祥弟抬起头望着天空,祈求妈妈出现,但那也许是不可能的,于是祥弟对妈妈说,希望她把星星排列成爸爸的名字,如果祥弟要在这个城市里成千上万的人中间找到爸爸,至少上天能告诉他爸爸的名字。
太阳晒着祥弟的脖子,汗从他背上一道道地流下来。他想到商店屋檐下或者大树的荫凉底下坐着,但他现在明白,要吃东西,必须先找到工作。
于是祥弟把周围的商店都扫了一圈,看有没有什么地方他能去打扫卫生的。他见过吉奥蒂打扫孤儿院,而且吉奥蒂没去上班的时候,他曾经帮着萨迪克夫人打扫过,他知道如何打扫。他站在新希林咖啡馆外面,那是一家供应穆格莱菜、旁遮普菜和中国菜的餐厅,但他看到坐在柜台后面的光头男人正对店里的伙计大声嚷嚷着,现在不合适过去找他。
另一家店,普什潘时装店,是一家装着空调的服装店。祥弟觉得不行,因为他不敢进去。他的白背心太破了,上面有几个洞,而且一个星期没洗了,就连他穿着的棕色短裤松紧带也不太管用了。
祥弟把短裤往上提的时候,注意到一个老头正在看街边黑板上的广告,广告是用马拉地语写的,祥弟看不懂,但他又发现了老虎标记。看完广告,老头就走上了普加小酒馆的台阶。老头进了店里,什么也没说,不过看来他常去那儿,因为店主一看见他,就离开了柜台,然后拿着一瓶酒回来了。店主把那瓶酒装进一只棕色的纸袋里。老头把酒放在纸袋里是因为不好意思拿在外面吗?祥弟想。整整齐齐摆在展示柜里的一排酒瓶让祥弟想起了拉曼,如果让拉曼数数他这辈子喝剩下的酒瓶,只怕加起来比这家店的酒还多。店里有一座大落地钟,和孤儿院里的那个很像。钟上显示三点钟,不知道孤儿院现在是几点。祥弟这么想着,突然觉得自己很傻,他知道这两个地方是一个时间,但孤儿院现在对他来说就像在另一个世界。
普加小酒馆旁边是另一家店,但它的铁门始终是关着的,一个老乞丐在店门口安了家,他躺在一块大麻袋布上,脑袋旁边放着一只金属碗,里面有几个硬币。太阳暴晒着老乞丐的脸,他斜眼看着太阳。苍蝇叮在他脸上,他好像毫不在乎。老头睁开眼睛想起来,但是没力气坐起来。祥弟想帮他,但又怕这老头是个疯子,会伤害自己。他不想冒险,因为他已经被说成是贼了。
祥弟回过身向水龙头走去,路上经过了那座神庙。
门诊部的窗户上装着铁格栅,像个棕色的大笼子。祥弟为那儿的病人感到难过,他要是发烧了,可不想被关着看不到天空,对于发热的眼睛来说,天空的蓝色是一种良药。
祥弟在想门诊部怎么还不开门,也许医生也病了,那就没办法了。他记得萨迪克夫人有一次咳嗽得很厉害,不得不在床上躺了好几天。如果那时候有孩子生病了,就没人照顾他了。
祥弟不愿意再想孤儿院,就从门诊部前走开了,正走的时候,他突然感到一阵头晕,一下倒在地上。他听到自行车铃声急躁地在耳边响着,他想起来又爬不起来。骑自行车的人及时从他身边绕了过去,“瞎眼了吗?”他朝祥弟怒吼。祥弟也在骂,但他是在骂自己太脆弱,一天不吃饭都坚持不下来,不像个男子汉。肯定是因为太热了,他想,他祈求老天下雨,但知道那是无用功。
祥弟看到水龙头就在眼前,他可不能昏倒在路中间,得到水龙头那儿去。他用双手扶着地,努力把自己撑了起来。水龙头在他面前旋转着,他抓住水龙头,好保持平衡。
还好又开始供水了,看到水喷出来,祥弟身上又有劲了。他喝了好多水,告诉自己肚子喝饱了,如果肚子觉得饱了,他就能站起来。他没跟肚子说谎,因为确实喝饱了水。
