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蒂把我介绍给她的房东,然后就离开了,留下我独自面对。阿尔芒德太太胖乎乎的,脸上皮肤不太好,粉擦得很厚。她对我的个人品行似乎没什么兴趣,直接就开始交代规矩。
“不准带客人到你的房间。”她急吼吼地说,就好像我会让情郎在这里待得多晚似的,“我这儿是个规矩本分的地方。”
至少,我知道她这样说不是单单针对我的。“我不会带人来的。”
她眯起眼睛,表示怀疑。“我晚上10点整锁门。”
“我的计划是,每天晚上9点钟睡觉。”
“6美元一周,包括房租、早餐和晚餐。”
“可以接受。”
她抬起下巴,让我知道她在控制着局面。“如果你拖欠房租超过一周,我就会把你赶出去。”
“我会提前支付房租的。”
“我也有自己的账单要付,”她抽了一下鼻子说,“你们这些女孩子似乎都不明白这一点。”
我觉得这是表明她允许我入住了,于是我掏出钱包,付了房租。
1907年11月16日
一周的工资:7美元
支出:
房租(包括早餐和晚餐)6美元
午餐,7天,每天10美分70美分
纸,3天,每天2美分6美分
邮票 4美分
香蕉 10美分
金缕梅爽肤水 10美分
口香糖 6美分
洗衣费 18美分
衣领 15美分
合计 7.39美元
这还没有包括服装、医药和娱乐可能产生的费用。不用多久,卖衣服给玛蒂尔达的那笔钱就会花光。未来该怎么办呢?难怪那么多人会认为女人出来工作是自甘堕落。但他们的思想落伍了。今后不会再有女人该不该工作的问题。昂德希尔女士说,西格尔·库珀商场有3000名销售人员,其中76%都是女性。真正的问题是,老板给的钱还不够生活,怎么能期望女人不会自甘堕落?
我躺在狭窄的床上,盯着剥落的墙纸上的一只蟑螂。窗外不再有轰鸣声,只能看见黑乎乎的通气窗。房间更小了,甚至还放不下一张桌子。小柜子不花力气是打不开的,地板也磨损得严重,以前的房客用褪色的绿碎布地毯遮住了一部分。我把鞋子扔向蟑螂,没砸中。蟑螂动都没动。我盯着它挥舞着的触角,慢慢感觉到眼皮下垂。我很享受我这一生中最香甜无比的深度睡眠。
叮叮当当,闹钟的响声把我惊醒。我已经在外住了一周了,但还是不习惯每天早上这可怕的闹钟声音。只是因为害怕错过早餐,我只好起床,睡眼惺忪地来到楼下的餐厅,在一名正在批改学生作业的老师身旁找了一个空位子坐下,喝着寡淡的咖啡,听着桌子对面的电话接线女郎埋怨她的老板。吐司面包里夹的是人造奶油而不是黄油,味道差远了。还没有果冻。该去上班了。
和我同住的女孩们纷纷走出前门,赶去上班。由于我们住在城市的东边,大部分人都在往西走。有人步行,有人赶上有轨电车,有人登上高铁,还有的人要去坐地铁。我看到萨蒂排队上了有轨电车。在那车里挤来挤去,我觉得不值5美分,所以我和其他人一起,步行在第十四大街上。当我来到商场的员工入口,打卡处人很多,我发现自己和安吉丽娜的弟弟撞在了一块。
“Buongiorno[17].韦斯科特小姐。”
“早上好,斯皮内利先生。”
我们排队向前走,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天晓得他离我那么近,高大得像运动员一样的身体紧紧挨着我。我们轮流打了卡。他转向男子更衣室,并抬起帽子,对我说了声:“Ciao[18].”
在女子更衣室里,大家都在疯狂地挤着,都想早点儿跑到自己的部门去。我直到来到营业部的柜台后,才松了口气。这儿是我的地盘。顾客在柜台外面摩肩接踵。
用呆滞的双眼看着柜台外的喧嚣,我似乎还不够清醒。想起刚才和乔·斯皮内利的相遇,这是这个早上让我最愉快的事情。他的目光足以让一个女孩子发自内心地产生对男性的欣赏——如果他不说话,他会更迷人的。
萨蒂突然出现在我身旁。“见鬼,你笑什么呢?”
