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打开公寓的门,希望能看到父亲坐在他那张有软垫的椅子上读着报纸。女佣已经把房间清理过了,一切都一尘不染,就像我们刚搬进来的那一天。
《女人一生四阶段》仍然放在茶几上,旁边是一盒巧克力。想到女佣也会看到这本书,我有些脸红。也许她会坐下来阅读,从中了解到什么叫作性高潮。也许她早就懂得这一切,反而嘲笑住在这儿的女孩是多么的无知。
首先是去父亲的卧室,拿出他放在皮盒子里的钱。自从我记事起,他就有那样一个皮盒子。我小的时候,经常会羡慕地翻看盒子,知道那里面的东西很少会变:袖扣、领扣、围巾别针、一只不用的怀表。盒子里还有我送给父亲的皮制怀表短链,前端的金属片上刻着一位棒球选手像。让我欣喜的是,现在里面还有一张二十美元的钞票。这是我的所有财产了。我在心里对父亲说了谢谢,回到客厅,把钱放进自己的钱包里。
还有许多烦心事儿要做。光是打包就足够让人不快。更糟的是,我还得和酒店经理说,得找个法子来应付十一月份的房租。这个任务对我来说太过艰巨。我看到父亲的雪茄盒,盒子上印着的两个漂亮女郎还在窃窃私语。想起父亲抽烟时快乐享受的样子,我的眼眶里一下子充满了泪水。
敲门声响起,我控制住自己的感情。通过门上的猫眼,我看见一个留着八字胡的男人。
“谁在外面?”
“雷德斯通,”那人说,“酒店经理。”
我咬了咬牙,打开房门。
“我不想来打扰您,”他说,“门童告诉我您已经来了。我们有搬运工可以帮你从储藏室拿出箱子。还有什么事是我能帮忙的吗?”
“我需要运一些东西去冷泉港。”
“您准备好后,可以叫大堂的人来做。搬运工会帮您把东西搬到出租车上。顺便说一句,如果您没有其他的安排,我认为您今晚可以住在这儿。如果有人抱怨,我会向他们解释的,得体的规则有时也需要灵活变通。”他挺起胸膛,好像要让我觉得他是一个了不起的英雄。
“谢谢您。”
“那么,”雷德斯通先生清了清嗓子说,“还有十一月份房租的事儿。我在电话里已经说了,需要您提前付清。”
“雷德斯通先生,因为我不能住在这儿了,我非常希望你们能免收十一月的房租。”
“是的,这一点我很抱歉,但我已经解释过了,我们的房间是按月出租的,如果不续租的话,要提前十四天通知我们,现在已经超期了。”
“但我父亲死的时候,十四天的期限还没到啊。”
“我知道这似乎有点残酷,韦斯科特小姐,但现在还有一个星期就十一月了。因为您还没有清空房间,所以,从法律责任上来说,您还是得支付房租。”
我有些生气,但还是尽力保持语气平和。“你们不让我再住这儿了,我父亲也不在了。在这种情况下,您真的认为让不住在这儿的人交房租,公平合理吗?”
“非常抱歉,但我必须要为这栋大楼的业主负责。让房客免费入住,超出了我的职权范围。”
“您必须为您的雇主负责。这当然是您首要的工作责任。但我父亲去世,已经让我们的经济陷入了困境。”
“我对此很抱歉,韦斯科特小姐。”
“现在的情况是,我没有足够的钱支付房租,我希望您能同情我。我会尽最大努力,尽快清空房间。”
“也许您还有一些家人能够帮您?”
父亲曾告诉过我,如果想要得到什么,需要至少恳求三次。恳求三次后,对方的意志力就会松动的。“很可悲的是,我没有亲戚了。我现在只能靠自己了。雷德斯通先生,我都不知道下一步我该怎么生活。请您为我考虑一下吧,我真的感激不尽。”我一脸无助的表情,向他哀求。我的心跳得厉害,我想他一定能看到我胸膛的悸动。
“嗯……”
这是摇摆不定的迹象。如果我提出一个折中方案,他可能会心慈手软,自尊心也不会受损。“我现在能给您二十美元的现金,我只有这么多了,给了您我就一无所有了。不知道您愿不愿意接受呢?”