可就算祥弟不渴了,饥饿还是让他身体很虚弱,他像昨晚一样,坐在水龙头下面,闭上眼睛,听着街上传来的声音。他不知道声音能帮他什么忙,可他闭上了眼睛,声音就是他能依靠的所有东西了。开始他在拼命努力听,因为街上的声音太嘈杂了,但是他一听到自行车的铃声,就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了。他要跟着铃声去旅行,让那零零的声音把他举起来,带他到铃声经过的地方,不管是城里的大马路,还是石子铺成的小路。他感觉自己慢慢飘了起来,而理志告诉他那是不可能的,但他现在努力让自己的理志不要捣乱。自行车铃声逐渐变弱,换成了小轿车喇叭声。轿车喇叭声听起来像犀牛在呻吟,但它的力量也足够能把他从水龙头和下面的电影海报边带走,他闭上眼睛,微笑着,因为现在轿车的喇叭声被音量如同十头犀牛的卡车喇叭声取代了。他知道他能随着这些声音飘向远方,连电影海报上那些追捕黑帮的警察都追不上他。于是祥弟告诉自己他很幸运,就算饥饿也追不上他。
红红绿绿的灯光暗了下来。没有它们,这座楼跟天空中的灰尘一样灰暗。这是个无风的夜晚,晾在外面绳子上的衬衣、裤子、床单、毛巾和内衣一动也不动,晾衣绳被它们的重量压得坠了下来。祥弟想看到那些灯光,他喜欢它们从楼的一端跳跃到另一端的样子。一块块黑色的柏油印记在楼房上形成了阴影,他在想这楼房有多少年历史了,在里面出生的人是否还健在。人有没有可能一辈子待在一个地方呢?他有意考虑这些问题,来转移自己对饥饿的注意力,这是他没饭吃的第二个晚上了。
祥弟坐在水龙头边,看着大路。一辆出租车开了过去,司机右胳膊伸出车窗外,手里拿着一支烟,另一只手把着方向盘。祥弟听到了一辆摩托车的紧急刹车声,一个老太太跑到机动车道上去了,骑摩托车的人对老太太大声嚷嚷着,老太太也同样骂回去。
一辆贝斯特牌双层公共汽车斜着驶过主路,公共汽车里的白灯很亮,而且因为天很晚了,车里几乎是空着的。一个长胡子的人趴在前面座位的靠背上睡着了,祥弟在想这个人是不是坐过站了。
祥弟把系在脖子上的白布解下来,放在路面上,也不管会不会弄脏布。除了上面的三滴血,反正它也浸透了汗。他把头枕在布上躺下来。每次他一闭上眼睛,就饿得又睁开,胃饿得生疼。
祥弟听到卡车的声音,他想到了不到一天之前的那辆垃圾车。他本可以从孤儿院拿些面包出来的,萨迪克夫人会理解的。现在孩子们应该都睡了,他吸了一天的汽车尾气,然后他想到了普什帕,要是她住在街头的话,可怎么呼吸啊!
然后祥弟的眼睛不由自主地闭上了,各种形象在脑海中不断浮现:孤儿院墙上的鸽子,斜着出现在他眼前的三角梅花瓣,还有耶稣像。他在想耶稣知不知道他离开孤儿院?他都没机会去告别。但是在以后的几天里,祥弟都没有去祈祷的时候,耶稣应该就会意识到祥弟走了。
祥弟发觉湿湿的东西滴在耳朵上,他睁开眼,看见了一条狗。狗在他面前站了一小会儿,嘴里叼着块白布,然后开始跑。虽然祥弟的肚子还空着,又睡得迷迷糊糊,他也必须去追那条狗,因为唯一连接他和他父亲的就是现在狗嘴里叼着的那块白布。
尽管狗跑得并不快,而祥弟通常跑得都很快,但他发现自己现在也很难追上那条狗。祥弟看到那条狗在路灯下面,它拐弯的时候背上的毛立起来闪闪发亮。白布上那三滴可能是他父亲的血迹给了祥弟力量,他咬牙往前冲过去,却没有发现狗的踪迹。祥弟周围是一片两层的老楼房,那条狗可能已经钻进了哪条巷子,大晚上的谁也说不准。
祥弟弯下腰,吐出了一些胆汁,他像生病的小动物那样呻吟了一下。他用手擦了擦嘴,然后把手在棕色短裤上蹭了蹭。他突然听到了一声呜咽声,那条狗正在一栋楼后面的大垃圾桶旁边。嘴里还叼着那块白布,正试图爬上垃圾桶,可桶对它来说太高了。祥弟偷偷地跟在狗后面,可是狗很快察觉到了。祥弟努力伸长胳膊要去抓狗,而狗把全身肌肉紧绷起来,就好像要向祥弟猛扑过去一样,祥弟看到那狗是多么的又瘦又脏。他突然发现地上有只蓝色的塑料袋,看起来湿乎乎的里面像有什么东西。他把塑料袋捡起来递给狗,狗没有动。祥弟轻轻地吹着口哨,将塑料袋在狗嘴边晃来晃去,然后他把塑料袋高高地向上扔去。狗跳了起来,白布从它嘴里掉到了地上。在狗嗅着那只脏塑料袋的时候,祥弟一把抓起白布。他扔下那只在黑暗中喘着气的狗走了,狗的舌头还在嘴边伸着。
