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闪耀,我睁开双眼,感到胃里有些难受,于是又迷迷糊糊多睡了一会儿。我周围的人们已经醒来了,大声打着哈欠,喃喃咒骂着。小孩子在哭闹。有人踩到我的辫子,却没有道歉。天台的门不时被砰的一声关上,人们进进出出,开始他们新的一天。我刚才一定是又打了个盹,因为我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有个女人正大声吼叫着让我醒来。可当我睁开眼的时候,没有看到人,只听到街道那边传来有节奏的电钻响声。
我坐起来,意识到自己一个人在屋顶。其他人应该都醒来了,走掉了。安吉丽娜也走了,拿走了她的被褥。现在几点钟了?我连忙站起来,整理了一下睡在屋顶时穿的家常便服。毫无疑问,我今天上班会迟到。自从三周前我结束假期后,我每天晚上都工作到很晚,就像我对科恩女士许诺的那样,全身心投入到工作当中。所以,偶尔一次迟到,科恩女士是会理解的。想到这里,我赶紧把床垫捆好,快步走下楼去。
我走进公寓,安吉丽娜正躺在床上痛苦地呻吟。她脸色潮红,脸上已分不清是泪水还是汗水,她的黑发散在枕头上,乱糟糟的。
“安吉丽娜……”
她的眼里充满恳求。“到时候了。”
“现在?”
“快来了。”
这样的日子,我居然睡过了头!“你怎么不叫醒我啊?”
“我睡不着,所以回到屋里来睡,但还是睡不着,也不想回到楼顶睡了。然后,我就感觉到了。奥莉芙,孩子快出生了!”
“我得出去叫人帮忙——”
“别离开我!”她痛苦地呜咽说。
“我给医生打电话,马上就回来。”
“不要……求你了……”她把膝盖挺直,将脚放在床垫上,把睡衣下摆分开,床单已经湿了一片。她呻吟着说:“没时间了!”
“你的羊水破了?”
“是的!我现在就要生了!”
我强迫自己看向她的两腿之间。一个小小的、黑乎乎的、毛茸茸的东西似乎正从里面鼓了出来,我的眼睛睁得老大,叫道:“我看到了!”我尽力以热情来掩饰自己的恐惧,“它要出来了!”但那东西随后又缩了回去,安吉丽娜痛苦地抽泣着。
“得不停地尝试,”她说,“它出不来。你得帮帮我!”她凄惨地叫着,而她肚子里的东西鼓出来又缩回去。
“你在用力吗?”
“我不知道!”
她不知道她是否在用力?她该用力吗?她该怎么办,怎么让肚子里的孩子出来?全知全能的上帝啊,我为什么没有好好读那本她从医生那里拿来的小册子呢?“我怎么帮你呢?”
“我渴。”她说。
“好,我去弄水。”我发现柜子上有个玻璃杯,杯子旁边有一把切肉刀。如果我得用这把刀子……我不寒而栗。如果她快要死了……像我母亲一样……那这就是救孩子的唯一方法吧?不,永远也不能这样!
我把安吉丽娜的脖子撑起来,让她可以喝到杯子里的水。她喝了几口后,把杯子推到一边,在床上扭动着呻吟说:“救救我!你得帮帮我!”
“我得找人帮忙。我很快就回来。”
“别离开我!”
“我这就回来!”
没时间把衣服穿好了,我飞奔下楼,冲进一家烟店。“我需要用下电话!”一排老男人正坐在门口的长椅上,盯着我看,因为我穿的还是那套家常便服。可我管不了这么多了,直接冲着电话机嚷嚷。我不得不把电话号码重复了三遍,接线员才理解了我的意思。谢天谢地,辛格医生很快就接了电话。
“请快来!她的羊水已经破了!我看到小孩的头了!”
“我马上坐出租车来。”
“我该怎么办?”
“烧一壶热水。保持冷静。尽量让她舒服一点。”
“但小孩想要出来!”
“这是孩子的天性啊,小姐。现在不能着急。我马上就会来了。”
我挂断电话,冲出门去,冲那些老头大叫着:“你们谁知道怎么生小孩吗?”
