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心上人终成眷属,紫云公主既感恩,也知趣,不仅放下公主架子,亲身侍奉张仪,对其举案齐眉,呵护有加,且对前任亦无一丝冒犯。紫云将自己的新房设在偏院,对香女的主卧原封不动。只要是香女用过的东西,她就亲手理出,原样封存,除去张仪,任何人不可擅动。当张仪睡在香女寝中时,她也绝不叫他。就餐辰光,她也要空置香女坐过的席位,还在她的案前摆好食器、食品和筷子,自己于对面坐下。这在实质上,紫云已将香女尊为上,而视自己为下了。
这些细节让张仪感动。张仪甚至觉得紫云公主除武功之外,其他方面并不逊色于香女,尤其是她通情达理,并没有传言中的傲慢架子。至于在床上,张仪觉出,紫云与香女略有不同,但各有绝妙,因她们都是真心爱他的。
张仪明白,紫云如此这般委曲求全,无非是想讨他个好。想到玉蝉儿对自己的冷漠和对苏秦的关切,再联想紫云对公子卬的那般无情及对自己的这般迁就,张仪颇为感慨,觉得女人不可思议,爱与不爱之间,竟是天壤之别。
张仪怀着这般感慨度起蜜月来,初几日还在思念香女,旬日过后,也就渐渐适应新人,与紫云琴瑟和合了。
惠王闻报喜甚,一日晚间,悄无声息地驾临相国府。
娘家御兄驾临,紫云公主自不怠慢,卸去红妆,系上围裙,亲自下厨烹饪,做出满案菜肴,搬出陈年老酒,跪地斟酒。
在御兄面前,紫云不恃不骄,仍旧这般谦卑,张仪觉得面上有光,频频把酒举爵,踌躇满志。
酒过数巡,惠王将话题扯到国事,盯住张仪道:“不瞒贤弟,愚兄此来,一是望望云妹,二是有大事相商。”
“请问君上,是何大事?”张仪不太习惯这层新关系,仍旧不改称呼,直奔题眼。
“魏人仍不死心,又要伐我了。”惠王嘴角撇出不屑之笑,“据探马所报,庞涓利用我南出谋蜀之机,整顿武卒,战力不亚于吴起之时。近闻庞涓调兵遣将,移师河东,临晋关外杀气腾腾,函谷关外人头攒动。”
张仪微微闭目。
“唉,不瞒贤弟,今日看来,是寡人做错事了。”
“君上做错何事?”
“一不该把曲沃、陕地拱手送给魏人,二不该让魏人守在临晋关。尤其是这临晋关,魏人加固河防,浮桥上不仅战车来往,即使牛车辎重,也是畅通无阻啊!”
张仪深吸一口气。将临晋关留与魏人及归还曲沃、陕、焦三邑,退守函谷关,均是张仪为全力伐蜀所献的缓兵之计,惠王这么讲出,就等于是在责怪他了。
“奇怪,”张仪眯缝起眼,半是自语,半是解释,“庞涓与我讲得好好的,怎么可能……”略顿一下,“难道是魏王……”再次顿住,陷入长思。
“来来来,贤弟只管喝酒,”惠王呵呵一笑,举爵道,“六国纵军我且不惧,难道还怕一个黄土埋到脖颈上的魏罃不成?”
张仪亦笑一下,举爵饮下。
“贤弟可知中山相国司马赒其人?”惠王转过话头,扯到中山国。
“臣略知一二。司马赒先祖本是魏人,二十年前袭父职而为中山大夫,因才具晋升宫尉,掌管禁宫,之后不久,乐池亡故,司马赒入驻相府,辅助中山君称王,因功受封蓝诸君,三年前,中山成王驾崩,其幼子继位,司马赒作为托孤重臣,权倾朝野。”
“是哩,”惠王点头道,“中山弱小,向来不惹赵国,近日却传闻两国不睦,边界时有冲突发生。寡人怀疑,其中或与魏人有关。据细作探报,司马赒府中常有魏客来往。”
“说到中山,”张仪应道,“臣听闻一则小说,君上可愿一闻?”
“贤弟请讲。”
“说是当年赵简子围猎中山,一狼突围,求救于东郭先生,先生悯其怜状,囊之,骗走简子,狼出,欲啖先生,幸遇智者路过,设计复置狼于囊,杖毙之。”
“这……”惠王挠挠头皮,笑道,“嬴驷愚钝,这则小说有何玄虚,还望贤弟详释!”
“呵呵呵,”张仪亦笑一声,“不瞒君上,这则小说是贾舍人载臣由赵至秦时途中所讲,原为解闷。臣初闻时,也是不解,求问贾兄,贾兄是赵人,一语道破玄机。”
“玄机何在?”
“在于观照了赵国与中山国的玄妙之处。”张仪将案上菜碟重新摆放,指碟道,“君上请看,这是赵国,这是中山,这是魏国,这是韩国。赵国从地缘上分为两块:一块在太行之东,邯郸为东都;一块在太行之西,晋阳为西都。太行纵列南北,山高谷深,无路可通,太行八陉,赵仅据守其一,滏口陉,但此陉西端,韩人占据上党大部,赵人不能独享此陉。东西二都之间,另有一陉,就是井陉,却在中山人手中。中山于赵,就如喉中之刺,必欲除之而后快。然而,中山东有河水,西有太行,北有易水,南有槐水、大野泽等数水相连,易守难攻,且戎狄本就尚武好战,伐之吃力。昔年魏伐中山,赵人借道,欲使二者相争,好从中取利。魏得中山,赵人不快,暗助中山复国。魏与中山反复争夺,赵人……”
“嬴驷晓得了,”惠王恍然有悟,打断他道,“中山狼当指中山国,赵简子围猎中山狼,指赵欲吞噬中山,东郭先生当是魏国,只是……那个智者所指何方,还请贤弟点拨!”
“君上性子急了,”张仪笑道,“东郭先生不是魏国!”
“哦?那是何人?”
“是墨者。墨者兼爱,赵屡伐中山,屡受挫,因为总有墨者助中山人守城。赵人深恨墨者,以此小说讽其迂腐。”
“那……魏人何在?”惠王纳闷了,“赵与中山之争,不能没有魏人。不会是那智者吧?”
“魏人被排除在这小说之外了。魏灭中山,赵助中山复国,魏复伐中山,赵人再助中山,赵人自认为有德于中山,岂料中山人并不领情。中山迎战魏国时,赵人觉得时机到了,趁出兵助中山时,占据石邑,控制了梦寐以求的井陉塞。在赵助中山赶走魏人之后,中山人却要赵人交还石邑,赵人不肯,中山人于是变脸,袭击赵人,夺回石邑,更将赵人一路赶出南易水。赵人皆骂中山人忘恩负义,在此小说中以狼喻之!”
惠王吸一口气:“那个智者呢?他又是何人?”
“智者就是编此小说之人。这些人三五成群,遍及列国,自成一门,消息灵通,可谓无所不晓,专以解说列国趣闻为事,能在片刻之间,将小道所得之各类传闻变成有趣故事,他们统称为小说。小说也即道听途说,三分真,三分假,三分猜。”
“还有一分呢?”
“应该就是推演了,小说门个个都是推演家,出口成章,善于以此生彼,类推其余,能将真的讲成假的,假的讲成真的,凡事到他们口中,往往是半真半假,栩栩如生,听者既信不得,也不能不信。”
“呵呵呵,”惠王呵呵几声,拱手道,“嬴驷受教了!贤弟呀,甭扯这些小说了,咱们还是回到正事。这些日来,寡人总觉得这里面大有可为,但门在何处,如何破门,嬴驷尚未理出头绪,甚想听听贤弟妙论。”
“君上,”张仪显然已经思考成熟,“综合判断,秦人是时候东出了!”