我决不会再从脖子上拿下这块布了,直到找到我爸爸。祥弟向自己保证。
祥弟又把布系在了脖子上,他感觉好像有人在看着他。他猛地一转身,只看到一只老鼠钻进了下水道。如果那个怕鬼的男孩邓都在,他会坚持说有个鬼在跟着祥弟。祥弟把脖子上的布系紧,开始往前走。
他走到了路当中的一只桶前,桶里装满了沥青。如果他有劲的话,会把桶推到一边去。可现在他顾不上管那只桶了,只希望没人撞上去。祥弟听到有人在咳嗽,咳得很厉害,只有病人才会那么咳。他往左边看,发现有间屋子还亮着灯。这马上让他想起了萨迪克夫人,他知道萨迪克夫人没生病,可是拆除孤儿院的事情让她在几个星期里老了好多。他向耶稣祈求着,为萨迪克夫人做了个简短的祷告,但他得到的唯一回应来自海报上的印度语电影女主角,她正睁着大大的眼睛看着祥弟。
祥弟又一次觉得后面有人在跟着他,但他还是继续看着海报,然后注意到即使是在黑暗中,女主角的皮肤也在闪着光,他看到了影剧院的名字——梦境。大玻璃橱窗里展示着正在上映的电影海报,祥弟过去看:一个黑衣人从卡车爆炸的火光中升起;一个母亲怀里紧紧抱着孩子,怒视着用枪指着她的年轻人;一位巡警骑着摩托车从一辆吉普车上空跃过。祥弟很惊讶地发现那位巡警是个女的。
祥弟听到了身后的脚步声,没错,有人在跟踪他。他想起萨迪克夫人曾经说过孟买不再安全了。但是为什么会有人要伤害他呢?萨迪克夫人可能只是在吓唬他们,因为她不希望孩子们离开孤儿院,到大街上去。
祥弟看到前面有只灯泡在晃来晃去,还有热气升腾起来,那是个小食摊。有个老头正在铁煎盘上煎着什么东西,没人在那儿买,祥弟就走了过去。尽管祥弟还没闻到味道,他的胃已经挣扎起来,步子越迈越大。他提醒自己要用正确的方式,礼貌地请求对方给一点吃的。
正当祥弟走近小食摊的时候,他听到后面传来一个声音:“没用的。”
祥弟转过身,是个和他一般高的女孩,穿着一件褪了色的褐色裙子,裙子太大了,不合身。她光着脚,手腕上戴着橘红色的塑料手镯,她歪着头,鬈发从前额垂了下来。
“没用的。”她又说了一次。
“是你在跟着我吗?”祥弟问。
路边很静,只能听到远处一辆轿车换挡时发动机的嗡嗡声和喇叭声。
“那个老头不会给你吃的。”女孩说。
“你怎么知道我想吃东西?”
“看看你的样子,我还没见过这么瘦的人,你肯定好几个星期没吃饭了。”
祥弟想反驳说自己其实没有那么长时间没吃饭,他想要是自己不这么瘦就好了。
“你为什么跟着我?”他问。
女孩仔细把祥弟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祥弟感到浑身不自在,就像他是全孟买城唯一的男孩一样。他想喝下一升又一升的水,把自己撑得大大的,但是水龙头离得很远。
“跟我来。”女孩说。
“去哪儿?”
女孩转过身往前走,祥弟不知道该做什么,他想吃东西。他又看了看那个小食摊,犹豫着是不是应该问那个老头讨点他正在做的东西。
“那个老头很小气,他什么也不会给你的。”女孩说,“但是我会。”
祥弟相信了她的话,他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但是他告诉自己直到现在还没有人好好对待他,也许马上就会好起来的。于是他跟在女孩后面穿过两栋楼之间的一条巷子,祥弟抬头往天上看,他知道天上有月亮,但是被云遮住了。祥弟身边的楼房内墙呈现出一种深蓝的色调。
“走的时候看着路。”女孩说。
“为什么?”
