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津会盟顺利结束,楚国纵亲副使公子如长吁一口气。然而,就在公子如动身前往宋地拜会“真人”的当口,却被威王召到身边伴驾。
与魏、齐、韩三王在虎牢关达成伐秦意向后,楚威王受不住北方天寒,谢绝纵约长魏惠王的盛情相邀,取道鲁山口进入方城,摆驾南归。
一则上了年岁,二则近年被嫔妃佳丽掏空精髓,楚威王初始北上时还没觉出什么,踏上归程后渐渐不堪,一入鲁山口就轰然病倒了,先是腿脚不听使唤,夜晚盗汗,继而厌食、口渴、骨疼,全身无一处是舒坦的。跟在身边的子嗣只有公子如一人,大小诸事自也责无旁贷。
从随行御医口中得知父王所患的只是气血两虚,并非死症,公子如略略放心,吩咐放缓行程,走走停停。御医汤药及时,针砭齐用,公子如也使出多年来的修炼功夫辅佐内功,在此后两个多月里,威王非但经受住了长达两千余里的旅途颠簸,且在回到章华台后,饮食增加,气色大有好转。
看到父王明显康复,朝臣皆来道福,公子如终于吁出一口气,正式提出赴宋要求。
威王这才想起当初承诺,但几个月下来,他是真的离不开公子如一步,旨令内臣约车前往宋地,务必请到庄真人至楚。
宋地蒙邑,西南郊十数里处有濮水流过。草长莺飞时节,天气转暖,濮水微波荡漾,是理想不过的赏春去处。
河床宽阔,但时值春旱,水流不大,水并不深,近岸边可以清楚地看到来回游动的小鱼。一个衣衫褴褛的半大孩子坐在一块长满草的土墩上,一动不动地望着远处的一块沙洲。沙洲岸边,几只野鸭子正旁若无人地将嘴巴啄进水草里,边啄边发出“嘎嘎嘎嘎”的叫声。
离这孩子几步远处,一个头发蓬乱、衣衫同样褴褛的中年男子不无惬意地一腿搭在另一腿上,枕着另一块小土墩睡梦正酣。
蓦然,那男子搭在上面的腿滑落下来,微微颤动起来。另一腿也似受到感染,跟着振动。然后是两只手,十根手指头一伸一屈,甚有节奏。
孩子显然看到了那男子的变化,目光从河面上收回,落在男子脸上。
中年男子的面部完全松懈,嘴皮子一张一合,一道口水随着两片嘴皮子的不断掀动而流出嘴角,从腮边滴出一条悬线,落进一窝草里。
这个沉浸于酣梦中的男子不是别人,正是公子如一心欲访的“真人”——庄周。
庄周的手脚兀自摆动一会儿,乍然醒来,忽地坐起,用袖子抹去嘴角口水,又用手背在眼窝子里揉几下,睁开眼,怔怔地望着眼前的河水,喃喃语道:“奇哉,奇哉!方才还明明白白是只蝴蝶,只这眨眼间,怎就变成庄周了?”似在梦中,又似梦醒,眉头微微拧起,陷入困惑,“我这是梦呢,还是醒呢?我这是周呢,还是蝶呢?我这是梦到蝶的周呢,还是梦到周的蝶呢?”猛拍几下脑门,“是哩,醒与梦,周与蝶,必定有个区分。可这区分何在呢?是梦与醒的那个瞬间吗?醒是周,梦是蝶。梦不是醒,蝶不是周。此时的我是醒后的周,可那梦中的蝶又是何人呢……”
庄周挠挠头,陷入苦思。
“阿大。”旁边的孩子见他这般没完没了,憋不住了,轻叫出来。
庄周抬头望去,这才看到那孩子,略吃一惊:“逍逍,你啥辰光来的?”
“早就来了,”叫庄逍的孩子应道,“有大半个时辰哩。你一直睡,我……”打住话头。
“是来玩水的吧?”庄周忽地站起,指河水道,“走走走,阿大这就带你看河鳖去,天暖和了,河鳖这在岸上晒盖盖呢!”
“我不看河鳖,我……饿了。”
“饿了?”庄周顿住步子,扑哧笑道,“饿了该去找你娘呀,让她给你做吃的。”
“阿大,”庄逍哭丧起脸,“是娘让我来的,家里没吃的了。”
“没吃的了?”庄周吃一怔,“不可能呀!前几日不还烙着饼吗?”
“就烙那一块饼,大半块让阿大拿走了。剩下小半块,不够俺仨吃。这都三天了,遥遥饿得哭,娘没法子,这才让我来寻你。”
“那就让她再烙一块呀!”
“没有面了。”
“唉,”庄周眉头皱起,半是嗔怪地轻叹一声,“你娘也真是的,没面就去寻面哪,连这等小事也来烦我,这这这……”看看头顶上的日头,又看看河水,“春江水暖,阳光明媚,她就容不得阿大自在这一时。”
庄逍嘴巴掀动几下,低下头,没吱出声。
“好了好了,”庄周摇摇头,又叹一声,慢腾腾地伸个懒腰,“走吧,这就回家去!”
庄周跟在庄逍后面,越过河堤,沿一条小路走了有一个时辰,踏上一道长满乱树、郁郁葱葱的土冈。他家就在土冈后面,是个还算宽敞的简易草舍,看样子有些年头了,周围用碎石块砌出一个不足腰深的院落,可防野猪,但防不住狗。院门是个单扇柴扉,用麻绳套在一侧的木柱上。
庄逍解下套子,打开柴扉,还没走进院子,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听到声音,飞快跑出来,欢快地叫声“阿大”,扑到庄周身上,抱住他两腿。
庄周将她抱到怀里,亲一口道:“呵呵呵,是遥遥呀,快看,阿大给你带回来一件好东西呢!”将手伸向自己耳朵,从耳后取出一束野花,在她眼前晃晃。
庄遥接过花,放到鼻子下嗅嗅,声音怯怯的:“阿大,这花好吃不?遥遥饿了。”
“呵呵呵,”庄周又亲她一口,“傻丫头,花是赏的,不是吃的。好吃的东西,得找你娘。你娘呢?”
“娘出去了。”
庄周从她手中取过花,乐呵呵地别进她的羊角辫里,放她到地上,指水缸道:“遥遥,去水缸边照照,漂亮不?”
庄遥跑去照水缸,庄周大步走进草舍。
家徒四壁,只有一个破损的几案。靠墙边是几个用来储粮的米缸陶罐之类,庄周直走过去,一一掀开盖子,里面果是空空如也。
庄周微微皱眉,在一个破几案前面席地坐下,两眼闭合。
庄遥在水缸上照过,跑进来,正要去闹庄周,被庄逍一把扯住。两个孩子互望一眼,又一齐眼巴巴地看向他们的阿大。
门外传来脚步声。
脚步声很慢,一下接一下,很是沉重。两个孩子飞跑出去,分两侧扯住一个三十来岁清瘦女子的衣襟。衣襟上打着几块补丁,从补丁上的粗大针脚看,她并不擅长女红。
“娘,阿大回来了!”庄遥迟疑一下,指着头,“你看,阿大送我的草花,好看不?”