“如何东出,贤弟可有妙策?”
“横魏,联中山,制赵。”
“此棋甚好!”惠王闭目思考一时,点头道,“只是,第一子该落何处,贤弟可有考虑?”
“臣请辞相。”
“辞相?”惠王不可置信地看过来。
“君上,横魏,首要制魏;制魏,首制庞涓。能制庞涓者,非臣莫属。”
惠王缓缓举爵,饮毕,看向张仪:“贤弟,此事重大,容为兄斟酌几日,再行定夺。”
“臣候旨!”
惠王回到宫中,前思后想一宵,晨起召来樗里疾、公子华,将张仪之谋略述一遍,半开玩笑道:“相国此举,莫不是为了逃避紫云吧?”
“王兄想多了!”公子华笑应道,“听阿妹说,这些日来人家两口子夫唱妇随,琴瑟和合哩。”
“是哩,”樗里疾亦出一笑,拱手应道,“据臣所知,相国志在一统天下,破六国合纵,今壮志未酬,不可能另生他心。”
惠王不再多话,当即召来张仪,君臣四人就张仪之策商讨半日,议定详细方略。三日后大朝,张仪以身体欠安为由辞去相印,惠王竟然意外允准,让樗里疾代行相国府事。
百官震惊。
大梁魏都,惠王大朝,大夫以上朝臣悉数分列左右。左列太子申,次席惠施,再次司徒白虎,右列上首庞涓,次席朱威,再次公子嗣。公子嗣是惠王第五子,生母为燕姬,即燕文公次女,无缘大位,是以淡泊政务,只是生而好勇,喜欢舞枪弄棒,与公子卬颇有几分相似,在函谷之战后被庞涓发现,教以军事不说,这又荐入军中,用为副将,以代公子卬之缺。
大殿静寂,殿中所有目光,包括惠王的,尽皆落在司徒白虎身上,只有武安君庞涓二目微闭,面色阴沉。
白虎的几案前一字排列六卷账册,其中一卷平摊着。
“……再就是赋役,”白虎看着账册,声音不急不缓,字字如锤,“各城邑共有人口三百三十九万,其中有五十万为仆僚隶台。剩余臣民,立户籍者不足五十万,其中又有十一万三千臣属于封君,司徒府所辖者不足四十万户,再减去近年殉国烈士五万余户,虎贲、武卒四万户,其他免赋役者约三万户,以律纳赋出役的仅剩不足三十万户。而这不足三十万户,却要供养如此巨大的粮草开支,百姓之苦,前所未有!”
众人面面相觑,庞涓面色紫涨。
“另有一笔细账,”白虎拿出另一卷册子,摊开来,缓缓说道,“就是甲胄与兵器。武卒身上披挂,皆为优质乌金(铁的别称)甲胄。每套甲胄皆由铜盔、护项、护膊、战袍、护胸、铜镜、战裙、战靴共八部分组成,所有甲片由铜条贯串制成。单套甲胄重逾六十斤,身材高大者更是重逾八十斤,另有枪刀剑戟等物,皆要求优质乌金及黄铜。而优质乌金与黄铜多由韩、楚、赵等地商贸而来,天下动荡,乌金铜革等物价格日涨,一套铠甲之资,可供三户五口之家活命三年。如此穷兵,税赋加大,税源却在减少。自去岁以来,国库日竭,黎民日苦,民不聊生……”
白虎的声音越来越慢,越来越低,穿透力度却越来越强,朝堂之上,空气冷凝,连呼吸都似冻结。
军备与民生,似乎永远都是难解之结。
庞涓几乎是晕晕乎乎地回到府中。这次朝会上,他万没想到向他发难的会是白虎。他这里粮草二字刚一出口,白虎那边就搬出一大摞竹简。这些竹简是他眼睁睁地看着白虎进朝堂时拎在手里的,只没想到竟然是用来针对他这个恩公的。
然而,数字结实,国库竭尽。可这些与他庞涓又有何干系?身为将军,他庞涓的职分必须是,也只能是从君之命,对外作战,为大魏开疆拓土。魏王要他收复河西,要他整顿军备,要他重振武卒,而所有这一切,都需要粮草物料、辎重保障,至于如何保障,只能是你们这帮具体执事要操心的。再说,伐秦更是硬仗,千军万马无不是舍生赴死,身为将军,总不能让他们饿着肚子、光着膀子上沙场吧。
庞涓清楚地知道,白虎不是孤单一人,站在他身后的是朱威,是惠施,是太子。太子是个傀儡,朱威为人实在,真正的主谋毫无疑问是惠施,而惠施藏而不露,不到关键时刻,在朝堂上绝不会多说一字,更不会说错一字。与这样的老狐狸对阵,庞涓简直无计可施。
庞涓不无郁闷地回到府里,远远听到后花园的草坪上有噼里啪啦的响声,时不时传来夫人瑞莲的叫好声,知是白虎儿子白起在演枪,轻叹一声,走过去,在树下站定。
仍在发育中的白起已经高到他的耳朵边了,但身形精瘦,显得稍稍细长。手中之枪是庞涓不久前为他特别打制的,通身重约二十五斤,小白起舞起来略是吃力,但习练多日后,他这已舞得上下翻飞,让人眼花缭乱了。
“好!好!好!”庞涓缓缓走近,一边鼓掌,一边连说三个好字。
白起这也望见他了,将枪朝草坪上一扎,单膝跪地,行军礼道:“禀报义父,义子白起正在习练义父所教之吴起枪法!”
“呵呵呵,练得好呢!”庞涓近前,拔下他的长枪,细细审视。
果是一杆好枪。枪头为乌金、黄金、黄铜等合冶而成,有金刚之硬,寻常皮甲不经一刺,即使武卒所披的超重铠甲,刺中之后,只要枪尖稍稍一滑,进入甲片间隙,串甲铜丝根本防它不住,必贯胸而过。枪身更是由坚硬紫檀精削而成,外圈钳入三根手指粗细的铜条,由五圈铜环紧紧箍定,铜条与铜环外包一层金皮,在阳光下闪烁金光,颈上红缨更是耀人眼目。
“白起,此枪如何?”庞涓笑问。
“精美绝伦!”白起朗声应道,“白起谢义父赏赐好枪!”
“与你先祖之枪相比,此枪如何?”
“无可比拟!”
“哦?”庞涓略吃一怔,紧盯住他。
“回禀义父,先祖之枪长约丈八,此枪仅长丈三;先祖之枪是银杆金枪头,此枪为木杆乌金枪头;先祖之枪柄上嵌宝石,此枪只有几道铜箍;先祖之枪重三十五斤,此枪仅重二十五……”白起一连列出几组对比,似乎余兴未尽,仍在抓耳挠腮。
“我的儿,”庞涓笑眯眯地望着他,“你可晓得此枪的好处?”
“请义父赐教!”
庞涓扎下架势,将枪耍得呼呼风响,看得白起目瞪口呆。
“我儿请听,”庞涓驻足,抚摸枪身,“枪是用来杀敌的,不是让人看的。是以枪尖要锋利,要无坚不摧;枪身要轻便,扛击打砍斩。至于枪支长短,各有利弊,使用起来,全看本领。枪长利击远,若一击不中,抽手就难;枪短利击近,可挥洒自如,但要求技击本领更高。为父特别为你打制一柄短枪,就是要你习好本领,放敌于身前,与敌搏击!”
“谢义父指教!”白起接过枪,拱手谢道。
“还有,我儿必须记住,沙场之上,武艺须好,但舞枪弄棒终不过是莽夫所为,匹夫之勇,真正的将军绝非这个!”
