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确定没事吧?”父亲问。我们站在中央车站的火车站台入口处。
“我没事。”父亲要去冷泉港取他的汽车,明天才会回来。
“我留了一些钱,在办公桌的皮盒子里,”父亲说,“以防万一。”
“我不需要,不过,还是谢谢您啦。”
“让你一个人留在城里,没人照顾,我总觉得不太好。”
“别这样想,我不是小孩子了。”
“的确,你已经是个相当独立的年轻女郎了。我都没想到你已经长大了,很快就该你来照顾我了。”
“天哪,您还没那么老呢。”
我和父亲互相安慰对方,他在我脸庞上吻了一下,转身离去。忧郁一下子席卷了我。火车开动的那一刻,他向我挥手,我也装作愉悦地挥手道别。离开火车站,我试图不再这么多愁善感。难道我不是一直在期待自个儿独处的新鲜感吗?
我计划着去第十八大街的西格尔·库珀商场看一场时装秀。我在第四十二大街刚建好的大型公立图书馆前搭上一辆有轨电车,电车一路向下进入第五大道,我慢慢地不再想念父亲。沿路有许多新的商业建筑,取代了以前富人们老旧的豪宅,有钱人似乎一直在往离市区更远的郊区搬去。在第三十四大街上,电车经过了奥特曼百货公司。这是一家优雅的商场,我却觉得它有点无趣。接着经过的是专卖店的区域,这里吸引了从世界各地而来的富有买家。看着那些雅致的建筑,那些穿着时尚手握重金的客户,也是一种享受。
电车到了第十八大街的站台,我跳下车来,步行在第六大道上,这边的专卖店就已经很少了。回想19世纪80年代,这一片曾经被称作“仕女一英里”,因为附近遍布为有钱人服务的大商场。可现在的高尚女郎不再会为维多利亚时代的风尚所吸引,不再着迷于穿着马裤的白马王子,不再会穿着优雅的礼服在大街上漫步。现在,如果穿着考究的纽约富家子弟要来第六大道,他不得不和从各个乡镇来的普通老百姓一起乘坐有轨电车、公交汽车,或者在我们头顶轰鸣作响、拥有庞大轨道的高架铁路上的火车。
西格尔·库珀商场占了整整一个方形街区。我来过好几次,才慢慢摸索出这附近的路。商场全力营造一种中产阶级的购物氛围,常有低价商品吸引顾客,让他们觉得在购物时有贵族的感觉。商场大厅中央是用热带鲜花和蕨类植物围起来的一方水池,顾客可以在水池边的长沙发和椅子上坐下来休息。水池的正中是有四个拱形喷水口的喷泉,当中有一座女性雕像,举着球状物,里面光彩闪耀。水池旁,巨大的楼梯通往底层楼厅,那里专卖男士服装和最新的原版巴黎时尚服饰。
没有去冷饮机旁喝上一杯,我直接来到主楼层。商场里人来人往,像一座微型的城市,这里不仅可以购物,还有邮局、图书馆、茶室、漂亮的沙龙,甚至艺术画廊。我有十分钟可以随意消遣,却不想耽搁,一心只想看时装秀。
商场礼堂里已经挤满了人,许多女性观众戴着很大的帽子。我找了一个视野不错的位子坐了下来,很庆幸可以休息一下。管弦乐队正演奏如梦如幻的华尔兹。闭上眼睛,眼前出现了一个男人的形象,好像是拉尔夫·皮尔斯。他用一种很老套的方式向我道歉。我该原谅他并和他跳一曲吗?我猜我会的。他用手臂搂着我,我感觉到他的呼吸掠过我的皮肤,他在我耳边低声说:“你不只是漂亮,你美丽极了,还聪明极了,如果你没有那种想要工作的怪念头就更好了。”我抬起头看着他的眼睛,并撅起了嘴。难道他就不能喜欢一个有工作的女人吗?我正想反驳他,没想到他用力吻上我的嘴唇……
音乐停了。我睁开双眼。谢天谢地,没人察觉我刚才的胡思乱想。
一位留着山羊胡子的男子身穿黑色西装,戴着红色的领结,出现在舞台的一侧,站在一个讲台的后面。大幕拉开,后面是绘着城市轮廓的背景墙。“纽约、伦敦、巴黎……定制套装的时尚已经风靡各大城市。”一群年轻女郎排着队,穿过舞台。
“剪裁和料子都是男性化的,我们今天展示的第一件衣服是刚好盖到臀部的半身套装外套。你会注意到,下身穿的裙子上有很宽的褶皱花边,这是很有新意的装饰品。”