“好看。”女人显然没心赏花,目不斜视,一步一步地挪往堂间,站在庄周前面。
庄周睁开眼睛,目光落在女人手中的空瓦盆上。显然,她去外面借粮,无功而返了。
“他大……”女人眼里流出泪,说不下去。
“他娘,”庄周挤出一个苦笑,“你都去过哪些家了?”
“方圆左近,该去的都去过了。”
“仇春家呢?”庄周想一会儿,冷不丁问。
“去过了。”
“他不肯给?”
“给了。给过三次,这次实在给不出。去年收成不好,今年闹春荒,他家也断粮了。”
“再断粮,总不会连一小盆也凑不出么?”
“莫说一盆,连半盆也凑不出了。仇春说,他明早就要出远门,想是去讨饭了。”
庄周长吸一口气,似是觉出问题严重了。
空气凝滞。
两个孩子仰脸望着女人,一边一个,紧紧抱住女人的腿,目光怯怯的。显然,他们知道外出讨饭意味着什么。
“有了!”庄周猛地睁眼,“监河侯,他家有粮。”
“他大,”女人迟疑一下,“也去过了。他……”顿住话头。
庄周盯住女人:“他如何讲?”
“他说,”女人嗫嚅道,“他家的粮食,只给狗吃,养狗好看门。”
“哈哈哈哈,”庄子非但没生气,反倒长笑一声,“真好玩,真真好玩。他娘,寻条麻袋,我这就做条狗去!”
“他大,”女人盯住他看一会儿,声音坚定,“我们还是不借了吧。要不,我这去和仇春讲一声,明早一道讨饭去。听仇春说,定陶富足,不愁粮呢。”
“去去去,快寻麻袋!”庄周来劲了,忽地站起来。
话音刚刚落地,庄逍不知从哪个角落麻利地钻出来,手中掂个特大的麻袋,双手递上:“阿大,麻袋来了!”
庄周接过,拍拍他的小头,兴致勃勃地大步跨出屋门。
“他大,”女人紧追几步,“漆园的事,监河大人仍在生你的气呢,你这去了,岂不是自取其辱吗?”
“哈哈哈,”庄周将麻袋搭在肩上,“我这正是为他消气去的!”
监河侯家住在一个小山的半坡上,濮水绕此坡拐个近乎圆形的大弯,监河侯足不出户即可对濮水一览无余。
监河侯既不姓监,也不是侯。其祖上姓薛,是郑国人,家住河水旁边,颇通水文,历年参与郑国的治河工程,做水文监管小吏。宋桓公时,濮水泛滥,桓公向郑公求援,郑公也在忙于治河,随手将其祖派来。其祖因治水建功,被桓公封为监濮令,顺带监看河坡两岸占地逾万亩的公室漆园,位列宋宫下大夫。之后,此职由其子承袭,直到其孙监河侯这辈。
监河侯与庄周、惠施差不多年纪,早年共同拜过蒙邑南郭一个先生为师,说起来是同门。监河侯这个封号,就是庄子在同窗共读时戏封他的,此后一直这般叫他。久而久之,远近百姓也都这般称呼他了。
时过境迁。与惠施相似,庄周生性放荡不羁,入冠年后四处游历,而立过后才倦飞归家,虽娶妻生子,却不善生计。眼见庄周度日艰难,家中一贫如洗,这又多出几张口来,能卖的全都卖光了,仍旧是吃上顿没下顿,监河侯出于同窗之谊,聘他照管漆园,算是送他个糊口营生。岂料庄周并不是个做生计的人,心思只在花鸟虫鱼、田园野趣,三年照管下来,园丁们既偷工,又偷漆,漆产量大跌,漆树也遭盗伐不少。有人告官,王室督察,斥责监河侯。监河侯使尽解数走门路,虽然保住祖传职分,但漆园的监管权却被宫中收回,失去一条财路。监河侯将一腔怨气泼到庄周头上,召他申斥,岂料辩他不过,开始时自己占理,没过几个回合,倒让庄周驳得哑口无言,气得他嘴眼歪斜,再不顾念同窗情面,将庄周一家扫地出门,誓言不相往来。
此后数月,二人果无来往,监河侯门前清静不少。
然而,是缘躲不过。
这日午后,监河侯正在房后山顶的瞭望亭上观察河景,家宰气喘吁吁地跑上来,老远即叫:“老爷,老爷,大事不好了!”
“什么大事?”监河侯吃一惊道。
“姓庄的来了,在门外学狗叫呢!”
“哦?”
“老爷,他这是来讨粮的。前日他夫人来,小的原想给她一点,打发她走,老爷却……这下倒好,姓庄的亲自上门,一升两升可就打发不走了。”
“是吗?”监河侯扑哧笑了,捋须有顷,看向家宰,“他想要多少?”
“肩着一个大麻袋呢。”
“多大个麻袋?”
“大得很!”家宰不无夸张地比画一下。
“哈哈哈哈,”监河侯大笑起来,“照你这么比画,至少也得装二斗哩!”
“老爷呀,”家宰哭丧起脸,“莫说是二斗,二十斗怕也装不满!”
“有这等事?”
家宰凑近,压低声:“小的看清楚了,他那麻袋是漏了底的!”
“哈哈哈哈,”监河侯又是几声长笑,“走走走,瞧瞧热闹去!”
主仆二人匆匆下坡,打后门进来,穿过府院,走向前门,果然在大老远就听到门外传来“汪汪汪”的狗叫声和围观者的狂笑声。
家宰打开院门,监河侯重重咳嗽一声,虎脸走出,袖手站在府前台阶上。
庄周仍在空场地上学狗叫。叫过几声,他还一手着地,一手伸到屁股后面,学狗尾巴来回摆动,在场观众全都笑癫了。
“庄兄,”监河侯沉起脸,步下台阶,走到庄周跟前,“你这是来为在下守门的吧?”
“不是。”庄周这也站直身子。
“哦?”监河侯略略一怔,“既然不是,你在我门前‘汪汪汪汪’,叫唤什么呢?”
“讨吃的呀。”庄周拱手,“听说监河君仓中的粟米是狗才能吃,是人不能吃,庄周舍中断粟数日,一家老小立等救急,这想贷点粮食聊度春荒,只能委身作狗了!”