“敢问义父,什么才是真正的将军?”
“就是这里,”庞涓指向心窝,“用你的心!只有用心,你才能运筹于帷幄之中,决胜于千里之外。”
“这么说来,”白起眨巴几下眼睛,兴奋地说,“即使不能行走的孙义父,也仍然是真正的将军了!”
听白起冷不丁提到孙膑的名字,庞涓心里咯噔一沉,有顷,蹲下来,僵脸化作笑,道:“是哩,你孙义父仍旧是个真正的将军!告诉义父,孙义父这在何处,义父正在四处寻他呢。义父行将征伐秦国,若是有你孙义父在,定可击败秦人,收复河西!”
白起瞪起大眼,盯他一会儿,重重摇头,反问他道:“义父是说,若是孙义父不在,义父就打不败秦人了吗?”
吃此一问,庞涓反倒噎住了,脸色阴起,正寻词儿解脱,一直候着他的瑞莲笑呵呵地走过来,伸过一只手。庞涓瞄一眼白起,捉住她手,头也不回地走回客堂。
在朝吃白虎一击,回家又吃白起一噎,这又提及孙膑的名字,哪一桩都是给庞涓添堵。庞涓越想越气,又不好多讲什么,回到客堂,说是心里有火,安排瑞莲下厨为他熬煮绿豆汤泄火,脱身走进书房,关门闭户,祭出鬼谷功夫,刚要安神静心,门外传来脚步声。
敲门的是庞葱。
“何事?”庞涓勉强压住火气,沉声问道。
“有人求见!”
“不见!”
话音落处,门被推开,一人径走进来。
庞涓以为是庞葱擅自闯进,张口就要斥责,来人呵呵笑出。
庞涓打个惊怔,急睁眼睛,愕然道:“张仪!”
“庞兄,”张仪拱一拱手,半是调侃道,“观你脸色,似是有喜事嗬!”
“去去去,”庞涓屁股已经抬起,这又扑通坐下,白他一眼,“再说一句,在下就拿扫帚了!”
“拿棍子也赶不走了!”不待让位,张仪乐呵呵地在他对面几案席位撩衣坐下,“快叫嫂夫人上菜,摆酒,在下肚子在谋反了!”
“咦,只你一人呀!”庞涓这也灵醒过来,“香嫂子哪能没来呢?在下早已馋涎欲滴,这在等着嫂子亲手杀的香猪吃呢!”
二人互相调侃几句,归入正题。
“我说张兄,”庞涓挠起头皮来,“堂堂相国来使,当是惊天动地,张兄哪能……神不知鬼不觉呢?”
“在下不是相国了。”张仪的语调恢复平淡。
“哦?”庞涓大怔,不相信地望着他,“张兄,你……”
“不瞒庞兄,就在旬日之前,在下挂印辞官,驱车径出函谷关了。”张仪语气仍是淡然。
“敢问……”庞涓倾身过来,目光征询。
“唉,”张仪长叹一声,夸张地摇头,“说来难以启齿哩,庞兄且整酒来!”
庞涓吩咐整菜上酒,张仪遂由入蜀开始,将与秦宫结亲故事,一五一十向庞涓讲述起来,尤其将夫人大战巴女,讲得绘声绘色,说到关键处,顺手掏出巴女毒刀,要庞涓寻鼠一试。仆从一时之间寻不到鼠,捉鸡代替,庞涓试刀,不出一刻,鸡果中毒而死。张仪得贤妻如此,且又如此通晓大义,武功精湛,庞涓对香女再无不屑,唏嘘再三,立即将她列入与鬼谷师姐玉蝉儿一般高度了。
“你是说,”当张仪讲至紫云公主,述及公子卬时,庞涓震惊,“安国君依然活着?”
“非但活着,且还成为秦国安邦将军了!”张仪又将秦王如何念及妹夫,如何活擒公子卬,陈轸如何为公子卬更名,秦王如何待见公子卬,紫云公主如何反感,秦国祖太后如何干预,公子华又是如何设计协助公主谋他张仪,他如何醉酒,等等一应旧事,无一遗漏地尽述一遍。其中不少堪称秦国机密,听得庞涓如闻天书,对张仪这般掏心待己,更是敬服。
“张兄如此坦诚相见,”庞涓拱手道,“在下再无话说。鬼谷既往旧事,在下一笔勾销。张兄此来,想让在下作何帮忙,就请直言!”
“庞兄刚好说反了,”张仪却不回礼,毫不客套道,“在下此来,不是让庞涓帮忙,而是想帮忙庞兄。”
庞涓先是一怔,继而哈哈大笑,再次拱手:“好好好,就算张兄帮在下了。说吧,张兄如何帮法,在下洗耳恭听。”
“第一步,助庞兄逐走惠施,压服朱威,除掉白虎;第二步,你我将相携手,以魏为轴,横扫列国,建不世功业。”张仪端起酒爵,端详一番,扬脖饮下。
庞涓长吸一口气,两眼死死盯住张仪,良久,将气吁出,一字一顿:“若是横扫列国,以张兄之见,从何处扫起?”
“赵国!”
“好!”庞涓一拳砸在几案上,“你我联手,打烂它!”
“不,是吞掉它!”
庞涓再吸一口气,几乎是下意识地摸起酒爵,缓缓闭眼。
御书房里,魏惠王坐在御案前,二目微闭,一动不动,就如一段木头。
不知过有多久,魏惠王仍旧保持这一姿势,在一边守护的毗人既怕惊动他,又怕出意外,只好有意识地缓缓走动,先是脚步轻微,继而脚步放重,故意弄出些声响。
“毗人,晃啥哩?”魏惠王的声音从两片嘴皮里迸出,但身子仍旧未动。
“主子,”毗人不知何时已经改过称呼,不再叫他陛下了,凑到跟前,“奴婢在想事情,怎么也想不出,有点急了。”
“想什么了?”
“奴婢想的是,主子这辰光会在想什么呢?奴婢想呀想呀想呀,想得头都大了。要是奴婢也有淳于子修来的他心通术,该有多好!”
“你呀,其实已经晓得寡人在想什么了。”
“奴婢真的不晓得哩。”毗人给出个笑,“不过,主子这般讲了,奴婢就想猜猜看。”瞥一眼惠王案面上的竹简,“主子在想国事哩。”
“废话,不想国事,还能想啥?说具体点儿。”
“是……想这竹简上的事儿。”
“真就让你猜对了。”惠王睁开眼,看向案面,上面一字儿摆着七册竹简,是白虎大朝报奏时用过的。
毗人脚步一转,移他身后,动作麻利地为他揉捏颈椎,边揉捏边笑道:“主子呀,奴婢这也提个奏本。”
“哦?奏吧。”
“主子这已坐有几个时辰了,该到后花园中走走才是。流水不腐,多走路,活络松筋,好处多了去了。至于朝堂上的事情,就让那些臣子们想去。主子这把头想大了,想疼了,不合算哩。”
“唉,”惠王长叹一声,“寡人也是不愿意想呀,可……”
惠王摇摇头,顿住话头,用力起身。毗人伸出援手,扶他站起,主仆二人在屋子里小走几圈,缓步移向房门,刚到门口,远远望到宫值内臣带着二人沿林荫道直走过来。
魏宫臣子中,享有不通报而直接入见的仅只三人,太子申、惠施和庞涓。
“寡人眼花了,这是哪一个?”惠王揉眼问道。
“是武安君!他还引来一人,奴婢认不出哩。”
“看样子,”惠王苦笑一声,“寡人这筋是松不成了。”踅回书房,复于案前坐定。
不消一时,宫值内臣进来通报,惠王宣庞涓入见。
君臣礼毕,惠王指着外面:“贤婿,外面好像还有个人呢!”