“你可能会踩着别人。”
祥弟往脚下看去,发现人们都露天睡觉,没有人在辗转反侧。他们肯定很平静,他想,又或者他们在做噩梦所以不敢动。
祥弟还没搞明白这个,女孩又带着他回到了大路上。他现在离普加小酒馆不远,一走上人行道,他就被路灯晃得失去了平衡。突然照在眼睛上的强光提醒了他,自己还肚子空空。他以为眼睛和肚子没什么联系,但是他错了。
“坐下来等会儿,”女孩说,“我一会儿回来。”
她转身刚要走的时候,一个男孩出现了。他光着膀子,皮肤很光滑,短发紧贴着头皮,一条深深的疤痕从嘴唇右侧一直延伸到耳边。祥弟惊恐地发现男孩的半只右耳朵不见了,男孩比祥弟大两三岁,也很瘦,看起来街头生活让他变得很壮实,他把棕色裤子的裤腿卷到了脚腕上。
“他是谁啊?”男孩问。
女孩在男孩耳边悄悄说了几句话,然后从他们身边走开了。
“啊!对,”男孩说,“他很合适,这么瘦。”
“我不瘦。”祥弟反驳。但他马上觉得这时候说这个很傻。他当然很瘦,孤儿院的科伊巴男孩们过去总叫他会走路的棍子,但祥弟并不怎么难过,因为在他的梦里,那根会走路的棍子变成了一根会打人的棍子,把科伊巴男孩们狠狠揍了一顿。
男孩把手伸进兜里,掏出了一根比迪烟,他用火柴点着了烟,但是没有扔掉火柴棍。他把火柴棍放回兜里,像头天晚上那些人一样把烟吐向空中。祥弟在想为什么这个男孩要抽烟,为什么他要抬起下巴把烟往上吐,就好像烟要从那个方向消失一样。
“这么说你很饿?”男孩问。
“对。”祥弟回答。
“但是我们没吃的,我们都吃光了。”
男孩深深地吸了一口比迪烟,他把比迪烟从嘴里拿出来的时候,烟头上的光映亮了一下他的黑眼睛。他的眼睛跟祥弟的眼睛不一样,长得又细又长。
“你从哪儿来啊?”男孩又问。
“就这儿。”祥弟决定不告诉他实话,他不能表现出自己是新来的。
“就这儿?什么意思……”
“我就住在这条街上,跟你一样。”
男孩把比迪烟递给祥弟。
“不,”祥弟说,“我不抽烟。”
“你不抽烟?你还是个男人不?”
“我……已经戒烟了。”
“你到底哪儿来的?”
“我都跟你说了,我就住在这条街上。”
“哦?那这条街叫什么名字?”
“我想叫什么就叫什么,名字有什么了不起的?”
祥弟不喜欢男孩笑的样子,他知道男孩在考他。
“如果你把这条街的名字说对了,我就给你点吃的。”
“你跟我说过没吃的了。”
“我说谎来着。”
他又抽了一口烟,那支烟只剩一半了。
“快点啊。”男孩说。
“库塔·格雷街。”
“你也清楚这可不是街名。”
“这是我给它起的名字,因为这条街上到处都是流浪狗。”
“你很聪明!”男孩说,但他没有看着祥弟。他看着手里的烟越来越短,然后问:“你能跑吗?”
“人人都能跑。”
“我不能。”男孩说。
“为什么?”
“这就给你看。”
男孩把比迪烟扔到地上,光着脚把它踩灭,然后从兜里把那根用过的火柴棍掏出来剔牙。他一迈开步子,祥弟就明白了为什么他不能跑,他的右腿瘫痪了,只能跛着走路。他用右手支撑着那条腿,然后试着就那么跛着跑起来,一边笑着,好像他是个小丑在给祥弟表演。他跑了几步,把火柴棍从嘴里拿出来,问祥弟:“怎么样?”祥弟想说太棒了,但他觉得跟那男孩不熟,不应该取笑他的残障。
“你都不笑的吗?”男孩问,“还是你的脸跟我的腿一样没感觉?”
