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客在转身离开之前,对我说:“谢谢你,我喜欢你这里的东西。”
“是我谢谢你才对。”我满心欢喜地对顾客说。
我要为晚上和杰夫见面做好准备。如果没有针对性的策略,我很可能会被他软化,亲吻拥抱,又和好如初。
又有一个客人走了进来——瘦得吓人,金色长发,戴着很大的方形墨镜,进门后也没摘下墨镜,径直来到鞋柜前徘徊。我问她是否需要帮助。
“谢谢,不用了,我只是随便看看。”
如果我不需要杰夫经济上的帮助就好了。但这不太可能。我本来可以做得很好的生意就要失败了,然而我却无法问杰夫多要点儿钱来维系。这不是因为他舍不得钱,而是因为我觉得这样做是一种该死的羞辱。忘掉杰夫是否真心爱我,忘掉他是否在“为我守候”或者其他,我如果要和他结婚,最重要的原因就是能够夫妻共有财产。
哎呀,我怎么会变成这样一个充满幻想的人呢?
“你穿这双鞋子很不错。”我说。刚进来那名女子试了一双浅绿色的吊带凉鞋。“感觉如何?”
“很好。我只是拿不准这双鞋子的特色是什么。”
“它们会让人看起来活泼些。这是双典型的20世纪70年代的鞋子。”
“哦,”她噘着嘴说,“我还以为是80年代的。”
“70年代末,”我想告诉她,70年代的鞋子比所有80年代的鞋子都要好,“那做皱的漆皮就是当时的特色,还有这厚重的鞋跟。”
“我不知道穿什么衣服来搭配这鞋子。”
我没有建议她取下墨镜,好好来欣赏鞋子。“我觉得可以搭配黄色的衣服,深蓝色也行。白色的衣服和它配起来也应该很漂亮。”
“真好。”
“这双鞋子保存得很好。”
“就是太老了一点。”
她继续在镜子前端详着鞋子,我却看出来她是不会买的。
“如果你有什么问题,可以告诉我。”
我应该给杰夫下最后通牒。我们完了——除非他离开妻子和我结婚。不是五年后,就是现在。
我的顾客换回了她自己的鞋子。“我想再考虑一下,谢谢了。”
“欢迎再来。”她离开的时候,我说。
或者,我可以不发出最后通牒,只是离他而去。不再见他,从手机上再次删掉他的号码,让自己从泥潭里抽身而出。
我整理了下鞋子。午后的倦意袭来。顾客们进进出出,只是在随便看看。我尽可能把货物清单输入eBay网。这时,有三名德国男游客走了进来,想找20世纪50年代猫王风格的外套去市区的俱乐部跳舞,这让我挺高兴的。我设法给他们都找了件时髦的衣服,特别高兴的是,我还发现了一件有黑色天鹅绒边的老式金色外套。德国游客离开后,是时候打烊了。我挂上了关门的牌子,拉下卷帘门锁上了。
在去杰夫那儿之前,我还需要上楼去换身衣服。我有些想穿那件性感的裙子,但这或许会给他错误的暗示,甚至更糟,让我自己忘记了目标。不如穿得朴素一些,这样他就会知道我真的想要结束这段恋情。当然,我也应该穿得有一定的吸引力,如果我们的谈判走入另一个方向,让他也能动心,给他的离婚律师拨打电话。我决定穿一条修长的黑色劳拉·皮特里式紧身长裤,一件绿色的低圆领玛丽麦高上衣,衣服上有紫色的针轮图案。脚上是黑色皮革的芭蕾平底鞋,走起路来很舒服。杰夫看见我穿这一身衣服,会在潜意识里把我看作是有着淡淡性感味道的理想妻子。
街道上异常平静,车辆很少,人行道上空空如也,没有救护车的警笛刺破这宁静。就好像是纽约人做了个集体决定,今夜都待在家里不出来。走在鲍里街上,我试着想象当年电车、马车、机动车和头顶的高架铁路上的火车并行的情形。我想象着成群的人在晚上出来去剧院、餐厅、商店和酒吧的情形。很难想象。沉闷的街道已经没有了往日的精气神。
走到第四大道,我看到了纽约人常去的地方:联合广场。小贩在这里卖T恤、蹩脚的艺术品、世贸大楼的照片。我走进地铁站,多年前的那个下雨天,奥莉芙和安吉丽娜也来过同一个地铁站,奥莉芙就是在这里第一次坐上了地铁。她那个年代的有些建筑现在依然存在,但是20世纪90年代时,这里修了许多高层住宅楼和像大盒子一样的零售店,那些老建筑被淹没其中,很不容易看到了。
转到百老汇街,我走到熨斗大厦的路口。这栋褐色墙面的三角形建筑确实很惊人。大楼建筑师肯定会对街道对面那些70年代的丑陋公寓楼不屑一顾。我很难想象,时间的流逝会赋予这些毫无价值的房子以特色。
