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翻译《飞鸟集》的初心是想借翻译一本东方先贤的极简诗集安静下来。在我一心向学之后、二〇一四年七月之前,我一直忙碌,总觉得书读不完,要加紧,事儿做不完,要加紧,人见不完,要加紧。二〇一四年七月我辞职,飞到加州湾区待着,我想我需要学点我不会的东西,比如慢下来、安静下来,人总是要死的,忙是死,慢也是死,我忙了三十年,我试试慢上三个月。
我选《飞鸟集》的原因也简单:您是亚洲第一个得诺贝尔文学奖的,您的诗是我小时候爱读的,《飞鸟集》字数很少,但是意思很深。
翻译《飞鸟集》的三个月是我人生最美好的一段时光。我租了一个靠近纳帕溪谷的房子,房子很破旧,院子很大,草木丰美,虫鸟出没,风来来去去,风铃叮叮当当。三个月,一百瓶酒,三百二十六首诗,八千字。有时候,一天只能翻定几个字,“僧推月下门”还是“僧敲月下门”,推敲之后,饮酒,饮酒之后发呆,看天光在酒杯里一点点消失,心里的诗满满的,“她期待的脸萦绕我的梦,雨落进夜的城”。
翻译《飞鸟集》之后,我对于您的印象有些显著改变。您不像民国文人翻译得那么小清新,骨子里有种强大的东方智慧的力量:“我感恩,我不是权力的车轮,我只是被车轮碾碎的某个鲜活的人。”您这本《飞鸟集》并不是一个儿童读物,您写作这本诗集时已经五十多岁了,儿童很难理解这些诗里的苦,我自己如果不是过去三年的遭遇也很难真正理解:“砍树的铁斧向树要木头把儿,树给了它。”您比我想象中更热爱妇女:“我不知道,这心为什么在寂寞中枯焦。为了那些细小的需要,从没说要,从不明了,总想忘掉。”您在世间万物中看到神奇:“你的声音,在我心上。低低的海声,在倾听的松。”
总结归纳争议,批评的声音集中于三点。
第一,篡改了您的原意。我不想争论到底谁更理解您的原意,我想争论的是我有自己理解您原意的自由,我有在我自己的翻译中表达我自己的理解的自由。从另一个层面讲,院中竹、眼中竹、心中竹、脑中竹、手下画出的竹子、观者眼中的竹子都不尽相同,您自己翻译成英文的《飞鸟集》和您自己孟加拉文的诗也不尽相同,哪个又是您的原意呢?“在我的后园,可以看见墙外有两株树,一株是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鲁迅的原意是什么呢?
第二,玷污了您的纯洁。批评的声音在三百二十六首诗中挑出来三首,三首中挑出了三个词,三个词一共五个字,为这五个字,堆了几十吨口水。这五个字是:裤裆,挺骚,哒。我不想争论这五个字是否真的不雅,我想争论的是我有使用甚至创造我自己汉语体系的自由。我不想争论的是我的翻译和郑振铎的翻译谁更好,我不想争论我的翻译风格是否逾越了翻译的底线,我想争论的是:我是我,所以我只能用我的词汇体系。我的词汇体系里,这三个词、五个字纯洁如处女、朗月、清风。
第三,借您炒作。我厌恶一切阴谋论。我厌恶以恶意度人,哪怕有些人的确是心怀恶意。生命很短,善意度人也是一辈子,恶意度人也是一辈子,我觉得还是用第一种方式度过生命比较愉快。
在批评的声音里,冯译《飞鸟集》被下架了。尽管杀掉所有的公鸡,天还是会亮的,但是这本《飞鸟集》
一时半会儿是看不到了。
我想着在天上的您,“你对我微笑不语”。
——冯唐