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站在人群里,不要嚼口香糖或抽烟,不要吃东西、读书,或者躲在柜台后面打毛衣。”
这位正在教十位新入职女员工怎么做才精明能干的中年妇人是昂德希尔女士。她穿了一件深黑色的裙装,胸前别着一块金表,发髻紧紧地扎在后颈处,眉头永远紧锁着。
“不要离开你的位子。不要迟到。不要在坐电梯时发出声音。不要在过道上交谈或大声说话。不要拿着帽子、大衣或雨伞工作。不要说闲话。你们还有什么问题吗?”
昂德希尔女士几乎看也不看我们,就继续说下面的指示,如何填写售货单、存货单、交货单和退货单。时间慢慢流逝,她事无巨细地讲解每一个注意细节,每一个可能出错的环节。“现在,”昂德希尔女士最后说,“我们去看看库管室,你们就会明白钱是怎么运作的。”
我们乘坐员工电梯到地下室。当我还是商场顾客的时候,就经常猜想那些气压管道的另一端会是什么,所以,当昂德希尔女士穿过一道拱顶一样的门,走进一间没有窗子的房间时,我相当好奇。房间里的机器发出巨大的噪音。昂德希尔女士大声吼叫,以便让我们听到。“你们也许会觉得自己比这间房子里的工人强!但我告诉你们,她们才是这家商场最重要的员工!”
房间里大约有20个女工,在柜台后坐成一排,面对墙上一排排像风琴管一样的管道。金属小盒不停从管道里喷出,落在柜台上,女工们打开小盒,取出里面的现金和售货单,再把金属盒子放回正确的管道,让管道再吸回去。我为她们感到心痛,一天到晚要陷在这可怕的房间里,做着乏味而单调的工作。
“如果现金不能正确处理,就不会有利润;如果没有利润,就不会有商场;如果没有商场,”昂德希尔女士总结说,“你们就没有工作!”
离开库管房后,昂德希尔女士让我们去吃午饭。她建议我们去女员工食堂。“那边服务速度快,饭菜卫生,只象征性地收费。现在你们放松一下,吃点儿有营养的东西,下午就能充满精力了,这一点是很有必要的。”
中午留给我们吃午饭的时间是45分钟,这段时间里食堂的服务员要忙着为数百名在商场工作的员工供应午餐。整个食堂里都回荡着女孩子们叽叽喳喳的声音。我和其他新来的女孩子坐在一起,听她们热情谈论最近看过的电影。她们有些人有外国口音,用的全是下等阶层的俚语。当服务员给我们端上通心粉、奶酪、黄油甜菜和大黄派的午餐时,中午休息时间都快没了,我只能狼吞虎咽,赶紧吃完。如果说这样的午餐也能算美味营养的话,参加一场暴乱也能算是休息了。
回到培训室后,昂德希尔女士给我们每个人发了一本棕色皮革装订的销售手册。我紧紧抓着它来到洗浴用品部,为自己现在卑微的身份感到有些害臊。和第一天去梅西百货求职面试不同,我现在已经没有了当时的自尊。
一个漂亮的女人站在洗浴用品柜台前,等着欢迎我。“你来了。我是科恩女士,这个部门的采购专员。”她穿了件深褐色的定制套装,她的眼眸和头发也是这种颜色。我猜她可能快四十岁了。
这时,我心跳加快,想给她留个好印象。“您好。”
“欢迎来到洗浴用品部。”
科恩女士说着,闪到一边,把柜台后面的位子让给我。我走过去,让她觉得我站在那边可以让人绝对放心。
“我们是一楼最忙的部门之一了,”科恩女士说,“我们这个部门和其他部门不一样。你需要知道哪种产品在什么情况下效果最好,就好像医生对待病人一样,所以花时间学习产品知识很有必要。”
“我们是专家,”我点了点头说,“我们给顾客免费的建议,让他们动心,购买我们的产品。”
“就是这样。”科恩女士扬了扬眉毛,我感觉她对我印象不错。
“非常感谢有机会能和您在这儿一起工作。我会尽力好好干的。”
“如果你有什么问题,可以问萨蒂,”科恩女士指了指柜台后面的一个年轻女孩,“我建议你今天看看她是怎么做的,明天再来招待顾客。现在,不好意思了,我要去开一个销售会议。”
科恩女士走了,我走到萨蒂身旁。她身形小巧,苍白的心形脸庞,赤褐色的卷发挽成一个巨大的发髻,乍一看,她下巴上有个酒窝一样的痕迹,但我很快意识到那是痘痕。我向她友好地微笑,伸出手去。“你好,我叫奥莉芙·韦斯科特。”
“萨蒂·伯恩斯坦。”她礼节性地握了握我的手,一脸狐疑地看着我,“你以前在商场里工作过吗?”