众人不笑了,纷纷看向监河侯。庄周的意思再也明白不过,这是一个狗家呀。
“庄兄上门,在下不能不借,”监河侯却是丝毫不见尴尬,“呵呵”连笑几声,微微拱手,“庄兄大人雅量,胃口必也不小。请开尊口吧,庄兄欲贷多少粟米?”
“不多,不多,”庄周从肩上取下麻袋,抖几抖,扔在地上,“大人将此麻袋装满即可!”
场上目光齐都落在麻袋上。
果如家宰所言,麻袋底部有个头大的漏洞,若不补上,即使一仓也装不满。显然,庄子上门是寻事来的,众人再次哄笑。
监河侯捡起麻袋,打开袋口看看,又将整只胳膊伸进袋下的漏洞里,故意钻来钻去,末了才摇摇头,长叹一声,将袋子扔到地上。
庄周是真来借粮的,只是不曾留意漏洞,这也笑了,眼珠子四下乱瞄,欲寻绳子将漏洞扎牢。
绳子尚未寻到,监河侯率先发话:“庄兄啊,不是在下不肯出贷,是在下仓中之粟,难以装满你这无底麻袋呀!”
“这这这……”庄周急中生智,“噌”地解下腰带,弯腰去扎袋底,不料麻袋却被监河侯先一步用脚挑走。
“庄兄,”监河侯将麻袋挑到家宰脚下,朝庄周拱手,“在下这个君侯是庄兄所封,庄兄既封在下,在下当有封邑才是。待在下得到封邑,收到邑金,再贷庄兄三百金如何?”
三百金足可把宋国所有官库的粟米全部买断,虽然未必能够装满这只无底麻袋,但这数量却是足够大的。
众人见监河侯将皮球如此这般巧妙地踢向庄周,忍俊不禁,一齐看向庄周。
“谢监河君美意,”庄周这也听明白了,变过脸色,慨然应道,“庄周途中遇到一桩奇事,监河君可想一听?”
“庄兄请讲。”
“庄周行至茫苍之野,听到有呼救声。庄周环顾良久,见是一条鲋鱼受困于车辙中的一个小泥淖里。庄周问道,‘鲋鱼,你这是怎么了?’鲋鱼应道,‘在下乃东海君之臣,受困于此。先生肯借斗升之水以活命否?’庄周应道,‘这倒不难,在下这就南游吴、越,说服吴、越之王拦截西江之水前来济你,可否?’鲋鱼愤然作色,怒道,‘在下落难于此,无所寄身,不过求你一瓢水,聊以苟喘,你却这般推诿,还不如这就前去干鱼店里寻我下锅呢!’”
庄周讲完,听者无不怆然,尽皆唏嘘。
“好掌故嗬!”监河侯“哈哈”长笑两声,鼓几下掌,转对家宰,“庄兄不候西江水,只想取一瓢饮而已,去,这就为庄兄舀一瓢粟来!”
家宰应声而去,不一时,果真取来一瓢粟米,将庄周的麻袋漏洞扎牢,倒入袋中。
“庄兄,还有何求?”监河侯盯住庄周。
“无求矣,无求矣!”庄周长笑几声,提粟扬长而去。
看热闹者纷纷离散。
望着庄周远去的背影,监河侯嗟然长叹。
“老爷,”家宰小声道,“是少了点。要不,小的这就再舀几瓢送去?”
“不必了。”监河侯摆手,“此非长久。明朝你去庄兄家,聘他夫人测量濮水涨落。你可教她如何监测,按月发放五斗粟米,够他一家吃用即可!”
“老爷?”
“安排去吧。此事不可张扬,亦不可让那混世魔王晓得,再生枝节!”
庄周持粟回家,一家人皆是欢喜,美餐一顿。
翌日晨起,庄周不知从何处摸出一只铜簋(guǐ),“咚”一声扔到院里,吩咐庄逍拿刷子擦亮。庄妻洗完餐具,走到院里,见状大惊,问道:“他大,你擦这物什做啥?”
“吃完这顿,还有下顿呢。”庄周乐呵呵道,“今朝逢集,我拿它蒙邑换粟去。嘿,没想到这玩意儿挺重,当是能换不少粟米。”
“万万不可呀,他大!”庄妻急了,一把夺过铜簋,捏在手里,“老祖宗传下的宝物就剩这件了,你若再去卖掉,家里……真就是一无所有了呀!”
庄妻看向铜簋,泪水流出。此簋四足,四耳,圆身,方座,上面还有一只盖子,通身精铜,重约七八斤,上面还刻着鸟兽虫鱼,工艺极是精致,一看就是宝物。庄子祖上曾是名门望族,后来家道虽然败落,但在其祖父辈流落蒙邑时,作为祭器的五鼎四簋,仍旧一件不少。只是到其父辈,祭器少去大半,待庄周立事,又卖两个,眼下仅剩此件了。
“他娘呀,”庄周盯住她道,“你怎能说是一无所有呢?”连连指点院中人头,“你,我,他,她,这不是竖着四个大活人吗?”
“他大,活人可不是宝物。”
“非也,非也!”庄周连连摇头,“人生天地之间,化日月之精气,为万物之灵长,不是宝物,又是何物?”
“可这……人是要填饱肚皮的啊!”
“是呀,是呀,我将此物换粟,不就是为了填饱肚皮吗?”
“这是家里唯一值钱的东西了。”
“真正值钱的是此物呀!”庄周拍拍吃得饱饱的肚皮,伸手去夺铜簋,庄妻闪过,跑回草舍,将铜簋藏起,拿出一打草鞋出来,“他大,这是我学着打的,虽不好看,却是结实。你拿街上试试,要是能够换来粟米,我们就有生计了。”
庄周拗不过她,只得掮起草鞋,扭头出门去了。
监河侯的家宰如同卡了点似的,庄周前脚刚走,他的后腿就迈进来,随身还带着测量水文的各类器具。家宰说明来意,庄妻喜泪沾襟,正在听他讲解如何测量水线,一辆驷马豪车沿土路驰来,径至庄家门外。
一个当地吏员率先下车,在门外大叫:“庄周,庄周在家吗?”
庄逍跑去开门。
庄妻正自狐疑,家宰认出是里正,赶忙迎出。里正刚要介绍,已从车上下来的两个内臣以为家宰就是庄周,揖道:“庄先生——”
“非也,非也,”家宰赶忙拦住,回礼道,“在下不是庄先生,请问二位是——”
两个内臣互望一眼,一人道:“我们来自楚地郢都,奉楚王谕旨,礼聘庄周先生前往楚宫。”
“楚王?”家宰吃一大惊,“敢问二位,欲聘庄先生去做何事?”
“拜庄先生为国师。”
堂堂楚王竟然拜庄周为国师!家宰目瞪口呆。
“国师?”庄妻急问,“国师是做什么的?”
