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西人喜欢面食,面食料理全国闻名,几乎家家户户都有拿手绝活,王家的手擀面劲道,李家的刀削面利落,赵家的拉面可以一根不断,张家的水饺皮薄馅大。而姥姥家最拿出手的,就是花馍馍。
山西土话管馒头叫馍馍,花馍馍也就是将馒头做出各种的造型,那只有过年才可以见到。老话讲二十三,糖瓜粘,二十八,把面发。但姥姥家却很早就开始做花馍馍。一过农历二十三,姥姥就骑着车带着我,穿过马路到附近的农村去买面,必须要新麦子磨的面粉才算好,买六十斤面装进口袋,用自行车驮着回家,我跟在姥姥身后一路嘻嘻哈哈兴致盎然。
回到家,从墙角拿出专门和面的老陶缸,姥姥说这口缸比她的岁数都大,越老的陶缸和出的面才越香。和面也有讲究,倒水不能太快太多,要一点点慢慢掺入,左三圈右三圈,用力一次缓力一次,和好的面再拿出上好的棉纱布蒙上,把陶缸放在面光的角落等待发面。
第二天一早,本来还在缸底的面团,发酵成了满满的一缸,用手一按软软滑滑的。姥姥把一人高的面板放在大床上,铺上塑料布和刷子反复擦洗,然后从缸里掏出面团丢在上面反复揉,面的香味也开始弥漫,姥姥说这就是新麦的好处。面的香味不比蔗糖般甘甜,不似蜂蜜般腻人,是那种清清淡淡的味道,好似带有一点花香,有原始的农田气息。
花馍馍最重要的工作就是捏花,山西人的花馍馍是花样最多的。姥姥心灵手巧,把面一团团揪下来,放在手心里快速揉搓,没等我看清就变出一朵小花,拿着剪刀剪几下就是莲花,用筷子一夹就是牡丹,一揪一折是老鼠,再做出两个长耳朵变成兔子,用网纱扣出一条鱼,拉长面团绕成圈是蛇,加些褶皱就是活灵活现的龙。用绿豆和红豆作为眼睛和火焰,把红枣切成小块三角形作为点缀,如果再滴上一点香油或者是淋上一些白芝麻,那就更妙了。
而我最兴奋的,是姥姥会给我做“垫脖子①”,这是平遥人的习俗,家里的小孩未满十三岁,老人过年做花馍馍时都要做“垫脖子”。按照我的理解像是鲁迅先生笔下的闰土所戴的项圈,只是姥姥做的项圈是用面做的,是可以吃的。
把面团揉成长条,折回来做成铜钱外圈的模样,这是“招财进宝”;打出一个鲤鱼尾的结作为“垫脖子”的面头,这是“鱼跃龙门”;把各种各样五色谷物撒在面上,这是“五谷丰登”;然后再用一根细细红线绕着缠在一起,用面团做出苹果放在鲤鱼尾上,这是“平安吉祥”。做熟之后的“垫脖子”要放在家中最干净的高处角落,在墙上要挂用铜钱串起的锁,叫作“锁岁”。锁只能在孩子满十三虚岁后才可以摘下,现在很多老人家的墙上都挂着满满好多串的铜钱。
等到馍馍都做完,就要拿出大锅上笼屉去蒸。蒸馍馍也有讲究,第一层和最后一层的笼屉是空的,每一层的上下都要铺湿润的笼布。蒸的时间最好在下午六点,柴火要旺,火势要稳,四十分钟后,半个宿舍都能够闻到姥姥家里飘出的面香,于是家家户户都在说,看哪,梅香家的花馍馍蒸好了。
把蒸好的馍馍倒在面板上,接下来就是我的任务—点红水。红水要用老胭脂的水最好,以前的胭脂都是玫瑰花制的,人可以食用,舀出一点泡在水里搅拌就成了红水。刚刚蒸好的花馍馍滚烫,用筷子蘸上红水,在每个花馍馍上点一下,画龙点睛的最后一步就完成了。
热气腾腾,喜气洋洋,过年做花馍馍是姥姥一年中的大事,有的趁热分给邻居,有的给我吃个新鲜,剩余的等到半热都归拢在和面的陶缸里,不会放坏不会变硬。馍馍是山西人最爱吃的面食之一,口味可以随着自家的饭菜变换出不同的味道,但最精彩的,还是一盘滋味足的红烧肉,一盘翠绿的炒青菜,一口菜一口馍,一口肉一口酒,好不痛快。
姥姥说当年家里穷,一杯温开水就着馍下肚,馍会因为有水而泡发,特别管饱,小的时候家家户户最常见的零食就是馍馍,烤干的,焐热的,炒过的,蒸湿的,邻里之间你送我一些,我给你几块,各自评论造型和口感,孩子则嚷着说自己家的馍馍最好吃,吵吵闹闹,嘻嘻哈哈,这个年就这样过去了。
姥姥疼爱我,小的时候叫我起床,我便撒娇钻进姥姥的怀抱里听儿歌,如果姥姥偷懒少唱一首我便不依不饶。临近过年时更是如此,窝在姥姥怀里,一边吃花馍馍,一边听姥姥哼儿歌。有时是拍着我的背唱:牛牛车,马马车,赶着车车去市集。有时是板着我的手指唱:牛兰花,马兰花,花花对碰胭脂花。
但我最喜欢的歌谣,还是姥姥拽着我双手,我咯咯咯地笑,两个人一前一后拉扯:拉锯扯锯,姥姥家唱大戏,唱的什么戏,娃娃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