“是的,但我肯定还有很多东西要学。”
“我觉得也是。”
“科恩女士看起来人不错。”
“别期待她会变成你的朋友。”
“当然,我不是这个意思……”
“如果我们卖不掉她采购来的东西,她脸色会很难看的;如果她脸色很难看了,你可就得做好走人的准备了。”
“你在这儿工作多久了?”
“重要的是我还能在这儿干多久。”
萨蒂离开我,在镜子前收拾了下头发,去招呼顾客了。我仔细看了看,想熟悉一下这里的商品:能祛除雀斑的漂白剂、包装花哨的香皂、针对面部皮疹的药物、抑制脸上毛发生长的脱毛膏。我看了大大小小的盒子、瓶子上的标签,了解它们的成分以及它们的作用。萨蒂和顾客交谈时,我在一旁听着,但是她好像不太积极,直到派发糖果礼品的女孩走了过来。“今天的篮子里是什么?”萨蒂问。
“花生脆。”女孩说的时候,萨蒂就已经拿了一块糖果放进口袋里了。“现在不拿,等会儿就又没了。”
女孩很可爱,橄榄色的皮肤,黑眼睛,头发很有光泽,盘着一个松散的发髻。她的口音混合着城区、郊区以及欧洲口音,这倒让她身上增添了些异国情调和一种优雅的美感。我一直看着她微笑,但不知道她有没有注意到我。
“说实话,”女孩子继续说,“人越有钱,就越喜欢贪小便宜,要免费的东西。咦,和你一起工作的是新来的同事吗?萨蒂,怎么不介绍一下?”
“她才刚入行。”萨蒂说,生怕别人不知道这一点似的。
“我叫奥莉芙·韦斯科特,”我说,“你好。”我尽量不盯着那女孩看。她的高颧骨、漂亮的拱形眉毛、鲜艳的红唇,都太引人注目。
“安吉丽娜·斯皮内利。这是商场的免费糖果。”她取出一块花生脆,隔着柜台递给我。“哦,麦克杰拉卡特正不怀好意地看着我,我得走了。”
“麦克杰拉卡特是谁?”我问。
“商场的巡视员。”萨蒂说。
“他走路的时候像熊一样,”安吉丽娜接着说,“但他心地很好。下次再来看你们。”
我看着她走到麦克杰拉卡特身旁,递给他一块花生脆。他不以为然地摇摇头,但就在她想把手缩回去时,他从她手里一把将花生脆抢了过去。他把花生脆扔进嘴里,她笑着走开。
“今天的生意肯定很差。”萨蒂靠在玻璃柜台上说。
“如果可以的话,我能不能帮忙接待一下顾客?”
“科恩女士让你看着就行,我可不想有什么麻烦。喏,这个可以让你忙一会儿了。”她递给我一摞羚羊皮,让我都卷起来,用带子系好。
过了一会儿,一位穿着皮草外套戴着耳罩的主妇来到柜台。她不停地让萨蒂给她看各种品牌的花露水。这时,还有些其他顾客过来,我只好努力让自己不被她们注意到,于是她们都围在萨蒂身边。最后,一个年轻的女孩打断了那位主妇和萨蒂的谈话,问了萨蒂一个洗发水的问题。就在这个时候,我用眼角的余光注意到,那位主妇飞快地从柜子上拿了一瓶金银花花露水,藏在自己的毛皮暖手筒里。还会发生这种事情?就在我上班的第一天?我想装作没看到,这样大家就都不会尴尬,可麦克杰拉卡特先生就在附近巡逻,于是我示意他来到柜台的另一端,压低声音对他说:“我相信你能在那个女人的暖手筒里找到属于超市的东西。”
“你肯定吗?”他低声问我。
我郑重地点了点头。然后,我就看见麦克杰拉卡特先生走到那位主妇面前,我觉得自己的心跳加快了。
“我向你保证,”她说,“你大错特错了。”
麦克杰拉卡特先生建议那位主妇和他一起去办公室谈谈。“我们可以解决这个问题,不会让你受委屈的。”