他们盯着我,就好像我是个疯子。于是我跑上楼去,安吉丽娜的哭声越来越响。难道这栋楼里就住了她一个女人吗?她们难道不应该走出门来,帮助一下她们的邻居?
“医生在路上了。”我跑进房间时,欣喜地对安吉丽娜说。
“太晚了!”
在那一刻,我情绪突然高涨起来,就好像孩子已经生下来一样。
“请帮帮我吧!”安吉丽娜尖叫起来,“我忍受不了了!”
“冷静点儿,”我更像是在对自己说这句话,接着,我把炉子点燃。“我们得一步步来。”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我是这么没用!医生说要让她尽量舒服,但这是如何也做不到的事情。
“哦,上帝,把孩子弄出来吧,求您了!”
我在水壶里灌满了水,突然想到了一个主意。“站起来。”
她来回摇着头,一个劲儿呜咽。
“你明白吗?我觉得你应该站起来。”
“我做不到。”
“不,你可以的。”我希望泰茜的话是真的,她当年说她帮助过她的母亲生产。
“不应该站着的。”安吉丽娜说。
“孩子想要出来,而不是横着。就像泉水一样,我们可以让重力帮他出来。”
她再次把膝盖伸直,因为子宫收缩而疼痛地叫了起来。我看见孩子毛茸茸的头探了出来,又很快消失在里面,像以前一样。当收缩缓和下来后,安吉丽娜呜咽着说:“我快要死了。”
“不,你不会死的。”我看到鲜血从她大腿之间渗出来。
“上帝慈悲……”
“站起来!”
“我不行!Non ce la posso fare[45].”
“我会帮你的。”
“怎么帮?”
我跪下来,背对着她,靠在床边说:“过来,靠在我背上。”
她撑着我,在床沿上勉强坐了起来。我慢慢起身,让她靠在我身上。我们都立着,我把她扶到我身前,她用手臂搂着我的腰,把头放在我胸前。床挡在我的膝盖后面。这样我至少不会被她的体重压倒。她靠在我身上,满是汗水和血水。“好了,很好,现在感觉好点儿了吗?”我问。
她呻吟着回答。现在该怎么办?那个该死的医生在哪儿?她还在不停地呻吟,身体摇晃着,从一边向着另一边,我抱着她,就像在跳一种奇怪的舞蹈。她很重,像是沉重的负担。要把她撑起来,得用尽我所有的力量。
突然间她不再叫了。事情发生变化了。她抬起头,脸色紧张起来,手指紧紧地抓着我的背,指甲似乎都要抓破我的衣服了。“又开始了,”她似乎已经到了歇斯底里的边缘,“我得用力了。”
“好,”我一边说,一边回忆泰茜告诉我的话,“你用力的时候,就假装自己在上厕所。”安吉丽娜没有回话,我继续说:“假装你在……你知道的……”
“什么……”
“就好像你在……”我记得泰茜当时是用了个粗俗的词“拉屎”,我却说不出来。我想起我在克雷文太太那儿时,一个男人用过的另一种表达。“你知道……就好像你在大便。”不知道这样说安吉丽娜是否能明白我的意思。
“你疯了吧。”
“我是从一个很了解这事儿的人那里听到的。”
这时,热水开始沸腾了。我该怎么关掉炉子?我又想到了另一个法子。“你应该蹲下,这会有用的。”泰茜这样说过吗?但不管怎么说,我都已经快撑不住她的身体了。“我来帮你蹲下。”
我慢慢向下,她叉着腿也随着我向下,直到我坐在床上,她靠着我,将头放在我的腿上。她跪在地上,双腿张开,继续呻吟着。我希望她的痛苦能有所缓解。
虽然我已经坐了下来,但我知道不能让她靠着我,这样我腾不出手来帮忙。所以,我把她的头从我腿上抬起来,从她身下摆脱了出来。这时,热水已经沸腾得很厉害了,我跑过去把火关上。“等下一次子宫收缩时,你得用力……你知道……就像我说的那样用力。”
她把额头放在垫子上,张开手臂撑在床上。她的呻吟变成了咕噜声。确实是咕噜声,像是某种野兽发出的声音。
“好,这样很好!”看起来似乎有希望。“给婴儿点空间……让重力帮它出来!”