“父王?”庞涓吃一怔道,“您怎么晓得?”
“呵呵呵,”惠王笑出几声,“贤婿既引此人来,想必不是俗客,让他觐见吧。”
庞涓出门,不一时,引张仪入见。
惠王上下打量张仪,显然记不起是谁了:“你是……”
“鬼谷张仪叩见魏王!”张仪拱手道。
“鬼谷张仪?”惠王惊道,“你不是——在秦为相吗?”
“回禀魏王,正是那个张仪。”
惠王吁出一口气,盯张仪一时,问道:“既为秦相,为何以布衣之身觐见寡人?”
“想与大王私谈。”
“这里没有外人。”惠王指着庞涓,“这是寡人贤婿,也是你的同门。”指毗人,“这是寡人近侍,无碍私谈。寡人老朽,张子有何指教,尽请直言!”
“魏国危矣!”张仪再次拱手,一字一顿。
张仪劈头就是此话,魏惠王大怔,看看庞涓,又看看张仪,目光下意识地落在面前白虎的竹简上,良久,指向旁边客席:“请张子入席详谈!”
张仪在客席正襟坐定,二目如炬,直射魏王。
“魏国朝野上下一切如常,”魏惠王倾身问道,“张子何出此言?”
“如果不出仪之所料,”张仪拱手胸前,侃侃言道,“魏国已经陷入外困内忧,如猛牛落井,亡无日矣。”
“这这这,”惠王蒙了,苦笑一下,看向庞涓,见他闭目不语,又回视张仪,“何以内困外忧,请张子指点!”
“是外困内忧。”
“对对对,请张子详言!”惠王急不可待了。
“先说外困,”张仪缓缓说道,“南向,魏楚毗邻,魏先将军吴起掠取大梁及周遭楚地二百里,现将军庞涓再掠陉山及周遭楚地一百里,旧怨不提,单是这两桩新案,于魏是喜,于楚却是截肢之痛;东南向,魏宋毗邻,先将军吴起夺占襄陵,襄陵乃宋先祖襄王寝陵,今为魏郡,宋人耿耿于怀;东向,与卫毗邻,卫之祖地,大片皆入魏境;东北向,魏齐接壤,前仇旧怨尽皆不提,想必齐王不会不惦念黄池之辱,将军田忌更不会忘记女妆之羞;至于三晋,魏与赵、韩,国土犬牙交错,利害息息相关,百年来磕磕碰碰不提,单是恶战硬战,当不下三十次,边城旗帜交替变换,朝魏夕赵,亦不为惊奇;更慌急的是西向,魏与强秦之争……”
张仪顿住话头,微微闭目。
“这些陈年旧事无不是秃头上的虱子,凡人皆知,还请张子讲些新的。”惠王不耐烦了,欲听下文。
“我王好喻,仪方才所言,确为秃头伏虱。然而,凡人所见,无非外象,唯有大王,当该知痛知痒啊!”
“请张子详释!”知痛知痒四字显然刺激了惠王,探身向前。
“六国伐秦而兵败函谷,大王想必不会认定是庞将军无谋、魏武卒无勇吧?”
想到虎牢关上四王信誓旦旦伐秦,两军对阵之时,楚兵却裹脚不前,齐兵更是迟迟不到,惠王轻叹一声,不再吱声。
“再讲内忧。”张仪不再给他思考时间,“远且不提,单是近年仪之耳闻目见,魏居中而四战,兵革未歇,民无生息。函谷战后,庞将军痛定思痛,图谋东山再起,年年增扩武卒,日日练兵备战,欲雪前仇。然而,魏土不增反减,魏民时有逃离,税赋日少,府库日竭,苍生日苦,君臣互怨。敢问我王,凡此种种,想必不再是秃头之虱了吧?”
魏惠王额头汗出。
庞涓显然没料到这又扯到他身上了,略是诧异地看着张仪。
张仪似是讲完了,闭目静坐。
“张子既知魏国困境,”惠王拿毗人递过来的丝绢擦把细汗,“想必亦有摆脱之计了。寡人不才,敬请张子赐教!”
“两个字,连横!”
“连横?”许是第一次听闻此词,惠王一双老眼眨巴几下,“何为连横,还请张子详释!”
“苏秦不是在列国倡导合纵吗?纵即南北,三晋合纵,外加燕楚,构成南北一线。至于齐国入纵,不伦不类,别有用心,可以不计。纵亲六国会于孟津,旨在制秦,六君誓师,纵亲达到绝顶。圣者曰,月圆则缺,杯满则溢。苏秦身挂六印,号令六君,堪称人臣之极;六师毕集于函谷关外,堪称纵亲之极。物极必反。六君会盟,却各怀其私,六师毕集,却不战而却,正应极、反之理。”
“甚是,甚是,”惠王连声应和,“张子说下去!”
“田有阡陌,道有纵横,纵势既衰,横路当行。魏国远策,当是去纵入横,与秦结盟!”
听到这里,惠王显然明白过来,方脸拉起,久不说话。
“连横长策有何不妥吗?”张仪忖透惠王心思,直追过来。
惠王二目如炬,直射张仪,一字一顿道:“只有一个不妥,河西!”
“敢问我王,河西有何不妥?”张仪似是不知趣了,紧追不放。
“秦人玩弄诡计,霸我河西,七百里江水,数十万臣民,一夜之间,尽为秦有,十几万勇士的尸骨,这还长眠于河西地下呢!”
“唉,”张仪长叹一声,“我王只知河西,却忘了秦晋鱼水之谊啊。穆公之时,两度嫁女于晋公,缔结百年之好!”
“那是晋室,不是魏室!寡人此生,不收复河西,死不瞑目!”
“唉,”张仪又出一声长叹,“我王这是意气用事了。我王既然提到河西,身为河西之民,仪就说说河西。穆公之时,西河之南为大荔、辅氏、芮等封国所有,北为白翟所据,与晋并无瓜葛。穆公逞强,小国皆归秦制,白翟北缩,河西七百里始为秦土。之后秦晋失和,作为交接区,河西首当其冲,屡为战场。三家分晋,魏将吴起出征河西,赶走秦人,方将七百里河山并入魏境。再后就是秦魏之争,在河西你来我往,直至商君强图河西。”
“往事如烟,寡人只记近仇!”
“仪这就与王议此近仇。”张仪就势说道,“秦与魏皆争河西,情同势不同。所谓情同,河西于秦于魏,皆是先祖以力所得,臣民以血所换;所谓势不同,河西于秦为必得之地,于魏,则为聋子耳朵!”
“咦?”惠王气不匀了,“你这是明显偏秦!”
“仪不敢偏秦,”张仪坦然应道,“仪出生之时,河西属魏。作为魏民,仪之先祖,为河西流汗;仪之先父,为河西流血;仪之先母,死于秦人之手;仪之家产,皆被秦人夺去。仪与秦,本有血仇,仪是以不能也不愿偏秦!”
“既然如此,你且讲讲,河西为何于秦为必得,于寡人就是聋子耳朵了?”
“秦原都栎阳,仅与河西隔条洛水,商鞅时,秦移都咸阳,与河西也不过三百里,快马一日可至,且河西与咸阳,一马平川,除一条小小洛水之外,几乎无险可守。不得河西,叫秦王如何安枕?常言道,将心比心,假定我王是秦君,又该如何看待河西?”
惠王咂吧一下嘴唇。
“于魏,势完全不同。聋子耳朵,好看而无用。魏西有河水之险,南有崤函之固,河西在手,岂不成个聋子耳朵了吗?”
