝,知道求也无用,只好说道:“弟子遵命。”

孙宾将火把放在一边,跪于地上,将竹简摆正,朝之连叩三个响头,含泪祷曰:“先祖在上,不肖后人孙宾遵先生之命,将圣典归还先祖,请先祖查验。”

祷毕,孙宾拿过火把,轻轻放到竹简上面。顷刻之间,天下宝典《孙武兵法》就在一阵噼噼啪啪的烈焰中化成一堆灰烬。

鬼谷子望一眼仍在风中明灭的余烬,抬头看向孙宾:“孙宾,自今而后,天下第一兵典只在你的心中。不过,仅能倒背如流一无用处,唯有悉心揣摩,悟其理,晓其义,得其道,方为彻悟。”

孙宾拜道:“弟子谨记于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