主妇不想去,但她意识到身边的人都在看她的笑话。麦克杰拉卡特先生示意我和他们一起去,来到他的办公室后,我都有点懊悔当时看到了她的偷窃。麦克杰拉卡特先生把手伸进主妇的暖手筒,我屏住呼吸,看着他把那瓶花露水拿了出来。那个可怜的女人哭了起来。我一下子又开始同情她了。
“请别告诉我丈夫,”她恳求说,“他在为市长工作!这多丢脸啊。我保证以后再也不这么干了。”
我希望她能吸取这个教训。
“看在你经常光顾本店的份上,”麦克杰拉卡特先生说,“我们就不计较这事儿了。不过如果让我再抓到你,我可就不会这么客气了。”
他把暖手筒递给那位主妇,并让她签了悔过书,才放她走。
这样就可以了?现在我感觉还不是那么糟。
“您真的觉得这是她第一次这么做吗?”麦克杰拉卡特先生正把她的名字列入商场的黑名单,以便员工们都能注意到。听到我的话后,他哼了一声说:“她很快还会再犯的,这是典型的偷窃癖。她其实不需要偷这些东西,但她就是控制不了。”
回到柜台后,我告诉萨蒂发生了什么事。“太可怕了。她哭着求他放她离开。他说她这种是典型的偷窃癖。”
“有钱人的癖好就是偷窃,穷人们迫于生活才做小偷。”
“他就那么简单地让她走了。”
“有钱人,他们总会放他们走的。穷人偷了东西才会蹲监狱。”
“太可怕了。”
“还有更糟的呢,如果你忙的时候,没注意到有人偷东西,商场发现有东西没了,他们会怪你。上个月我就赔了一块被偷走的肥皂,赔了10美分呢。”
我摇摇头说:“这不公平。”
“上周我午饭后回来上班,晚了10分钟,他们又从我薪水里扣了5美分。他们根本不在乎我们的权益,因为我们不干了,随时都有十来个女孩能顶上我们的工作。”
“而且,他们给一个女孩开的薪水还不够她生活用呢。”我希望这么说,能让萨蒂更加信任我。
“这就是为什么我们得有个朋友才行。”萨蒂说。
“你的意思是绅士男友?”我真不希望艾达姑姑的看法是对的。
萨蒂笑了。“当然,我们至少得有一个。一个女孩子怎么能入不敷出呢?”
好不容易挨到商场打烊的时间,我脚步踉跄地走向衣帽间,在一大群售货小姐里挤来挤去。头晕乎乎的,脚底很疼,很想找个靠垫坐下。即便如此,我还是更喜欢待在有生机的店里,而不是回到住处。走到存物柜前,我很高兴看到了安吉丽娜。原来,她的存物柜就在我的对面。
“第一天熬过来了?”安吉丽娜问我。她戴上一顶皮草边的蓝色蘑菇帽,遮住了一头光亮的黑发。
“我的脚疼死了。要是我不用走路回家就好了。”
“试试鞋垫吧。”安吉丽娜说,“每天晚上用热盐水泡脚不错。”
“是挺好的。”可惜我的房间里没有热水。
“你要往哪边走?”她问我的时候,我正在戴白色的海獭皮平顶帽,那是我没有卖给玛蒂尔达,保留下来的几件好东西之一。
“第一大道。但我很想搬到别的地方住。高架铁路就从我窗前经过,吵得我晚上睡不着。”
“你应该问问萨蒂住处的事儿。她在一个女工的集体宿舍住,那里经常会搬进搬出,有空的地方。”
“非常感谢,我会去问萨蒂的。”漂亮的女孩一般都喜欢摆架子,可安吉丽娜却特别友好。“你住哪儿?”
“市区。对我这种站了一天的人来说,走路回家太远了,坐火车又太近了。我每天都在考虑是花五分钱坐车回去还是走路回去。”
我们走到门口,将身份卡插入计时钟里打卡。当我们对商场保安说晚安的时候,我发现保安的眼睛一直在盯着安吉丽娜看。我不怪保安,只能说她太漂亮了。
“我得跑了,”当我们走过第十八大街时,她说,“晚餐要迟到了。明天见!”