“庄夫人,”里正拱手贺道,“国师就是国王之师,也就是楚王之师,啧啧啧,你家庄周不得了,大喜临门哪!”
庄妻惊呆了,一时不知如何应对。
“敢问庄夫人,”内臣甲揖道,“庄先生何在?”
庄妻不好说是卖草鞋去了,正自支吾,庄逍朗声应道:“我阿大到街上卖草鞋去了,走没多久,要是去追,准能赶上!”
两个内臣互望一眼,不再多话,将庄逍一把抱到车上,与里正一道朝蒙邑方向疾追。不一时赶到蒙邑,搜遍整个集市,却不见庄周踪影。
车马路过一家粟米行时,庄逍一眼看到柜中金灿灿的粟米,眼珠子急转几下,转对里正道:“我晓得阿大在哪儿了。”指着粟米,“如果你们肯为我家买上一袋粟米,这就带你们寻他去!”
想到他家的窘态,二内臣没再多话,当即购下数袋粟米,又到布店置办布匹及其他一应日用,买了些鸡鸭鱼肉等现成肉食,兴致勃勃地一路赶回。
走到十字路口,庄逍指挥车辆拐向一条土路。路越走越窄,前面再无车辙了。内臣吩咐里正陪同车夫原地守候,二人紧跟庄逍,径至濮水堤岸。
三人沿水而行,走有小半个时辰,果真望见远处水岸边伫立一人,头戴破斗笠,正持竿垂钓。
持竿者正是庄周。
原来,庄周持草鞋赴市,走没多久,全然忘掉职分,循本能拐往河道来了。春风拂面,万物共生,天地间最好的风景尽在濮水两岸,庄周魂牵梦萦,一刻也不想错过。
二内臣见过庄周,长揖至地,说明来意。
庄周闭目良久,从容扬起钓竿。
二内臣看过去,长吸一口气,因为庄周手中所持,不过是根普通芦苇,上面更无任何钓钩和诱饵,只有两剪苇叶,仍在湿淋淋地向下滴水。
乖乖,这是真正的大才呀,难怪陛下要拜此人为师!
二内臣大为叹服,互望一眼,再次长揖:“我王陛下诚请先生至郢,托以境内之事,待以国师之礼,敢问先生意下如何?”
庄周将破斗篷推向脑后,道:“听说楚有神龟,在云梦泽里畅游三千年,之后被人捉住,塞进竹笼,献予楚王。楚王裹之以锦绣,藏之于庙堂,以其肉献祭天上诸灵,以其甲卜卦社稷吉凶,可有此事?”
“确有此事。”二内臣互望一眼,一臣应道,“先生所言,乃灵王时异事。此龟堪为神灵,在宗庙里最受尊崇,其甲骨所断所刻,无不为社稷大事、国家要闻。”
“请问二位,”庄周微微一笑,盯住二臣,“假定你二人是此龟,是舍身求死而留骨于宗庙呢,还是全身求生而曳尾于大泽之中呢?”
二臣不约而同道:“这还用说,全身求生,畅游于大泽之中。”
“谢二位抬爱。”庄子拱拱手,扬起芦苇指向河水中一只因受惊而快速爬走的河鳖道,“在下非大楚灵龟,不过一个宋地土鳖,这将曳尾于烂泥淖了。”
话音落处,庄周将芦苇置于脚下,沿河水扬长而去。
二臣先是惊愕,继而撩腿狂追,边追边扬手大叫:“先生留步,先生留步——”
庄周听若罔闻,越走越快,见二人仍旧紧跟不舍,索性拐入水中,趟水而去。二人欲再跟从,但试试河水,依旧清冷,且见最深处已经漫至庄周腿根,只好作罢,与庄逍暂回村落。
多年来,楚人一直惦念宋人国土,宋、楚堪称世仇,因而,楚王使臣一进宋地,就被宋国的人盯梢了。
得知二人奉楚威王谕旨聘请属下臣民庄周为国师,宋王偃本就震惊,又闻来者是楚威王宠臣,愈加骇然,急召众臣谋议。众臣七嘴八舌,议论纷纷,却无一人知晓庄周是何人。宋王问不出个所以然,只好传唤蒙城令。
蒙城令召到里正、监濮令等一行诸人赶至王宫,监濮令得到机缘,遂将庄周、惠施与自己同窗就读等陈年旧事一五一十地尽述一遍,末了提及漆园旧案,为自己洗刷。当讲到庄周一家断粮,庄周上门学狗叫借粟之事时,众人无不唏嘘。
得知惠施之才远不及庄周,惠施早晚见庄周都要礼让三分,宋王偃大是惊愕。惠施早已贵为大魏相国,比惠施才高几分的庄周却在自己辖内默默无闻,宋王偃脸上本就挂不住,若是此人再被楚威王聘去,更叫他情何以堪?
就在此时,军尉来报,楚使已在庄周草舍旁边扎下帐篷,看样子,不达目的不罢休了。楚是大国,宋国本就不敢招惹,此来又是聘贤,在列国不为犯禁。
情势不容再缓,宋王当即决定将现任相国改任太师,空出相位,旨令庄周即时入宫拜相,同时安排专人“款待”楚使,以免他们先一步得到庄周。
然而,大贤庄周却不见了。
楚使、宋臣两拨人马在庄家门外对峙三日,仍旧没有庄周踪影。楚使拗上劲了,赖在此地不走。宋王偃面上也过不去,旨令司徒府画出图像,如捉拿犯人般四处张贴,更出动军卒,将濮水两岸如拉网般搜寻一遭,仍旧一无所获。
正自一筹莫展,有人从魏地回来,说是在魏境看到一人貌似画中人庄周。
如果庄周赴魏,必是去寻惠施。若惠施推举,以庄周之才,必为魏王所用。宋王偃闻报愈加震惊,即召监濮令觐见,当廷晋其为中大夫不说,又将漆园的监管职分悉数返还,旨令他赶赴魏境,务必请回庄周。
前后不过旬日,原本让人头大的庄周竟就闹出如此之大的动静,不仅使漆园失而复得,更使监河侯如做梦般由下大夫一举跃升为中大夫,真正是匪夷所思之事。面对这份突如其来、连先祖也可望而不可即的荣耀,监河侯喜不自禁,在详细盘问过报信人后,当即安排好家事,带足银两直驱大梁。
庄周果是奔大梁去了。
自遇楚使之后,庄周一连晃悠两日,见天色黑定,肚子也着实饿了,循路回家,远远望见门外灯火通明,人喊马叫,眉头皱起,忖道:“瞧这样子,楚人想必是不甘白走这一趟了。也好,我正存心远游,何不就此成行?”
想至此处,庄周扭头就走,沿濮水上溯半个时辰,一拍脑袋:“有了,久没见到惠施,且到大梁寻他耍去!”