我一脸天真地看着她说:“没什么。”
我直起身子,问一位女顾客需要什么。一边向她介绍一瓶花露水,一边责怪自己怎么对乔有了白日梦的幻想。如果我想要加薪的话,我得打动科恩女士,从竞争中脱颖而出。我决定要和科恩女士谈谈我的想法。
中午的时候,我没去吃午饭,而是在科恩女士的办公室前拦住了她,请她给我一分钟时间谈谈。
“现在谈话,时间正好。”她示意我在她办公桌对面的椅子上坐下。
我说了我的观点:给顾客提供面霜和乳液的样品。“如果顾客不敢冒风险去尝试新的商品,我们就销售不出去。如果我们让他们在商场里试用一下,就像他们在杂货区和家用区里可以试用商品一样,我们肯定就能卖出更多的东西。我们所要做的不过是打开一瓶试用的样品而已。”
“允许所有人都把手指伸进润肤膏里试一下?”
“这样他们就能看到、碰到、闻到。他们就不用担心买到不喜欢的化妆品,还要来退换。我们也就不会有那么多的退货了。”
“但这样不卫生啊。至少在食物方面,我们都会分餐而食的。”
“只要他们是在免费试用,他们就不会在乎有没有病菌——而且,大多数人身上是没有病菌的。我们不强迫每个顾客都来试用,我们只是给顾客提供一个试用产品的机会。”
“是这样的。”
“一旦顾客不再被柜台拒之于外,我就有机会告诉他们那些化妆品是怎么起效的。我敢打赌,他们会因此更乐意花钱来买我们的东西。”
“我认为你这个点子很有价值。我会和沃格尔先生讨论的。”
沃格尔先生是商场的副总裁之一,我曾经在商场里看见过他几次,是个相貌出众的男人。“这太好了,”我说,“谢谢你,科恩女士。”
“谢谢你,韦斯科特小姐。”
我赶紧冲到食堂,随便吃了些东西,又回到了柜台。和科恩女士谈话进行得这么顺利,我一点儿都不后悔错过了去街上吃午餐。
回到住处,我收到一封艾达姑姑的信。我撕开信封,急切地想了解我们目前的财务状况。我很高兴地发现,信封里还附了一封黛西的来信。我有好几个月不知道她的情况了。我决定把黛西的信存着,先看看姑姑的信。姑姑说,银行已经同意一年内不向我们收取债务利息,只要她能每个月分期还款。她招揽了房客,这样会有些收入。玛格丽特和镇子上的食品商签了个协议,卖她做的焙烤食品。她已经收到了大份订单,要做为节日定制的食物。姑姑催我圣诞节回家帮忙。不过,我的卧室已经出租给房客了,回去只能睡书房的简易床了。这样看起来,圣诞回家的诱惑就不大了。我把姑姑的信放在一边。
黛西的信简短得让人失望,说的话我也不大想听。她首先为久未联系而道歉,接着她告诉我,伦敦是个美好得像天堂一样的地方,虽然她在艺术学院的课程已经结束了,但她和她的母亲还是不准备回来,她们在考虑去罗马度假几星期。
我不想给黛西回信。她对我生活的变化一无所知,甚至都不知道我的父亲已经去世了。我怎么和她说,我最为期待的只是圣诞期间会多一天假期?现在,生活中的这一亮点也不是那么让人高兴了。不过,我还是给艾达姑姑回信说我圣诞节会回去的。毕竟姑姑是我唯一的亲人,父亲的葬礼后我就再也没有回过冷泉港。
圣诞节快到了,气温越来越低,商场的生意越来越好。顾客们疯狂地前来购物,以至于我们在过去两个月里像是在幼儿园的午睡时间面对一大堆叽叽喳喳吵个不停的小孩子。股市也开始复苏,所有人都拼命花钱,似乎挥霍可以确保困难的日子一去不复返。我们的商场每天开到很晚,以满足不顾一切前来的购物大军。