“明天见!”安吉丽娜跑开了,我想她可能也有个绅士男友。
1907年11月7日
我累极了,但还是睡不着。其实,我今天站在柜台后面时,是在假装自己是名售贷小姐。如果父亲知道我现在的样子,他会怎么想?再过几个小时,我又要回到柜台后面了。我敢说自己不会再假装了。
“你看上去很疲惫啊。”我们把玻璃橱窗上的天鹅绒盖幕取下来时,萨蒂对我说。
“高架铁路的声音让我抓狂啊。我得找个其他地方住。安吉丽娜说你那边的宿舍可能还有房间。”
“我那儿?我那儿可不是豪华的华尔道夫酒店。女房东时刻在监视着你,就像监狱狱警一样,在那里住可一点儿隐私都没有。”
“房租是怎么收的?”
“每周6美元,提供早餐、晚餐,还有你能喝到的最难喝的咖啡。”
“你说的这些我可求之不得,我那边还不管伙食呢。”
这时,麦克杰拉卡特先生经过过道,示意门卫开门营业。
“你住哪儿?”我问萨蒂。
“第十四大街上,第一大道和第二大道之间。”
那儿离克雷文太太的房子只有几个街区,我仍然可以走路上班。我的心里又充满了希望,就好像那边真的是华尔道夫酒店一样。“你觉得还有空房间吗?”
“当然还有,狱警可巴不得多一个犯人来住呢。”
“太感谢了,麻烦你和房东说一声吧。如果可以的话,我想星期天就搬来住。”
“我晚上会告诉她你的事儿的。”萨蒂转过身去,对一位向玻璃柜台这边张望的女士说:“有什么我能帮您的吗?”
又过了一会儿,另一位女士走到柜台前,这将是我第一个真正的顾客。
“我需要一瓶洗发水,不过,我的头发很干燥。”
我拿出一瓶很贵的橄榄油香波,推荐她至少每周用一次。
“每周?如果经常洗的话,我的头发会更干的吧。”
“用这个就不会。橄榄油有特殊的保湿效果。你用得越多,头发会越健康。”我充满自信地看着她的脸庞说。
“好嘛,那我试试看。”
我写了我的第一份销售单,把钱和单据都塞进小盒子里。在把小盒子放入管道后,我看了一眼萨蒂,她正对我微笑。管道很快就把小盒子吸得无影无踪了。
萨蒂去吃午餐了,我一个人打理柜台。科恩女士走过来看了看,离开的时候还满意地点了点头。我放心了,只是饿得发慌,一心想坐下来休息。如果我能乘电梯去餐厅,来一份沙丁鱼三明治,配一杯冰镇柠檬水,就好了。
萨蒂回来时,我问她除了食堂外,附近还有什么吃的地方。
“我通常会去街对面的一家乳品店随便吃几口。”
“有什么安静的地方?我可从来没有一早上和这么多人说过话,我现在就渴望能一个人静静地待一会儿。”
“员工休息室里有很舒服的椅子。你带午餐了?”
“没有。”
“那你就得在外面买点儿东西带回来吃了。”
“最近的店在哪儿?”
“我刚告诉你了,就是街对面的乳品店。”
想象着等下就可以去休息室,躺在舒服的椅子上休息,我赶忙去存物柜拿了我的帽子。我必须得抓紧时间,为了那片刻的宁静。至少能呼吸到新鲜的空气。我穿过大街,来到乳品店,店门前的玻璃板上写着菜单,这儿的东西都很便宜。
柜台后的伙计像魔术师一样灵活,不一会儿就把我要的芥末鸡蛋三明治、番茄片和咸菜端了出来。我付了账,拿着午餐向门口走去,这时有人叫我的名字。我转过身,看见安吉丽娜和另外三个人坐在一起,其中两个是男人。“过来一起坐!”安吉丽娜挥着手对我说。
倒霉。我得留下来和他们说话了,不然可能就得罪她了。我一脸微笑地走过去。一个男的从邻座给我拿了把椅子过来。“欢迎新来的姑娘。”他殷勤地说道。这个男的脸庞长得很好——好似男版的安吉丽娜。这就是她的情郎吗?他们一定是引人注目的一对。
“我的弟弟,乔。”安吉丽娜好像看穿了我在想些什么。“他在六楼的体育器材部。他可没什么正经,所以你尽可能别理他。”