蒙本为宋、魏边邑,不消一日,庄周即入魏境。
此时正值纵亲军伐秦无果而还,魏国境内一片哀恸,几乎村村有号哭,路人皆孝服,天和地也似被某种莫名的哀伤和压抑笼罩了。
然而,这种哀伤、压抑与早就参透了生与死的庄周全然无关。脱开楚人纠缠的庄周一身轻松,漫无目的地游山赏景,想歌即歌,想咏即咏,想睡即睡,想走即走,渴了掬口水喝,饿了随便寻些吃的,真正是逍遥自在,无拘无束,竟连此行的目的也抛诸脑后了。
提醒他的是一次小小意外。
一日,庄子游至大梁城外的一个市集,见人们纷纷围向一块新贴的告示牌,打眼一望,蓦然一惊,因为上面赫然写的是他的名字,画的是他的画像,悬赏十金。
细看落款,不是司徒府,而是相国府。
照理说,相国府不事缉拿。
“咦?”庄周拉下斗篷,闪至一边,忖道,“魏国相国不就是惠施吗?我来投他,人还没到呢,他怎就晓得了?我不曾妨碍到他,他却这般拿我,又为哪般?这这这……我这刚得自在,怎就……待我寻上门去,问他个所以然来!”
庄周不由分说,撒腿就奔大梁。
庄周边问边走,将到相国府时,一眼瞥到街边一溜儿跪着三人,是一个女人携一对儿女行乞,每人面前各摆一只破损陶盆,里面杂乱地放着各种施舍。女人还很年轻,看样子二十多岁,模样还算俊秀,只是一脸尘垢,头发凌乱,衣裳比庄周的还要破烂,仅仅是遮个羞处。一对儿女倒是灵秀,儿子五六岁,女儿又小一些,两只大眼紧盯路人,一见有人望来,不管给不给赏,只管伏地磕头。
庄周呵呵一乐,冲这家人走去。男孩子盯住他看,小姑娘不管三七二十一,接连磕下好几个。女人上下打量他几眼,指着男孩子旁边的空地说:“这位大叔,若是不嫌弃,就跪在那儿吧。此处有钱人多,或能讨个赏钱。”
庄周在她跟前蹲下,两眼盯住她:“你年纪轻轻的,为何在此乞讨?”
“唉,”女人见问这个,潸然泪下,“他阿大战死沙场,公婆伤悲过度,得病走了,家里没男人,有这两个娃子,想改嫁也寻不到合适人家,地卖光了,没有营生,这又遇到荒春,只得离乡背井,舍脸讨点吃的。”
想到也在挨饿的妻子及两个孩子,庄周心里一酸,瞄一下他们破陶盆中的几个铜板,问道:“阿妹,想不想讨到比这个多点的钱?”
“多少?”女人问道。
“十金。”
“十金?”女人吃一大惊,盯他看一会儿,苦笑一下,别过脸去。
“阿公,”男孩子眼睛大睁,“我想去讨!”
“好小子,”庄周冲他笑笑,起身道,“想要钱,跟我走就是!”
男孩子站起,拿起陶盆,跟从庄周就走。女人见儿子从庄周扬长而去,怕有闪失,这也起身,拉起女儿急跟于后。
庄周寻到悬挂告示的地方,取下递给那孩子道:“拿上这个,跟阿公领金子去!”
母子三人将信将疑,跟从庄周径至相国府前。
庄周一手拉起一个孩子,头前闯去。
毋庸置疑,几人全被门房拦住。庄周示意,孩子举起手中的告示牌,门房这也看到了,又将庄周上下打量一番,飞奔进去禀报。
不一时,一个家宰模样的急急走出,拱手道:“先生可是庄周?”
“正是在下。”庄周亦回一揖,“宋人惠施可在?”
“主公进宫去了,很快就回。”家宰看一眼女人及两个孩子,以为是他家人,遂拱手道,“庄先生,府中请!”
“且慢,”庄周从孩子手中拿过牌子,指道,“赏金还没兑付呢。”
“是了,是了。”家宰笑笑,使人取来十金,递给孩子。
望着黄灿灿的小金块,女人与两个孩子目瞪口呆,良久,方才“扑通扑通”跪在地上,磕头连呼恩公。家宰这时也明白原委,轻笑几声,携庄周入府。
一杯水未凉,惠施散朝回府,听闻庄周已经入府,一改往常慢动作,三步并作两步地直趋客堂,人未进门,声音已经钻入:“庄兄,庄兄——”
庄周黑丧起脸,侧过身子,给他个背。
“庄兄,想杀吾矣。”惠施跨步过来,见他这般动作,一把扯住他胳膊。
庄周一把甩开,鼻孔里哼出一声。
“庄兄——”惠施略吃一惊。
“庄兄?”庄周冷笑一声,“这辰光叫得倒是亲呢!”顺手拿过木牌,“啪”地掷在地上,“这个牌子上,可是相国大人手笔?”
惠施呵呵笑过几声,接过牌子,看也不看,扔到一边:“在下就晓得庄兄是这反响,昨晚还为这个与人打赌来着。”
“这等反响?”庄周又是一声冷笑,两眼直逼过来,“姓惠的,我且问你,庄某犯下何等王法,或又何时何事招惹你了,你竟使出此等下作手段,四处悬赏缉我?”
“庄兄,且听在下一言。”惠施呵呵又是一笑,在他对面坐下。
“说吧!”
“庄兄既没犯王法,也没招惹在下,在下之所以缉拿庄兄,是因为有人前来府上,密告在下说,‘庄子已来魏国,欲抢相国之……’”
“哈哈哈哈,”未及听完,庄周即爆一声长笑,笑毕谑道,“南方有鸟,其名为鹓(yuān)鶵(chú),相国大人可曾听说?”
“未曾听说。”
“鹓鶵乃一奇鸟,一年二度,春日发于南海,飞抵北海,秋日发于北海,飞抵南海。沿途飞越千山万水,此鸟却品性高洁,非梧桐不栖,非竹实不食,非醴泉不饮。有鸱(chī)一只,偶得腐鼠,正自喜而啖之,忽见鹓鶵飞掠头顶,乃惊恐万状,仰天奋爪斥道,‘吓!’今朝相国难道也想为这区区梁国‘吓’我不成?”
“哈哈哈哈!”惠施亦出几声长笑,两手击掌,连声道,“精彩,精彩,这些年不见,庄兄口舌越发精进了。”
“非关口舌之事。”
“嗯,的确非关口舌之事。不过,庄兄难道不想问问是何人来我府上,又为何事讲出那般话么?”
庄周略略一怔:“请讲。”
“监河侯!”
“监河侯?”庄周先是吃一惊,继而作色道,“这个吝啬小人,他来做啥?”
