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也知道,”我在科恩女士办公桌前的椅子上坐下,她对我说,“我们的销量一直相当可观。”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叫我来她办公室,但我敢大胆地猜想,可能会有个好消息。我是《员工通信》评选出来的六月份的最佳销售员之一。在店里没有可以谈心的真正好朋友,反而让我更易于将全身心都投入到工作当中。
“唇线笔比预期卖得要好,”科恩女士继续说,“但腮红没有像我们希望的那样火起来,面霜的销量则一如既往那么好。”
“如果不是总脱销缺货的话,”我说,“我们可以卖出更多永恒青春牌的面霜。”
“我会和供货商再谈谈的。”她点点头,在纸上记下,“那么,”科恩女士把笔放下说,“我找你来的主要原因是想告诉你,我终于说服管理层,将制衣部门搬到楼上去。化妆品和盥洗用品柜台将取代它原先的位置。”
“这可是天大的好事!”
“这意味着我们又要来一次大规模的扩张,还要补充更多的商品。除了新的除皱霜外,我们还要经营指甲油、染发剂和一些滋补品。这样的话,我就得参加更多的贸易展览会,所以我希望这边能有一个我信得过的人,帮助我维持销量、库存和价格。”她说到关键处停了一下,“你有没有兴趣晋升为采购助理?”
我在心里告诉自己,一定要冷静。“有。”
“这意味着更多的工作,更大的责任。”
“我明白。”
“有时要工作到很晚。”
“这没问题,科恩女士,我不需要照顾别人,再晚也不成问题。”如果我没有怀孕,一切都不是问题。我的例假应该快来了。
“很好。从现在开始,你将拿到500美元的年薪。但得记住,你不再有佣金可拿了,也不会有加班费。”
那我也就不用再打卡考勤了。“听起来不错。”我对自己的新职务很兴奋,甚至都没想到去和科恩女士再商量下待遇。
“我们会雇新人在柜台后面工作,这样你就有更多时间来处理订单和库存,你还要和广告部的人、橱窗设计者们一起合作。由你来做这些事我很放心,尤其是在沃格尔先生休了这么长时间假的情况下。你知道的,他的日常工作,这一大堆事儿现在都落在了我身上。”
“我明白您现在压力很大。我也希望沃格尔先生的健康不要有什么大的问题,能早日返回工作。”
“哦,不,不是你想的那样。”科恩女士犹豫了一下说,“我不能随意谈论这事儿。”
“我听说……”我清了清嗓子,严肃地说,“有谣言说,他要离婚了。”其实,我从来没听到过这种消息,但我希望这么说能让科恩女士把事实吐露出来,或者纠正我错误的想象也好。我扬起眉头,一脸想要听她诉说的表情。
“好吧,”她低声说,“你可得保守秘密。”
“当然。”
她站起来,关上办公室的门。接着,没有走回自己的座位,而是靠在我面前的桌沿上说:“你得答应我,不把这事儿告诉其他任何人。”
“我不会说的,我保证。”
她向我倾过身子,低声说:“我们有一个员工投诉,说沃格尔先生让她怀孕了。”
“天啊。”是安吉丽娜吗?沃格尔先生是她的绅士男友吗?这不可能啊,她不是采取预防措施了吗?
“当然,沃格尔先生否认了。”
“这对他有什么影响吗?”
“我只能说,现在还没有针对他的行动。”
“那个女孩怎么样了?”
“被开除了。”
“哦,天啊。”
“嗯,太可怜了,她把自己搞得一团糟。但她也复仇了,她让沃格尔先生的妻子知道了这事儿。”
“然后发生了什么?”
“沃格尔先生带他妻子一起去了欧洲。接着,我们收到电报,他说他得等到八月底才能回来。”
“他的妻子原谅他了吗?”
“我觉得,一流的酒店有这样的作用。”
“我能想得出来。”
“无论如何,”科恩女士回到自己的位子上,“我还有一些事要做,你可能也想回家了。我确保你的新待遇会体现在你的下一张工资单上。顺便说一句,我知道你正计划着下周去朗布兰奇度假。”
“是的。”我心里默默祈祷,希望她不要让我放弃假期。“你需要我留在店里吗?”