我走过第五大道,注意到路边办公楼一侧树立的历史牌匾。匾上写着,这栋楼建于1909年,是在第五大道酒店拆除后修建的。这么说,奥莉芙的父亲是对的,这家酒店果然是被拆掉了。如果他今天还活着,查尔斯·韦斯科特会惊恐地看到这个城市已经变成了什么样子。奥莉芙甚至也会对她过去生活的街区产生怀旧之情。
继续走到曾是马丁咖啡馆的那个街角——这里现在成了一家银行。我忍不住回过头又看了一眼熨斗大厦,它现在在我的正南方。从这里看大厦,角度很好,能看到大厦的正面。人们喜欢说大厦让人联想到船头,但我觉得这夸大其词了。这栋楼如此吸引人,也许只在于它的错误设计。它不平衡、不对称,就像三角恋爱。
我转身向东,穿过公园。和联合广场不一样,麦迪逊广场公园有一份远离市区尘嚣的安静——除了“摇动小屋”外,这里看不到一家商贩。我和杰夫过去常在这里买汉堡,这家店现在已成为饮食时尚,店前常排着令人难以理解的长队。我克制自己,不去看麦迪逊公园11号餐厅,不去想生日宴会的悲剧,而只是傻傻地仰望着大都会大厦。这栋更像是意大利式钟楼而不是办公楼的建筑,一直是我的最爱。过马路时,我经过了巨大的、有着装饰派艺术风格的纽约人寿大厦,这里过去是斯坦福·怀特当年设计的麦迪逊广场花园。我想到奥莉芙和安吉丽娜去参观电器展的情形。一些人可能和安吉丽娜一样,对电器取代仆人的想法充满厌恶;一些人可能会说,人类现在已经成了电子产品的奴仆。
几分钟后,我走到了公园大道。看到杰夫公寓的大门,我脑海中又闪现出那天的噩梦。我低头看了看自己,确保自己没有赤身裸体。公寓的大门敞开着,看起来没有任何问题,大堂里没有什么家具,也没有个持枪的妻子来迎接我。大楼保安坐在桌子后面,像往常一样,拿着一份邮报。他认识我——尽管看到我后还是那副非常专业、面无表情的神色,但他的眼光总是让我觉得自己像个妓女一样。我们互相点了点头,我坐上电梯,来到顶楼。
按动门铃。门开了,杰夫冲我咧嘴一笑说:“嗨。”
该死的。这个男人这么多年相貌似乎都没怎么变。又高又瘦,波浪卷的棕色头发,还像高中时和我约会的那个大男孩一样帅气。自然,他现在的衣服值钱多了,都是汤姆·福特和马克·雅可布设计的品牌。高中时他戴约翰·列侬式的金丝眼镜,而现在则是奥立弗·皮帕斯太阳镜。
他走上前来,紧紧地抱着我,似乎想把我的所有焦虑都挤出去。我没有反抗,即使我知道他才是那些焦虑的原因。他的身体紧贴着我,我感觉自己的心在变软。我得控制现在的情况,不能又成了一次亲吻和解的闹剧。该死,我不能再这样了。
我向后缩了缩,他放开我。我不知道怎么看他的眼睛,我不知道现在应该表现出一副什么样的神情:愤怒、感动、悲哀还是内疚?
“你没事吧?”他问我,“你的眉毛都皱在一起了。”
我放松前额,揉了揉眼睛说:“只不过是没有睡好。”
“对不起,”他轻轻地吻了一下我的脸颊,又吻了嘴唇,“我希望你饿了。我叫了一些吃的。”
我跟着他来到桌前。“哇,看起来不错啊。”
他已经布置好了,开了一瓶酒。有六七种面食和小菜盛在罐子里,应该是街角那一家昂贵的意大利餐厅做出来的。按照餐厅的菜单,每一种菜都至少得花20美元——当然,杰夫叫了外卖,就不能享受餐厅的服务和环境了。而且,杰夫一般不会喝少于50美元的葡萄酒。
他给我倒了一杯卡百内红葡萄酒,我觉得自己的决心开始松动了。如此面对面地和一个男人相处,与面对幻想中的杰夫完全不同,后者更容易对付、更容易摆脱。我本来已经想好了计划,要做的便是把计划中的步骤一步步落实。可现在,我却不想这样做了。什么精子、卵子、手筋、眼泪。告诉他我要破产的事情,不但很没面子,而且愚蠢透顶。“你妻子怎么样?”
“她没事了。谢谢你的关心。我仍然为那天晚上的事儿感到心惊胆战。”他把手伸进口袋说:“生日快乐。”然后把礼物放在了桌上。“我希望你能喜欢它。”
我盯着那小小的盒子,立刻就认出这是蒂芙尼的蓝色礼盒。
他把盒子向我这边轻轻推动。“你不想打开它吗?”
我会在里面看到一枚订婚戒指吗——这个念头真荒唐。“不,我要打开它。”盒子里是一只金手镯,手镯的中间有一颗心,心里嵌着钻石。“很漂亮。”我知道这件首饰肯定很贵。但他为什么不买一件复古风格的东西呢?“我马上戴上。”
“你真的喜欢吗?”