“呵呵呵呵,”惠施指他笑道,“庄兄,你这叫不识好人心哟!”
“此话怎讲?”
惠施遂将因他而起的诸多事端一五一十,尽讲一遍,庄周这才明白自己误解了监河侯,着急地问:“监河兄呢?”
“在下打发他回去了。什么大楚国师、大宋相国?在庄兄眼里,这些不过是鸱鸟爪下的一堆腐鼠而已。”
“谢惠兄遮挡了。”庄周拱手谢过,目光瞄向旁边的牌子,“在下还有一事不解,既然惠兄已经打发监河兄了,为何还要缉拿在下?”
“呵呵呵,”惠施笑道,“庄兄试想,如果不用此法,在下何以请到庄兄呢?”
“诸事已经过去,你请在下做啥?”
“解闷哪。不瞒庄兄,在下自来魏地,是天天烦闷哪!”
“哦?”庄周故作惊讶,“在这一隅之内,你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人了,理应志得意满、心想事成才是,又因何烦闷呢?”
“唉,”惠施长叹一声,“一言难尽哪。庄兄之快,在于逍遥自在。在下之快,在于天地名实。”指向外面,“可你看看,满城金碧辉煌,满街绫罗绸缎,却难见到能让在下吐一时之快的活物,岂不闷哉?”
“唉,”庄周亦出一声长叹,“在下寻你,是想邀你游于天地之间,你寻在下,却是要逞口舌之强,于你可得快活,而于在下,岂不闷哉?”
“走走走,”惠施显然是急不可待了,起身扯住庄周,“这就后花园里耍去,让你见识一下什么才叫花草。不瞒你讲,近年来在下口舌发僵,唯有园艺功夫大有长进呢!”
二人走至后花园中,尚未欣赏园艺,家宰急追过来,说是国家又出战事了,殿下紧急召请,要他即刻入宫。惠施苦笑一声,两手一摊,朝庄周做个无奈动作,请他园中自在赏游,匆匆上朝去了。
这场战事,仍旧发生于秦、魏之间。
战端仍是由庞涓挑起来的。
从安邑东出大梁,魏人只有两条道可走,一条是横穿中条山,经此渡口至陕,取道崤塞,东至洛阳,再沿河水南侧官道抵达大梁,另一条是取道王屋山与太行山交错处的轵关陉至南阳盆地,经由孟津渡河。两条道互为倚重,就军事而言,任何缺失,对魏人而言都是不可容忍的。
函谷一战,陕邑、曲沃失守,秦人直接控制太阳渡,威胁茅津渡,而这两大渡口是沟通安邑与大梁的主动脉之一,这让深谙地势利害的庞涓如鲠在喉。庞涓暗调兵力,兵分两路不宣而战,一路攻打陕邑,一路攻打曲沃。由于事发陡然,陕地秦人猝不及防,陷于绝境后失守,曲沃却得函谷关守军及时驰援,勉强保住。
司马错震怒,一面急奏咸阳,一面调动秦军集结函谷关,矢志夺回失地。庞涓亦紧急部署,同时急驰大梁,奏报朝廷,力主与秦复战,夺回曲沃与太阳渡,确保大魏血脉畅通。
魏王不上朝,国事依例由太子申主持。
前伤未愈,这又复战,任谁心里也是憋堵。无论庞涓如何解释,甚至让人把军事沙盘抬到宫里,指沙盘反复讲解陕、曲沃诸邑战略地位之如何重要,声称自己有绝对把握收复曲沃,将秦人封堵在函谷关内,太子申仍旧黑丧起脸,朱威别过脸去,白虎一言不发,惠施更是两眼闭合,似是睡去了。
“诸位,诸位,”庞涓急了,“前线已经开战,秦人大规模集结,欲夺回陕邑,甚至还叫嚣抢我崤塞,断我大魏血脉,将士们正在浴血,在下迫切需要粮草辎重,需要后备兵员,求请诸位了!”言讫,连连拱手。
“庞将军,”朱威长叹一声,缓缓应道,“在下不是不想与秦人开战,只是……将军晓得,这几年的存粮,该吃的吃了,没吃的让秦人一把火烧了。时下又遇荒春,各地皆有饥民,至于后备兵员,眼下正值春耕,人手本就……”
朱威越说越慢,讲不下去了。
“司徒大人?”庞涓看向白虎,向他递眼色。
“庞将军,”白虎非但不帮话,反倒附和朱威,“在下赞同上卿大人,眼下与秦开战,时机不妥,望将军三思。”
在此场合下,庞涓晓得势单力孤,气呼呼地别过脸去。
“惠相国,”太子申看向惠施,“武安君要求与秦开战,朱上卿、白司徒认为时机不妥,敢问相国是何决断?”
“回禀殿下,”惠施微微睁眼,拱手道,“军国大事,当由君上裁决,微臣不敢动议。”
惠施将皮球踢到惠王那儿,庞涓自是无话可说,当即动身求见陛下,却被毗人拦在门外。庞涓候等两个时辰,见惠王仍不传见,晓得再等下去也是白搭,又担心秦国出兵报复,只好长叹数声,驱车出城,连夜驰奔渑池大营,部署应急防务去了。
眼见庞涓这般好战,众臣皆是叹气。
“就眼前困窘,”太子申看向惠施,“先生可有良策?”
“伐秦、征战皆是外务,”惠施应道,“眼前纵亲未散,纵约仍在。既涉外务,殿下何不问问外相苏秦呢?”
“对,对,”朱威连声附和,“当初伐秦时,苏相国就坚决反对,向我提过此事,只是孤掌难鸣,无法说服陛下与庞将军,方致这个结局。”
“听说苏子前时来过,”太子申思忖一时,看向几人,“近日却是没他音讯了。你们有谁知道苏相国人在何处?”
“当在赵国。”惠施闭目应道,“庞将军怀疑赵人与秦暗结,陛下也存疑虑,苏子解说不清,赶赴赵国查询真相去了。”
“白司徒,”太子申转向白虎,“你这就走一趟邯郸,一是代父王问聘赵王,二是拜访苏相国,就眼前局势请他指点。如果苏相国能拨冗光临大梁,那是再好不过的了。”
“回禀殿下,”白虎略一迟疑,“陛下那儿……”
“父王那儿,自有本宫奏报。”
白虎赶到赵国,问聘过后,径直造访苏秦府,将魏国危势详述一遍,拱手道:“苏大人,纵亲伐秦无果,近十万将士喋血,伤者不计其数,魏国好不容易恢复起来的元气再次伤损,武安君却无视国情,再请用兵。陛下抱病不朝,朝臣束手无策,殿下与惠相国皆请大人赶赴大梁,指点迷津。”
“唉,”苏秦叹道,“白兄有所不知,武安君和陕地之争,不过是大海一涛,眼前危局也不在魏国。”
“不在魏国,又在何处?”白虎吃一怔道。
“在纵亲国之间的嫌隙和猜疑。”
“确是如此。”白虎吸口长气,“尤其是武安君,他认定是赵人出卖魏国。”
“出卖魏国的不是赵人,而是楚人和齐人。”
“楚人和齐人?”白虎惊愕。
“是的。”苏秦微微点头,“纵亲缔约之初,在下听闻魏王与楚、齐有意伐秦,即现忧虑,与赵侯谋议,赵侯所忧与在下趋同。在下晓得伐秦枢纽在魏王陛下,前往劝谏,不料陛下深信庞涓,借省亲之名将在下支开,终致此战。至于庞涓猜疑,不过是中了秦人离间之计。”
“秦人离间之计?”