长时间的工作让我们这些售货小姐很不适应。我要持续地和自己的疲惫状态作战,像机器人一样连续作业,或者,就像伊甸园博物馆玻璃罩子里的那个算命机。
1907年12月23日
商场原定6点钟关门,但有的顾客在最后时刻也不肯走。麦克杰拉卡特先生只好打电话报警,强迫他们走出大门!我坐电车回家,狼吞虎咽地吃了一些面包和奶酪,换上了睡衣。现在,我躺在床上,还是感觉像小女孩一样兴奋,知道明天早上醒来就可以收到礼物。除了现在的这件“礼物”——明天可以不用上班。太糟了,我要在冷泉港过圣诞节了。
我没有听到闹钟响。不时醒来,接着又回到一个梦中。最后,我穿好衣服,来到楼下。一个在酒店餐厅里工作的女孩正坐着喝茶。我们互相祝对方圣诞快乐。我坐在她旁边,开始吃早餐。
“外面看起来很冷啊。”我说,真的不太想去冷泉港。
“零度以下呢。”她递给我今天的早报,“他们说有可能会下雪。”
报上的文章警告游客要做最坏的打算。施工建设没完没了的中央车站,肯定会让火车晚点,把游客都堵在那里。“我想,现在人们都已经离开这座城市了吧。”
“我想说,我们待在这儿还是很幸运的,这儿舒适温暖,即使这个假期平淡了些。”
“我觉得你已经帮我拿定了主意。不好意思,我马上回来。”
我走到前厅的电话前。最好快些说完,这样我就可以继续享用早餐。一个男人接了电话,他是一个房客。想到有陌生人住在我家,心里还是怪怪的。我告诉他我是谁,请他叫一下艾达姑姑。
“她正在厨房里忙活,”他说,“等一下。”
我试着平静下来,慢慢等待。一分钟后,那个男人回来了。“对不起,小姐,她在火炉边,抽不出手。”
我心里默默地欢呼。“告诉她我非常抱歉,我不能回来了。请代我祝她圣诞快乐。”
“我会的。不好意思,你错过了好东西。你应该闻闻烤箱里烘烤出来的馅饼味儿。”
我谢谢他,让他代我多吃一块馅饼。
1907年12月25日
第一次没有家人在身旁的圣诞节。此刻我无比想念父亲。如果没有能让我放松的东西,如果我不是这么忙碌的话,我肯定会觉得非常凄惨和孤独。
1907年的最后一个星期,商场里还是人山人海。顾客们蜂拥而至,为了回赠的礼物和年底的清仓销售。除夕夜关门的时候终于来了,我欣慰地用黑色的天鹅绒毯子盖上了柜台。
“韦斯科特小姐?”
我抬头一看,吃惊地发现是沃格尔先生,这位商场的副总裁正站在我的面前。他年轻的时候可能很英俊,但稀疏花白的头发和啤酒肚已经带走了他的英姿。
“您好,先生。”
他下嘴唇厚厚的胡须向上弯曲,脸上露出微笑。“我想来打个招呼。我听说你工作得很出色。”
“谢谢您,沃格尔先生。”
“科恩女士对你评价很高。”
“她教会了我不少东西。”
“我的印象倒是你在教她些东西。你关于给顾客提供样品的点子好极了。我们会在新年后实行的。继续好好工作吧。”沃格尔先生说完后走了。
我倒在更衣室里,考虑着要不要告诉安吉丽娜这个好消息,但我决定还是别和她说了,因为听起来像是在吹牛。“我不敢相信,今年终于过完了。”我对她说。
“你想不想去时代广场听新年钟声?”她问。
“这么冷的天?和那么多人在一起?”这么做不太像是庆祝,倒像是折磨。
“但这很令人兴奋啊,和所有人一起乱转。到午夜的时候,大家都像疯了一样,大吼着‘新年快乐’。反正我们明天又不开门,你可以玩到很晚的。一起来嘛,好吗?”她迷人地撅着嘴说。
我只好苦笑,却很感激她在这么多人中偏偏邀请我一起去。“我能说不去吗?”