她肯定看穿了我的心事。“我想你不在的时候我一个人也应付得过来。不过我希望你度假回来后,一定要心无旁骛地投入工作。”
“我一定会的,科恩女士。我会好好为您做事的。非常感谢您的照顾。”
“这都是你应得的,韦斯科特小姐,晚安。”
走在第五大道上,我想为自己的升职而高兴,但又害怕自己已经怀孕了,那会让一切都变得不可能了。还有,那个奇怪的事情,怀孕的女孩是不是安吉丽娜呢?如果我们俩现在都怀孕了,那会是多神奇的一件事啊。也许我们经过这些磨难,能够冰释前嫌,重新走在一起呢。这样想让我得到不少安慰,不再被焦虑和恐惧折磨得那么厉害了。
那天晚上,我换上睡衣,感觉到腹部一阵痉挛。上帝啊,求求你了,让我的例假快点儿来吧。我躺下来,等着下一次的痉挛。就这样在等待中睡去了。
第二天早上的时候,可怕的闹钟声让我把眼睛睁开。我的双腿之间有一些冷冷的潮湿。我偷偷看了一眼,发现我的睡衣上有块红斑,另一块红斑在床单上。是血!那一刻我差点唱出声来。谢天谢地,上帝并没有惩罚我。我压着大腿,希望能有更多的血渗出来,然后,很高兴地起床,找到自己的生理带和卫生棉。这早上的血腥和一片狼藉似乎是在欢迎我进入了新的生活。
1908年7月10日
唯一能了解安吉丽娜现在情况的办法是去敲开她家的大门。我可以在这个周末去看她。但如果她还是不理我怎么办?一次次给她这样的机会,我会觉得自己像个傻瓜。
周日早上,我坐在客厅里,读着报纸上的房屋出租信息。报上有一个巨幅广告,说上西区有一栋新的公寓楼,房间里有暖气、热水、独立卧室和私人浴室。上面甚至还写明了租金,让人惊讶的是价格并不高,如果我薪水涨了的话,勉强可以支付得起。住在那边可能和人联络不便,但房子对面就有地铁。有一个自己的私人浴室,是多么好的事儿啊!但愿,房屋业主不会因为我是单身女人而拒绝我。
我还得看看社会版。我跳过八卦专栏,突然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
府邸位于第六十五大街东107号的富尔顿·温斯洛普先生和太太诚发邀请,望君见证其女薇薇安·温斯洛普和拉尔夫·皮尔斯先生喜结良缘。婚礼不日将于圣瑞吉斯酒店举行。这对青梅竹马的年轻新人将于八月蜜月旅行,从尼亚加拉大瀑布归来后新人还将乘火车游历西部。
他一定又回到了那位他曾经毁约的女孩身边。一阵挫败感袭上心头,就好像是我们那一晚的不快让他重新体会到,他是多么爱他甜美和懂事的未婚妻。而为了抗拒他的态度,我还继续单身。所有追求平等的女人都注定要孤独终老吗?好吧,其实我并不孤独。如果黛西能从欧洲回来就好了。我在去年圣诞节前收到了她的最后一封来信,我没有回信,所以她也就没有再来信了。
我把报纸折起来。黛西远在大洋彼岸,可我只要走十五分钟就可以见到安吉丽娜。安吉丽娜,是她在我人生最低谷的时候,和我走在了一起。我不能因为虚妄的自尊心就不去见她。
“真想不到。”安吉丽娜看到我,似乎并不太高兴。
“我希望我没有打扰到你。”
我们在门口面对面站着,她没有邀请我进去。我尽力控制自己不去偷偷看她的肚子。我把她当时和我一起去看家电展时借给我的帽子递了过去。“这顶帽子真可爱,我要把它还给你了。”
“你可以留着它。”她嘴里说着,但还是接过了帽子。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想和你谈一下。”
“谈什么?”
“我想知道你是否还好。”
她眯起眼睛说:“你为什么会担心我?”
“我想你可能……我很担心……”我终于低下头看了看她的肚子,她穿了一件绣着樱花的便服,下面鼓了出来。“你能让我进去,我们谈谈吗?”
她脸上微微有些泛红。“如果你跑过来不是为了可怜我……”她想把门关上。
“安吉丽娜,我来这里是因为我很想念你。求你了。”这是我人生中第三次请求别人。“我能进去吗?”