“你们俩长得好像啊。”我说,心里很高兴乔不是安吉丽娜的男友,但也很恼火,自己居然会为此而感到高兴。乔的皮肤和安吉丽娜一样好,黑眼珠,和她姐姐一样性感的微笑。但他的黑发有些卷,胡子修剪整齐,脸上轮廓分明,这使得他和姐姐有了区别:一个英俊,一个可爱。但无论如何,我也不会对商场里的任何人动心。我要在事业上获得成功,就不能因为其他人而分心。
安吉丽娜接着向我介绍露西,一个我见过的金发女孩,在手帕柜台工作。那个留着连鬓胡子、身材健壮的男人叫比尔,在五楼卖家具。
“比尔刚才在抱怨他的妻子。”露西说。
“她觉得努力工作是一种羞辱,”比尔解释说,“我们结婚有了小孩后,她就辞职不再工作了。现在她一天到晚困在房子里抱怨。”
“你怎么能怪她呢?”安吉丽娜推开面前盛汤的空碗。“你又没有一天到晚坐在屋里照顾哇哇乱叫的小孩。”
“你也没有一天到晚在柜台后面啊。”乔开着自己姐姐的玩笑。
“因为我的销售业绩太糟糕了,”安吉丽娜转头对我说,“我的主要工作是在时装秀上做模特,但时装秀又不是每天都有,所以他们让我平日里发放些小礼品。”
“你肯定是那种天生的模特。”我很好奇自己当初买定制套装是不是因为在时装秀上看到了她的表演。
“事实上,”乔宣称,“你们女孩子不管从天赋还是专业上来说,都不能做一流的销售员。”
安吉丽娜一脸嘲讽地看着弟弟。“我倒想看看你是怎么卖裙子的。”
比尔则说,他会比任何女售货员卖出更多的裙子。“不管是卖什么东西,销售技巧都是一样的。”
“技巧是一样的,”我插话说,“男人和女人都一样。但男人不可能是女人,女顾客和我们在一起会更自在,因为我们更了解她们。”
“了解只能让你成为她们的朋友,”乔说,“但卖不出东西。要我说啊,女人就不应该站在柜台后面。大部分女孩子只能骗骗那些有钱的笨蛋。”
“你呢?”我忍不住问。
“我?”他俯身趴在桌子上,前臂冲着我,“我可不想找个有钱的寡妇过花天酒地的生活,如果这就是你想问我的。”
我的脸一下子红了。
“你的意思是,你想找一个妻子吗?”露西露出俏皮的笑容。
“我会找到合适的姑娘的。”乔继续盯着我看。幸好我还在因为他刚才说的话而脸红,所以他看不到我脸上有什么新的表情。
“胡说什么呀,”安吉丽娜说,“乔肯定是光棍一条。他永远也结不了婚的。”
“这一点我倒不惊讶,”我冒冒失失地说,“他似乎不怎么喜欢女人。”
“你可错了,我太喜欢女人了。特别是漂亮的女人,就像你这样的。”
我摇了摇头,和安吉丽娜交换了一个鬼脸。
乔坐回到椅子上。“她太聪明了,不会喜欢我这样的无赖。Che peccato[15],有个贤惠姑娘在身边,男人才能展翅高飞。”
“够了,别胡说八道了。”安吉丽娜拉着乔的衣领说,“我要回去了,你也跟着一起走吧。”
“我也要走了。”比尔说着,站了起来。
露西也站起身来说:“一起走吧。”
乔皱着眉头,夸张地看着我。“我希望你一个人在这儿的时候,不要感到孤独。”
“别担心,我没事的。”其实,像本来计划的那样,独自享用三明治感觉会很好。天知道为什么乔看着我的时候,我什么也吃不下。
好不容易到了星期五,我感觉自己好像已经在商场干了半辈子似的。
“我的皮肤太干了,”帽子上镶了一只风尘仆仆的极乐鸟的女士说,“用什么好像都没用。”
“我这儿有一些很棒的产品能满足您的需求。”我从柜台下拿出一个小盒子,“这款面霜保湿效果极好。”
“我最近从药剂师那里买来的面霜味道很难闻。”
我从盒子里拿出一个蓝色的玻璃小罐。“这款是以黄瓜为原料的,有着可爱清新的香味。”我只要做完今天的工作,就能得到宝贵的一天休息时间。
“我能打开吗?”
“不好意思,这不行。”如果一切按计划进行,我会搬到萨蒂的寄宿公寓里。
“我不明白……黄瓜?我知道它可以做沙拉,但我不能想象它可以做面霜。你能说说面霜里的黄瓜有什么用呢?”