我盯着舞台上漂亮的模特,很好奇她们如何在众目睽睽下不动声色。
“我们展示的第二种套装是三十六英寸的长款夹克礼服,这种棕色色调,条纹或格子的粗花呢服饰在这个季节应该会很受欢迎。”
我连套装都没有,父亲认为女孩子穿套装会看起来太男性化。但对现在的职业女性来说,套装可是必不可少的装束。
“我们今天展示的所有定制套装,都可以在女装部买到成品。我们的客户会发现,在我们这里买的套装和去专卖店里买到的是一模一样的。”
他们展示的套装看起来确实和定制的一样,至少远看起来差不多。我想等下吃过午饭后去试穿一件。我已经感觉到饥肠辘辘了,时装秀展示也到了鞋类环节,于是偷偷溜了出去,向顶楼的餐厅奔去。
餐厅领班带着我来到女士专座。阳光透过玻璃的天窗顶,白色的瓷砖地板闪闪发光。乐队正在演奏波尔卡舞曲。我不习惯一个人在公共场合吃饭,但在脱掉手套和阅读菜单时还是尽力显得老于世故。一位丰满的女侍应生系着格子布围裙,戴着制服帽,摇摇摆摆走了过来,请我点菜。“想来点儿什么,亲爱的?”
“请来一份沙丁鱼三明治和柠檬水。”
我看着她走回厨房。等着上菜的时候,我听到身后两个女人正在交谈。
“我对罗斯福总统说的限制生育就是种族自杀的观点完全不感兴趣。我只想要两个孩子——这就够了。”
“对我来说,”她的同伴笑着回应说,“一个孩子就够了。”
“当你遇到合适的男人,你会改变想法的。”
“也许会吧,不过先要享受结婚的乐趣。”
“我也一样。生小孩这事儿我还是想尽量推迟。”
她怎么做到这一点呢?不和丈夫发生关系?或者,她知道其他的办法?如果还有其他法子,那又是什么呢?哎呀,她们站起来准备走了,我听不到更多东西了。当她们从我身边经过时,我发现她俩都穿着粗花呢的套装。
女侍应生端来了三明治。吃起来挺可口,我小口咀嚼,慢慢品尝其中的滋味。性知识匮乏,让我觉得很吃亏。在我看来,这个世界上好像分两种人,一种人懂得性知识,一种人不懂。艾达姑姑毫无疑问属于不懂的那一类,她从来没有和我讨论过这个话题。我敢保证,她从来没有和男人接过吻。如果有的话,她肯定会和我分享的。可怜的艾达姑姑。她最喜欢警告我说,新婚之夜有多么可怕。我的脑海里现在都能听到她的声音:“第一次很痛苦,还会流血的。”
我的那些女朋友们说到性爱,也只会咯咯笑着说一点儿她们从浪漫小说里看到的细节。已婚的妇女又太低调害羞,也许她们觉得和我们的关系还不够亲密,还不能透露这些事儿。
我猜,这方面黛西和我一样无知。因为我俩总是开玩笑地认为,男人是比我们更低人一等的生物,对男人有兴趣或好奇心就是背叛我们的友谊。
至于父亲,我宁愿去妓院工作来了解性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也不会去问他的。
冷泉港的图书馆里没有这方面的书——我彻彻底底地找过,没有找到。但我知道,有这样的书。这些年来,我一直能在蒙哥马利·沃德邮购目录的医疗版块上发现有关性知识的书。其中一本书的书名是“和年轻女性谈些私密话”。我多想和人谈这样的私密话题啊!但我不敢去订这本书。如果是父亲或者艾达姑姑先打开寄来的包裹,我就死定了。
“还有什么需要的,亲爱的?再来一块馅饼?”
是的,我有需要。我想告诉她,我需要一次私密的谈话。“不,谢谢你,”我说,“已经吃得挺好了。”
结完账后,我直接去展柜看套装。售货小姐帮我找了一条长至脚踝的裙子,再搭上一件不是那么宽松的夹克。又花了点儿工夫,我最后找到了一件合身又漂亮的绿色褐色相间的格子呢夹克。
“这件衣服真配你。”售货小姐说。
父亲发现我买了套装而不是精致的女式礼服,肯定不会高兴。但他还是会原谅我的——他先会嘲笑我像一个争取妇女权益的斗士,但也就是调侃两句而已。
“这衣服我要了。”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