她目不转睛地看着我的脸,我很希望父亲那个关于请求别人的理论能够奏效。最后,她闪到一边,让我走了进去。我好好地看了看她。自从我上次看到她以来,已经两个月了,她一直试图隐藏,但现在已经藏不住了。
“你想喝点儿茶吗?”她不情愿地问我。
“请不要这么客气了。”
我们在她的小木桌前面相对坐下。我看了一眼她公寓的样子,我上次睡在这里似乎已经是很久以前了。
“我猜是萨蒂告诉你的。”她说。
我不置可否。“沃格尔先生是孩子的父亲吗?”
她点点头。
“他不承认?”
“我不是曾经和你说过吗?他会离开妻子娶我。只要孩子生下来,我们就要去巴黎度蜜月。接着,他会给我买第五大道的豪宅,我们会办一个很棒的舞会,他会把我介绍给他所有的朋友。”
我打了个寒战。“一定有办法让这个男人遭到报应。”
“我试过了。但看起来吃亏的全是我自己。”
“你的家人呢?”
“Madonna mia[40]!”她走过去给水壶加上水,“你觉得我会告诉他们吗?我母亲已经当我死了。我父亲知道了会杀了我的,这也好,我母亲就不用再假装我死了。”
“沃格尔先生真是个臭流氓,居然让你遭受这样的事。”
“当我告诉他我怀孕了,他说那肯定是我和别的男人的孩子,因为他采取了预防措施,但我没有其他男人,我发誓。”
“他真丑陋。他当然不想让事情变成丑闻,他也不想承担责任。”
她坐了下来,用哀求的眼神看我。“我以为我会没事的。他送我去他的医生那里。你应该看过那个医生的房子,是上东区一个漂亮的建筑,有着宽敞的大理石厅堂。我按照他的指示定期去做检查,甚至像他说的那样把下体清洗干净。可这些一点用都没有。”
“肯定有办法能证明孩子是沃格尔先生的,”我说,“那个医生知道——”
“他知道的只是谁付账。我们还是什么也做不了。”
我想起希尔斯目录里那把枪的图片。“我们可以买把手枪打死他。”
“这也解决不了什么问题啊。”
“但肯定会感觉舒服点儿。”
“你会为我这样做吗?”
“我看到过一把有着漂亮的珍珠枪柄的手枪。”
“那你可还得搭配一条珍珠项链。”
“我可以从店里偷一条。”
“那你可逃不了了。”
“我会被认为是精神错乱的。哈里·肖不是就这样蒙混过关了嘛。”
“那我一定会去精神病院看你的。”
我们都羞答答地笑了,我知道我们的友谊已经恢复了。她又低着头看了看自己隆起的肚子:“我会带着孩子一起去的。”
我们不再笑了。水已经沸腾了,她起身去泡茶。
“别这样,”我从椅子上站起来说,“让我来吧。”
“我又不是跛子。”她回答说。
我坐了回去说:“我猜你保守这个秘密很长时间了。”
“我们去科尼岛的时候我就有些疑心了,但我不愿意相信。”
“那时候你就知道了?”难怪她对保温箱里的婴儿不感兴趣。
“还有那个通灵师……你还记得她吗?”
“我始终记得。‘别懊悔未来’,”我突然明白这句话有着不祥的预兆,“‘或者害怕过去’。”
“这句话对我很有意义,”安吉丽娜说,“我现在已经接受了。我知道我得经受这次考验,不然我永远不会原谅自己。”
“我可做不到像你这样勇敢。”
“当你别无选择的时候,你能不勇敢吗?”她给我们一人倒了一杯茶。
我记得我曾经对拉尔夫·皮尔斯说过的话。“我觉得我们一直是有选择的,只不过有可能是我们并不想要的选择。我很抱歉出了这样的事情,这不应该发生在你身上。”
“不好意思,我以前对你太坏了,让你受委屈了。”
“是我不该说那些蠢话。”
“谁不会说蠢话呢?”