惠王再次咂吧一下嘴唇。
“秦得河西,魏占河东;秦得函谷,魏得崤塞;双方以山、河为界,各有仗恃,正可修好睦邻才是,不想我王却与秦君这般争来夺去,实为不智!”
“你……”惠王憋一会儿,总算想出词儿,“寡人若是放弃河西,如何对得起为河西捐躯的十数万英魂?”
“魏有英魂,秦也同样。以武卒之威,尚有十数万英魂,秦人为河西而死者,数目可想而知。”
“你绕来绕去,无非是为嬴驷那厮来当说客,好让寡人将河西拱手送给他,是不?”惠王面有愠色。
“非也,仪此来,是想与王做笔买卖。”
“是何买卖?”
“常言道,失之东隅,得之桑榆。我王若是就此让出河西,秦王自也有所表示!”
“作何表示?”
“我王请看!”张仪从怀中掏出一幅形势图,指太行以东的赵国大片国土,“从这里到这里,所有赵土尽归我王所有,如何?”
惠王目瞪口呆。
是夜,惠王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张仪的话就如声声重锤,一下接一下地砸在他虽已老迈却仍壮志未已的雄心上。惠王左想右想,却怎么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有点儿后悔自己为掩饰内中惊颤而过早下了逐客令,真该让张仪把话说完才是。
翌日晨起,惠王使人召来庞涓,不无狐疑道:“张子昨日所言,也不是全无道理。只是——他把太行之东的肥沃赵土尽数划给寡人,未免太……托大了吧?”
昨日张仪觐见,直到被惠王赶走,庞涓都没有插说一句话,他太晓得眼前这个渐入暮年的老岳丈了。
现在被问,庞涓晓得是时候了,沉声应道:“当今乱世,恃力生存,没有大与不大的。再说,张仪谋事,向来是谋大不谋小。在楚,灭越;在秦,灭巴蜀。两地皆大数千里,相比之下,赵国反而小了!”
“是哩,”魏王急道,“可这要吞赵,寡人实在不敢想象。寡人召你来,是想问你一句话,假使伐赵,真能……”顿住话头,两道充满欲望的目光直视庞涓。
“父王,若是伐秦,儿臣可有五分把握,不敢狂言;这若伐赵,儿臣可有十成把握,万无一失。”
“十成?”惠王心里一动,旋即摇头,“两军交战,瞬息万变,胜负或系一念之间,贤婿不能轻敌呀。再说,赵人既非越人,亦非巴蜀,徐徐图之或可,这若一口吞之,寡人怕就没有那么好的口福了呢!”
“儿臣所言,或为轻浅。此事既为张仪所提,父王若有疑虑,何不再召张仪,听听他是何说辞。”
“传旨,有请张子!”
庞涓回到府中,将张仪请至,惠王迫不及待地将思虑一夜的种种忧虑一一说出,被张仪悉数化解。
惠王听得血脉偾张,正要认可张仪,猛又想起惠施、朱威他们,道:“张子所言,好倒是好,只怕朝臣……”
“仪在秦室数年,就仪所察,秦王一旦决事,对朝野议论往往忽略不计。”张仪淡淡一笑。
优柔寡断正是惠王短板。张仪适时抬出做事利索、将秦治理得蒸蒸日上的秦王,让惠王颜面顿失。见张仪二目直射过来,含不屑之意,惠王脸面潮红,不假思索,当即拱手道:“烦请相国回奏秦王,此事可以定下,具体如何操作,由你与庞爱卿谋议。”
“回禀我王,”张仪亦拱手道,“仪为一介臣民,不是相国了!”
“哦?”惠王惊愕,扭头看向庞涓。
“父王,”庞涓点头,“张子已于旬日之前辞去秦相,挂印出关了。”
魏王长吸一口气,两眼眨也不眨地盯住张仪:“敢问张子,因何辞相?”
“不瞒我王,”张仪缓缓应道,“秦室祖太后恃强,强行拆散仪与夫人,迫仪与紫云公主成婚。祖太后已处弥留,仪无奈何,只得应允。夫人闻讯,以为是仪喜新厌旧,食言负她,一怒之下,星夜出走,不知所终。夫人于仪有救命之恩,夫人爱仪,仪亦深爱夫人。太后仙游之后,仪一路寻访到函谷关,听关守说,数日之前,果有女子出关东去,过关时,暗香袭人。仪夫人天然体香,名唤香女,仪问过貌相,确认是夫人无疑,遂回返咸阳,无心朝政,封印辞别秦王。秦王勉强,仪不惜一死。一则见仪意决,二则有感于仪与夫人私情,秦王不忍相逼,只得应允,但要仪答应一事。”
“答应何事?”惠王急切问道。
“无论何时,只要仪访到夫人,就须重返秦国。秦王为仪保留相府,封藏相印,自仪走后,决不置相!”
惠王听傻了。
“唉!”张仪长叹一声,“夫人为吴臣公孙蛭之女,楚越恶战,公孙蛭与越王同归于尽,麾下勇士无一幸存,除仪之外,夫人亦是形只影单。仪在此世,除鬼谷诸友外,并无亲朋。鬼谷诸友,孙膑不知所终,苏秦与仪有隙,夫人尽知。夫人出关东行,仪前思后想,夫人别无他投,或至大梁寻庞兄倾诉。仪星夜兼程,赶至大梁,谒见庞兄,不想却……”
张仪言及此外,悲伤欲绝,潸然泪下。
惠王看向庞涓。
“不瞒我王,”张仪以袖拭泪,“仪非但没有寻到夫人,却被庞兄扯到此地,与王议论天下!”
“敢问张子,”惠王倾身向前,心跳加速,“夫人既不在庞爱卿处,张子欲向何处寻访?”
“人海茫茫,仪实不知去何处寻访,”张仪面现绝望之色,轻轻摇头,迅即捏紧拳头,“不过,仪心已决,无论寻到天涯海角,仪义无反顾!”
“若是张子并不知向何处寻访,”惠王现出一笑,“寡人倒有一个想法。”
“请王指点!”张仪拱手。
“张子可以暂留魏境,寡人这就安排人手,前往列国寻访。”
“如此甚好,只是,仪居此处,若是无所事事,倒也无聊!”
“这个寡人想定了,”惠王呵呵呵笑出几声,乐不合口,拱手道,“寡人无知,愿以国相托,敬请张子不弃!”
“谢王知遇!”张仪再度拱手,“只是,王内有惠子,外有苏子,二人皆为绝世高才,仪不敢与二人并列!仪心已定,明日即别庞兄,欲往齐国一游!”
“齐国?”惠王惊呆,“张子去齐国何干?”
“仪别无他好,只好口舌,这往齐地,一来寻访夫人,二来在稷下逞口舌之能,混口饭吃!”
闻听此言,魏王喜出望外,赶忙起身,朝张仪深鞠一躬,拱手,声如洪钟:“齐国负海之地,安容大鹏展翅?寡人这就免去惠施相位,举国托于张子,敬请不弃!”
“我王——”张仪急急跪地,叩首涕泣,“仪何德何能,竟得我王如此厚爱!仪本为魏民,也该当为我王效力啊!”
“爱卿请起!”魏惠王急步上前,扶起张仪,转对毗人道,“摆宴!还有,请申儿作陪!”
相国府客堂,气氛沉闷。
太子申、朱威、白虎三人神色严峻,唯有坐在主位的惠施神色恬淡,两眼闭合,但细心者看得出,他的左边嘴角在微微颤动,心境显然不宁。
“相国大人,”白虎打破沉寂,语气急切中带着恳切,“您得说句话呀,张仪是冲您老来的,这已把火燎到您老眉头上了!”