“我跟你又不熟。”祥弟说。
“可你刚才还说我们住在一条街上,不是吗?怎么可能你不认识我呢?”他像刚才那个女孩一样打量着祥弟。
“我叫桑迪,”男孩说,“刚才那是我妹妹,古蒂。”
“桑迪和古蒂。”
“对。”
“你的腿是怎么回事?”
“就因为你知道我叫什么名字,你就觉得可以跟我打听事了吗?”
“我是想……”
“好啦,跟你开玩笑呢。告诉你我的腿怎么了,是小儿麻痹症。可又有什么关系呢,就是个名字而已。”
“就像库塔·格雷街。”祥弟说。
“库塔·格雷!”男孩嚷道,“我喜欢这个名字。你叫什么?”祥弟回答他之前,那个女孩回来了,手里拿着一杯冒着热气的茶。祥弟从茶的颜色能看出来里面有很多牛奶。女孩另一只手拿着一片面包,尽管看起来不太新鲜。祥弟毫不在乎,他站起来,从女孩手里拿过面包,胡乱塞进嘴里,享受着面包的味道,但是没多久喉咙就把面包吞进肚子里了。
然后,祥弟又开始喝茶,他把杯子举到嘴边的时候手还有点儿抖。他吹了吹想把茶吹凉些,然后喝了一小口。茶喝着很淡,但是那种暖和劲让他很舒服。他想多要点糖,但又提醒自己这不是在孤儿院。
祥弟知道桑迪正在打量他,而古蒂就站在她哥哥身后。
“他正合适,”桑迪说,“他好瘦。”
“那我们就来盼望他能跑得很快。”
“我能跑得很快。”祥弟说,尽管他并不知道为什么要证明自己。
“那给我们看看你跑得有多快。”古蒂说。
“现在吗?”
“对。”
“我现在没劲跑。”
祥弟不喜欢谈论跑步的事,他爸爸就跑得很快。他想起了萨迪克夫人的话,“他从你身边跑开的时候,就好像你是个鬼魂一样……”又或者萨迪克夫人没这么说,但是祥弟从她的话里得出了这样的感受,是祥弟使他爸爸从他身边逃走。而现在这兄妹俩在问他能不能跑,好像也不是什么好事,不过至少他们给了他吃的,让他的肚子舒服多了。
“你要找个地方睡觉吗?”桑迪问。
“是啊。”祥弟说。
“问问他叫什么名字。”古蒂说。
祥弟不喜欢古蒂不直接和他说话,她甚至不看着祥弟。
“你叫什么?”桑迪问。
“祥弟。”
“啊?”
“祥弟。”
“真是个奇怪的名字,但是我喜欢。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吗?听起来跟我的名字桑迪很像。桑迪和祥弟,我们会成为好伙伴的。”
桑迪蹒跚着走过来,搂着祥弟的肩膀。
“我知道我们会成为好伙伴的。”
“我习惯独来独往。”祥弟说。
他不知道为什么这么说,但是他想证明给桑迪看,他已经是个街头的男子汉了。古蒂大笑。
“他说起话来像电影里的人,”古蒂说,“看看他大热天脖子上还系着围巾,我把他带过来可真不是个好主意。”
“我会训练他的,”桑迪说,“跟我们来吧,祥弟,我们的地盘在树下面。”
于是祥弟跟着桑迪往前走,因为这是桑迪一晚上说过的最真诚的话。祥弟注意到那棵树特别的安静,没有一片叶子在动,奇怪的地方在于,那棵树就像是直接从水泥人行道上长出来的一样。他走近的时候,看到了树根附近的泥土。这棵树一定年代很久远了,他估计人行道是围绕着树建的。
挨着树干的是一个用麻袋片、硬纸板和诸如此类的材料拼凑起来的一个临时窝棚,几根竹竿和绳子把麻袋片支了起来。祥弟看到两只铁碗,一袋还剩四片的面包,一个生锈的马口铁匣子,还有一个小煤油炉。另外还有个旧木箱,上面涂着“Om”两个字母。
“欢迎来到我们的小家。”桑迪说。
古蒂在麻袋片屋顶下躺了下来,睡在了地上。她一边挠着脚趾头,一边愁眉苦脸。桑迪也在人行道上躺下了,他把两只手枕在脖子下面,看着天空。