“那天晚上在美琪酒吧……”
“那次我太丢脸了。你知道,我现在想起来都想死。”
“哦,我明白你的感受。”我现在很容易站在她的立场上,为她考虑。
我们沉默了一会儿,慢慢喝着茶水。然后我忍不住提起了他。“乔知道这事儿吗?”
“我可不能告诉他,他立马就会冲着我的父母大喊大叫的,那我可就万劫不复了。我现在很高兴他们都在这个国家的另一边。”
“你不可能永远保守这个秘密的。”
“我可以的。或者,我也许会放弃的。”
一开始我不清楚她是什么意思。“你能忍心吗?”
“我可能没有别的选择。我没存多少钱,你知道的,钱会很快用光的。”
“安吉丽娜,你得让我帮你才行。”
“你又不是财源滚滚的有钱人。”
“我刚得到加薪。”我平静地说,尽量看起来不像在自我吹嘘,“科恩女士提拔我做采购助理了。”
“哇,真了不起,”她说,“祝贺你。”
“谢谢。”
“我肯定,你还是需要珍惜你手上的每一分钱。”
“我谈的不仅是钱的问题。小孩出生时谁来帮你呢?”
“我认识一个医生。”
“坐月子期间需要有人陪,至少在最初的几周里得有人和你在一起才行。”我想说我愿意陪她,但如果出了问题该怎么办呢?
“我会处理的。我的朋友们也会来帮忙的。”
“我也算你的朋友吗?”
“当然。”
我突然想到一个主意。“安吉丽娜,听着,我想在上西区租一间公寓,在第八十六大街和老百汇附近,是一栋全新的大楼,蟑螂都来不及搬进去呢。你可以过去和我一起住。”
“我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
“那房间里有独立的卧室,有私人浴室,带有浴缸呢!”如果这都诱惑不了她,那我说什么都没用了。
“他们不会接受两个女人入住的,特别是我,已经快怀孕8个月了。”
“我们告诉他们,我们是姐妹俩。你的丈夫在国外工作。”
“我们看起来可不像姐妹。”
“那就是妯娌吧。你的丈夫是我哥哥。”
安吉丽娜笑了起来,说:“你可真能瞎掰。”
“安吉丽娜,当我在这个世界感到无比孤单的时候,是你向我伸出了援手。现在该我照顾你了。”
“谢谢了,但我不想从这里搬出去。一方面,帮小孩接生的医生住在樱桃街上,我不想离那里太远。另一方面,我住这里不用付房租的。”
“为什么呢?”
“这栋房子归沃格尔先生所有。”
“哦,原来如此。”现在,我明白了安吉丽娜告诉我,她的“绅士”可以给乔提供住处,让乔住在她的隔壁的原因。“他还让你住这儿吗?”
“也许他太内疚了,不忍把我赶到大街上去住。或者他还没想出该怎么办。”
“但他从巴黎回来后,随时可以把你赶出去的。”
“也许吧。谁知道呢?我又没有房子的租约。在我看来,这房子是他欠我的,这地方是他在向我还债。”
“好吧,那我只好搬来跟你一起住了。”
“住这儿?你疯了吧。”
“我会住到你的孩子生下来,你能下地走路为止。我不会让你一个人经受这一切的。等你好了,我就会搬回去的。”
“别这么傻,我没事儿。我妈妈生下我们六个,一点事儿都没有。”
“但她有丈夫照顾她,对吗?”
“你觉得我爸爸能有什么用吗?”
“安吉丽娜,如果你能忍气吞声,住在沃格尔先生给你的小房间里,那你就应该再忍一口气,让我来照顾你。”
她的眉毛拧在了一起。我又一次说错话,把她得罪了,我真是个大嘴巴。安吉丽娜拿起我还给她的帽子,递给我说:“你把这帽子拿回去当作回报吧,”她说,“你非要固执地搬来住,我可报答不了你的好意。”
“对我来说,这就已经很公平了。”我接过帽子说。
1908年7月13日
我的疑心是对的,安吉丽娜怀孕了。我去看她了,感谢上帝,我们现在不仅重归于好,我还决定搬去和她一起住,直到她把孩子生下来。虽然,我会牺牲很多东西。我不能再去新泽西州海边度假了,我只能把手泡在装着肥皂水的桶里,帮她清理她在东区的公寓。
[40] 意大利语,“我的圣母啊”。——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