惠施微微前探的躯体略略直了直,嘴角反倒不颤了。
“相国大人,”朱威拱手道,“在下晓得您并不在乎这个相位,但眼下不是相位不相位的事,是事关魏国未来,事关纵亲大略啊!秦、魏仇怨,不是说解就能解的,张仪此来,名为强魏,实为离间三晋。苏子讲得好,三晋皆面西秦,若是互相仇杀,唯对西秦有利。”
惠施的身体又略略直些。
“先生,”太子申亦拱手了,“上卿讲得是,三晋虽有磕碰,但不可互为仇雠。这个相位,先生万万让不得!”
“唯有苏秦,可制张仪!”惠施总算挤出一句。
“大人所言甚是,”朱威应道,“只是,自函谷兵败,大王偏听武安君,武安君将伐秦失利归罪于赵国,对苏子颇有成见,我等怎么解释也是不听。这辰光又来了张仪,苏子只怕更难说话了!”
“另有一人,或可制张仪!”惠施又道。
“何人?”朱威、白虎异口同声。
“公孙衍!”
朱威、白虎互望一眼。
有顷,朱威点头道:“公孙衍倒是极好。听说他早已离秦,在下挂记他,四处打探,迄今未得音讯。”
“此人就在大梁。”
“啊?!”太子申、朱威、白虎皆是震骇。
大梁郊野,一辆马车疾驶而来,扬起一溜尘埃。马车渐渐慢下,拐向一处偏僻草舍。
草扉洞开,朱威、白虎跳下车子,急急入内。
草舍无人,但正堂挂着一盏青灯,几案两端摞着几十卷竹简,一卷新简平摊在几案上,几个羽笔斜插于笔筒,旁有砚台,墨汁依在。
朱威坐到几案前,看向案上竹简,看字迹,是公孙衍无疑,松下一口气。
朱威努嘴,二人在案前坐下,一人拿过一册竹简,各自翻阅。
看不多时,一条黑狗飞奔过来,站在门外冲草舍狂吠。
不一时,公孙衍头戴斗笠,全身衣褐,荷锄走进柴扉。狗仗人势,冲向草舍,站在草舍门口冲二人汪汪吠叫。
公孙衍将锄头放好,喝狗出去,大步入舍,又惊又喜:“朱兄,虎弟!”
三人分别数年,今又相见,自有说不出的亲热。
“不瞒公孙兄,”寒暄过后,朱威指着案上竹简,由衷感叹道,“从相国那儿得知你在此隐身,在下一直不解。刚才翻阅此册,方知公孙兄苦心哪!”
“唉,”公孙衍长叹一声,“不瞒二位,出函谷关后,在下苦思去向,仍旧选择回魏。非故土难舍,实为制秦。秦人若霸天下,势必东出,若是东出,势必争魏!”
“公孙兄所言极是,”朱威重重点头,“秦人这已来了。”
“哦?”公孙衍看过去。
朱威看向白虎,白虎将近日朝局、张仪至魏、张庞结好、魏王欲罢惠施相位改拜张仪等一应故事略述一遍,二目热切地望着公孙衍。
“改拜张仪?”公孙衍似吃一怔,“他不做秦相了?”
“听殿下讲,”朱威应道,“张仪与秦室闹翻了,秦国祖太后逼他与紫云公主成婚,张仪夫人出走,张仪舍不下夫人,辞印东出函谷,说是寻访夫人,径直来魏了。”
“祖太后?逃婚?辞相?寻访夫人?”公孙衍显然未曾料到这些,闭目深思,口中喃喃自语,“以此小说之言,却来蒙我大魏?”
“是哩,”白虎急道,“眼下事急,如何应对,公孙兄得快快拿个主意才是!”
“张仪此来,只有一个目的,”公孙衍陡地睁眼,拳头连捏数捏,“连横魏国,分裂三晋,破解合纵。”
“公孙兄说得是,惠相国与朱上卿皆是这般讲的。”
“不瞒二位,”公孙衍的目光从白虎转向朱威,“在下在此隐居两年,非为躬耕,是在观察列国,寻思应对,封杀虎狼之秦。在下左思右想,唯一的应对,仍旧是苏子所倡的列国纵亲。张仪连横,正是为破六国纵亲而来。”
“公孙兄,”朱威环顾草舍,看看日影,转身拱手道,“此舍非议事之所,此地更非大鹏所栖,你这就与我等回归大梁,共商大计,阻击张仪。”
“看来朱兄是饿了。”公孙衍呵呵一笑,挽起袖子,走向侧室,拿出一堆青菜,从梁上割下一块腊肉,“来来来,二位搭把手,草舍寒酸,却也是有好酒好菜哟!”
二人笑笑,一个拣菜,一个烧灶,各自忙活起来。
“至于阻击张仪,无须商议,在下已有应策了。”公孙衍在案上一边切腊肉,一边说话。
朱威、白虎皆望过来。
“劝阻君上,力保惠相。”
“只怕大王深信张仪,劝他不动。”朱威应道。
“有一个人,或能劝他。”
“何人?”
“太子!”
不出公孙衍所料,魏惠王果召太子谋议此事。
“申儿,”惠王于晚膳后叫住太子申,“惠子为相不少年了,魏国并未大治。为父在想,也许是惠子为人谦和,魄力不够。方今天下,列国皆王,彼此狼窥虎视,非强力不足以应对。张子辞却秦相,来投我邦,为父以为,张子与武安君同出于鬼谷一门,出山即助楚灭越,至秦又助秦灭巴蜀,其才具胜惠子百倍。为父这想免去惠子相位,赐他金银珠宝,府宅财帛,让他在魏颐养天年,畅聊名实,而将治国重担卸与张子,你意下如何?”
“父王,”太子申应道,“相邦,国之栋梁,立相换相,父王定夺即可。”
“呵呵呵,”惠王笑出几声,“申儿呀,如你所言,相辅为国之栋梁,何人为相,举足轻重。为父老了,魏宫这副担子,终将落到你的肩上,相辅之才,也终将为你所用,你是何想法,为父必须看重呀!”
“父王若听儿臣,儿臣并不主张换相。”太子申一反往常,语气毋庸置疑。
惠王似吃一惊,拧会儿眉:“你这讲讲,为何不主张?”
“儿臣以为,眼下换相,有三不妥,其一,惠相德才兼具,朝野认可;其二,惠相为人公正,不偏不倚,正可平衡各方利害;其三,惠相主政这些年来,无论是远策还是近略,皆无明显失误,至于六国伐秦,惠相并不主张,是武安君……”
“够了!”惠王脸色阴起,打手势止住他,有顷,似又觉得不妥,放松脸面,勉强对他笑笑,转对毗人道,“传惠施!”
及惠施至,惠王气色已是松和,笑吟吟地执其手,与他来到后花园,绕湖滨漫步。
二人行至一片柳树下面,惠施只顾走路,没提防脚下,左脚磕在一块石头上,打个趔趄,扑倒于地。
惠王赶前一步,将他扶起。
“谢王扶持。”惠施扑打几下身上的灰土,朝惠王拱手道谢。
“伤到没?”惠王关切地问。
“还好。”惠施又是一拱。
“呵呵呵,”惠王笑过几声,言语关切,却弦外有音,“爱卿这腿脚……”
“老矣!”惠施顺势苦笑一下,摇头。
“若是寡人没有记错,爱卿年过五旬了吧?”
“我王圣明,到流火之月,臣即苟活第五十春秋。”
“咦,”惠王刻意活动几下手脚,“寡人已逾六旬,整整年长爱卿十年,可这手脚……”不无得意地看过来,再次炫示。
“臣贱命贱体,安能与我王龙体相比?”