“哦,好的,这就好像食物对皮肤有帮助一样。我每天晚上都会擦拭这种面霜,才会睡觉。”我向她保证,就好像我用得起这种化妆品一样。
“如果你能让我擦一点儿在皮肤上……”
“不好意思,这罐子是密封的,你知道这样才会卫生。如果你打开了,我们就不能把它卖给下一位顾客了。”
“但如果我回家后试了,再退货给你们。你们还是会卖不出去啊。”
她说得有道理,我却无能为力。“对不起,女士。这是我们的规矩。这罐面霜只要25美分,价格很合理。如果您买了后觉得不合适,我们商场很乐意给您退款。”
“我得考虑一下。”这位女士说完后走了。
我把面霜放回盒子里,这时,人群中出现了一个熟悉的面孔。西莉亚是我在霍尔女子学校里的同学。我一直怀疑她对我和黛西的友谊心存嫉妒。当她向我走来时,我发现和她一起的两个姑娘也都来自霍尔女子学校。
我站得笔直,尽可能在脸上挂满自豪的微笑,准备和她们打招呼。西莉亚直直地盯着我,或者盯着我后面在看。她们从我旁边走过。
“樱桃夹心巧克力。”安吉丽娜拿着托盘来到我柜台前。“来一个吗?我恨他们。为什么让我昨天晚上熬那么晚?我现在走在过道上,感觉像梦游一样。你还好吗?”
“好的,啊,不。不好意思,你刚才说什么?”
“你看起来像看到鬼一样。”
“我觉得我才是鬼呢。刚才我认识的几个女孩从这边走过。我发誓其中有一个肯定看到了我,但她压根儿就不停下来,连招呼都没打就走了。”
“人们不会觉得我们是正常人。你只是个售货小姐,你明白我的意思吗。我只是个分发礼品的小妞。当我在时装秀上表演的时候,我只是个模特,和橱窗里的模特没有区别。”
“我想可能是这样吧。”
我把那盒黄瓜面霜放进柜台时,西莉亚却匆匆走了过来。“奥莉芙·韦斯科特,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我不是故意不理你。”她压低声音说:“我不想让你在其他女孩面前感到难堪,可怜的孩子。有那么多人因为这该死的股市吃了大亏。”
“我没有吃亏。只是我爸爸去世了。”
“哦,天啊,我很抱歉,我不知道。”她背对安吉丽娜,俯身对我说,“做这个工作肯定很丢脸,要和这些下等阶层的女孩一起干活。我保证不会告诉任何人的。我必须走了,我那几个朋友还在电梯那儿等我。别担心,等下出去的时候,我们会从其他通道走的。”
西莉亚又匆匆跑开,安吉丽娜盯着她的背影说:“那个女孩真不害臊,敢这样和你说话。”
我试图一笑而过。“在她这么说之前,我还真不知道我有多么可怜。”
“我都有点儿想跑过去,在她屁股上踢一脚了。”
这时,萨蒂接待的顾客走了,她走过来问我们:“我错过什么了?”
“只是一个粗鲁的顾客而已。”我说。
安吉丽娜拿起她的托盘。“我不知道你们在售货时怎么忍受那些不好的顾客。就我所知,当你免费给别人东西时,那人总会很和蔼可亲的。”
“我的男朋友就是这样的。”萨蒂说,“但这一套对我来说可没用。”
“也许现在是向你男朋友收费的时候了。”安吉丽娜边说边笑,继续沿着过道向前走去。
商场打烊后,我又在更衣室碰到了安吉丽娜。
“谢谢你没有和萨蒂说我遇到那些女孩的事情。”
“她确实喜欢在别人的痛苦里找乐子。你想去喝一杯吗?我知道几个街区外有一家店的啤酒又好喝又便宜。”
我差点儿告诉她我没喝过啤酒,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我一直那么的孤独,难得有这么一个漂亮活泼的女孩子想和我在一起。“谢谢,我想去呢。”
我们一起走出第十八大街,空气也是甜美清新的。安吉丽娜的皮肤闪耀着健康的光彩,常在室内缺乏日晒,似乎并不影响她的肤色。“你祖籍是意大利吗?”
“西西里岛。我的口音这么明显吗?”
“不,这很微妙的。其实,你说话的声音很好听。”
“我10岁的时候就随父母来到美国了,”我们停在路边,安吉丽娜说,“现在我都22岁了,还摆脱不了这口音!”
“我觉得你没必要这样啊。”
一名街道清洁工站在我们前面,一边用铲子将街上的一坨马粪清扫起来,一边冲安吉丽娜挤眉弄眼,还用意大利语说着什么,试图逗她笑。
“你呢?”安吉丽娜问我,“你是纽约人吗?”