我把她的睡衣拉上去,让衣服不至于碍事。现在不能再过分拘谨了——至少对我自己来说。但不管怎么说,她似乎没心思去注意其他事情了。她发出的咕噜声越来越响。她的脸抽搐着,因为用力和痛苦而扭曲,脸色已经红得发紫。我觉得自己不能就这样呆呆地看着,得注意到小孩出来。于是我跪在她身后的地板上,很快就看到了让我又是欢喜又担心的事:孩子的整个头都冒了出来,悬在她的两腿之间。
“出来了!”我叫道:“头已经出来了!全出来了!”
她抽泣起来,不知道是因为辛苦还是痛苦。
我用手捧住宝宝的头说:“孩子快生下来了!”
但我很快就发现,宝宝出不来。它被卡住了,它的头在外面,身体却还在里面。安吉丽娜尖叫着,似乎疼痛得更加厉害。
我的上帝。现在该怎么办?肩膀比头要宽,出不来了。她该怎么把它弄出来?我应该拉它出来吗?还是伸手进去,试着做点儿什么?我很害怕,我的手都没消毒,我这样做如果害死她怎么办?“继续用力,你快做到了!”我祈祷着,希望我是对的。“继续用力,尽可能用力!”
她咕噜着,使着劲儿。我简直不敢相信,她仍然还有力气。鲜血不断渗出来,染在孩子的头旁边。她的皮肤肯定是撕裂般的疼痛,但宝宝还是卡在那儿。
她又开始抽泣。子宫收缩肯定又缓和了下来。她把脸放在垫子上喘息。“对不起,”她说,“我做不到。Non ce la posso fare。”
“你不能这么说,你不能放弃。”
“我不行了,身体太弱了。你得救这个孩子,别管我了。”
“别这样说。”
“不然孩子也会死掉的!随便你做什么吧,让孩子出来吧。”
“你在胡说八道。”
“对不起。”
“安吉丽娜,”我哭了起来,“不要这样……”
她眼睛睁得很大,但似乎什么也没看到。“答应我,你会照顾我的孩子的。”
“我会照顾你们俩的。”
“别告诉我的家人。我求你了。他们不会接受的。”
“别这样说!”
“又开始了。”她的头抬着,子宫收缩让她的身体扭曲。“好疼啊!”她疯狂地叫着。“好疼啊!我不知道怎么办!我该怎么办!”她痛苦地哀号,声音似乎要挣裂喉管。
“用力!”我歇斯底里地大叫。“用上全身的力量!就好像要拉一大坨屎,不管是什么鬼东西,都会他妈的拉出来的!”我已经口不择言了,好似另一个人在借着我的嘴说话似的。
在安吉丽娜的身体深处——或许是因为听到我说了这么粗俗的话,让她大为吃惊——似乎有了新的力量,她设法平静下来,做了几下深呼吸。接着,她深深吸入一大口气,就好像要潜入海底一样。她整张脸都变形了,咬着牙齿,忍受着一切痛苦。我觉得她脖子上的血管随时都会爆炸似的。那一刻,她的身体似乎变成了别的什么东西:一架非凡的设备;一台竭尽全力只为了把小孩生下来的机器。安吉丽娜抬起头,用手臂撑着床,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吼叫。我看着奇迹出现了,孩子的一边肩膀露了出来,接着是另一边。我意识到我得在这个小生命脱离母体之前抓住,免得孩子掉在地上,于是伸出手去,亮晶晶、血糊糊的小身体就这样落在了我手里。
“出来了!”我叫道,“孩子!孩子在我手上!”
安吉丽娜瘫软在床边,喘着粗气。我坐在地板上,将这个黏糊糊的、干瘪的、小小的生命托了起来,感觉到她的心也在跳动着。血顺着我的手指滴落在地板上。
“是个女孩吗?”安吉丽娜问。
“我觉得是!”
“感谢上帝。”
[45] 意大利语,“我做不到”。 ——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