“呵呵呵呵,爱卿好言辞,”惠王笑过几声,语气转为关切,“想是爱卿近年来操持国事,过于劳身了。”伸手扶住惠施,挽住他手,继续前走,“爱卿呀,说起这事,寡人倒是存心让你歇歇脚,寻个雅致处所修身怡情,颐养天年,将这些烦心事让与年轻人忙活,可又……”故意顿住,轻叹一声。
“谢王关爱。”惠施抽出手,再揖一礼。
“只是呀,”惠王复又扯住他的衣袖,“寡人着实舍不得爱卿。知我心者,唯有爱卿啊!”
“敢问君上,欲以何人代臣?”惠施故作不知。
“张子如何?”惠王顿步,直盯惠施,“他今年三十有五,正值风华之年。”
“风华之年,臣已过矣,”惠施回视惠王,“不过,君上可曾听过老妾事主之事吗?”
“寡人孤陋寡闻,你且讲来。”
“一妾年老色衰,其夫赶其出门,欲迎新妇。老妾哭哭啼啼,不肯离去,君上可知何故?”
“这这这……”惠王听出话音,支吾几声,寻到应辞,“这是不识趣吧!”
“非不识趣,重家而已。今臣事王,一如那老妾事其主啊!”
此喻悲切。惠王黯然神伤,低头不语。
“君上,”惠施语重心长,“妾身老朽,也早淡泊名利,理当识趣。妾身之所以哭哭啼啼,不肯离家,是因那新妇居心不良,有失贤淑啊!”
惠王倒吸一口冷气,有顷,颤声问道:“敢问爱卿,张子如何居心不良?”
“因为他想谋的是新夫家的家财。”惠施一字一顿。
为相这些年来,惠施第一次用这般肯定的语气与惠王说话。
惠王又吸一口气,陷入长思,良久,抬头笑道:“常言道,嫁鸡随鸡,既嫁过来,她当为新夫所谋才是。”
“寻常女子,嫁鸡随鸡,”惠施直言点明,“只此女子,别有他图,因她爱的依旧是前夫,此来是受前夫指使,色诱新夫啊。”
此话若是出自朱威之口,惠王会有想法,而出自惠施之口,就让惠王打寒战了。
“君上,”惠施言词恳切,“妾身已老,妾色已衰,服侍不周了。君上存心他娶,老妾岂敢有阻?老妾只谏一言,君上若娶新妇,该当睁圆慧眼,娶一年轻、贤淑、忠心不贰之妇,方能兴业旺室,惠泽子民。”
“敢问爱卿,此天之下,可有此妇?”
惠施点头。
“爱卿请讲,他是何人?”
“公孙衍。”
“公孙爱卿?他在何处?”
“就在大梁。”
“太好了!”惠王兴奋起来,二目放光,握紧惠施之手,“烦劳爱卿有请公孙爱卿,寡人念他许久了。”
这么多年,历经这么多变故,魏人公孙衍终于得以于魏宫御书房觐见魏王。
为迎接公孙衍,毗人大献殷勤,亲自动手将书房里里外外整理一遍,又在旁边燃起三炷上等好香,一时三刻,香云缭绕,气氛怡人。魏王沐浴更衣,让毗人把公孙衍留下的五册竹简搬到案上,正自重读,宫值内臣已引公孙衍到。
同来的还有惠施与太子申。太子申是惠王特别吩咐召请的。
惠王不再宣召,亲迎出去。
见王迎出,一身布衣的公孙衍拱手揖道:“子民公孙衍拜见我王。”
惠王却不回揖,二目如炬,将他好一番打量,有顷,跨前几步,执其手道:“公孙衍哪,公孙衍,你这个子民可是让寡人念想多年啊!”
“衍叩谢我王偏爱。”公孙衍再次揖首。
惠王挽住公孙衍衣袖,并肩进门,君臣四人分别落席,惠王再度凝视公孙衍,拱手,长叹道:“唉,不瞒爱卿,你到秦国,搞得风生水起,寡人即知错矣。”
“我王圣明!”公孙衍拱手回礼,不卑不亢,“自离秦后,衍安身于郊,耕作于野,为布衣之身,不敢称卿。”
“拟旨!”惠王转对毗人,“魏人公孙衍列为上卿,赐上卿府一座,金三十,仆役三十,帛五十匹!”
毗人一一记下。
公孙衍离席,叩拜于地:“衍谢王厚赐,只是,赏罚乃国家大事,无功不受禄,亦为古之定规,身为子民,衍无尺寸之功于魏,是以斗胆恳请我王收回成命,俟衍有所建树,再行封赏不迟。”
“这……”惠王略略一怔,迅即笑道,“爱卿过谦了,”指案上五册竹简,“单是这五卷治魏长策,亦足以封卿拜侯。不瞒爱卿,你这五卷,寡人翻阅不知几遍,堪称字字珠玑、直砭时弊啊!可惜此策有首无尾,后五策缺失,实让寡人嗟叹不已。这下好了,有爱卿在侧,寡人不愁后续五册,可以尽兴矣!”
“我王错爱了,”公孙衍又是一拜,“臣写十策之时,针对的是昔日弊端,今时过境迁,这些竹简已然无用,完全可以束之高阁了。”
“哦?”惠王震惊,“如何治魏,难道爱卿又有良策了?”
“回禀我王,”公孙衍侃侃言道,“自离秦出关之后,衍隐于郊野二年有余,冥想天下,欲破乱局,然而,思来想去,所有破解,无出苏秦之右。天下唯有纵亲,方可均衡势力,我王唯有守纵,方可长治久安。”
魏王身子后仰,微微闭目,良久,身子恢复前倾,拱手道:“谢爱卿指点了。爱卿呀,”转向惠施,笑道,“惠子这相国当腻味了,一心想与高人论辩名实,有心让贤于公孙爱卿,敢问爱卿意下如何?”
“谢王器重,谢相国大人厚爱!”公孙衍朝二人各揖一礼,“非衍推诿,实乃惠相国德高望重,智慧过人,衍不及远矣。若我王不弃,若相国大人偏爱,衍愿作相府马前走卒,为我王效力。”
“呵呵呵呵,”魏王笑出几声,“爱卿呀,礼贤用能,乃邦国大事,惠相国与爱卿皆是邦国相才,能够早晚守在寡人身边,寡人已知足矣。至于何人为相,寡人不多说了,三日之内,由二位爱卿议定,报奏寡人,寡人大朝颁诏!”
惠施、公孙衍皆是一震,相视良久,叩首谢恩。
闻听公孙衍插足,庞涓大是震惊。
从在陈轸的赌场里搭救白虎时起,庞涓就对公孙衍怀有深深的敬畏,秦伐河西时公孙衍的孤军抗击、六国伐秦时公孙衍的沉着应对(庞涓不晓得出自张仪谋划),无不让庞涓刮目相看。此人在秦,庞涓引为憾事,然而,此人回魏数年,且几乎天天在他的眼皮子底下晃荡,而他自己竟然一无所知!
庞涓的第一反应是驱车司徒府,与白虎一道求访公孙衍。白虎不好拒绝,二人驱车郊野,直入草舍柴扉,里面空无一人,那条黑狗自也不在。二人空守一时,悻悻而返。
庞涓郁闷回府,见张仪独坐客堂,面前一壶热茶,自斟自饮。
“张兄,在下正要寻你哩!”庞涓在他对面坐下,拿起张仪推过来的茶盏。
“可为公孙衍之事?”张仪笑道。
“你晓得了?”庞涓惊愕。
“呵呵呵,”张仪笑出几声,“不瞒庞兄,在下与公孙兄堪为知己,他在哪儿,他做什么,在下自是一清二楚、无所不知呢。”
“你且说说,”庞涓喝一口茶,“此人隐身数年,突然露头,是为何事?”