“我出生在冷泉港,在纽约北边,坐火车得90分钟。我是……几天前才搬到城里来的。”在某种意义上,我说得没错。我和父亲曾住过的曼哈顿似乎在另一个世界。
“你一个人来的?那一定很孤独啊。”警察吹响了哨子,我们穿过马路,“别担心,你很快就会和商场里的其他女孩交上朋友的。”
“那太好了。”虽然我觉得这不太可能。这不是因为我自觉优越,就像西莉亚那样,而是商场里的大部分女孩都是移民,或者她们的父辈是移民,我们的成长经历太不相同了。但安吉丽娜在我心里和她们不同,只有她让我有兴趣去了解。
她带我来到一个酒吧模样的地方,我在曼哈顿看到过太多的酒吧,但做梦也没想过进去看看。我跟着她从女士入口走进去。水泥地面上覆盖着白色的沙砾,啤酒的广告贴在墙上。空气里都是烟酒的味道。我们在后面一张黏糊糊的木桌旁相对坐下。低级酒吧的靡靡之音从门口一直飘到男士区。邻座一位骨瘦如柴的女人擦着口红涂着胭脂,独自坐着抽烟。一个魁梧的侍应生走了过来,安吉丽娜为我俩一人点了一瓶啤酒。“我可从没来过这样的地方。”我说。
“天啊!”安吉丽娜一边看着我,一边将一绺头发缠绕在手指上,“你像谜一样。”
“什么意思?”
她的红唇翘起,露出一个温厚的微笑。“像你这样优雅的人应该在超市里购物,而不是在超市里工作。难怪有女孩子说,你太好了,做售货小姐太可惜了。”
“相反,我觉得自己很幸运,才有了这份工作。”
她手指放开那绺头发,身体向前,靠在桌上说:“你现在处境不大好,是吗……因为你爸爸去世了?”
我的眼睛睁得老大。“你怎么知道的?”
“你在商场里对那个女孩子说的。我能看到你眼中的悲伤。对不起,我太爱管闲事了。”
我犹豫着要不要告诉她我的故事。我害怕自己的艰辛和苦难成为售货员们八卦的话题。“你不会告诉别的同事,对吗?”
“没有人能像安吉丽娜·斯皮内利一样保守秘密。如果你不想说的话,就不要勉强自己。”
需要有个人来了解我,于是我决定和盘托出。我不再理会侍应生放在我面前的啤酒,开始告诉安吉丽娜我父亲的故事。在我说的时候,安吉丽娜静静地看着我,她那深邃的黑眼珠似乎能了解一切。她的同情让我一下子激起了情绪,把所有事都讲了出来,甚至包括我的经济困境。
“可怜的孩子,”等我平静下来后,安吉丽娜说,“这肯定糟糕透了。同时失去了爸爸和自己的全部财产。”
我把嘴唇紧紧闭在一起。我是不是说得太多了?
“先喝点儿酒吧。”她说。
“我真的不会喝酒。”我回答说。
“那现在可就是一个尝试的好时机。”
我抿了一小口,太苦了,难以下咽。“我不是故意说这么多烦你的。我肯定你也有你的麻烦事儿。我说得太多了。”
“别这么想。如果都没人知道你的事情,你的感觉会越来越差的。我打赌你和你爸爸关系很好。”
“是的。”我使劲抓住手帕,额头的疼痛蔓延到了太阳穴。我的身体紧张起来,不知道如何克制心中翻腾不定的感情。
安吉丽娜从桌子对面伸手过来,轻轻捏了捏我的手臂。“你肯定非常想念他。”
我的矜持在她的同情面前荡然无存,心里坚硬的石块融化了,我痛哭起来。“请原谅我。”我说。
邻座的女人这时也盯着我们看,嘴里吐出烟圈。我拿出手帕,把脸藏了起来,一边擦鼻子,一边试图让自己平静下来。“如果今天不是这么疲惫的话,我一般不会这样的。我已经一周都没睡安稳了。”
“因为高架铁路?”
我可怜兮兮地点点头说:“我周日要去见见萨蒂的房东。”
“别担心,你会好起来的。阿尔芒德太太喜欢发牢骚,但她对住在那儿的女孩子还是挺好的,而且她那边还比较干净。”
“你在那边住过?”
“在爸爸把我从家里踢出来后,我刚开始工作时,在那边住过。”
“他不想让你工作?”