“有意思极了,”她说,“我保证。”
安吉丽娜又问了其他女孩子愿不愿意去。我觉得自己像个傻瓜,都有点想退出了,但独自一人坐在房间里更加沉闷无趣。最起码,这像是一次冒险。
我们一共七个人,好不容易挤上有轨电车,站都很难站住。到了第四十二大街,一下车,我们就像从一个促狭的幽闭空间里走入了自由的天地,可以挪动身体闪避人群了。餐厅里洋溢着欢快的气氛,人们排着队等候着演出。穿梭在人群中,我不明白他们在庆祝什么。又多活了一年?还是生活是如此的美好?
“我们生活在这个世界上最繁华的城市里,”安吉丽娜说着,挽起我的手臂,“却很少走出自己生活的街区,这难道不蠢吗?我永远忘不了我第一次在坚尼街北边散步的时候,根本停不下脚步。我那时大概10岁吧。还有一次,我一个人走到第六大道,走进一家百货商场,那一刻我觉得自己肯定已经死了,去了天堂了——直到商场的巡视员把我赶了出来。肯定是因为我当时穿着旧衣服,看起来很可笑吧。这就是为什么我要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原因。如果你穿着廉价的衣服,男人们就会认为你也是廉价的。”
好像为了证明她的观点一样,我们这时正巧走过剧院的后台入口,那里站了一个女人。她穿了件深红色的裙装,裙边缀有毛皮,嘴唇红得像一朵蔷薇,染过的金发高高卷起,肯定从事着那种职业。
“我不明白……”我压低了声音说。
“不明白什么?”
“她怎么能确保她这样做……不会招来麻烦。”
“你没听说过橡胶袋吗?”
“橡胶袋?”
“如果男人用了橡胶袋,你就绝对安全了。”
我点了点头,虽然我不能想象它究竟是个什么东西,也不知道它是怎么用的。“我希望它不是那么神秘。”
“我妈妈也从来不告诉我这种事儿。我猜她是想让我在新婚之夜像她当年一样大吃一惊。你饿了吗?我们把其他人叫到一起吃点儿东西吧。”
我们随便走进一家便宜的餐馆,这边有空位子。在其他女孩子和坐在周围的一些水手开玩笑调情的时候,我想问安吉丽娜,究竟是什么让她母亲大吃一惊。她已经经历过这种吃惊了吗?
我们叫来咖啡和茶后,就一直在温暖的餐馆里待着。新来的顾客都挤在门口,没过多久,侍应生就不怀好意地看着我们,于是我们只好又回到寒冷当中。走过了半个街区,有女孩子坚持要去灯光璀璨的游乐拱廊。虽然它外面也挂着“欢迎单身女性”的标识,但我发现这个地方对女孩子并不是特别友好——也许是因为那块标识牌的后面写着“仅限男士”。这里有一长排自动图片机。每一台机器前都站了一个男人,只有其中一台,一个男孩子踩在箱子上在看。他们无疑是在看某种低俗的西洋镜。
我尽力不去理会他们,只看着我那些轻佻的同伴将五分硬币投入插槽,去享受一次触电般的快感,或者听一首留声机上的乐曲,或者在体重计上称量体重。但这样的自娱自乐,这样明亮的灯光与低俗的气氛,不一会儿就让我厌倦了,幸好午夜已经渐渐来临,我们继续往前走去。
女孩子们都想在人群中挤出一条路来,越靠近广场中央越好。时报大楼塔顶,巨大的电灯闪烁着“1908”的字样。报纸上说,几英里外都能看到。我不知道我的父母在天堂里能否看到。我猜他们现在肯定在想念着他们的女儿。
午夜的钟声敲响,每个人都在看时报大楼上的闪亮的光球。人们大声地喊着“新年快乐”,欢乐的歌声响在街头。安吉丽娜热烈地对我大喊“新年快乐”。当我回答她“新年快乐”时,她张开手臂,我们拥抱在一起。很快,我就和其他人一样,大喊大叫起来。就这样闹腾了至少五分钟,所有人似乎都彻底疯掉了。活着,也许并不是那么糟糕的一件事。
[17] 意大利语,“早上好”。——译者注
[18] 意大利语,“再见”。 ——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