“与在下争相!”
“争相?”庞涓不解了,“此人归魏数年,若是争相,缘何早不争,晚不争,拖至今日才争?”
“因为在下来了,”张仪又是一笑,“庞兄听过二马共槽之说否?单马独槽,吃起来无味,二马同槽,才叫有劲哩!公孙衍与在下,正是这般。”
“呵呵呵,”庞涓也笑几声,语气略带不屑,“张兄这也高抬他公孙衍了。就在下所知,一如在下与孙兄、张兄与苏兄方是对手。鬼谷四子,天下无可匹敌。”
“让庞兄说着了,”张仪举盏,端在手里,“不过,庞兄略略误解在下之意。仪与苏兄,是争天下,仪与公孙兄,是争邦国,所争不同,其味相异呀!”
“好好好,”庞涓也举盏道,“是张兄想得大。敢问张兄,此人既来拱槽,张兄如何应战,该当有个章法才是。”
“章法只有一个,”张仪冲庞涓扬扬茶盏,“恳请庞兄帮忙。方今天下大略,非纵即横。若是不出在下所料,公孙衍见王,必祭苏秦合纵大旗。魏室权臣,无不主张合纵,且朱威、白虎诸人,更与公孙衍息息相通。王若听信,必弃横而守纵,在下还好,倒是庞兄,怕就不好玩了。”
庞涓再无二话,径去王宫,觐见惠王。
魏王果然在为纵横惆怅。纵,或可求稳;横,或有大成。纵,公孙衍、惠子;横,张仪、庞涓。纵,由太子大力鼎持;横,则为自己心仪。
“贤婿来得正好,”待庞涓落席,惠王望着他苦笑一声,“张子欲横,公孙衍欲纵,是纵是横,寡人头大了!”
“父王,天下原本只有纵论,未闻横说。父王听信苏秦,亲任纵长,合纵之花盛开于孟津,衰萎于函谷。今日天下,纵衰而横出。纵横利弊,不言自明。父王见过公孙衍,想必他对苏子纵论又有新释。理不辩不明,儿臣是以恳请父王再约张子,再听横说。”
“有请张子!”
张仪这就候在宫外,听到宣召,当即趋入。
君臣礼毕,惠王拱手,直入主题:“听闻张子横论,寡人耳目一新,盘思迄今。只是,横论博大,寡人愚昧,今朝再请张子详释,还望张子赐教。”
“启禀我王,”张仪略一拱手,不再客套,气势如虹,“纵论万丝千结,横论只存一理:仗势恃力,大争灭国!”
惠王身心皆震,嘴巴大张。
“我王请看,”张仪顺手掏出一张羊皮,上面是他描摹的一幅天下草图,“魏之强敌,秦、齐、楚三强,以魏眼前实力,若是争齐,或相伯仲,若争楚、秦,则力有不逮。然而,若是魏能一统三晋,独霸中原,则西可争秦,东可凌齐,南可欺楚,天下大局或可定矣。”
惠王身体前倾,一双老眼射出贪婪之光,汇聚于张仪案前的小小羊皮上。
“我王若从横论,”张仪手指秦国,“西可无忧。有秦在侧,楚不敢动。王可先伐赵,后扫韩,三年之内,或可一统三晋,厘定乾坤!”
“三年之内?”惠王不相信地喃出一声,看看庞涓,目光落在张仪身上,“你是说,寡人在三年之内,可以灭赵?”
“是一年之内。”张仪拳头一紧。
“你……”惠王越发惊愕,“这且说说,你有何策,能于一年之内打败赵室?”
“我王请看,”张仪指向中山,“近闻中山与赵,边境再起争执。王可约会中山,切断滏口塞,南北夹攻,赵之太行以东,无险可恃。赵之太行以西,秦借魏境,兵发晋阳,直取代郡。赵人再强悍,若被截为两段,东西相顾无暇,欲保宗庙,难矣哉!”
“这……”惠王不无担忧道,“赵为纵亲首倡国,若是齐、楚、韩三国之兵皆来相救,奈何?”
“我王放心,”张仪侃侃而谈,“韩人既惧魏,亦惧秦,魏、秦联合伐赵,相信韩不敢妄动。楚、赵相隔韩、魏,以楚王之精明,定不会为赵失和于魏。至于燕室,当今燕王为秦王之婿,不敢不听翁国。赵之救星,屈指数来,只有齐人。”看向庞涓,“齐若救赵,必用将军田忌。使田忌争庞兄,使齐国技击争大魏武卒,齐王虽然年迈,也还不至于如此昏聩吧!”
“齐人出兵,”庞涓以拳震几,“在下候的正是这个!”
“庞兄伐赵,若是顺道击垮齐人,”张仪竖拇指道,“真就一战定乾坤了。”再指地图,“三晋归一,我王即挥师东下,顺势将齐人赶至海外瀛洲,那时节,合三晋之魏坐拥齐、燕,秦国独享大楚,天下二分,岂不妙哉!”
惠王听得热血沸腾,野心膨胀,连连拱手道:“人言,鬼谷四子,得一可得天下,寡人独得二贤,文武双全,何愁天下不定。”
复三日,惠王大朝,颁诏罢免惠施,改拜张仪为相。
天下震动。
大魏相国府,惠施慢悠悠地在书房整理行装,收拾他所中意的细软。院中并排停放十辆辎车,五辆是魏王赐与的,另五辆是惠施薪俸所置。两个小厮及一女仆动作麻利地装车,所装多是竹简等物,一捆捆码得整整齐齐。
一辆车马驶至府前,车上跳下张仪。
家宰迎出,恭请张仪入内。
惠施依旧在收拾行囊,头也不抬,似是没有看见他。
张仪扑地叩道:“先生在上,请受张仪一拜!”
“惠施贺喜张子了。”惠施扭过头,“坐吧。”
张仪起身,在客席坐下。
“相国大人此来,是急于入住呢,还是送行老朽?”惠施斜他一眼,走到主位坐下。
“是向大人道歉,”张仪拱手,“仪此番来魏,多有得罪,还望先生宽谅。”
“风起云涌,后浪推前浪,张子年富力强,胸有大策,该当此位,何歉之有?”惠施略一拱手,淡淡说道。
“仪来还有一事。”
“请讲。”
“观车中行装,先生是为远行。在下冒昧,求问先生,欲往何地高就?”
“相国可有指点?”
“先生学问了得,可游稷下。听闻淳于子早就厌倦祭酒一职,欲游天下,先生若去,以先生德才,当为合适人选。”
“谢相国推荐。”惠施淡淡一笑,起身拱手,“大人还有吩咐么?”
“再谢先生成全!”张仪亦起,深深一揖,扭转身,阔步而去。
张仪离开没有多久,太子申、白虎、朱威相约赶至,力劝惠施留在大梁,以俟机缘,惠施只不吐口。
“敢问先生,”见惠施去意坚定,太子申拱手问道,“此行欲往何地?”
“就在方才,新任相国特来送行,为老朽指点前路。”
“张仪?”朱威愕然。
“是的,他要老朽前往稷下,或可谋得祭酒职分。”
“先生必不听他,”白虎顺口接道,“先生此去,必是前往楚地。”
“呵呵呵,”惠施盯白虎良久,连出几笑,竖拇指道,“你小子,几日不见,有长进了。”敛住笑,扫视众人,一字一顿,“方今天下,可制暴秦者,唯大楚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