“他想让我留在家里,帮妈妈打扫卫生,照顾其他人。可这样我还不如自杀算了。我有五个兄弟,留在家里就是一辈子都做不完的家务事。”
五个兄弟?他们都和乔一样英俊吗?“你是最大的?”
“我倒数第二。乔最小,他比我小一岁。”
这意味着乔比我大一岁。“太遗憾了,你父亲不喜欢你赚钱养家吧。”
“喜欢?他觉得我这是堕落。当我出来工作后,他就不再和我说话了,就当我不存在一样。我设法寄钱回家,他会再寄回来,就好像我这些钱是不干净的,靠卖身换来的。最后,乔终于带他到商场来看我。爸爸这辈子可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气派的地方,更别说他看惯了意大利老家那破破烂烂的小地方了。他原谅了我,收下了我的钱。当然,我没有告诉他时装秀的事儿——这会让他再次抓狂的。不过,他还是没和我说话。”
“他是做什么的?”
“他什么都干。挖隧道、铺大街、架下水道。你知道那个笑话吧,一个人来到美国,以为这里遍地黄金,街道都是黄金铺的。结果呢,街上一点金子都没有,结果他只好自己来铺大街了。”她爽朗地笑了起来。
我也和她一起笑了。“你真大胆,敢违背父亲的意愿,出来工作。”
“倒也没这么大胆。反正他们离开纽约了。爸爸有个兄弟在旧金山开了一家意大利餐厅,还想再开一家。他让爸爸搬过去帮忙。我的哥哥们也去了。他们说,那座城市地震后发展得很快。”她笑着说:“有许多街道需要铺路。”
“你不想和他们一起去?”
“他们给我订了一桩婚事,要我和一个从来没见过面的表哥结婚。Dio non voglia[16],妈妈迫不及待希望我们都结婚,这样她就可以儿孙满堂了。我的父母觉得他们还是在那个传统的国度里。妈妈一句英语都不会说,她也从来不去布鲁姆街以北的地方。她恨纽约。”
“那她肯定很想念家乡。”
“只因为她忘了,她在老家的时候差点儿饿死。爸爸好一点,他觉得他在把美国变得更像意大利。他们可不能理解,这是个不同的世界了。”
“乔怎么样?他为什么没去旧金山?”
“他舍不得心爱的人,还有商场里的工作。但他发现,他的哥哥们都在旧金山湾捕鱼赚大钱呢,于是他现在也想去了。”
“心爱的人?”
“她和他谈了一个月的恋爱,比他的其他女朋友时间都长。我希望你可别爱上他。”
“别担心,”我笑了,“没可能。”
“他对你可是另眼相看。”
“我肯定我们没有什么共同点。”
“你的意思是,他对你来说太普通了?”
“不。”也许乔是普通的,但我不想那么傲慢地承认这一点,“我的意思是,我们对很多事情的看法都不一样,尤其是对女人的看法。这一点我和大多数男人都有争议,这可能就是我到现在还没有男朋友的原因吧。我从没谈过恋爱,有时候我都会怀疑我会不会喜欢上一个人。”
“别担心。你会的,但接着呢,你会希望自己别喜欢上那个人——尤其是,如果你迷上了一个像乔这样的坏蛋。”
“他很英俊啊。”
“他也这么以为的。乔像所有的意大利男人一样,觉得他自己就是上帝,妈妈也常给他这样的幻觉。但与此同时,他们却让我觉得,我倒是家族里的耻辱。”
“哦,在我看来,是他们错了。我觉得你很出色。你一个人就能把自己照顾得这么好,让我很佩服啊。”
“你也把你自己照顾得很好啊,所以我猜你也很佩服自己吧。”
我把面前几乎满满一杯啤酒端了起来。
“敬让人佩服的我们俩。”
安吉丽娜拿起几乎空了的啤酒杯和我碰了碰。“干杯。”
“干杯。”
她一饮而尽,将酒杯倒着放,表示喝光了。“这就好。”她看着我的杯子说,“我猜你接下来也没什么要紧事吧。”
“我倒想在这里待一晚上呢。”
“晚上过得这么快,不是挺可恶的吗?在你还没有意识到之前,就到了上床睡觉的时候,一觉醒来,发现自己还是那个老样子,又要回到商场上班。你准备走了吗?”
我宁愿在这间酒吧里和安吉丽娜待一晚上,也不愿意回到我那让人沮丧的住处。“准备好了,走吧。”
[15] 意大利语,“真可惜”。——译者注
[16] 意大利语,“上帝可不希望这样”。 ——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