我将手镯戴上手腕,假装欣赏。“是的,我很喜欢。谢谢你。”即使有一对生日手镯,也并不合我的品位。他知道我喜欢器物上有些装饰和新鲜感,但那只是高中女生的偏爱。我们早不是高中生了,我也已经不再喜欢那些东西了,即便他现在用蒂芙尼的珠宝,也讨好不了我。不过,我还是装出很高兴的样子。毕竟这件首饰不像父亲送我的静修手镯,转售出去可以卖个大价钱。如果我抵押出他送我的所有礼物,至少能让我付得起一年的房租,或者能偿还欠他的钱。
“再说一声谢谢,它真的很漂亮。”
“别这么客气。那天晚上的事,我很抱歉。”
“我真的很在意。”我假装生气地说,“她怎么会在我生日这天被送往急诊室?”
“她真不善解人意,”他微微一笑说,“不是吗?”
“我有些纳闷,不过……她出事真的是巧合吗?”
杰夫脸上的笑容不见了。“你觉得她是故意的。”
“嗯,”我看着他的眼睛说,“故意出事的。”
他摇摇头说:“不是。”
“也许她发现了我们的事儿,很生气,但又不想和你对质,就这么出事了。”
“阿曼达,她是在切洋葱。那是个意外。你为此很生气,我不怪你。让我来补偿你,好吗?”
他把食物放在我盘子里。我喝着酒,试图接受他的好意。在人世的变幻无常中,有这样一个人照顾你,呵护你,补偿你的遗憾,无论如何,都是莫大的安慰。吃饭时,他谈了古根海姆博物馆里的沃霍尔艺术展,后现代主义是怎么衰亡的,超现实派正大行其道,真实已经不再存在了。“这对你很好。”他说。
“我?”
“你的生意。我知道你一直和主流时尚保持距离,但我觉得你喜欢的风格以后会更加时髦。”
“是的,”我说,“我想你说的有一定道理。”但房东在赶我走,我可能得宣布破产,我没有足够的钱维持生活。我已经厌倦了自轻自贱一直借钱的日子。所以,我给你下最后通牒:你要么离婚立刻和我结婚,要么我就离开你。我不是在开玩笑。“我想去看这个展览。”
“你会喜欢它的,”他说,“一定会的。”
“是的。”我不应该这样说的,这只会让我越陷越深。我很想去亲吻他,但不能这样啊。不应该只因为他又站在我面前,就原谅了他。突然间,他站起身来,把我拉了过去,用手臂搂住了我的腰,我倒入他的怀里。
“我很想你。”他说着,一遍又一遍亲吻我的嘴唇。
我的手臂垂着,抵抗着他的诱惑。我应该告诉他,他不应该在我生日那天放我鸽子,不应该期待一见到我就想让我听他的使唤,和他做爱。
他温柔起来,缓缓的亲吻变成了一个温暖的长吻。
我应该告诉他,不能再这样做了!
可是他温柔的触碰削弱了我的意志。我的手臂不知不觉也搂住了他的腰,我们拥抱,紧紧地搂住对方,我回吻他,我的身体感到兴奋,大脑一片混乱。
他拉着我的手,走向卧室。
“我们不应该这样做。”我说,但我的语气只是在告诉他,我想这样做。
我的最后通牒也不过如此。
我们躺在他的床上,在全世界只有这一个地方,我拥有完整的他。没有电话、没有家庭、没有工作、没有电子产品,只有我和他。我们再次互相亲吻,他的手滑入他所熟悉的地方,手指挑逗着我,让我欲仙欲死。很快,我把他压在了身下。我想让他进入我的身体,就这样进去,在我们中间不要任何的隔阂。他脱掉我的裤子,我拉下他的裤子拉链。他脱掉衣服,我解开衬衫,除下胸罩。
“你真漂亮。”他看着赤身裸体的我,就好像是第一次看到一样。
他从床头柜里拿出一个避孕套。我想告诉他这次就不要套子了,自自然然地做吧,我却鼓不起勇气。他戴上套子,摘下眼镜,这一刻,他的样子变得柔软和脆弱起来,我喜欢这个时候的他。我们滚动着,让他仰面躺着,我坐在他上面。他引导自己进入我的身体,我几乎感觉不到他在里面,开始模糊他和我的区分。他在我的身下快乐地呻吟,我也在呻吟,因为我觉得自己是个坏女人,非常坏的女人,但这感觉非常好。一个女人需要感觉很好,不然她就会觉得自己什么都不是,就会觉得很糟很糟。现在,我能感觉到所有的一切,我永远也不想停下来。最后的某个瞬间,有什么东西爆裂了一般,一种纯粹的喜悦让我停了下来。结束得太快了。
我从他身上滚了下来,躺在床上。我的胸部随着呼吸一起一伏。手镯压在手腕里。他转身过来抱着我,把脸依偎在我的头发里,心满意足地呼吸。我的心跳慢慢缓和。我最后还是失败了,我又一次沉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