祥弟小心地学着桑迪的样子躺下,可问题是桑迪已经闭上眼睛,好像过几分钟就能睡着,祥弟却知道自己今晚会很难入睡。在孤儿院里有张床和干净床单,可在这儿,连身子下面的人行道都不平,石头和脏东西硌着他的背。他只能望着天,希望黑夜能带他进入梦乡。
然后他问自己,是不是他妈妈也曾经生活在这片天空下面。
以前祥弟也有过这样的念头,但是今晚他确信了这一点,这是我爸爸离开我的唯一原因,他想。我让他想起了我的妈妈,她现在就在这儿住着,总有一天,她会出现在我身边。
祥弟看着夜色,想象着他妈妈的样子。他从一颗星星连到另一颗,用线条连起了他妈妈的身形。他把最大的一颗星星当成妈妈的头,根据他一直以来的想象,黑色的长发从头上披散下来。祥弟没有把星星当做妈妈的眼睛,因为他过去梦见过妈妈,在梦里他看到妈妈的眼睛又大又黑,和他的眼睛一样,于是他把这个样子也放到了天上。
很快祥弟闭上了眼睛,他能听到孟买在呼吸——汽车喇叭声,狗的喘气声,还有……女人的呻吟声。
是的,他听得很清楚,有个女人在呻吟。
祥弟用胳膊肘支起身子坐了起来,看到地上有个身影,正靠着对面楼房的墙。天太黑了,看不清是什么人,但毫无疑问那个人身体很不舒服。他瞅了瞅桑迪和古蒂,要不要叫醒他们呢?
如果我叫醒他们的话,他们没准会觉得我害怕了,他想。
但是祥弟又不能不管那个呻吟的人,他站起身来,慢慢走到那人跟前。他踩到了一个尖东西,赶紧挪开了脚,他希望那不是碎玻璃,因为他脚上已经扎进碎玻璃了。他往下一看,是个汽水瓶的瓶塞。当祥弟走近那个女人的时候,他注意到女人闭着眼睛,头靠着墙,正在自言自语,可祥弟听不懂她在说什么。
正当祥弟想扶着她的肩膀安慰她时,他惊呆了。那个女人怀里还抱着个婴儿,只有几个月大,一动不动。女人的脸脏得一道道的,祥弟凑近一看,发现她的头发一撮撮地往下掉。她继续呻吟着,紧闭着眼睛。
祥弟离那个女人很近,近得能感受到她的呼吸。她的眼睛周围有很多细纹,脸上的皱纹被汗和灰尘染黑了,嘴唇干裂苍白。祥弟看着那个光着身子的婴儿,用指头轻轻摸了摸孩子的脸,孩子没动。回去睡吧,他对自己说。他手指抖着又轻轻碰了一下那孩子,这回是肚子,还是没动静。
“你在干吗呢?”桑迪问。
祥弟马上转过身来。
“别怕,是我。”
“我没怕!”
“你在干吗呢?”
“我就是……我觉得这个婴儿……好像不太舒服。”
桑迪似乎并没有被那个女人和她怀里的孩子吓着,“回去睡吧。”他说。
“但是那个孩子没气了。”
桑迪把手指放在孩子嘴边。“我能感觉出来他在呼吸,”他说,“他在睡着呢,不用担心。”
桑迪接着捧起那个女人的脸,叫她:“艾玛。”
桑迪轻轻地晃了那个女人几下,她不呻吟了。
“你认识她?”祥弟问。
桑迪把手放到祥弟肩上,领着他回到了他们的小家。祥弟不知道桑迪这样做是为了支撑他那条不好使的腿,还是一种友谊的表示。
“去睡吧,我们明天还有事要做。”桑迪说。
“什么事?”
“我明天会告诉你。”
他们俩又重新躺在了人行道上。
“祥弟。”
“什么事?”
“你跑得很快,对吧?”
“你为什么总问这个?”
“就告诉我嘛。”
“对,我跑得很快。”
“好。”
桑迪闭上了眼睛,他摸着妹妹的手,他妹妹还在睡觉,动了一下,但并没有醒。祥弟还在想着那个女人,不知道她为什么呻吟,她又在自言自语些什么。于是祥弟抬起头,又看了看那个女人,她龇着牙看着月亮,孩子仍然在她怀里一动不动。
祥弟又抬起头望着天空,祈求妈妈出现,但那也许是不可能的,于是祥弟对妈妈说,希望她把星星排列成爸爸的名字,如果祥弟要在这个城市里成千上万的人中间找到爸爸,只有上天能告诉他爸爸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