雷德斯通先生身体前倾,压低声音说:“我想我们可以通融,但这不能记录下来。”
“好的,”我和缓地说,“当然不记录。”我把那张宝贵的二十美元钞票从钱包里拿出来,递给了他。
“那么,”他把钞票塞进背心口袋里说,“我们会认为您的房租余款已经付清。”
“谢谢您。”我感激地说。
“按照协议,您要在二十四小时之内清空房间。”
“我可不这么认为,因为二十美元是一个星期的房租——”
“我已经为您变通了规则,韦斯科特小姐。”
“很好,我明天就走。”
雷德斯通先生离去后,我锁上房门,靠在门上,让心情平复。从衣领下,我摸到了吊坠盒,手指轻轻触动那光滑的金属、熟悉的星星图案,不知怎的总能让我安心。我需要积蓄所有的力量,应付接下来的几天。
过了一会儿,搬运工拿来了两个扁平行李箱。还有西格尔·库珀商场送来的商品盒,在我离开纽约的那几天就已经到了——我定制的套装。父亲再也没有机会嘲笑穿着套装的我像一个女权主义者了。我把手伸进钱包,给搬运工小费。从他脸上的表情来看,我给的小费似乎少了点儿。
搬运工离开后,我拖着父亲的箱子来到他的卧室门口。我会把他的东西寄回给艾达姑姑保管。她能把父亲的东西整理好,把能卖的卖掉换钱。
我打开父亲的衣柜最上面的抽屉,里面是一排排摆放整齐的活结领带、领结、温莎领带。处理这些和他肌肤接触过的衣物,太过温馨,但也太过残忍,因为这些衣物里面隐藏着一个鲜活的他,而我现在要把它们折叠起来,打包带走。自然,它们和他不同,没有必要多愁善感。唯一能终结记忆折磨的方法是经受记忆的折磨。
我按照自己收拾衣服的习惯将父亲的各种衣服——背带裤和长裤,新洗的纽扣衬衣折叠妥当。死去的人已经没有隐私。我自己的遗物有一天也会有人来收拾,如果我没有孩子,谁会来帮我打理这一切呢?
接下来,我打开父亲的壁柜。西服、晚礼服、鞋子……然后是书桌的抽屉,我不忍心看他写的那些文件、收据、账簿——任何有着他笔迹的东西,所以直接将它们放入箱子里。
全都收拾好了,似乎还有时间停下来吃顿午餐。在曼斯菲尔德酒店用餐会让人难受,我还是在附近找一家餐馆吧。
走出酒店大门时,红头发的门童走上前,低声对我说:“对您父亲的事儿,我只想说抱歉,小姐。如果有什么我能帮忙的……”
“我已经很感动了,谢谢你。”
我在第二十三大街的孩童时代餐厅点了午餐。这家餐厅正在纽约城里处处开连锁分店。对某些人来说,连锁店像是需要控制的野草;对另一些人来说,则是充满希望的蒲公英种子。
餐厅里的其他女性和我一样,都是独自坐在桌前进餐,这倒让我不至于太孤单。我点了一盘馅饼夹蛋,看着玻璃橱窗外面的行人。我觉得他们都很幸运,被朋友和家人围绕着,走在自己的人生轨道上,在这座城市里享受生活。我能不能成为他们中间的一员呢?
当我回到曼斯菲尔德酒店时,门童又悄悄走上前来。“我想提一下,我碰巧知道一个人,开了一家店,收购不要的衣服。如果您有兴趣,我可以安排她过来。我不是多管闲事,但她能让您手头宽裕一点。”
“没这个必要。我要把父亲的东西托运回冷泉港。”
“我以为您也会有一些多余的东西要卖。”
他脸上那热情但不够礼貌的神情,让我意识到,他已经知道我经济拮据的情况。这些酒店员工肯定很热衷于闲聊住客的隐私。
“我没有东西要卖,不过还是很感谢你提及这事儿。”
“她支付现金,”门童又说,“当场就给。”
我向电梯走去。我不会卖父亲那些精致服饰。我们几乎所有的衣服都是特别定制的。二手商店的女人不可能开出合理的价钱。
一回到房间,我就给托运公司打了电话。当电话对面的男人告诉我预估的托运费用时,我难以置信地又大声重复了一遍,并立刻谢谢他,挂断了电话。没必要付如此高的托运费,只为了把父亲的东西运给艾达姑姑,给她增添如何处置它们的负担。
我打电话给酒店大堂,找刚才那位门童。一分钟后,他接了电话。“您想叫玛蒂尔达过来吗?”
“我觉得这可能更方便。”
玛蒂尔达是个大脸盘、身形健壮的女人,她把东西都检查了一遍。“我给你一个总价,你要么接受,要么拒绝。”她把父亲的衣服都装进包里,我也开始收拾自己的行李箱。我有一种强烈的欲望,想要清除过去的一切,重新开始一段崭新的人生,就连我最喜欢的连衣裙,现在看起来都像是过去的负担。
我要愚蠢地卖掉我的这些可爱衣服吗?
或者,在我需要现金的时候,还愚蠢地抓住它们不放?