“旬日之前,李义夫将军入宫禀事,在下已将实情查明。就李将军为人及战局进程判断,其言可信。秦人为破纵亲,远交燕国,挑起燕、齐争端,齐兵借此脱离战场。楚人借口不服水土,出人不出力。剩下三晋之军,皆听庞涓调遣。庞涓抢头功,令赵为后军,驻守陕、焦,不料前军受阻,崤塞遭袭,李义夫自告奋勇,回夺崤塞,秦人却隐身不出,故意陷害赵人。李将军误以为秦人劳兵袭远,已经撤回,又认为此番伐秦,非赵侯所愿,遂引军自回上党。赵侯已责其失误之罪,削其职爵,让其闭门思过了。”
白虎沉思良久,抬头:“敢问大人,既然已结纵亲,齐、楚怎能这般言而无信?”
“不瞒白兄,”苏秦叹道,“齐、楚入纵,动机本就不纯。话说白了,齐、楚两国都想借合纵弱魏!”
“弱魏?”白虎两眼大睁。
“一旦纵成,魏必伐秦。伐秦若胜,楚、齐坐享其成;若败,魏、秦两败俱伤,楚、齐亦坐享其利。”
“利在何处?”
“利在弱魏。就远说,魏虎踞中原,这是齐、楚都不想看到的。就近说,黄池、陉山之事,他们也都记着的。”
“是啊,”白虎倒吸一口冷气,“可武安君他……”
“不能怪他,”苏秦轻叹一声,微微闭眼,“武安君是个好战将军,他的目力所及,只有杀戮。”
听完苏秦一席话,白虎豁然洞明,当即邀他同赴大梁,消除魏、赵隔阂。只要魏王想通,三晋和好,纵亲就可继续履约。
苏秦大以为是,正欲启程与白虎一道赴梁,公子哙赶至,说是齐人似无诚意归还十城,子之将军几番使人交接,全吃闭门羹,并说燕王震怒,已加拨军卒三万,车三百乘,诏令子之武力催讨。
见事出紧急,苏秦只得修书一封,托白虎捎予魏王,赶赴蓟城善后。
庞涓突袭谷地,夺回陕邑。战报传至秦宫,秦王急召诸臣商议应策。群情激愤,纷纷要求与魏开战。
“君上,”在崤山险遭不测的司马错早欲复仇,慷慨陈词,“曲沃、陕、焦诸邑,背依函谷,进可攻,退可守。攻北可经由渡口,直取安邑,攻东可直取北崤塞,直抵洛阳,攻南可直取南崤道,直入宜阳,实乃战略要冲之地,是以庞涓与我争夺!”
“以爱卿之见,该当何如?”
“与魏开战!”司马错猛挥右手,“前有六国,我尚不惧,今只有魏卒,臣誓夺回陕邑!非但夺回陕邑,臣还奏请攻夺崤塞,占领渑池,打通东出之路。同时,出兵收复临晋关。河西之地,不能容魏人插足!”
众臣纷纷附和,与魏开战声沸沸扬扬,充满朝堂,唯有坐在臣辅首席的张仪一声不响。
“张爱卿,”秦惠王看过来,“你如何看?”
“回奏大王,”张仪微微拱手,“臣以为,眼下我不宜对魏开战。”
“哦?”秦惠王倾身。
“非但不宜开战,臣还建议将曲沃诸邑,包括太阳渡还给魏人,与魏睦邻。”
公孙衍走后,秦王再没拜相,张仪名为左相,实际是秦国的唯一相国,内政、外交一手独揽。常言道,新官上任三把火。张仪初任相国即遇挑衅,照理当雷厉风行,借挫败纵军锐势,一举打通崤塞才是,不想张仪竟在这朝堂之上公然孵软蛋,实在有损威仪,大煞风景。
众臣面面相觑,有嘘声发出。这些人中有许多与公孙衍相善,张仪代公孙衍为相,他们原本不服,这又见他如此犯软,无不生气,尤其是武将。但张仪眼下是百官之首,众臣忌惮,几乎是不约而同地看向司马错,显然指望他能有反驳。
“敢问左相,”司马错果然不负众望,惊愕之余,略略拱手,沉脸问道,“是害怕魏人呢,还是害怕庞涓?”
张仪微微一笑,闭上眼去,没有理睬。
“左相大人,”司马错脸上挂不住了,声音激昂,“六国纵亲,数十万人马压境,我且不惧,单单一个魏寇,敢问左相大人惧在何处?”
“是呀,是呀,”众臣纷纷附和,声音不齐,但话是一样的,“请问左相大人惧在何处?”
“诸位,”张仪朝众人拱手一圈,“在下只惧一个,因小失大,得豆丢瓜。”
张仪的“得豆丢瓜”四字,让在场人再吃一惊,只有秦惠王表情释然,显然明白了他的所指。一声重重的咳嗽之后,惠王宣布散朝,但留下张仪、樗里疾、司马错和公子华四人。
“张爱卿,”惠王冲张仪微微一笑,“讲讲你的瓜吧,国尉等不及了。”
张仪朝司马错呵呵笑道:“此瓜本是国尉所种,要讲也该国尉来讲才是。”
此时,司马错这才似是明白张仪所指,半是迟疑:“左相所指,不会是巴蜀吧?”
“正是巴蜀!”张仪重重点头,“纵亲军溃退,纵亲列国无暇顾我,我将有至少三年时光,正是图谋巴、蜀良机。巴、蜀乃后备粮仓,蜀道虽远,但若遇到饥荒,有粮就比无粮强。再说,巴、蜀之民骁勇善战,堪为上乘兵源之地……”顿住话头,给出一个笑。
最后一句显然是说给司马错的。
“可……”司马错显然听进去了,吸口长气,“庞涓那厮如果得寸进尺,又该如何?”
“国尉尽管放心,”张仪笑道,“不是吹的,天底下没有人比在下更清楚他了!”
“爱卿不是虚言吧?”惠王忙问,“难道苏秦也看不明白他吗?”