“我想把我自己的一些衣服也卖掉。”我说。
“你早点儿做决定啊,”玛蒂尔达说,“我可不能一整天都耗在这儿。”
我只需保留几件必需的衣服:两条短裙、三件衬衫、三条日装连衣裙、两件睡衣,还有内衣、女式晨衣、我新买的斜纹软呢套装、一双浅口便鞋、一双高跟靴子、一双无带轻便舞鞋、一双拖鞋,还有羊毛大衣、夏季外套、裘皮披肩、暖手筒、手套,还有两条——不,三条——我上好的裙装。我要设法在我最大的箱子里装两顶帽子,还有一顶我自己戴上。
查看了每一件衣服后,玛蒂尔达说了个价格。我希望能更高一点儿,说了另一个总价。
“你想和我讨价还价?”玛蒂尔达难以置信地大声说,“和一个可怜的老太婆讨价还价?我有一家子人要养活呢!像你这样的有钱人总是想骗我们这种人。我也要过日子生活啊。如果你觉得还有人能开出更高的价,那我走人得了。”
“不,”我说,“好吧,我接受你的报价。”我说得可怜兮兮的,就像刚才对付雷德斯通先生那样。
玛蒂尔达尽管赢了,态度却一点儿也没有软化。“你看这堆衣服,”她说话的样子就好像我在强迫她接受,而不是她自己想要,“我一个人可拿不走。我晚上会和孩子一起过来拿。”她走了出去。
“你晚上什么时候来?”
“我说了晚上了,不是吗?”
她离开后,我把脸埋在父亲的羊毛夹克里,试着在烟草和剃须水的味道里感到舒适。玛蒂尔达做生意的方法很聪明——利用自己的优势,针对别人的劣势。
1907年11月4日
我很想让那个女人别再回来了。只要我告诉门童,让她走。但还是别这样了,我不想改变自己的决定。我不能再感伤下去了。至少现在不行,现在我拥有的唯一的真正财富只有自己的自由了。拥有得太多,反而会阻碍人们前行的脚步……还是放手让它们去吧。
我继续打包行李,在行囊里装入洗浴用品、缝纫用品和一只镶花首饰盒,那里面有我的一些小饰品和帽饰针。很遗憾我以前不喜欢追求珠宝首饰,不然现在就可以拿出一些来典当了。我的吊坠盒还妥妥当当地挂在脖子上,这是我唯一在乎的东西。
玛蒂尔达终于又来了,带着她的儿子,一个脸色阴沉的壮汉。他一句话也没说,只是帮忙把衣服都裹起来。他们忙完后,玛蒂尔达递给我一沓钞票。她可能很穷,但相比我来说,还是有不少钱的。我很好奇,下一次有人给我这么多钱,还要等到什么时候。
“顺便问一句,”我说,“你知道有什么像样的地方能让我住吗?我现在需要找一个住的地方。”
“我可不知道。”
她的儿子第一次开腔了。“克雷文夫人那儿怎么样?”
“你傻啊?”玛蒂尔达说,“那位女士可不想有人再住进去了。”
壮汉又把头低了下去。
“我希望你能告诉我那地方在哪儿,以防万一嘛。”我对壮汉感到抱歉,想要借此表示我的感激。玛蒂尔达告诉我一个位于第一大道上的地址。我记了下来,并谢谢她儿子提及这事儿。
他们带着衣服离开后,我注意到父亲的雪茄盒还放在桌上。打开盒盖,烟草味直蹿进鼻子。一排排整齐的雪茄躺在烟盒里。如果把它扔进垃圾溜槽里,我想父亲是不会原谅我的。于是,我把雪茄盒塞进了已经装得满满当当的行李箱里。
终于把一切都收拾妥当了,可以躲到床上去了。我很快洗漱完毕,希望躺下后,能让自己从这可怕的现实中摆脱出来,获得心灵的自由。依偎在毛毯里,应该能很快睡着。
可是半小时后,我仍然醒着,盯着天花板发呆。我一直在想着父亲的雪茄盒。把它也带在身边,很愚蠢。人们会从我的衣服上闻到烟草味儿,他们会以异样的眼光看我,这会让我很伤心的。想念父亲就已经足够了,没必要把他的东西也带在身边。
我掀开毛毯,跳下床,穿上便服,把雪茄盒从箱子里拿了出来。我忍不住又看了看烟盒上那两位窃窃私语的女郎。也许丢掉雪茄留着烟盒,是个不错的主意。
我把雪茄从烟盒里取出来,将盒子里残留的烟草渣也都倒了出来,然后,把放在行李箱里的破旧小柳条筐拿了出来,把原来放在柳条筐里的缝纫用品倒进烟盒。柳条筐空了,烟盒装满了。
这一天的最后一件事:我光着脚走过走廊,来到垃圾溜槽前,将柳条筐丢了下去。我等待着那一声清淡且沉闷的撞击声,让我知道它已经落到了地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