“当然能,”张仪应道,“不过,苏秦看明白的是他的正,微臣看明白的是他的邪。此人邪大于正,所以苏秦拿他束手无策。”
“对,”公子华点头应道,“据在下所知,此番伐我,苏秦极力反对,却被庞涓设计支开,耍得团团转呢!”
“那……孙膑呢?”樗里疾问道。
“邪不压正。孙膑不屑与他斗邪,所以那厮害怕,才设计害他!”
“咦?苏秦亦是一身正气。既然邪不胜正,为何庞涓害怕孙膑,却不怕苏秦呢?”
“这个嘛,”张仪呵呵笑道,“叫一把钥匙开一把锁。庞涓与苏秦不在一个层级上,苏秦之正,压不住其邪。庞涓与孙膑在同一个层级上,庞涓之邪压不住孙膑之正。”
“爱卿呢?”惠王兴趣来了。
“至于微臣,”张仪拱手应道,“与庞涓虽说不在一个层级,玩的却都是邪。他邪,微臣比他更邪。呵呵呵,以邪对邪,他玩不过微臣。听说那厮在黄池摆出什么王八屎溺阵,一举擒住齐将田忌,可有此事?”
“有有有,”公子华乐了,“天下传为美谈呢!”
“什么美谈?”张仪鼻子一哼,“那个计是在下手把手教他的!”
言及此处,张仪顺口讲出当年鬼谷里的那桩恶作剧王八事件,听得众人乐翻肚皮,无不竖拇指大赞张仪,尤其是惠王,反复征询每个细节,细细品味。
一番言笑过后,惠王转入正题,诏命张仪出使魏国,以曲沃诸邑与魏睦邻,秦人退回函谷关,恢复战前格局。
张仪受命去后,惠王转对司马错、公子华、樗里疾,伸拇指赞道:“晓得什么叫大才了吗?大才就是,在关键辰光,永远晓得瓜与豆的差别。曲沃、崤塞、临晋关,这些都是豆,不过是寡人点心,随时想吃,伸手就可捏一粒,巴、蜀却是大香瓜呀,你们将此香瓜搁在枕边,只让寡人闻香味,叫寡人何能睡得下呢?”
“微臣想得小了。”司马错揉搓两手,憨憨地笑了。
“司马爱卿,”惠王看着他笑道,“魏国元气已伤,庞涓折腾不出名堂。有相国去哄哄他,啥事也就没了。你把精力腾出来,这就整顿三军,挑选五万精壮,准备山地战。”
“微臣领旨!”司马错朗声应过,拱手退出。
殿里只有公子华与樗里疾了。
“小华,”惠王转向公子华,压低声音,“苏秦可有音讯?”
“前时在邯郸,不久前驰往蓟城去了。”公子华应道。
“蓟城?”惠王似吃一怔,盯住他问,“做什么去了?”
公子华摇头。
“会不会是奔燕、齐十城去呢?”樗里疾接道。
“嗯,想必是了。”惠王微微点头,沉思良久,转对公子华,“眼下纵军虽有缓解,但苏秦仍是寡人心腹大患。吩咐黑雕,加派人手,监视此人一举一动。”
“这……”公子华面现难色,“苏子身边不止一个飞刀邹了,近来好像另有高手,臣弟疑为墨家弟子,防范极严,任何人也接近不得。前时有两个黑雕近前窃听,刚过围墙就被发现,所幸逃得快,对方也似不想结怨,尚无大碍。”
“大王,”樗里疾拱手道,“臣荐一人,或可接近苏子。”
“哦?”惠王倾身,急问,“何人?”
“秋果!”
当年的小秋果已经出落成一个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
当被宫中内臣七弯八拐地带进偌大的宫殿里,当跪在大秦之王的偌大宫殿里,秋果的俏脸上漾出红晕,紧张、激动、兴奋、害怕……心中各种忐忑似乎全都表达在这两朵红晕里了。
“你叫秋果?”秦王两眼紧盯跪在地上的秋果。
“是。”秋果低下头去,声音剧烈打战。
“抬起头来。”
秋果的头非但没能抬起来,反倒埋得更低了。
秦王笑了,看一眼樗里疾,起身走到秋果前面,轻轻托起她的下巴。
秋果全身颤抖,两眼紧闭,打个趔趄。
“睁开眼。”
秋果的两只凤眼使力睁开两道细缝,两朵红晕宛若熟透的山果。
“哈哈哈,”秦王呵呵笑出数声,“好一个青涩女子!”
“回禀君上,”樗里疾奏道,“秋果姑娘已在乐坊习艺六年,知书达理,琴棋诸艺皆有精进,至于种桑养蚕,烹调女红,乃自幼习得,在乐坊女子中堪称上品。”
“好,好,”秦王后退几步,回到席位上坐定,“秋果姑娘,寡人这要问你几句话,你当如实回禀。”
秋果声音未出,头却点了几点。
“听说你两次救下一个名叫苏秦的人,可有此事?”
秋果怔了下,微微点头。
“听说你阿大将你许嫁苏秦,可有此事?”
秋果点头。
“听说苏秦答应三年后即来娶你,可有此事?”
秋果略一迟疑,郑重点头。
“如果寡人送你前去与苏秦完婚,你可愿意?”
秋果不点头了,而是重重叩地,声音微微打战:“民女……谢大王成全!”
“拟旨,”秦王转对内臣,“册封秋果之父秦岑大夫爵,赐田十顷,府宅一座,粟米二百五十石,免三世赋役!”
自商鞅变法之后,秦以军功定爵,实行二十级爵位制,分别是:公士、上造、簪袅、不更、大夫、官大夫、公大夫、公乘、五大夫、左庶长、右庶长、左更、中更、右更、少上造、大上造(大良造)、驷车庶长、大庶长、关内侯和彻侯。这二十级中,不更以下属于士,五大夫以下属于大夫,大庶长以下属于卿,最后两级则是侯了,仅次于公。秦公称王,爵制未改。秦岑受封的大夫为第五级爵,虽在大夫中是末级,却高出于士,这在平民中实在是难得一见的赏赐了。
秋果却不懂这些,仍旧呆呆地跪在那儿,连个谢恩也不晓得。
“秋果,快谢大王恩赐。”樗里疾小声指点。
“民女谢大王恩赐!”秋果叩首。
“不过,”秦王转过话锋,“寡人也有一事托付于你。”
“民女候旨!”
“寡人此托,由樗里大人讲给你听。寡人要你记住的只有一句话:你,秦秋果,生是秦国的人,死是秦国的鬼!”
秦王最后一句,一字一顿,声音威严、阴冷,尤其是最后一个“鬼”字,听得秋果毛发悚然,不寒而栗,由不得打个寒噤。
“记住了吗?”秦王加重一问。
“记……记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